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琪見狀嚇得失聲尖叫:“楊大哥,不要啊……”楊珞聽見她呼叫,心中一凜,回複了一絲神智,在這電光火石間將身子猛地一側,駱青峰的長劍從他胸前掠過,留下一道長長的傷痕,而他手中長劍卻隻稍偏了偏,去勢不減,“撲”地一聲從駱青峰左邊鎖骨處透了過去,楊珞緊跟著鬆手撤劍,以小擒拿手法抓住了駱青峰握劍的右臂,雙手用力一錯,“卡嚓”一聲將他臂骨折為兩斷。駱青峰右臂既斷,長劍把捏不住,被楊珞夾手奪了去,他“噔噔噔”退開數步,麵容痛得一陣扭曲,腦中卻也因這疼痛清醒了些,他瞪著楊珞,哈哈大笑,道:“楊大哥?楊珞,果然是你。”
楊珞道:“不錯,正是我,今日替豆子報仇來了。”
駱青峰聽得他說“報仇”二字,心中“突”地一跳,全身上下冒出一陣冷汗來,忖道:“父母和姊姊的大仇未報,我怎能死在他人手裏?我真是太恣意妄為了。”他伸出左手握住插在鎖骨處的那長劍劍柄,抽出半截來,用力向下一拗,“拍”地一聲將那長劍折為兩段,隨即身形急掠,向楚琪猛然撲去。楚琪先前吃了一驚,還未緩過氣來,駱青峰驟然襲來,她根本無法防備,手方抬起來,駱青峰的半截斷劍已頂在了她咽喉之上。楊珞大驚失色,自後如飛趕來,但見楚琪已然受製,慌忙止住身形,他這下用力過猛,腳下的青磚都被他踏得粉碎。
駱青峰轉到楚琪身後,冷笑道:“你不想她死,就不要再靠近半步。”
楊珞怒道:“你真是卑鄙無恥。”
駱青峰道:“那又如何,隻要能達到目的,更卑鄙十倍的事情我也做得出來,當年就是我推你下山的,摔不死你你還不記得麽?”
楊珞聞言怒極,但仍強自鎮定,道:“你想怎樣?”
駱青峰道:“我也不想怎樣,我要是你就會聰明些,絕對不會跟著來,但若你想看這丫頭如何死,便跟著來我也無所謂。”說罷用手肘一撞楚琪的後背,道:“走!”
楊珞將長劍收到身後,伸手挑了挑鬢邊頭發,對楚琪道:“你要自己小心。”
楚琪見他舉止怪異,略一思忖,已知其意,道:“你放心,我領會得的。”轉身對駱青峰道:“怎麽走法。”
駱青峰道:“一路向前,我自然會告訴你。”
楚琪聞言大步向前走去,駱青峰將斷劍架在她脖子上,一麵走,一麵向後張望,卻見楊珞一動不動地站著,果然沒有追來。
楊珞待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往前走了數步,深吸了口氣,聞見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異的香氣,知道楚琪已領會了他的意思,當即向眾人一抱拳,道:“各位自己保重,後會有期了。”
曹忠烈見他要走,急道:“曹某拜謝英雄救命大恩,方才混亂,未曾聽清恩公名姓,敢問恩公尊姓大名?”
楊珞道:“路見不平,小事而已,何致留名。”說罷身形拔起,循著香氣,向黑暗中追去。
再說駱青峰挾持了楚琪,一路上處處留心,始終沒有發現楊珞的蹤跡,心中漸漸安了,這方始覺得傷口劇痛難當,腦中一陣陣暈眩。他咬牙苦苦撐住,帶著楚琪向山野裏走去。
楚琪見四周越來越荒涼,心中漸漸害怕起來,道:“你這是要帶我到哪裏去?楊大哥都沒追來了,不如你放了我吧。”
駱青峰道:“閉嘴,隻管走你的路便了。”
兩人走進山中,深入山腹,駱青峰忽然停下,伸腿將身邊的一堆枝葉挑開,露出一個山洞來。
駱青峰道:“進去。”
楚琪低頭往裏麵看了一眼,這山洞陰暗潮濕,一股嗆人的黴味撲麵而來,不禁皺眉道:“你就住在這種地方?”
