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有約 zt
(2006-08-23 00:43:26)
下一個
今生有約 (1)
送交者: 晨雪
BY 張欣
一
這一年的秋天,南方的幹燥程度直逼人們熟知的北方氣候,秋風卷著落葉,落葉裹
著塵粉在任何一個街角打旋,給人一種飄零感。
蔚文浩跳下計程車,快步如飛地奔進大西洋保險公司的大玻璃門,深灰色風衣寬闊
的下擺伴隨著他的步伐嘩嘩作響。
當然還是遲到了,例牌的早會已經開完。公司的同仁們都在忙著,包括打單,整理
文件,聯絡客戶;也包括吞食餐包,塗口紅,換上經磨耐穿能參加奧運會長跑的球鞋準
備走千家、串萬戶。
誰都知道,做保險推銷員隻要天天跑上一個馬拉鬆,業績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文浩打開自己業務主管的辦公室的門,看見馬營營從區經理的辦公室走出來,穿一
身杏色的套裝,歐米茄發型的發梢鉤子一樣地勾人魂魄,不覺酸溜溜道:“你最近跟他
走得挺密嘛。”“良禽擇木而棲。”營營正色道,並且率先進了文浩的辦公室,四周看
了看,“告訴你,我可能要搬進來了,假如你再接不到保單的話。”文浩不作聲,營營
一屁股坐在他對麵的軟背靠椅上,身體前傾地對住文浩,“大西洋是外國公司,架構是
靠業績升職,你整天發呆,我不搬進來,別人也要搬進來。”
誰說不是?文浩做到業務主管,便是從推銷員幹起,每天東奔西跑,沙馳皮鞋磨穿
幾雙,幸虧嘴巴是裸露的,不然又是一筆損耗。公司老板有三個兒子,不會有什麽千金
小姐看上文浩,文浩完全是靠自己搏殺,以穿山甲的精神開拓業務,終於搬進主管的單
間辦公室,再熬一熬做到區經理,即便自己不跑,下麵也有一條人馬,展開團體戰,自
己隻需無形中握一小鞭,驅趕著他們拚命幹活。
然而從主管到區經理之間的行程充滿圍、追、堵、截,誰不想拿鞭子?誰又想被驅
趕?所以主管這個位置最為險惡,業績好的上來,拿不到保單的下去,上一任的主管一
談戀愛,就被文浩取而代之了,繼續做滿街亂串的推銷員,照說文浩完全知道自己應該
打醒十二分精神。
老板就在大家的血戰中,受益,再受益。
可是文浩確實碰到了煩心的事。
馬營營道:“不要跟我說你和老婆吵架了,完全是因為我。”說完媚眼如絲地笑笑。
文浩苦著臉道:“都什麽時候了,還有心開玩笑。”營營道:“那你怎麽了嗎?”文浩
道:“晚上麥當勞,我們聊聊好不好?”營營起身道:“我不得閑,晚上要陪客戶去天
鵝會館,一邊給客人‘搭骨’一邊說,買啦,買我們的保險啦。”她笑嘻嘻地舉起一雙
玉臂,軟軟地做著按摩的動作。“搭”在粵語中是敲或捶的意思。
這是保險行中眾所周知的典故,意在此行不易,競爭這麽厲害,有時為一張保單,
女推銷員要做業餘三陪,在燈紅酒綠中把客人攻下來。
“你不會把人都賠上吧?”文浩沒好氣道。營營已走到門口,此刻婀娜多姿地驀然
回首,一字一句道:“那要看他下多大的單,落多重的保。”文浩一臉不屑地望向窗外,
豪華寫字樓前的花圃,在秋風中已顯蕭瑟。營營卻笑道:“我也想當區經理,我也不想
滿街跑。廣州,就這麽現實。”
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文浩知道營營的好心,她在提醒他,不要功虧一簣。
蔚文浩今年三十八歲,已經順利地過渡到穩中求進的中年人行列。他的家庭,在中
國也是A型模式,父母親是知識分子;老婆唐依娜不僅花容月貌,還是外語學院畢業生,
留校幹了幾年之後,就隨著改革開放的大潮,卷進一家效益頗佳的旅行社當導遊,雖然
經常外出,但是挺賺錢的;兒子米奇今年七歲,在中華英豪貴族學校讀二年級。一家人
走在街上,一定是中產階級豔羨的楷模。
在公司,有馬營營這樣的女孩暗戀著,挺好。文浩這個人,四平八穩慣了,工作方
麵,他肯在本世紀拚力苦幹,就是為了下個世紀,心安理得地坐進經理辦公室不出來;
至於男歡女愛,他覺得有個把女孩子肯留守在暗戀的位置上,彼此都不越位,對他來說
是最佳調劑。他不喜歡要死要活的愛情激戰,時代不同了,既然是花同等的精力體力,
你是願意像李嘉誠那樣變成大款,還是像梁山伯那樣變成蝴蝶,答案不言自明。
有人說美國是兒童的天堂,老年人的墳墓,中年人的戰場。而轉型期的中國,對於
全國人民來說,隻能是戰場。米奇為什麽要去讀貴族學校?盡管學費和讚助費高得令文
浩齒寒,那也得去,這是在讀社會關係,將來米奇的同學很可能是銀行家,房地產公司
的合法繼承人,證券市場的神奇小子,電腦世界的微軟專家。父親蔚榮,病床上還在撰
寫遺傳學著作,聲稱全部的版稅歸米奇所有。至於自己和依娜,更是聚少離多,搏殺在
賺錢的前沿陣地。
蔚榮是半年前去世的。
大悲痛過去,文浩才漸漸恢複思維和記憶。握著父親的手,望著他漸漸遠去,直到
心髒監視器上跳動的亮點劃成一條直線,死亡就這麽簡單,簡單得叫人不知該怎麽麵對。
他是忙完一切,獨自靜下來的時候才哭出來。
這段時間,就是夜夜做夢,早晨醒來會神使鬼差地往醫院跑,迷途的羔羊一般。怎
麽可能不遲到?!
