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珞終於走出了絕穀,站在雪峰頂的陽光裏,他禁不住潸然淚下,五年了,老天爺用五年的時間煎熬著他微薄的希望。年月改變了他的嗓音、身形,改變了他的性情、模樣,而其實,無情的年月已經將世間的一切全都改變了。
楊珞轉身望著那個山洞,那就是五年前他們一起找到所謂南唐寶藏的山洞,這裏麵曾經收藏了他們的多少歡聲笑語,可如今……楊珞望著遠處山顛的白雲,想起了珈兒,想起了豆子,想起了小炮和雁靜如,往日的一切還曆曆在目,可夥伴們卻已是天各一方,跟豆子更是陰陽永隔。楊珞百感交集,他不明白為什麽隻是那一瞬間的變故,就已經改變了許多人的一生。
楊珞呆立良久,忽然深吸了口氣,一聲怒嘯脫口而出,聲音雄壯激越,卻又充滿了無限的憂傷。頓飯功夫後,楊珞的嘯聲漸漸止歇,心情也好了很多,他低頭望了望自己,禁不住啞然失笑,五年來他一直穿著這身衣服,自然已是又破又爛,汙穢不堪,再加上五年中他的身材又長高大了不少,這短小襤褸的衣衫穿在他身上說不出的可笑。楊珞忖道:“這可不成,我若出去,別人定以為我是個野人,還不成了老鼠過街。總須想辦法弄套衣衫來換換,要買衣服便需銀子,我此刻卻是不名一文,說不得,隻好再取些珠寶出來使了。”楊珞回到洞中,從留在外麵的那口箱子裏取了少許寶物,出了洞口,徑直向崖邊走去。
懸崖邊上,五年前那根鋼索還在風中輕輕地搖晃著,雖然沒有了吊籃,但以楊珞此刻的武功,登萍渡水也非難事,何況是一根吃得住力的鋼索。楊珞擰身縱上鋼索,大步而行,如履平地,不多時便回到了冰堡中。他片刻也不停留,出了冰堡,便沿著來時的路疾馳而去。他在絕穀中呆了五年,無異於過了五年的囚居生活,這時得了自由,心情歡暢得很,用盡全力,步如流星,但覺耳邊呼呼風響,片刻之後,兩座令他痛恨的萬丈懸崖便已淹沒在群山之中,看不見了。
楊珞在山中尋了個避風處過了一晚,第二日午時便已趕到了雪山村,他遠遠地見到一個村婦走在前麵,忙快步趕上,搭話道:“這位大嫂你好。”
那村婦回頭望了他一眼,“呀!”地一聲驚叫,向後退了兩步,失聲道:“你……你……你別過來。”
楊珞一愣,忖道:“我的模樣很嚇人麽?不就是衣服破爛一點嗎?難道五年不曾照鏡子,連模樣也變得醜了?”一時也不明白,仍是向那村婦和顏悅色地道:“大嫂你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我隻是想問問,你家中可有多餘的男子衣服麽?”
