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林約在塞凡的旅店見。他從希臘跳島過來,我飛到伊茲密爾(Izmir),租一輛車。塞凡信裏給的路線很清楚,一個小時後就進了庫薩達斯(Kusadasi)。拐上一條向東的小路,緩緩的往山裏盤去,路越走越窄。路兩側山穀平地間有小片小片的葡萄園。終於上了一條窄而陡的土路,急轉彎處掛上一檔慢慢蹭,一心隻希望對麵不要來車。此去應當隻有一公裏了,可這一公裏好漫長。我跟著每一個叉道口畫著蝸牛的小木牌走,想起塞凡信裏的最後一句話“別放棄”,不禁莞爾。
終於見到一座伸出路邊去的房子,停車在路上,從一道小門進到一間小院。地上一個大陶盆裏裝滿了黃燦燦的南瓜。阿林還沒有到。女主人穆把我讓到旅店的露台上先歇著,上了檸檬水,投入幾片清香的薄荷,小啜一口,齒頰留香。露台上幾頂拱形門洞,望到山下的村裏去。這座旅店在半山腰處,半山鋪下去的是紅磚瓦頂,白牆木窗的奧斯曼式二層房屋。此時太陽正在西斜,緩緩地,把個小村照得如夢如畫。隻這拱門裏望下去一眼,近二十個小時的飛行加上開車上來的艱辛就得了報償。
這個在土耳其愛琴海岸上的山村叫希林捷(Sirince)。早先是希臘人的村子,現在也還有一兩處廢棄的教堂。這裏也挖出了拜占廷的遺跡。1923年希臘土耳其人口交換時,此地希臘人被遷往希臘北部,而當時希臘北部馬其頓一帶的土耳人被移來此處定居。雖然許多人往別處去謀生,如今這村裏的人大多是那一批移民的後裔。雖然是穆斯林,他們從巴爾幹帶來的釀葡萄酒的傳統卻也一直保留下來。
坐了有一個多小時吧,就著紅茶吃點心。正要回屋裏去洗澡,穆過來說阿林打來電話,問我能不能去村裏的車站接他上來,此刻店裏人正忙著給客人上晚飯。我實在觸那條土路,天又擦黑,很猶豫。穆便理解地說,“沒事,我去找塞凡。” 等一切弄停當,店裏的晚飯已過了。我和阿林下山往村裏去。這時響起歌唱的晚禱。在晚禱聲中我們尋著下山的石階,穿行在有石牆的房屋間。腳步被夜色和零零星星的無花果樹絆著。此時正是無花果的季節,寬大的葉子也擋不住漲飽了的果實。我們順手摘下幾個,粘粘的漿液弄的一手。這一帶出產的是世上最好的無花果。可這種早先特別在奧斯曼時期相當賺錢的果樹如今已不能帶來經濟效益。
到了村子裏,晚禱聲早已換做一片熱烈的音樂和歌聲。小廣場上聚了一大片人跟著樂聲起舞,周圍好幾圈椅子亦坐滿了人。我們站下來看,原來是婚禮。我猜,全村的人都來了吧。等到跳舞的暫時歇息了,高高的閃著火花的蛋糕也拿來切了,新郎和新娘就站在那裏,和每一個排著隊上來祝福的人擁吻。新人的脖子上各掛一條長長的彩帶,祝福的人們向上麵別錢。這個儀式後歌舞再起。。。我們在不遠處的一個小餐館吃了晚飯。午夜時分我一個人在旅店的露台上乘涼,夏日微微的晚風真有一點點涼呢。而那時,山下婚禮的歌聲仍在繼續,滿山都聽得到。
早晨陽光照進了窗子才醒,到露台上去吃盤盤盞盞的早餐。山穀裏的小村子被朝陽照得亮的不得了,天已經很熱了,這高處有小風吹著,硬是清涼。不到十點鍾塞凡來了,拉把椅子過來聊天。不急著敘舊,他給我們講起這小村的曆史。又說起他在這裏改造老房子,我們便問這旅店的前身是什麽,他怪得意地一笑,“哈,原是一棟廢棄的公寓樓,水泥牆,醜極了。” 而現在這五間客房的旅店古色古香,俯瞰著山裏多是建於十九世紀的老房子,一點兒也不突兀。房間的家具裝潢古舊又舒適,公共區域除了通常的休息廳,還有一間狹長的閱讀室。裏麵一整麵牆的書架,不同文字的書,客人隨便取閱;一個小圓桌上是塞凡自己的兩本小書:“土耳其的小旅店” 和 “現代土耳其詞源字典”。旅店之外,塞凡還改造了四棟曾經廢棄衰敗,早已無法居住而隻等著拆的老屋,有自己買的,也有朋友買了請他改造的。有的改造和重建差不了太多。他都按著老屋原先的建築風格來建。這些整舊如舊的老房子也出租,他說我們若是冬天來,就應當去住那老房子,有的還有土耳其浴室呢。