在文浩眼中,父親的沉穩和不苟言笑,頗為符合他遺傳學專家的身份,母親宋月盈
退休前一直是腫瘤醫院的大夫,老兩口搭配在一塊看,相襯和諧有餘。
其實蔚榮年輕的時候非常浪漫,有著詩人的情懷,加上身材頎長、麵容清瘦,是典
型的熱血進步青年形象。他出身小業主,一心隻想跟黨走,本來,他愛的是自己的表妹,
但最終還是娶了城市貧民出身的宋月盈,盡管如此,組織上仍然覺得需要長時間地考驗
他,所以宋月盈生下一個男孩,蔚榮便為他取名:黨員。
黨員生性頑皮,免不了挨打。有人問領導打小報告,蔚榮想入黨想瘋了,以至於喪
心病狂,給孩子取名黨員整天打,嘴裏還念叨打死你這個黨員,什麽意思嘛。
蔚榮這才給孩子改名文浩,小名黨員。
蔚榮的浪漫還表現在別人下“五七幹校”前都有點強打精神或鬱鬱寡歡,隻有他是
真心向往牧歌式的田園生活,完成知識分子改造自我、淨化靈魂的使命。
他買了一支笛子在家練習,想象著風吹草低見牛羊的鄉間野趣。
然而到了幹校,他被分配養豬,也吹了幾天笛子,但是豬顯得煩躁,不願意吃食。
蔚榮還真的會寫詩,歌頌三麵紅旗,歌頌大慶大寨,歌頌工農兵學哲學、講哲學。
他絕對不是跟風,就是覺得黨的領導正確無比。
對於這一切,文浩總認為是別人的故事。蔚榮到了晚年開始對一生總結和反思,靜
默和著書是其生活的全部。
有一天晚上,文浩獨自一人在病房為父親守夜,三更天時,父親醒了,喝了幾口水,
人比任何時候都精神,突然對文浩提及在這個世界上,你還有一個妹妹,名叫團員。文
浩笑了笑,隻當父親是病糊塗了,不等他答話,蔚榮又道,我沒糊塗,“文革”期間,
我在英德茶場下放勞動,跟粵劇名伶馮寶姑有過一段情,維係時間不長,但把我一生的
熱情都燒盡了。我也不知道和她有一個女兒,我離開之後押送原籍,跟她斷了聯係,後
來聯係上了,又有諸多不便,也就沒再見麵。前天約她來見最後一麵,帶著團員,才知
道有這麽回事。文浩道,媽媽知道這件事嗎?蔚榮道,當然不知道,你也不要告訴她,
這對她不公平,還是讓她平靜地走完人生之旅。
長這麽大,文浩第一次覺得跟父親的談話,產生於兩個成年男人之間。父親很平靜,
遙望遠方,又說,我和你媽媽不在一個農場,他們衛生和教育係統的下到南海,我們科
委和文聯係統的去了粵北。寶姑負責養豬,那時我正研究在小豬耳朵後麵埋線催膘,這
個方法推廣到各個隊,一來二去就認識了寶姑,有一次跟她一塊清豬糞,她拉車拉不動,
我幫她,碰到她的手,她的手很細,很柔軟,勾起了我多少年的情欲,我把持不住自己,
就跟她好了。她愛你嗎?文浩忍不住問。蔚榮想了想說,她是個思維簡單的女人,當時
剛剛離婚,萬念俱滅,總之接受了我。前天她才說,那時她非常想要個孩子,這念頭令
她幾近偏執,居然在“紅色恐怖”時期得出冷靜的推斷,知識分子的血統一定勝於農場
政委。
文浩很不願意接受父親曾經偷過情的現實,說,不是豈在朝朝暮暮嗎?蔚榮苦笑道,
從遺傳學的角度,是朝朝暮暮孕育了愛情和生命,詩人的話能當真嗎?!文浩說,既然
不肯告訴媽媽,何必讓我知道?我並沒有認識她們母女的好奇心。蔚榮道,本來也是不
想告訴你的,可是團員得了一種很特殊的血液病,危及生命,我知道,隻有你的骨髓能
救她。
父親的臉色變得嚴峻,兩束目光炯炯有神,文浩感到後背冷汗淋淋。
清晨的時候,父親說想睡一會兒,再也沒有醒來。
怎麽想,文浩都覺得這像一個故事,尤其後半截,什麽私生子啦,命係前緣啦,這
種都市傳奇編進電視劇,也隻能惹來觀眾的陣陣笑聲。
退一步說,父親的事代表了他們那一代人情感世界的空白,正值壯年,被下放到貧
瘠山區,過集體生活,每天籠罩在刻板的政治學習和艱辛的體力勞動之中,有始無終,
更沒有前途可言,對女人的向往已從真愛變成了本能。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文浩理解父
親。然而父債子還總不包括風流債吧?
他不打算幫助團員,很簡單,因為他們之間太陌生了。他也不打算把這件事告訴依
娜和母親,因為毫無必要。
可是半年之後,父親開始托夢給他。
父親似乎是從一個遼遠的地方走來,神情裏隱含著文浩較為陌生的慈愛。他說,別
人都以為我是死於癌症,醫生也這麽說,其實我死於血液病,這隻有我自己知道!我哪
是什麽腸癌,我是因為白血球完全衰竭,沒有辦法抵禦肺部的嚴重感染……你明白嗎?
你難道還不明白?……
文浩感覺到父親的急切,可是他真的不明白,精確的死因對於跨過陰陽界的人來說,
又有什麽意義?!但同時,他又覺得父親在對他暗示著什麽。暗示著什麽呢?