那村婦又退了一步,道:“你……你想做什麽?”楊珞上前一步,道:“我隻是想向你買套衣衫而已,這顆珠子也值些銀兩,大嫂你就隨便賣套衣衫給我吧。”說著取出一顆龍眼大的珍珠遞了過去。
那村婦盯著那珠子看了好一會,才戰戰兢兢地道:“衣衫是有的,我那漢子去年病死了,留下好幾件衣衫,反正也沒什麽用,就都給了你吧,但這珍珠我可不敢要,你還是自己留著吧。”
楊珞道:“那怎麽成?我拿你的衣物,便該付你銀錢,請大嫂一定收下。”說罷又上前一步,將那珠子硬是塞到村婦手中。
那村婦拗他不過,隻得接了,對他道:“你且等等,我這就給你拿過來。”說罷快步而去,過了一會便取了好幾套男子的衣服過來。楊珞隻挑了一套質地較好的,對那村婦道:“大嫂,我要不了這許多,餘下的你都拿回去吧。”說罷向她作了一揖,也不進村,又繞道向前行去。
不多時楊珞便在路邊尋得一處水源,他心想道:“且讓我瞧瞧,我到底是個什麽模樣,怎地把那村婦都嚇得傻了?”快步走到小水潭邊,低頭朝水中瞧去。他不瞧不打緊,這一瞧把自己都嚇了一跳,原來這些年來他都不怎麽洗漱,頭發象雜草堆一樣亂蓬蓬地披散著,臉上堆滿了厚厚的汙垢,不但將本來麵目遮得一點不剩,而且看上去凹凹凸凸的甚是嚇人。
楊珞喃喃地道:“原來你竟是這副嘴臉,別人沒有狠狠地揍你一頓,已經是客氣的了。”看看四下無人,除下衣衫,就著那潭水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他洗刷完畢,身子輕鬆舒泰,精神大振,換上了剛從村婦處取來的衣服,忍不住又到水邊看看自己的倒影。潭水已恢複了平靜,清清楚楚地將一張英俊青年的麵龐呈現在他眼前。楊珞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這熟悉而又陌生的臉盤,自言自語道:“原來你已變成這副模樣了,怎地變化這麽大,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人認識你。”念頭一轉,又自嘲道:“你這無名小輩,本來就沒幾個人認識你,是什麽模樣,又有什麽幹係?”說罷理順了頭發,又向前走去,兩個時辰後,他便已踏進了山外村。
來到了山外村,楊珞第一個想起的便是那賣紅線的聶姑娘,隨即舊日的一幕幕又清清楚楚地浮現眼前。楊珞輕歎了口氣,忖道:“這一晃就已是五年過去了,從前的事當真便似做夢一般,不知道這聶姑娘是不是還住在原來的地方。”他一麵想著,一麵抬腿向從前那小屋走去。
小屋還在,一如當年的儉樸雅致,屋內雖沒有人,但打掃得幹幹淨淨,看來仍舊有人居住。楊珞在小屋中轉了一圈,剛要轉身出去,卻見一個十八九歲的漂亮姑娘已站在門口,她手中拿著個篩子,兩個酒窩淺淺地掛在臉上,讓人一看便自然而然地生出醺醺之意。姑娘望著他,他也望著那姑娘,過了半晌,那姑娘忽然展顏一笑,道:“你終於回來了。”楊珞道:“是呀,我回來了。”語聲平靜自然,便如同跟一個多年的好友重又見麵一般。楊珞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見了她便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種親切感,他甚至都不知道眼前這個姑娘是不是當年的聶夢闌,因為麵容已大不相同了,除了那兩個酒窩,還有對視的瞬間,那熟悉的眼神。
聶夢闌放下了手中的篩子,輕聲道:“你一去就去了五年,山中的日子舒坦麽?”
楊珞輕歎了一聲,道:“一言難盡,總之要多謝姑娘給我的紅線,多虧了它,才讓我撿回一條性命,姑娘可以說是我的救命恩人了。”楊珞這話一點也不誇張,當日他若不是依靠這紅繩取得了萬年雪參王的汁水,此刻隻怕早已含恨九泉了。
聶夢闌淡淡一笑,不搭他話頭,卻道:“你可尋著了那萬年雪參王?”
楊珞道:“我……我……我若說尋著了,你多半便不相信。”
聶夢闌伸手理了理鬢邊的亂發,道:“我為什麽不信?隻要你說了,我便相信。”
楊珞心中一熱,道:“我尋著了,隻是……隻是卻已被我吃了,不能讓你喝參湯了。”
聶夢闌輕輕一笑,道:“你還記得當年說過的話,那已經足夠了,不過參王既已被你吃掉了,我便當作你沒找到,你便須十倍賠我紅線的錢。”
楊珞道:“我……我賠。”伸手從懷中取出一粒大大的紅寶石放到聶夢闌麵前的桌上,這是他帶出來的寶貝中價值最高的一個。
聶夢闌瞅了那寶石一眼,笑道:“我的紅線就值這麽多錢麽?”
