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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疼不是病

(2008-11-16 15:08:15) 下一個
我的一口破牙齒是我媽的心病,從小嘮叨到大。我雖說人生閱曆不算豐富,卻是閱牙醫無數。



二十幾歲前,牙醫是我躲避和憎恨的對象,因為去看牙就是去受刑,不堪回首。

小的時候,去醫院這種事情我完全沒有發言權,由著父母拎到哪兒算哪兒。那時家住西城,口腔醫院在東城,離王府井不遠。現在看看二環圍著的也就是片彈丸之地,那會兒去趟王府井就是一躺遠征了。我媽隔一陣就得拎著我去遠征。

現在補牙一次搞定,那時至少是兩次。第一次鑽了洞——ouch,哪怕隻提一下“鑽”這個字,我都跟著疼一回——填上臨時材料,一兩個小時內不能吃東西,之後的兩周也都要用另一邊吃飯。然後再回去把臨時材料鑽出來——啊 ... ——再填入永久材料。說是永久,沒幾年就掉了。因為要用一側吃東西幾周,常常這幾周之後,剛補的那邊無礙了,這一邊又得去看了。如此循環往複。

每一次自己也盡力隱瞞拖延,可是小孩子真疼起來了哪裏忍的住。我知道跟我媽磨嘰也沒用,從那時起懂得了聽天由命。為了安慰我幼小的心靈,或者說賄賂我,媽每次帶我看牙醫前都先帶我去吃冰激淩,或者東安市場的奶油炸糕和杏仁豆腐,還有奶酪。冰激淩雖然哪兒都有,但補了牙暫時就不能吃涼東西了,特別是兩次之間。而那另幾樣是隻有東安市場才有的。後來長大了,每次去東安市場我都是先去門口左手的冷飲店。再後來老樓被新東安取代,我還去找過這幾樣東西,找不到了。

如今想來,也不知如此安排對我童年少年時期的心理有何影響。我視牙醫的椅子如老虎凳,視鑽頭如刑具,我又向往平日吃不到的奶油炸糕。也許那就是人生苦樂參半上給我的第一課吧,或者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長大到自己去醫院的年齡,我就再也不會為點小疼小痛去看牙醫了。結果是,每次不得不去時都是大動幹戈。有一次一顆大牙萬劫不複,隻有一拔了之,我聽說之後心下暗喜,至少從此可以從此棵牙中解脫。但解脫是要付代價的。那一次是多年來第一次給我上了麻藥。可是藥勁上來,我覺著右腮木然,正在拔的卻是左側的牙。說什麽也晚了,我也早過了看病哭著喊著的年齡,忍吧。鉗子拽不出來,又上鑿子敲,完全是體力活,那個女醫生幹的滿頭大汗。。。盤子裏那棵鮮血淋漓的牙齒至今曆曆在目,再想想那些年不哭不鬧凜然承受的鑽心刺骨之痛,說實話,我覺著我小小年紀就有做烈士的資質,如果再有冰激淩奶油炸糕做誘餌,就更不成問題了。

補牙的事基本在我自己掌控之中了,我媽又惦記上了我牙齒不齊,想讓我矯正。那時又大又新的北醫口腔醫院已經落成,不過整形掛號還如中彩票一般。按說概率站在我這一邊,本沒什麽可擔心的,可我媽就是有本事讓極小概率事件發生,托關係給我掛上了號。我隻好同意走一躺。醫生是個慈祥的老太太,給我印象不錯。她看後說,我牙太擠要拔掉四顆。我一方麵對拔牙心有餘悸,另方麵又想這或許是了結那些反複折騰我的牙齒的機會,覺著機不可失,就沒有退縮。一問之下,要拔的竟然是好牙,我立即就不幹了。從此無論我媽說什麽,我隻一句,本來沒剩幾棵好牙了還要拔,不去。再沒回去過。後來我才明白,之所以隻能拔那幾顆是因為本就是用不著的,所以也很少出毛病,而其他的都還任重道遠,不能輕言放棄。哎,規律呀規律,我哪裏是它的對手。