他的工作和生活完全被打亂了。
響水壺淒厲地尖叫起來,好像誰強奸了它似的。文革跑進廚房,關上煤氣,沏好一
壺茶。
她準備回房間繼續自己的文案,看見母親戴著老花眼鏡,正聚精會神地縫戲服上的
亮片,便忍不住譏諷道:“又不是我的婚紗,你這麽認真幹什麽?”
馮寶姑已經習慣女兒的刻薄,自然不理她。文革又道:“夕陽藝術,誰也挽救不了
它的滅亡。”“你胡說什麽?!”寶姑忍不住瞪文革一眼。文革索性走過來,“我說得
不對?都是阿公阿婆級的人馬看,京劇都沒戲,何況粵劇?!”“你少廢話,再過幾天
就是粵劇節了。”寶姑偏頭咬斷絲線,抖了抖行頭,然後起身,開始燒熨鬥熨戲服,廳
裏掛得到處都是戲服,“扶植和發展地方劇種也很重要嘛。”文革道:“重要是重要,
跟你有什麽關係,你又不是黑燕仔,媽,你嗓子倒了二十多年了,現在就是個管服裝的。”
馮寶姑半天迸出一句話:“我管服裝,也沒什麽丟人的。”文革用完全不是女兒對
母親的口氣說道:“總之你少瞎操心,有空給我熨熨衣服。”寶姑啐道:“你哪像個女
孩子?!我是沒眼看。”
文革也的確像個男孩,長年穿一條千瘡百孔的牛仔褲,小分頭,T恤和襯衣大多男女
不分。要不是她五官清晰、挺秀,看上去整個兒一個小公雞。
她原不是這樣的,梳一根稀鬆大辮,穿一條果綠色的吉普賽長裙,纖腰盈盈一握,
眉目楚楚含情。
可惜,生命中的某些幽暗,沉重叵測至不可說。
馮寶姑自幼習藝,畢業於早年的粵劇學校,基本功相當紮實,曾與出身粵劇世家的
黑燕仔同掛頭牌,是團裏的兩根台柱。黑燕仔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加上人生得俏麗,
性情有幾分乖張、霸道。她演的角色大都漂亮、花哨,《刁蠻公主憨駙馬》根本就是演
自己;而寶姑擅長悲劇,像《夢斷香銷四十年》裏的唐婉,《平貴別窯》的王寶釧,無
不是唱腔高低相間,音色哀婉淒絕。寶姑天生是演悲劇的,扮相時眉宇間有一種化不開
的憂鬱,素裝尤其適合她單薄無依的身段,黑發白衣更顯出她的淡淡韻味。她在《重台
恨別》裏的一段“南音”,可謂行腔悠遠,摧人腸斷,不知迷倒了多少觀眾。
劇團裏的須生嘯昆侖,在《十五貫》裏扮演況鍾,不僅人生得結實端正,英氣俊朗,
聲音也特別深厚、嘹亮,高處響遏行雲,低回之處宛如潺潺流水。他複演過宋江和關雲
長,塑造的人物一個是一個。名聲也就不在馮寶姑、黑燕仔之下。
黑燕仔和嘯昆侖兩家是世交,從小便訂了娃娃親。燕仔對昆侖恩愛有加,什麽時候
談起來都能眉飛色舞,全團上下幾十號人,也就是不跟昆侖使性子。可是嘯昆侖懂事以
後就愛上馮寶姑,愛得一發不可收拾,開始還是眉目傳情,寶姑深知黑燕仔的脾性,對
昆侖一味躲閃,這就更加激起了嘯昆侖的愛情鬥誌,兩個人萬般無奈,隻好私奔去了海
南島寶姑的親戚家。
這件事當時轟動了整個粵劇界。
演員終究離不開舞台,尤其馮寶姑和嘯昆侖還相當年輕,不可能真正去過返樸歸真、
默默無聞的日子,一年之後複出,自然不能回粵劇一團,二團早就羨慕人才濟濟的一團,
這回“冷手執了個熱煎堆”,無端端天上掉下一對璧人。
此間,黑燕仔一氣之下,嫁給醜生孟達。阿達的父親是個以行乞為生的盲藝人,挑
熱鬧的地段,坐在騎樓下吹口琴,嗚嗚咽咽的。阿達小時候扮瞎行乞是家常便飯,後來
到了團裏打雜、學戲,扮演的婁阿鼠凳上跳跌、翻跟鬥、鑽凳底,可謂動作機敏,身手
不凡。隻是長相尖嘴猴腮,黑燕仔嫁他,就是想叫嘯昆侖難過、內疚。
誰也沒有料到,也正是這場婚姻,使黑燕仔在十年浩劫中,免受了更多的苦難。她
與勞苦大眾的身心結合,本身就是一場深刻徹底、脫胎換骨的革命,阿達進入領導班子
以後,黑燕仔和嘯昆侖兩家更是顯現出截然不同的結局和下場。
二
破“四舊”的時候,才子佳人首當其衝,阿達提前知道戰略部署,先找到關係,把
黑燕仔的母親——老牌粵劇皇後送進醫院,黑燕仔的父親作為陪床,共同逃避了火爆現
場;而嘯昆侖的父親,根本忍受不了剃陰陽頭、畫貓臉、穿戲服遊鬥的侮辱,很快就跳
樓身亡。
嘯昆侖的境遇自不必說,頭上已有隻專不紅、道德敗壞兩頂帽子,加上屍骨未寒的
父親被定為“現行反革命”——遺書中用了許多過激的詞語。團裏決定將他開除公職,
下放勞動。
他不願意坐以待斃,聽信了朋友的勸告,仗著強健的身體、紮實的童子功,決定偷
渡香港。
但不好彩,他們一船人,死的死,散的散,大部分被抓回來,嘯昆侖也淪為偷渡犯。
麵對這一連串的打擊,寶姑隻知道哭。阿達經過多方聯絡,找到有關部門,不久便
拿到一紙有嘯昆侖簽名的離婚書,送到寶姑麵前。
寶姑也曾去監獄裏探過嘯昆侖,他長須長發、目光呆滯。寶姑心痛道,你別急,出
來以後另找事做,大不了我養你。嘯昆侖隻說,逃港我是逃定了,淹不死就逃下去。寶
姑苦勸道,你怎麽就甘願做偷渡犯?嘯昆侖道,按照戲文,我臉上是“刺了字”的,不
