天意弄人,如果死對你來說是一種解脫,那多半你想死也死不了。烈日炎炎,白花花的光芒裏,一隻野雞從駱青峰的頭上飛過,五彩的尾羽顯得那樣鮮亮奪目,十裏外的異性也能瞧見並為它傾心追逐,隻可惜盲目誇耀的代價往往都很慘重,半空裏一道勁風掠過,“撲”地一聲悶響後,野雞從空中墜落下來,漂亮的羽毛狼藉地散了一地。一個女子的聲音歡呼道:“好啊,小姐,你打中了。”
另一個女子道:“這有什麽好奇怪的?小姐要是打不中那才奇怪呢。”
又一個聲音甜美的女子道:“好了好了,莫再鬥口了,快去將它拾回來,今日的口糧便著落在它身上了。”
第一個女子道:“好啊,我去!”蹦蹦跳跳地向野雞而來,她繞過了樹叢,首先映入眼簾的卻不是野雞,而是奄奄一息的駱青峰。女子嚇了一跳,失聲尖叫起來,餘下幾人聽了,都是大驚,以為她遇上了什麽危險,連忙抽出兵器掩來。
那先來的少女一手掩著口鼻,一手指了指駱青峰,顫聲道:“小姐,這裏有個死人。”
那小姐十分鎮靜,仔細打量駱青峰,見他鼻翼尚有微微翕動,道:“他還沒死。”
另一個少女道:“沒死?那……那該怎麽辦?”
小姐道:“那還消說?當然是救他,小南,你和小北去將他扶起來。”
二人聞言都是“啊?”地叫了一聲,滿臉的不情願,站在原地躊躇不前。
那小姐見狀歎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們這兩個丫頭,也不知道為自己修些福澤。”
小南道:“我和小北能跟著小姐你已經是福澤深厚了,哪裏還敢有什麽奢望。”
小北也連忙附和道:“是啊,是啊,小姐對我們這樣好,我們再貪心不足,會遭天譴的。”
那小姐道:“你們兩個就會耍貧嘴,罷了罷了,還是讓我來吧。”說罷便俯身去抓駱青峰的胳膊。
此時另一個女子道:“小郡……小姐,此等粗重的活還是讓我來吧。”說罷伸手托在駱青峰腋下,隻略一用力便將他扶了起來。
那小姐道:“還是姚姊姊心地好。”
那姓姚的女子道:“心地好的可不是我,隻不過我今次受了家父和小王爺的千叮萬囑,一路上定要好生照顧小姐,怎能讓小姐受這兩個小丫頭的委屈?”
小南和小北聞言吐了吐舌頭,扮了個鬼臉。小北道:“小姐,我們真的要救他?”
小南道:“小姐,我們要趕老王爺的忌辰,可耽誤不起時候啊。”
那小姐沉吟了片刻,道:“時日的確緊張,那咱們幹脆帶他回大都。”
小北道:“啊?那我們不是一路上都要侍奉他?”
小南道:“最大的問題不是這個,他分明是個漢人,我們這麽大搖大擺地帶他回去,隻怕要被小王爺罵。”
那小姐道:“漢人為何便不能去大都?漢人也好,蒙古人也好,不都是人嗎?為什麽總是要分彼此?為什麽總是要連年征戰?此事就這麽定了,咱們帶他回大都。”
小南和小北見她不悅,都不敢再多言。四人帶著駱青峰趕到城中投棧,那小姐遣小南請了大夫來瞧他傷勢。
大夫開了幾副藥,歎道:“我這幾副藥隻能保他不為風邪所侵,要想挽回他這條性命,卻隻有靠他自己的意誌了。”說罷搖頭去了。
一行人一路往北,離大都是越來越近,駱青峰終日昏睡,偶爾發兩句胡話,卻是從來沒有醒過。不日眾人已到了蒙古人的地界,為了省卻麻煩,大家都換了蒙古人的服飾,連昏迷中的駱青峰也不例外。眼看就要抵達大都,小南小北都是歡天喜地,那小姐卻是越往北走,越加心事重重,每日晨昏呆呆南望,總是黯然神傷。
這日清晨,小南小北剛睜開了眼睛便不見了小姐的身影,二人都吃了一驚,連忙出來查看,卻見小姐站在微風之中,向南癡癡望著那一片霧靄蒼茫,仿佛連思緒都凝結住了。
小北道:“小姐,時辰尚早,怎麽就起身了?”那小姐動也不動,分明不曾聽見。兩人見狀更加擔憂,小南上前輕輕推了推她後背,那小姐這才回過神來,勉強一笑,道:“你們也起來了?”
小北道:“小姐,你身子還好吧,可有什麽地方不舒服麽?”
小姐道:“我很好,早晨空氣清新,所以出來透透氣。這裏風大,你倆衣衫單薄,都跟我進去吧。”說罷自己轉身進去了。
小北不解地道:“小姐這是怎麽了?好像神不守舍的樣子。”
小南伸出食指,戳了她額頭一下,道:“這也不明白,你真是個傻丫頭。”
小北揉了揉額頭,不服氣道:“你明白?倒是說來聽聽。”
小南道:“你難道忘了我們小姐的心上人是誰?”