駱青峰道:“少說廢話,進去。”
楚琪無奈,隻得低頭鑽進洞中,洞裏其實比外麵看起來寬敞些,地上放了一幅草席,一隻陶碗,一個盛清水的罐子,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駱青峰點了楚琪幾處穴道,讓她無力逃走,挪出一塊地方,道:“坐吧。”
楚琪見地上汙穢潮濕,撇了撇嘴巴,卻不願落座。
駱青峰見了,道到洞外尋了些幹草鋪在地上,道:“這總成了吧。”
楚琪勉強坐下,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動著打量四周。
這時候駱青峰在洞內升起一堆火來,因為幾片柴還是潮濕的緣故,滿洞都是刺鼻的濃煙,熏得人隻想落淚。
駱青峰望了楚琪一眼,見她雙目紅紅的,就快有淚水流出來,道:“忍耐一會兒,立馬便沒煙了。”
楚琪點了點頭,在火光跳動中瞥見一麵山壁上竟然端端正正地掛著一枝精致的銀笛。那銀笛被抹拭得銀光閃閃,纖塵不染,與這洞中的其他物事顯得極不相稱。
楚琪指著牆上那銀笛,小心翼翼地道:“你會吹笛子?”
駱青峰望了那銀笛一眼,道:“不會。”
楚琪道:“那……你為何……”
駱青峰道:“不關你事,最好少問。”
楚琪道:“哦,其實我是想說我會吹。”駱青峰哼了一聲,反手到身後將半截斷劍拔了出來,他姿勢甚為別扭,痛得自己滿頭大汗,卻是咬緊牙關,一聲不吭。長劍既去,那傷口中的鮮血便汩汩地流了出來,雖然是坐在火堆邊上,駱青峰仍是覺得越來越冷。
楚琪見他麵如死灰,嘴唇青紫,小聲道:“你的傷口若再不包紮,你會死的。”
駱青峰道:“不要你管。”將身子靠在山壁上,喘了幾口氣,覺得自己的眼皮越來越沉,好似立時就要睡去。他咬緊了牙關,正拚命支撐,忽聽得楚琪小心翼翼地道:“其實……那些人到底跟你有什麽仇恨?為什麽你一定要殺光他們?”
駱青峰聞言眼中閃過一片淚光,大聲叫道:“就是他們當年害我,讓我不能及時回家,以致我姊姊慘死在惡人手中,是她們害死我姊姊的,我當然要他們償命,我當然要他們償命!……”駱青峰想起姊姊的慘狀,又是傷痛,又是激怒,一口氣轉不過來,腦中“嗡”地一聲,登時暈去。
楚琪見他暈倒,心中不禁覺得好笑,忖道:“這呆子將我挾持到此處,自己卻竟然暈了過去,此時我雖然用不出大力,但用塊手絹也把你悶死了,真是個不知所謂的家夥。”再次打量四周的狀況,心中卻忽然對駱青峰生出一股同情來,總覺得眼前此人的生世其實說不出的可憐。
楚琪緩緩走到駱青峰身邊,取出自己的手絹,歎道:“唉……你說我是用這塊手絹悶死你好呢,還是幫你包紮傷口好呢?”猶豫了一會,終於將手絹展開了,替他將肩上的傷口包紮了起來,駱青峰腰間還有一處傷口,楚琪撕下自己的衣襟也替他包紮好了,喃喃道:“我可真是濫好心,居然幫一個挾持自己的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包紮傷口,不知老天爺會不會減我幾年壽。”百無聊賴地轉了幾圈,又忖道:“楊大哥怎麽還沒來啊?難道他鼻子不好使,竟然聞不出味道的麽?”