逃,就不是偷渡犯了嗎?寶姑無言。嘯昆侖道,你以後也不用來看我,粵劇團,橫豎我
是再也不回去了。你要是有心,逢到忌日,給我老爸多燒點紙錢,他在世時用錢是大花
灑。
寶姑真的也就不去了。不是她薄情寡義,實在她是一個弱質的女人,麵對身穿囚衣
的“況鍾”,她除了束手無策,便是雙淚長流,根本無法長期麵對。隻是,按照昆侖說
的,忌日燒燒紙錢,發好長時間的呆。
刻骨銘心的感情終敵不過驚心動魄的革命,每個人都是待發的響箭,誰有空鬆下來
想一想纏綿、情愛?當初私奔的勇氣,被鐵窗一隔,化作青煙一縷。
後來,運動進一步深入,文藝團體的人全線下放勞動,強化思想改造。
那是她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不是因為幹校的環境艱苦,也不是因為豬圈的髒臭,
而是由於她心中徹底沒了指望。她父母早逝,所以才小小年紀被叔叔送進藝校,現在家
庭也沒有了,她便連一個企盼和希冀都想不出來。她真後悔跟嘯昆侖結了婚就避孕——
為的是延長自己的藝術生命;如果有了孩子,她想,她不至這麽絕望吧。
也就是這段時間,她認識了蔚榮。
蔚榮甚至比嘯昆侖還要浪漫,他用熱情溫暖了她。
寶姑生下文革時,不幸染上產褥熱,持續高燒不退,最終燒壞了嗓子,再也不能唱
戲了。寶姑始知,什麽叫做代價。
那時蔚榮已經去向不明,想到他曾提過,家中有個兒子叫黨員,寶姑給女兒起名團
員,小名文革,用以記載這段亂世情緣。
移植革命樣板戲的那段時間,部分文藝工作者從幹校抽回,黑燕仔的嗓音依舊透亮,
寶姑開始負責服裝。為這事,黑燕仔還跟阿達爭過,“服裝誰不能搞?!你是不是也看
上她啦?!”
曆史像戲服一樣輪回,戲服像曆史一樣重複。當年樣板戲的短打服裝,如今又變成
了錦繡長袍、五彩行頭。
寶姑望著它們,突然問道:“他來找你怎麽辦?”文革頭也不抬,“誰?”“黨員。”
“他來找我幹嗎?我不認識他。”文革冷冷地說。
“這樣不大好吧。”寶姑來回推動著熨鬥,定神望著女兒。文革頂她,“有什麽不
好的!”她豎起設計的草圖,上麵畫著堆積成山的新奇士,大標題:美國臍橙,帶給你
一個金燦燦的夢想。
文革畢業於實用美術職業高中,現供職於一家小型的廣告公司,空閑時間會接一點
私活兒,比如為朋友的精品店設計裝潢,或者給想過把明星癮的女孩們拍點懷舊照片什
麽的,總之她很忙,“告訴你,我再也不想奉獻了。”
寶姑低下頭去,輕歎了一聲。
父親又一次出現在文浩的夢裏,他說,你妹妹從小沒享受過父愛,沒有人給她遮風
蔽雨,這讓我感到很慚愧。現在她病了,你一定要盡自己的心力去幫助她,哪怕是為了
我,為了我的心能安寧一些,你也要這樣做。
接下來,可能也是父親導演的,妹妹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奄奄一息,一雙企盼和無助
的眼睛,疲倦地望定他。
文浩就醒了,額頭有淺淺的一層虛汗。
頭重腳輕地去上班。依娜又出去了,帶團去九寨溝。文浩問過母親,骨髓移植是怎
麽回事?!母親當然很緊張,叫他不要因為報紙上宣傳什麽就瞎起勁,骨髓移植並不是
那麽簡單的事,而是一個很複雜的過程,抽髓要分很多次進行,要好幾個月才能完成,
至於對人體到底有沒有影響,報紙上說毫無影響,一個星期康複,依據在哪兒?
何況,異基因骨髓移植需要選擇與患者HLA配型完全相合的供者,無血緣關係的供者,
隻有三十萬分之一相合的希望。宋月盈用醫生的口氣給兒子上課,可以說,你去獻髓,
毫無意義。
文浩問道,如果是同胞兄弟姐妹呢?總之有血緣關係的呢?母親答道,有四分之一
的機會,不過你這是什麽意思?你又沒有兄弟姐妹。
我隻是好奇。文浩這樣解釋。母親是非常寵愛他的,尤其父親去世之後,她總是很
緊張他,甚至單位獻血,她也要叨叨咕咕,買很多營養品給文浩,像坐月子似的。
公司開完例會之後,文浩被請去經理辦公室。經理很嚴肅地對他說,你最近精神渙
散,無心工作,不僅一個保單也沒做,原先的客戶還有退保現象,轉去買人壽保險公司
的保單,這樣下去,公司沒有辦法繼續用你。文浩一臉知罪的表情,他也知道是誰退的
保,一個女老板,仗著是集體投保,整天拿他差來差去,什麽陪聽粵劇名曲、三缺一、
給她的笨兒子補課,還有一次背她的老公去看痔漏。如果閑來無事。文浩自然乖乖從命,
但這段時間他自己心煩意亂,也就顧不上給客戶麵子,退保這樣的事就發生了。
經理最後通知文浩,叫他搬出主管辦公室。
重新回到嘈雜的辦公大廳,文浩警告自己,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
與他對調的是馬營營。
他到主管辦公室去搬自己的東西,馬營營坐在他常坐的大班椅上,笑眯眯地看著他。
桌上已放著營營的青春玉照和一盆白綠相間的滿天星。文浩歎道:“相煎何太急?”