整形的事情就此擱下,媽又開始對我牙齒的顏色打主意。其實我猜她早就開始動腦筋了,我是四環素牙麽,隻是早些年也沒什麽辦法。到我快出國的時候,我得盡量把有毛病的牙都修好,媽借這個我比較鬆動的機會,又給我聯係了一個醫生,把牙齒弄白。這次是在郊外的整形醫院牙科。我去了幾次,騎很遠的車,每次花一整個下午,好像郊遊一樣。那個技術現在說來是很落後的了,最終也沒什麽效果,那時也還是少見。醫生是某個名醫的徒弟,很帥的小夥子,邊給我弄邊一通神侃,離開時還經常陪我走到醫院門口。我肯又回去幾次多半與他有關。我問他什麽人來整形,他說主要是麵部創傷修複,也有為漂亮的,少——那個多是他們的外快。往漂亮整的經常有出了院門家屬不認領的情況。後來我看他給我開的收據,我的也是他的外快。我臨走前最後一次見他,是幫他給一個哥們兒和我的一個朋友牽線,代考托福。





到了美國沒有牙科保險,想看也看不起,就此和牙醫告別,正中下懷。

第一年住在學校宿舍裏,宿舍裏人很少,多數人進來住一兩個學期,就和人搭夥搬去外邊,更便宜,做飯也方便。同層有一個香港女孩兒,特蕾莎,獨來獨往。雖然我們女孩子也會湊到一起聊天吃飯,但和她要講英文,也就沒有覺著更親切。她人很嚴肅,非常用功,經常抱怨她的同學笨,老師歧視她。特蕾莎在上牙醫學院。她隨父母移民到溫哥華,大學畢業了拿到加拿大政府的獎學金來美讀書,可是不知為什麽非跑到我們這麽個窮鄉僻壤,弄得她老是懷念生長過的兩個大城市。我們這裏中國人本就不多,都在研究生院,她是她班上唯一的亞裔人。

慢慢大家熟了,她就問我們有沒有誰肯做她的病人。牙沒毛病的自然不接茬,有毛病的也不接,誰也不想給學生練手。過一陣又提,大家都婉拒,後來她纏上了我。我懷疑她初見我,我一張口,她便心中暗喜。我不好意思總拒絕,就問問具體情況,總不能好馬當作病馬醫吧。她說正在上的課要做牙頜模型。若是自己找不到病人,學校實習的口腔醫院也會分給病人。去那裏看病的都是窮人,因為收費很低,但是病人經常不合作,有的來一次沒完呢就沒影兒了。多數學生怕影響成績,重要的實習都盡力找自己的朋友。我看她著急,而用石膏壓個模型對我也沒什麽,就同意做了她的guinea pig。

給我做那個頜模並不那麽簡單,我又有很敏感的嘔吐反射,我們著實掙紮了一通才大功告成。過了些天,特蕾莎一臉的燦爛來找我,老師說我的牙頜模型難度大,而特蕾莎做的非常出色,滿分外另給加了七分。學期末她又來謝我,這門課她得了A加。我一邊祝賀她,一邊想,我這口破牙也終有發光發熱造福他人的時候,也不枉它們跟著我一生受苦受難了。

既然頭一仗就打的這麽漂亮,我的guinea pig生涯也不會就此結束。何況我牙齒的毛病就好象階級敵人,隻要肯挖總是有的。當然去他們醫院的心理障礙並不能消除,隻要聽到鑽頭的聲音我就會心驚,雖然表麵上鎮靜。特蕾莎聽說我從小到大隻拔牙那一次上了麻藥,驚訝的不得了,我說,也不是就我一個人哪,我們都是這麽勇敢的。

但是從此,我的勇敢不再有用武之地,因為每一次上刑前都有麻藥伺候。特蕾莎幫我把該補的牙補了,我有幾顆牙需要做牙冠。作為牙醫院學生的病人不用付診費,但要根據規定付材料費。雖然便宜,對我一個窮學生也是一筆額外的開支。我就決定隻做那顆急不可待的牙,選了最便宜的金屬材料,銀色的,別的等掙錢了再說,何況我也不是百分百信任特蕾莎的技術。其實她每一次都做的非常認真,和我後來看的掛牌牙醫比,隻是慢一些。

有朋友來大家一起聊天,朋友聽說特蕾莎學牙科,就問好像牙醫都喜歡打高爾夫球?特蕾莎不置可否。朋友不罷休,調侃道,是不是牙醫都喜歡打洞啊,給特蕾莎氣的夠嗆。她人太認真了,沒有玩笑的餘地。雖然我們日久幾乎形成了互助小組,我們並不是好朋友。畢了業,也就散了。

後來我的牙齒們又經曆了各種風雨,不過無須我嚴陣以待。我隻管趟在那裏研究牙醫的麵部細節,累了,合上眼睛睡一會兒,要是咬了醫生的手指他們會叫醒我。

如今我每次對著鏡子,看到口中那一小片銀光閃閃,就想起特蕾莎,也不知她現在何處行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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