楊珞囁嚅道:“我……我……”
聶夢闌不待他說話,將那寶石取在手中,道:“雖然便宜了些,我也隻好將就著收了,你這就走吧。”
楊珞一愣,傻傻地道:“我還沒說要走呢。”
聶夢闌輕輕歎息了一聲,道:“不走又能如何?你根本就不是屬於這個地方的人,呆在這裏又什麽用處?外麵的世界才是你的,你也是外麵的世界的。等到哪一天你過得累了,再回來跟我說說閑話吧。”
楊珞望著聶夢闌的眼睛,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隻緩緩地點了點頭,轉身向外走去。
楊珞剛走到門口,卻聽得聶夢闌又道:“慢著,你將這個帶上吧,雖然不怎麽好看,可也許很有用。”說罷遞了一物過來。
楊珞接在手中,仔細觀瞧,原來是個用紅色絲線纏繞得很精致的平安符,楊珞將它小心地貼身收藏好,向聶夢闌一抱拳,道:“姑娘保重,後會有期。”說罷快步出門,向東而去。
楊珞向東疾行,一路都沒有回頭,他也知道聶夢闌並沒有出屋相送,可他總覺得背後有兩道祝福的目光,那麽安詳溫暖,讓他忽然忘了五年來所受的苦楚,讓他覺得勇氣百倍,無論是什麽樣的前途,他都會勇敢地走下去。
楊珞想要尋找舊日的夥伴,但夥伴們都是下落不明,想要探訪父母,父母卻也不知身在何處,一時間漫無目的,卻也落得逍遙自在。他這番劫後餘生,心境已大是不同,益加覺得世間美好,人生可貴,但凡所過之處,無不風景,前途該當如何,反而想得少了。
楊珞一麵趕路,一麵遊山玩水,遇到城鎮,便進去找家銀號將珠寶都換成了金銀,又尋得店鋪買了全新的衣衫換上,此時再看來,已儼然是個翩翩濁世佳公子,哪還有往日的半點落拓?
這日楊珞已到了長安城內,他一路玩得累了,剛巧又走到回雁樓前,便到樓上尋了個臨窗的雅座坐下,點了幾樣精致的小菜,自斟自飲起來。他正吃得高興,忽聽得“噔噔噔”地樓梯響,從樓下上來一個紫衫少年,他個頭不高,皮膚白皙,模樣甚是俊美。那少年見楊珞看他,衝楊珞笑著點了點頭,在與楊珞相鄰的桌子坐下了,喚過夥計叫了一大桌子菜,自顧自地享用起來。楊珞見他排場甚是鋪張,尋思道:“他一個人哪吃得了那許多?簡直太也浪費,定然又是個嬌生慣養的富家子弟。”想罷搖了搖頭,剛收回了目光,樓下卻又上來兩名勁裝漢子,相貌甚是粗豪,大大咧咧地坐在了楊珞對麵的桌旁,其中一人大聲叫道:“小二,將你們這裏最好的酒菜統統給我端上來,大爺們今日要喝個痛快。”
店小二連忙唯唯諾諾地去了。另一人說道:“三哥,咱們這趟差使總算是跑完了,雖然是辛勞,但也總算是為國家出力,值得。”
先前那人大聲道:“媽那巴子的蒙古人,圍攻襄陽城已有數年,若是再不想出辦法,破了敵人的圍兵,那襄陽可就危殆了。襄陽乃是大宋的咽喉,若是被敵軍攻破,大宋天下可就朝不保夕,這回咱們掌門發起這個武林大會,就是要邀集天下英雄,共商破敵大計,如此一來,襄陽定可保得住了,哈哈哈……”
兩人一麵吃酒,一麵痛罵蒙古人,直把蒙古人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楊珞開始聽得痛快,到了後來卻不以為然,忖道:“蒙古人雖然可惡,卻也不至於如此,其實蒙古人當中也一定有好人,宋人中也有很多壞人,那奸相賈似道不就是大大的壞人一個,是非善惡豈可一概而論?”他正想著,忽聽得遠處桌子上一聲悶響,酒壺忽然爆裂了開來,酒水灑得到處都是。就在眾人都聞聲望去之時,先前上樓的那紫杉少年手腕一抖,兩粒細如米粒的物事已閃電一般無聲無息地飛入了兩個漢子的酒碗之中。