一麵打開文件櫃,取自己客戶的文件。營營道:“你整天像吃了蒙汗藥,我對你也是還
魂乏術,總不見得都擠在工作大廳眉來眼去。你搬到我那兒也不錯,靠窗戶。”“你前
麵那位小姐有狐臭的,還說不錯。”文浩白了營營一眼。營營道:“你也知道啊?我拚
殺出來多不容易,我後麵的那個上海小姐,我說不動的客戶她都能簽下保單,你說是怎
麽回事?!”
文浩眼睛瞪得滾圓,沒好氣道:“我怎麽知道?總之你們女業務員,一人一套內功,
我們哪是對手?!”營營正色道:“蔚文浩,你不惜香憐玉倒也罷了,犯不上說這等風
涼話,我們雖然算不上冰清玉潔,那你呢,陪太太團唱卡拉OK,管南粵集團的老總夫人
叫幹媽,也是犧牲過色相的噢。”
文浩無言以對,抱著自己的文件、雜物就走,拿不完的,營營幫他拿,送至工作大
廳營營原來的辦公桌。狐臭小姐和上海小姐都很歡迎文浩,一個說,我們這裏原來陰氣
太重,文浩一來,我簽不到保單都沒那麽大火了。另一個對營營道,馬主管,以後關照
文浩的時候,也別忘了我們,大家都是女人,你總知道我們的甘苦。營營嘴硬道:“你
們關照我是真,不要讓我做短命主管,又是別的組的人搬進去,我們組的人全在大廳上
班,大家沒麵子。”說完扭頭就走。狐臭小姐瞟著她的背影,忙不迭地跟上海小姐咬耳
朵,“她說她十八歲就有性經驗了,我怎麽沒看出來她這麽魅力四射?!”上海小姐刻
毒道:“你聽她的,肯定還是個處女。”
中午吃飯時間,營營怕那兩個女同行吵吵鬧鬧,便打內線電話約文浩出去吃飯。文
浩道:“去‘一菜一湯’吧。”營營在那邊哇的一聲,“你請客全是麥當勞,怎麽輪到
我,不是‘魚翅撈飯’就是‘一菜一湯’?!”文浩道:“新任主管,照說你應該請大
夥吃飯的……”“紮住你這把口,我誰也不請,煩都煩死了,一會兒‘一菜一湯’見。”
營營說完就收線了。
一菜一湯餐館的布置頗為優雅,全套的紅木配大理石桌麵的餐台餐椅。菜是紅燒鮑
魚,湯是菜膽魚翅。
文浩進餐館的時候,營營已在那裏,有兩個服務員在討論買股票的事,一個說“川
鹽化”會升,一個說“光明家具”應全倉殺人。營營馬上接口道:“買股票風險太大,
你們應該買保險才對。”然後大講買保險的好處,兩個服務員聽得一頭霧水,文浩也給
營營使眼色,希望她能刹車。但營營越講越起勁,還拿出筆、紙和計算器來。
文浩火道:“你到底是來工作還是來吃飯的?!”營營見他臉色這樣難看,算是閉
了嘴,叫服務員拿兩份套餐。但還是小聲地說:“我剛到公司來的時候,不是你教導我,
市場如戰場。”
文浩依舊粗聲道:“我還教導你,女人幹得好不如嫁得好,又不見你聽?!”營營
臉一沉,“我不是暫時嫁不掉嗎?!”
這些日子,文浩想來想去,覺得最能幫他分擔壓力和想辦法的人選,就是馬營營。
營營這個人聰明、能幹、善良,但是不避利,也愛錢,不會大公無私地把他往火坑裏推。
講完自己的故事,營營沉默。
半天,才說,怎麽跟電影文案似的?英文台九三○裏看來的?文浩有氣無力地支著
下巴,迷茫地望著別處,根本懶得解釋。
營營道:“容我想一想,現在沒主意,幫不了你。”說完買單,兩個人離開“一菜
一湯”。
周末,營營來到文浩的家。依娜還沒回來,米奇被奶奶從學校直接接走,家裏相當
清靜。文浩一向自律,所以營營從來沒到過他家,這次進了屋,又是老毛病,東看看,
西看看,指著布藝沙發上的圖案,“你太太的品位也不怎麽樣嘛。”文浩沒理她。從盥
洗室出來,她又貼近文浩道:“你太太用褪毛器的,晾在裏麵的文胸還夾海綿,那你怎
麽說她天生麗質?”文浩氣道:“喂喂喂,我請你來是抓主意的,你當自己是選美的評
委啊?!”