卻說楊珞一路循著香味追來,進入了一片樟樹林之後,那香味便漸漸消失,再也聞不見了,楊珞將那樟樹林裏裏外外地尋了一遍,不見楚琪身影,心頭大急,忖道:“難道是楚琪的香粉用盡了,這可如何是好。”飛身站上一顆大樹枝頭眺望,卻見前方一片茫茫的山林,不知如何找起。
楚琪又獨自呆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不禁“啊呀”一聲,失聲驚呼,忖道:“這下糟糕,來時似乎經過了一片樟樹林,這香粉遇到香樟味立刻便失效,楊大哥可怎找得到我?”她想到此點,心頭大為煩躁,過了片刻,安慰自己道:“楊大哥這般聰明,一定有辦法找得到我,我卻擔什麽心?”這麽一想,心下又輕鬆了許多。她原是個耐不住寂寞的性子,越等越是無聊,瞥見牆上那銀笛閃閃的銀光,不禁手癢起來,轉頭瞧了駱青峰一眼,見他依然眉頭深鎖,昏迷不醒,心中一寬,忖道:“看樣子他四五個時辰也不會醒來,我此時將笛子拿來玩玩,諒他也不會知道。”當下慢慢挪過去,將那銀笛取了下來,左右端詳,愛不釋手,她將音孔靠在嘴唇上輕輕呼了口氣,但覺聲音清越,毫無雜質,竟然是一枝難得的上品。
楚琪大為高興,隨口吟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知不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知不知?”吟罷吹奏起那銀笛,曲調歡快悠揚卻又柔腸百結,正如她心中所想。
楚琪吹完一首曲子,放下銀笛,喃喃地自言自語道:“楊大哥啊楊大哥,我心中有你,你心中卻有沒有我呢?”正自呆呆出神,卻忽聽得駱青峰一聲怒喝,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動我的東西。”原來楚琪的笛聲竟然把他驚醒了。
楚琪嚇了一跳,回頭向駱青峰望去,隻見他掙紮著站起,麵色鐵青,隻因用力猛了,剛剛包紮好的傷口又再崩裂,鮮血沁了出來。楚琪指了指他傷口,怯生生地道:“你莫激動,傷口又裂開了。”
駱青峰低頭望了一眼,隻見一條雪白的絲絹斜斜紮在自己肩頭,淡淡幽香,再加上鮮血沁染的幾點紅色,好似開了一片紅梅。駱青峰見狀,心中一軟,道:“你替我包紮的?”
楚琪點了點頭,將銀笛遞給他,道:“還你。”駱青峰伸手接過,用衣襟抹了抹它,眼神中說不出的愛惜。
楚琪道:“這枝笛子對你來說一定很珍貴。”
駱青峰斜了她一眼,沉默了一會兒,道:“我為它殺了三個人。”
楚琪聞言心中暗暗打鼓,道:“那三個人一定很討厭。”
駱青峰道:“這枝笛子本來就是我的,隻不過我窮困潦倒的時候將它當了,後來我有了錢,立即就趕回去贖,誰知過了當期,當鋪老板已經將它賣給了別人,我好不容易尋到了買主,他卻怎麽也不肯賣給我。”
楚琪道:“於是你便殺了他?”
駱青峰望著火堆,目光顯得有些呆滯,道:“沒有,我說我可以幫他殺一個人作為回報。那人聽了之後哈哈大笑,道:‘我沒什麽仇人,你要殺便將我老婆殺了,她整日在我耳邊嘮嘮叨叨,我煩也煩死了。’我聽了自然答應。恰逢此刻他妻子陪著他丈母娘從內堂出來,我上前問明了他身份,一劍便將她殺了。”
楚琪聽到此處,不禁“啊”了一聲,道:“那人多半是隨便說說,並非當真的。”
駱青峰頓了一頓,道:“你倒聰明,那人見我殺了他妻子,又驚又怒,回屋提了把刀出來,對我罵道:‘你這匪人,我隻是隨意玩笑之言,如何當得真的,殺人償命,你莫走,待我替妻子報仇。’說罷提刀便來砍我,我自然大怒,心想此人簡直不可理喻,我助他償了心願,他卻反而要來害我,當下手裏絕不容情,戰了兩合,將他也一劍刺死。”楚琪見他此刻冷冷道來,語聲中全無半分悔意,心中不禁一陣陣發寒,隻聽他接道:“我殺了這兩人,便到他屋中尋這銀笛的下落,誰知他丈母娘卻是不依不饒,跟在我身後又踢又打,我不厭其煩,一把將她推倒了,哪料她卻緊緊抱住了我的雙腿,讓我動彈不得,我被她折騰得心頭火起,反手一劍,將她也殺了。”駱青峰說到此處,轉頭瞧了楚琪一眼,冷笑道:“瞧你臉上神情,一定也將我當作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是也不是?”
楚琪見他目露凶光,忙道:“不是不是,那人說話不算,還要害你,自然該殺”。
駱青峰聞言怒道:“胡說!你心中明明不是如此想的,口中卻偏要妄言相欺,如此心口不一,該殺!”說罷猛地站起,向楚琪走來,哪知隻走得兩步,怒火攻心,傷勢發作,又“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人事不知。
楚琪見他又暈了過去,一顆緊縮的心才稍稍放鬆,忖道:“此人隻怕已失心瘋了,我還是想辦法先離開比較安全。”她躡手躡足地走到洞口,回頭望去,駱青峰倒在地上,雙目緊閉,嘴唇幹裂了,開出一道道血口子。
楚琪見了他這般模樣,心中又是一軟,忖道:“無論他如何冷血殘忍,終究還是個人,我怎能見死不救?”又回轉了去,取了陶碗盛出一碗清水,扶起駱青峰的頭,灌入他口中。
那駱青峰原本是個意誌堅強之人,得了這清水的滋潤,立馬便清醒過來,他掙紮著從楚琪的懷抱中站起來,道:“為什麽你不走?為什麽不幹脆殺了我?”