楊珞眼角瞥見,不禁一愣,忖道:“他這是做什麽?難道是要置那兩個漢子於死地麽?這兩人雖然說話不大中肯,可都是忠心為國的好男兒,我可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遭了毒手。”正尋思間,一個漢子已抬起了酒碗,道:“三哥,我敬你一碗。”兩人舉起酒碗,眼看便要飲下。
楊珞大驚,情急之下,用筷子夾起兩粒花生米,向兩人手中的酒碗擲去。兩漢子剛要飲酒,忽然掌中巨震,兩隻酒碗都翻濺了開來,潑得滿臉滿身都是。兩人勃然大怒,“唰唰”兩聲,抽出長劍,喝道:“什麽人跟爺爺過不去?有種的便給老子滾出來。”樓上的食客莫名其妙,一下子全都驚得呆了。
楊珞和那少年也都裝作驚恐萬狀的模樣,傻傻地望著二人。兩人叫罵了一陣,卻沒人應聲,漸覺無趣,剛坐下了,忽又笑了起來。楊珞心中納悶,抬眼望去,隻見兩人都是指著對方“哈哈”而笑,原來兩人臉上剛才濺著酒水的地方都已變成了翠綠之色,模樣甚是滑稽。楊珞忍俊不禁,連忙夾了一筷子菜塞進口中,以防自己笑出聲來。那兩漢子對笑了一陣,漸漸回過神來,心中暗暗驚駭,其中一人小聲道:“三哥,看來今日有高人在場,咱們還要回山複命,不宜久留,不如先行離開,免得節外生枝。”
另一人想想有理,道:“好。”兩人放下銀兩,收起長劍,頭也不回地下樓去了。
待到兩人去得遠了,那紫衫少年斟了杯酒,笑嘻嘻地走到楊珞對麵坐下,道:“多謝兄台出手相助。”
楊珞一愕,道:“我哪有相助於你?”
紫衫少年道:“怎麽沒有?剛才那兩人嘴巴太賤,我原本隻想將他們的口舌塗成綠色,也就罷了。誰知兄台的兩粒花生卻更具創意,將兩人都塗成了綠毛龜,實在是大快人心,來,小弟敬你一杯。”
楊珞看了他的酒杯一眼,淡淡地道:“謝了,你的酒我可不敢喝。”說罷抬起自己的酒壺倒了一杯酒,將目光投向窗外,慢慢地品嚐起來。
那少年討了個沒趣,還要再說什麽,忽然聽見街麵上一個蒼老的聲音叫道:“原來你在這裏,可給我找到了。”那少年聞言一驚,吐了吐舌頭,轉身就往樓梯口跑。他身法雖快,那老者卻來得更快,眨眼間便已站在了酒樓之上,將那少年堵了個正著。
紫衫少年見已逃不了,索性退了回來,又在楊珞麵前坐下,向那老者道:“你別過來,我可是有人保護我。”轉過頭來,附在楊珞的耳邊小聲道:“兄台,此人是個大魔頭,他硬說十幾年前救過先父性命,先父跟他指腹為婚,定下了兩家的姻緣,如今他閨女長成了,非要我娶她過門,先父從未提過此事,在下也已有了心上人,怎能負心薄幸,別娶他家女兒?求兄台念在大家武林一脈,幫我渡過這個難關。”
楊珞瞥了他一眼,未置可否,轉頭向那老者望去,隻見那老者花甲年歲,身子高壯,須發皆白,手中拿著一根鐵杖,說話中氣十足,聲如雷奔。那老者瞅了楊珞一眼,道:“又說有人保護你,這話已經說了多少次了?可誰保護得了你?這小子模樣倒還過得去,武功卻定是稀鬆平常得很。別再多說了,跟我走吧。”說罷上前便來抓那少年的手臂,可掌到中途,忽然勢頭一變,轉而向楊珞襲來。
楊珞不閃不避,那老者運指如風,頃刻間便點了他胸前六處穴道。老者一招得手,哈哈大笑,道:“這等膿包,還說什麽保護別人,我看他連自己也保護不了。別再耍什麽花樣,老老實實地跟我回去吧。”說罷轉身向樓梯走去,也不害怕那紫衫少年會突然跑了。
紫衫少年望了楊珞一眼,低下了頭,剛要跟著那老者下樓,忽見楊珞拿起筷子,夾了一筷菜肴,道:“婚姻大事,須得兩廂情願,怎能強人所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