營營收聲,在餐桌前坐定,文浩遞了罐可樂給她,“不是有好主意?說來聽聽。”
營營道:“我想來想去,不如給你妹妹買一份保單。”文浩泄氣道:“馬營營,拜
托你不要提保險,多謝合作。”營營道:“你聽我說完嘛,給你妹妹買一份醫療擔保,
一份防癌計劃,一個月以後兌現,所有的治療費用都有了。”文浩道:“病人是不能買
保單的,查出來,保金也不會落實。”“怎麽查得出來?核保處很容易過,他們是以病
曆為準的。”“是啊,醫生肯定說她病入膏肓,病曆也薄不了,說不定是晚期了。”營
營恨鐵不成鋼,“你真是豬腦子,用屁股想事的?!你媽媽不是腫瘤醫院的醫生嗎?就
說你妹妹是突發性的,急性的血癌,理賠不是到手了。”
文浩麵露難色,“這樣做實在有失職業道德噢。”營營冷冷地橫了他一眼,“那你
去獻髓好了。”文浩的表情訕訕的,又幹咳了兩聲。營營道:“大西洋這麽大的公司,
幫你妹妹一把是九牛一毛,要不你說怎麽辦?錢,你又沒有,骨髓呢?更是錢都買不下
來的。對於素不相識的親人,我們也隻能這樣做。”
兩個人統一了認識,營營道:“你妹妹那裏,還是我去一次,叫她媽媽做投保人,
你出錢,受益人是你妹妹。你去不合適,萬一場麵慘兮兮的,你不是挺為難。”文浩想
了想,感激道:“也好,你幫我真是幫到底了。”
這件事情有了一個圓滿的解決辦法,文浩也感到這麽多天心裏壓的石頭落了地,他
起身伸展了一下雙臂,“我們輕鬆一下吧。”說完打開了音響,放羅大佑的獨具個性色
彩的時代曲,又提來一瓶紅葡萄酒。
碰了幾杯,文浩和營營的臉都有些泛紅。
醉眼中的營營,怎麽看都有幾分動人之處,特別是她今晚穿了短裙,黑絲襪,一雙
玉腿勾人魂魄。略略有點淩亂的歐米茄發型更襯出她成熟女性的嫵媚。
一時,兩人無話。欲望之風開始在他倆的頭頂盤旋,他們本來是開慣玩笑的,這樣
尷尬的場麵還從未試過。空氣漸漸變得稀薄,溫柔的壁燈,低垂的窗簾,以及窗外幽靜
的夜色,無不預示著即將發生什麽。
發生什麽呢?
三
文浩等待著,並且準備接受。這種時候任何一句話都可以理解為調情和衝動,他沉
浸在此時此刻,以往的理性逃之天天。
營營微紅著臉,慢慢地轉動酒杯,深紅的酒液隨著杯體晃動,像女人婀娜的腰身。
她望著酒杯問道:“文浩,如果我是你妹妹,你會不會為我捐髓?”“當然,把我的骨
髓抽幹吧。”文浩不假思索地說。營營笑道:“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話?!”文浩坦然
道:“我們是日久生情,而她隻是一個我必須接受的現實。”營營這才看了文浩一眼。
“可她畢竟是你妹妹。”
文浩無言以對,繾綣之情蕩然無存。營營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起身告辭,
“我該走了,這樣的晚上,不適合風花雪月。”文浩恨道:“你這是什麽意思?!”營
營在他的耳邊輕聲說道:“我的意思是,我雖然給你出了主意,但心裏並不好受。”
她真的走了,在羅大佑“飄呀,飄呀,就這樣飄來飄去”的歌聲裏。
華燈初上的時候,文革才回到家,手裏還提了一大包文案,準備晚上加班。
寶姑在看電影頻道裏的黑白殘片,和《一江春水向東流》裏的白楊對著流眼淚。文
革摟住母親的肩膀勸慰道:“那是戲呀,你又不是沒演過戲。”寶姑哽咽道:“是戲呀,
我就是感動嘛,難過嘛。”但她還是起身,到廚房裏端來飯菜,母女倆吃著簡單的晚餐。
文革把電視頻道換成香港新聞。兩個人說著閑話,寶姑突然想起來,神秘兮兮地對
文革說道:“你阿達叔叔下午來過。”文革不解道:“很出奇嗎?”寶姑道:“你不知
道,他非禮我,我當時奇怪多於憤怒,運動的時候,那麽困難,他幫我都沒碰我一個手
指頭,現在怎麽會這樣!?”文革平靜道:“那你怎麽辦?”“當然不能聲張嘍。”寶
姑道,“我就在屋裏跟他進行無聲的搏鬥,他把我的胳膊都扭痛了。”
老半天文革才說:“你不要去跟領導匯報啊,就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寶姑
茫然地點了點頭。
文革對阿達叔叔的寬容不是沒有理由的。
早在阿達和黑燕仔結婚的第二年,他們生下了一個兒子取名孟曉明,曉明長大之後,
相貌英俊,屬於優生——功課還特別好,順利地考上了大學。他成為黑燕仔兩口子手上
的一張王牌,無論日子過得好壞,隻要提起曉明,黑燕仔和阿達都會引以自豪。
曉明讀的還不是藝術院校,他讀的是北京航空學院,演戲這一行,黑燕仔並非特別
看得起,兒子從小沒有這方麵的細胞,再好不過了。曉明在北京讀了幾年書,畢業後分
配回廣州南方航空公司,本以為能夠順理成章地進入地麵指揮部門當調度,結果因為各
種原因,叫他暫時做票務工作,七八個月過去,也沒有人跟他提重新調配,這使他鬱鬱
寡歡。
黑燕仔每天煲湯水伺候兒子,又勸慰他,年輕人要能“捱”得,歌星影星要捱,不
敢拒絕做配角,唱戲也是從小角色捱到台柱子。曉明不以為然道,又不見你捱,一開始
就是角兒。黑燕仔歎道,我們是世家出身,你要是唱戲,肯定也不用捱。曉明道,這是
什麽話,你就是紅線女的女兒,嗓子是啞的,也成不了角兒!我在學校是優等生,分配
我幹這種簡單勞動,我當然不順這條氣。
黑燕仔兩口子都說不過兒子,就叫他多出去玩玩,散散心。
因為宿怨,小時候文革和曉明從來不在一塊玩,彼此陌生得很。曉明從北京回來,
有一次在陽台看見文革進粵劇團大院,問母親,這是學員班的嗎?母親抬了抬眼皮,沒
表情道,團員嘛,就認不出來啦?!曉明驚奇道,是團員嗎?真認不出來了,去年我探
親,怎麽沒見到她。母親道,誰知她瘋哪兒去了,這女孩野著呢,大學都考不上!