小北道:“我當然記得,是那個什麽楊公子唄。”
小南道:“那不就得了,一來楊公子是漢人,二來楊公子跟咱們小王爺是一對不死不休的冤家對頭,一邊是情郎,一邊是親兄長,你要她如何不心煩意亂?今番回了大都,她與楊公子隻怕永世不得相見,難怪她這般惆悵。”
小北道:“原來如此。對了,你見過那楊公子的模樣麽?”
小南搖了搖頭,道:“我也不曾見過。”
小北道:“卻不知他是何等樣的人,竟能將我家小姐迷得神魂顛倒。要我說,世間的好男兒多不勝數,何必非要為了一個絕不可能的人魂牽夢縈?”
小南歎了口氣,道:“這你就不明白了,小姐對楊公子一往情深固然是原因之一,然而她親自讓心愛的人服下毒藥,不但險些讓他葬身大海,更害死了無辜的珈兒姑娘,想我家小姐是何等寬仁善良之人,這深深罪孽,叫她如何能夠釋懷?”
小北道:“原來如此,親手加害自己心愛的人,果然是世上最大的痛苦,可是……可是那也不是小姐的錯啊。”
小南道:“可不是麽,都是小王爺的主意,哪怪得到小姐頭上,隻可惜小姐她始終無法原諒自己,隻怕要糾纏一生了。”
小北聞言也是一聲歎息,半晌後忽道:“聽蕭姑娘說,楊公子聰明絕頂,武功蓋世,樣貌也是英俊挺拔,我倒真想瞧瞧,他到底是個什麽人品。”
小南嘻嘻笑道:“怎麽,莫非你也春心動了?不過楊公子可沒你的份,裏麵躺著那個小子長得也不錯,不如你考慮考慮。”
小北聞言滿麵飛紅,捏了拳頭便過來捶小南,兩人一個逃,一個追,嘻笑著也進屋去了。
卻說駱青峰昏迷不醒,沉睡中惡夢連連,一會兒夢見父母渾身浴血而來,一會兒又夢見姊姊麵色青白而去,更有時夢見楊珞提劍來殺他,一路奔逃,累得精疲力竭,卻仍然不知何時才是個盡頭。
這日他又夢見姊姊笑意盈盈地來到身邊,伸出手來撫摸他臉頰,他心中溫暖,跟雪兒道:“姊姊,我好想你,你和爹娘可還過得好麽?”雪兒一笑,卻不說話,轉身去了。駱青峰連忙拔步追去,可姊姊的身影越去越遠,竟似永遠也不可能追上,駱青峰又是焦急又是難過,大聲喊道:“姊姊,等等我,等等我……”雪兒仍不回頭,反而越行越快。駱青峰拚命奔跑,大叫道:“姊姊,我一定替你和爹娘報仇!你莫不理我。”雪兒隻是充耳不聞,終於身影消失在遠方。駱青峰心頭劇痛,大叫一聲,睜開眼來,這才知道隻是發了一場惡夢。
駱青峰眼前是紅羅繡帳,周遭擺設不似中原,更有妝台銅鏡,分明是一女子的閨房。駱青峰將四周仔細打量了兩遍,猶不能分清眼前的一切是真是幻。他原想翻身坐起,但胸間一陣疼痛傳來,這才讓他真切地感到尚在人間。駱青峰掀了棉被挪下床,正在疑惑中,忽見一個少女端著碗粥,嘟著嘴走了進來。
駱青峰正要出聲詢問,那少女已搶著道:“呀,你醒了,你可終於醒了,可沒白費了小姐的一番功夫,你可以下床了嗎?你都可以下床了,吃東西應該沒有問題,我放下你自己吃,我就不喂你了。”語速快得象連珠炮一樣,駱青峰氣還沒喘過來,她便已說完了。
少女放下了粥,轉身便要出去,駱青峰忙道:“請問姑娘尊姓大名。”
少女回頭道:“我叫小北。”
駱青峰道:“多謝小北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沒齒難忘。”
小北見他文縐縐的,“撲哧”一笑,道:“救你性命的可不是我,是我們家小姐,你要謝,留著她回來再謝吧。”說罷又要走,駱青峰急道:“小北姑娘。”
小北回身不耐道:“怎麽?”
駱青峰道:“不知此處是什麽地方?”
小北道:“那還用問,當然是大都啦。”
駱青峰聞言喃喃自語道:“大都,那我豈不是到了蒙古地界。”
小北道:“怎麽?蒙古有什麽不好?”
駱青峰不答,心中卻忖道:“蒙古又如何?我但求報仇雪恨,管你大宋還是蒙古,天涯海角都是一般。”
小北見他出了神,催促道:“你還有什麽要問的,沒有我可就走了。”正要抬腳,駱青峰卻又道:“姑娘留步。”
小北沒好氣的道:“又怎麽了?”
駱青峰道:“你家小姐……”
小北截口道:“什麽你家小姐,我家小姐的,你可知今日聖上親自來拜祭我家老爺,如此重大的事情,怎麽可以缺了我小北,我現在要去觀禮了,你有什麽問題……這個……也不許問。我家小姐該回來的時候自然就會回來,你自己先歇著吧。”說罷轉身快步去了。
駱青峰無奈,隻得重又坐下,無聊之中才覺腹中饑餓難當,便將小北送來的那碗粥三口兩口吃了個幹淨。枯坐了片刻,一個人也沒有再出現過,四下裏靜悄悄的,又值夏日午後,燥熱煩悶,駱青峰實在按捺不住,起身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