楚琪不答他問,卻道:“你快坐下來,莫要將腰間的傷口再弄裂了。”
駱青峰聞言心中一陣溫暖,但見她目光溫和,內中全是憐憫之意,天生一股傲氣,無論如何也無法平複,道:“你可憐我,你是可憐我,是也不是?”
楚琪一愣,道:“可憐你?唉……其實你是挺可憐的。”
駱青峰聞言狂性大發,大叫道:“我不要你們可憐我,我不要你們可憐我,我是最強的,我要報仇,我要報仇……”衝出洞外,不辨方向地狂奔而去。
駱青峰這一去,再也沒有回來,幾個時辰後,天光大亮,楚琪身上被封住的穴道自己解了,她出洞觀望了一會兒,不見駱青峰蹤跡,便沿著來時的路向回走去,隻走了數丈,忽聽得草叢中息息挲挲的響動,楚琪隻道是駱青峰回來了,連忙隱身樹後,等了一會,草叢中卻躥出一隻穿山甲來,楚琪方鬆了口氣,剛要抬步向前,卻覺得身後一隻手掌已按上了她肩頭。楚琪大吃一驚,急忙回身一掌劈去,卻被那人輕輕鬆鬆地撥到一旁,楚琪這才看得清楚,原來卻是楊珞到了。
楚琪擔驚受怕了這許多時候,見了楊珞,心中一寬,再也按捺不住,撲進他懷中,號啕大哭。楊珞隻得好言撫慰,楚琪哭了小半個時辰,情緒漸漸平複,這才道:“你何不再晚點才來,替我收屍好了?”
楊珞道:“今日運氣不好,不知怎地,鼻子忽然失靈了,半點氣味也聞不到。”
楚琪道:“那你又知道朝這個方向來?”
楊珞道:“我隻是碰碰運氣,果然被我碰上了。”
楚琪怒道:“我的性命悠關,你不好生想辦法,卻隻是瞎碰運氣。”氣衝衝地轉過頭去,不理楊珞。
楊珞見狀笑道:“你道這運氣是隨便碰的麽?之前我已將北,東,南麵都碰過了,卻隻是碰了一鼻子灰而已。”
楚琪聞言“撲哧”一笑,知他必定費盡辛苦,轉身用衣袖替他擦了擦額角的汗珠,道:“誰叫你笨,便須多吃些苦頭。”
楊珞不禁有些尷尬,輕輕推開了她的手臂,道:“駱青峰呢?”
楚琪道:“我也不知道,他的……呃……這個……‘家’就在前麵不遠處,不過幾個時辰前他發狂跑了出去,便再也沒有回來。”
楊珞按她說的方向尋去,隻找到山洞,卻不見駱青峰人影。楊珞與楚琪將左近之地細細搜索了一遍,駱青峰卻仍是不知所蹤。
楚琪道:“他受傷如此沉重,我瞧他定是倒斃在山中,被狼叼去了。”
楊珞當然不信,但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卻也無話可說,二人見天色已晚,隻得回頭向徽州城走去。
再說駱青峰狂奔出來,不辨方向,也不知跑出多遠,腳下絆著些物事,重重摔倒在地上,他翻轉身子,仰麵向著天空,淚水簌簌地湧了出來,一麵狠狠地用拳頭砸著地麵,一麵用嘶啞的聲音喊道:“我不要你們同情,我不要你們憐憫,我不要任何人看不起我!我要殺光你們!我要殺光所有對不起我的人!”喊著喊著聲音已變成了失聲痛哭,到後來哭的力氣都沒有了,眼前的景物也越來越模糊,爹娘和姊姊的影像卻漸漸鮮明的浮現出來,駱青峰知道自己快死了,心中忽然覺得輕鬆,解脫,竟然沒有一點點對生的眷戀,天空中的太陽是那樣明晃晃地耀眼,仿佛是對他生存的刻薄的嘲笑,駱青峰的眼睛越來越空洞無神,嘴角忽然擠出一絲疲憊的笑容,他的世界就此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他會不會後來喜歡楚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