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在桑托林的最後一天做的最後一件事。從錫拉(Thera)基金會出來時,眼前還飄著那女子的裙袂,晃著她好看的發髻。讓耀眼的陽光一照,眼前有些模糊。隻是因為要離開桑托林了麽,還是我的感動要有一點點宣泄?
從進了希臘,看了一路的古跡,有點兒不勝負荷。直到桑托林,我決定休假了。狠了狠心,連阿科羅提利(Akrotiri)遺跡都沒有去。每日就是坐在院子裏看看海,在白房子藍教堂之間上上下下地走走。頂多,搭船去一趟對麵的小島。但是聽說錫拉基金會的會議中心在展立體圖像複製的壁畫,從阿科羅提利挖出來的。壁畫原件藏在雅典國家博物館,沒有展出。這裏是我唯一的機會。
不去真的遺跡倒要看複製的壁畫? 哎,實在是米諾斯宮殿的壁畫太讓我著迷了。當初在一本書裏,看到一張不甚清晰的黑白照片,就是那個持供杯男子的壁畫殘片。那,就是我要去克裏特島的最初動機。終於去了,為伊拉克裏翁(Heraklion)那家不大的考古博物館留了一整天時間,生怕匆匆看過了後悔。一層的那些精致優美的古陶超出我的想象,已經讓我感激得快要流淚了; 爬樓梯上二層壁畫廳的時候,我走得很慢很慢,完完全全是朝拜的心情。我在那間展廳留連忘返,下去又上來,走時還是意猶未盡。在我,這間博物館是比雅典國家博物館還要好的。阿科羅提利也同樣是米諾斯文化。所以現在,複製的壁畫也一定要看。
基金會的會議中心一直在開會,直到我離開島的那天才又開放。三間展室都不大,最小的那間好似複製當初有壁畫的房間,畫滿了四麵牆,真是奢侈。用的是法國人複製岩畫的法子。是攝影,但做出所有立體的細節,很逼真。壁畫因地震震落到地上,又被接踵而至的火山灰覆蓋,因而保存完好。那副漁夫的壁畫發現時尚在牆上,幾乎是完整的。阿科羅提利當時的居民是米諾斯人,所以這裏的壁畫和克裏特島上的克諾索斯(Knososs)宮殿壁畫是同一種風格。不同的是,宮殿裏畫更多正式的場麵,規模要宏大一些。當然,因為壁畫存留有限,所謂場麵也要依了想象。此處則多是日常生活景象,憑添一種嫵媚。所有人像和動物的麵部都是側麵的剪影。有舞蹈的和撿藏紅花的女子,有一點唐人仕女圖的味道,又多著一份活潑。飄逸的裙裾,纖柔的手臂,一概豐滿的胸和接近病態般纖細的腰。卷曲的黑發,優美的發髻,插著首飾或是花草的頭飾。動物亦是栩栩如生,那隻燕子根本就是在飛著的。動物女神身旁那隻鳥的羽翼細節豐富,色彩亮麗。男子則一概紅色健康的肌膚,寬肩,纖腰,豐臀。那個文化的審美與現代的一模一樣,甚至於更誇張。當時這裏人的生活一定很富庶,大越沒有饑餓的威脅。因為一個受饑餓威脅的社會多是以胖為美。
米諾斯的藝術很合我心。她的壁畫多是身邊的生活,海洋與花草,不似後來畫莊嚴的神祉,以及再後來的宗教壁畫。她的理想是現實的理想,多姿,妖饒,嫵媚,不似後來的剛鍵,完美,以及更後來的高不可攀。她描畫的生活給人以豐富的想象,是一個故事娓娓道來,一幅鄉村圖畫輕輕展卷。她美的細膩精致,又同時簡單流暢。她飄逸的自然主義古風,直讓我愛到心裏去。
記起一次聽一個考古學家講,一直尚未發掘出遺跡證明米諾斯人沿海築過防禦工事。而那個年代,愛琴海,地中海都海盜猖獗,很多海島都有層層防禦工事的遺跡。我當時半開玩笑地衝口而出,他們就是海盜;他卻也說,我私下也這樣想。那海盜的形象和眼前迷人的壁畫很難重疊。不過,多少輝煌的文明,它們的根基都讓人不忍去問。我在那些壁畫間流連,對著每一副,特別是人物都凝神幾遍。又懷疑會不會複製的壁畫誇張了效果,就去翻在門口處的畫冊。畫冊是原壁畫的照片,傳統的照法。沒有錯,複製得很真實。結果臨走,又沉沉地背走了一大本畫冊。
離了錫拉的壁畫,離了桑托林。想起了,就去翻翻那本畫冊。壁畫斑斕的色彩真難讓人相信她們曾淹沒在火山灰裏三千六百年。這些壁畫,和商代最早的青銅器是同一個年齡啊,可竟是那樣可親。也許,正是那一場火山噴發,永久定格了米諾斯文化蓬勃的生機,不給我們機會看到她象一般文明衰落時的繁華落盡。哎,那一場火山,毀了那個文明,卻留了她的魂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