那時的文革,亭亭玉立,長發披肩,猶如玫瑰初放。你不要去沾她噢。黑燕仔叮囑
兒子。你們公司上層領導裏,有沒有人女兒待嫁?黑燕仔看著一表人材的兒子,內心十
分自得,忍不住又說。
曉明一本正經地回敬母親,待字閨中的女兒是有兩家,一個跟市委書記的兒子拍拖,
另一個跟南粵集團老總的兒子剛剛訂婚。
黑燕仔頗感無趣,自己畢竟是老了,過氣了,已沒有什麽達官貴人在身邊附庸風雅。
阿達的武功也廢了,“文革”之後,做不成領導,掛了一段時間,當了幾年“三種人”,
開了幾次說清楚會,現在沒事也就拉拉胡琴。
兒子這種清貧的小靚仔,廣州滿街都是。隻不過自己看著好,自己寄予厚望罷了。
一開始,曉明主動跟文革搭訕,是覺得自己見過世麵,可以逗逗她,解解悶。不想,
文革根本不理睬他,文革這個女孩記仇,黑燕仔對母親的惡言相向,她比母親記得還清
楚,再說她從小沒有父親,身世被人猜來猜去,無論是歧視還是同情,都被她痛恨。她
對別人輕慢的態度尤其敏感,決不退縮,從小立誌做一個清高的好女孩。
曉明在讀中學的時候,有一個同學叫鄔季鵬,他可謂胸無點墨,門門功課過不了關,
但是現在卻十分了得,自己不但在省委某辦任職,還以退休的父親做法人代表注冊了一
家公司,自己又任總經理,開一輛寶馬。季鵬發達,全仰仗哥哥飛鵬,飛鵬大他十四歲,
老練、成熟,是一個神秘人物。
飛鵬在港澳辦公室任職,雖不拋頭露麵,曝光媒介,但位置舉足輕重,又相當實惠。
隨著“九七”的臨近,這些要害部門的人,都被穗、港、澳各界人士奉為上賓。飛鵬公
務繁忙,終日北京、香港、廣州飛來飛去,但他退休在家的老豆老母,打個噴嚏,照樣
有氣功師登門,有人參雞精、冬蟲夏草舉案齊眉。
飛鵬處事低調,有人覺得他父母住得太差,要送他一層新居,他堅決不肯要,也有
人說他這是另一種精明,父母家是廣州唯一的一戶喝著魚翅蠱、住在貧民窟的人家,然
而不管怎麽說,飛鵬是不落把柄給別人的。隻是對他這個小弟弟,顯得格外疼愛,恨他,
罵他,提醒他,也不給他辦什麽違規的事。但季鵬這個人,別人巴結他哥的事,他照單
全收,搞成“妹仔大過主人婆”的局麵。
窮不跟富鬥,盡管曉明在心裏看不起鄔季鵬,但人家有錢有勢,寶馬出出進進,豪
華飯館、夜總會裏一擲千金,讓頗感失落的曉明看著十分眼熱,加上母親總在旁邊吹風,
人家季鵬,好多人巴結還巴結不上呢。
有一段時間,季鵬來找曉明來得挺勤,曉明心中暗喜,覺得自己雖然不得誌,但聰
明才智也能吸引人。不想有一天,季鵬對曉明說,你給我幫幫忙,我看上你們院的馮團
員了,找點機會給我。
愣了半天神兒,曉明才說,你怎麽認識她的?季鵬答道,她給我們公司做過廣告文
案。曉明笑道,廣告都包給她做,不就搞掂了?!季鵬歎道,沒見過這麽脾氣臭的女孩,
指名叫她做她都不肯,她的公司都拿她沒辦法。曉明道,你一開始開罪她了吧?季鵬笑
道,在電梯裏,我摸了摸她的長發,說你是劉德華喜歡的那種款,又沒有外人。曉明道,
那就難怪了。季鵬由衷讚道,團員還是蠻有味道的。
不過,這件事倒是令曉明對文革刮目相看,他細細觀察了文革一個月,決定對她認
真展開攻勢。季鵬那裏還是好搪塞的,反正圍著他的女孩子也多,時間一長,對文革的
歹意自然就淡了。
沒有談過戀愛的人,都把愛情想得驚天動地,其實撞到眼前,出演的全是些最老土
的保留節目,曉明見文革不理睬他,就去與寶姑搭訕,一來二往與寶姑漸漸熟了,樓梯
口遇到,曉明會殷勤地幫寶姑提菜。有一次院裏傳謠言,說米和油的價格要大幅度調整,
所以家家囤積,對於搶購這類舉動,文革向來不配合,寶姑就提了輛行李車自己買,結
果差點沒擠暈過去,幸好曉明下班路過,救出寶姑,又為她搶了一些米、油,送至家中。
曉明對母親好,文革內心還是感激的,曉明也深知這一點,因為有時在寶姑家碰見
文革,也沒見她摔摔打打的給他臉色看。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文革正在家中想一個廣告文案,已經憋了兩天,還是毫無頭緒,
不僅雙休日泡了湯,星期一還不知怎麽跟老板交待。廢稿紙團扔了一地。這時寶姑回來
了,身後跟著扛著煤氣罐的曉明,曉明放下煤氣罐準備走,寶姑硬要他歇口氣,喝杯飲
料。見文革一臉愁容,曉明道:“是什麽產品嘛?”文革沒好氣道:“一種酒,名字怪
怪的,叫斬蛇酒,到底有沒有斬蛇這個地方嘛?”曉明道:“是河南酒吧?”文革奇道:
“你怎麽知道?”“那就對了,斬蛇不是一個地方,是一塊碑,位於商丘地區永城縣芒
碭山腳下,相傳是漢高祖劉邦斬白蛇起義的地方。每當夜幕降臨,隻要遠處有燈光,碑
正麵就會顯現出一位全身披掛的古代勇士像,輪廓相當清晰,曲左肘捋髯的姿勢曆曆可
見,背麵的婦人,鳳冠霞帔,低頭抱子。當地的人說正麵是劉邦,背麵是呂後。”曉明
娓娓道來,文革一時聽入了神。
寶姑見他倆聊得高興,就進廚房做飯去了。好一會兒,文革疑惑道:“是你瞎編的
吧?”曉明笑道:“我哪有那麽大本事,不過專家學者一致認為,這不是鬧鬼,而是因
為碑的表麵凹凸不平造成的明暗對比。這碑有兩米高,是八十年代新打製的,以前的斬
蛇碑毀於‘文革’時期。”文革心中不覺暗暗佩服,嘴上卻說:“你不是北航畢業的嗎?”