我們這一天的計劃是去以弗所(Ephesus),在這露台上喝茶聊天看風景卻總也挪不動腳步。古跡總是會去,倒是這麽迷人的山村,有趣的談話有趣的人才是難得。塞凡半謝了頂,眼睛在鏡片後麵滴裏咕嚕地笑著,說到開心處哈哈大笑,一副不安分的樣子。他是伊斯坦布耳人,高中畢業後去了美國,在耶魯讀大學,學的哲學,後又在哥倫比亞研究生院就讀,沒等畢業,就回了伊斯坦布耳。之後旅行了很多地方,邊走邊寫。直到遇到穆,兩個人才把家安到了希林捷。那時的希林捷還是個不大為外人知的世外桃源。塞凡是亞美尼亞族裔,單這個身份便使他比一般的土耳其人更容易有麻煩,更何況他絕對“得理不饒人”。他先後進過兩次監獄。一次是年輕時和女友出遊,當時當地法律不許未婚同居,他們隻得要兩間客房,然後塞凡潛入女友房間,不幸被發現。後來一次則是他在希林捷改造老屋,不僅自己做,還幫助村民。結果上邊政府來告他,他又反告,動用自己在報界出版界的關係,轟轟烈烈地鬧了一年。雖然最終仍然坐了近一年的監獄,出來後接著幹;而正是在監獄裏,他才有時間寫了那本土耳其詞源字典。
我們下午把當日的旅遊計劃完成後,晚上去塞凡家作客。電話裏講怎樣走的時候,他讓我們往窗外的某一個方向看,果然在黃昏模糊的山影裏看到一棵大樹旁有一點煙火在晃動,塞凡在邊講電話邊抽煙。這就是他房子的方向。最後還是加了一句,找不到向村民問問,都知道。他自己的房子也是當初的一個破房子改造的。一進門,一層是一個巨大的廚房,很渾厚的樣子,塗了彩色。曾經的一層是給牲口住的,他指給我們看尚有形跡的舊日食槽所在。一上二層的樓梯,正麵就是一張巨大的書桌對著窗,繞樓梯口寬寬的欄杆後的三麵牆是從地麵到房頂的書架。從這個廳向左是三個孩子的臥室,向右是起居室和他們自己的臥室,裏麵都有固定在牆邊的鋪了毯子的土耳其式長椅,坐臥隨意,舒服得緊。房子前麵另有一間獨立的大屋,寬寬的長椅圍著一張大桌,三麵牆腰際以上整個是窗,沒有玻璃,所以這間屋就好像一個涼亭,望向下麵的山穀,亦遙對我們的旅店。夏天在家裏的時光塞凡多在此過,看書,寫字,吃飯,待客。
離開塞凡家時已過了午夜,山路漆黑一片,靠了手電才找得到路。四下一片寂靜,隻有偶爾的蟲鳴。希林捷是我們此程的第一站,我已心生不舍。
見到塞凡之後的兩年,又一次聽說他和當局起了麻煩,還是因為老屋改建。我在網上看到一張照片:他坐在一個紅色的沙發椅裏,被幾個警察連著椅子一起往屋外抬。。。他並且說若是進了監獄,又可有時間寫書。後來碰到一個塞凡多年未見的老相識,說起塞凡,大家就笑。她問我,“你覺著塞凡正常麽?” 我努力想了想,“正常呀。” 她笑說,“塞凡有絕高的智商,絕低的情商。” 嗬嗬,我心下想,這大概是老皇曆了吧。再一想,他這樣不在乎進監獄,老婆孩子怎麽辦?其實穆也不是尋常的女子,當初便是她“發現”了希林捷,也是她先買下了後來成為他們家的破房子,那時她和塞凡尚未相識。我見到穆的時候,她略發紅的頭發鬆鬆地挽著,一襲暗色隨意的長裙,雖是旅店裏裏外外地忙著,熱情地送往迎來,總也掩不住她一派安然裏的那份飄逸。。。我對這位朋友說,“下次去土耳其,你一定要去看看希林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