曉明道:“高中的時候我就特別喜歡曆史,差點報考北大曆史係。現在我買書,也是史
書優先。”
打那以後,曉明經常到寶姑家,跟文革喝茶、聊天。
一方麵,文革佩服曉明的才學,另一方麵,自己也不願意做無知少女,便也去買了
一套通史回家讀。被曉明看見,責備她道:“你花這個錢幹什麽?我那兒全有,搬過來
給你看。”以後就真的拿書來,書裏夾著信。
麵對那些滾燙的詞句,文革不是不動心,但她從來沒有片言隻字的回應。曉明灰心
道:“我把每一頁都翻到了……我知道,你嫌我窮,如果我是季鵬,你早就答應我了。”
文革心酸道:“你說這些幹什麽?!你也不想一想,你媽會同意我們倆好嗎?”曉明急
道:“都什麽年代了,你還顧慮這個?!”文革低下頭去,
“曉明,我沒有父親……”
曉明走上前去,一把抱住文革,“我不嫌你,就天下太平。”文革的眼淚順著臉頰
慢慢地流下來。
說是這麽說,兩人的行為還是鬼鬼祟祟,生怕碰上黑燕仔,石破天驚。
有一回深夜,兩個人在大院外的牆邊吻別,不巧被阿達撞上。阿達多年來養成宵夜
的習慣,家裏的東西還不吃,無論多晚,要去通宵大排檔吃一碗粉,或者餛飩。一輛卡
車駛過,大燈的光柱掠過這對情侶,阿達忍不住叫了一聲,曉明。被證實之後他又轉身
走了。
當時文革幾乎驚到震,想著世界末日也就是這樣了。可是幾天過去,風平浪靜。文
革知道阿達叔叔沒有告訴黑燕仔。曉明說,父親也沒有責備他。
文革在廚房洗完碗,回到客廳,看見衣帽架上掛著一身紅色的套裝,便問寶姑:
“你又去相對象了?人怎麽樣?看上沒有?”寶姑道:“看是看上了,是體院的退休教
練,但肯定不行。”文革不解道:“為什麽?兒女太多?”以前寶姑有過這種情況。寶
姑道:“我們去綠島酒吧,裝模作樣地喝咖啡,你知道我是最講情調的,綠島的卡士
(級別)也算A級,人家問我們要不要西點,你不要就不要唄,你猜他怎麽樣?從兜裏掏
出一個手絹,裏麵包著兩個烤白薯。”文革笑了,“這麽老土?!那當然不行,不過你
也不能定位太高,要會彈鋼琴,看電影最後一個退場,這種人我都找不到,何況你呢?!”
寶姑惋惜道:“他樣子真還不錯,有一點點像秦漢……”文革趕緊打斷她,“媽,你又
來了。”
剛要準備去洗澡,寶姑突然叫住文革,“今天那個保險公司的馬小姐又來電話了,
她一定要見你,是黨員叫她來的。”文革煩道:“說了不見就不見。”“她明天一早就
登門,隻怕你還起不來躲她呢,文革,不如聽她怎麽說。”“我根本不想知道他的故事。”
“或許他需要幫助呢?”“我更需要幫助,有誰幫助過我,就連蔚榮……”
“我知道你恨你的父親,”寶姑兩眼發直地坐在沙發上,“可是你沒有必要遷怒於
黨員,何況你父親,他畢竟給了你生命。”
這句話猶如一支利箭,直刺文革的心靈痛處。她望著漆黑的窗外無甚表情道:“是
的,他給了我生命,但給了黨員實惠,這麽多年,我們是怎麽過的,他們又是怎麽過的?
難道我的生命,就應該備受歧視,飽嚐辛酸?!……如果當時,他肯為我和曉明證婚,
曉明是決不會死的……”文革說不下去了,她淚流滿麵地衝回了自己的房間。
上午十點多鍾,文浩在嘈雜的辦公大廳裏埋頭給客戶做文件,他現在才體會到主管
辦公室的工作條件優越,可惜往事如煙,不提也罷。
區經理黑衣黑褲黑口黑麵地走過來,把一張報紙甩在文浩麵前,文浩猛地站起,辦
公大廳立刻靜了下來,所有的業務員都定了格,齊齊望著文浩。
文浩莫名其妙地看著區經理。區經理道:“你看著我幹什麽?看這裏呀,”他指著
報紙上的文章念道,“大西洋保險公司一位蔚姓的業務員,聲稱在他們公司投保,可以
為企業‘洗錢’,這種做法給變相挪用公款披上了合法的外衣,為腐敗之風助燃,給國
有資產流失增加了一個‘漏鬥’……”
區經理把桌子拍得砰砰直響,“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損害了公司的信譽和形象?!”
文浩低聲道:“我不過說說而已,當時好幾個保險公司的人在場,各顯其能,爭取客戶。”
“那你更應謹慎從事,小心禍從口出。”這時馬營營出現在區經理身旁,煞有介事地教
訓了文浩一句,然後用其他事把區經理給引走了。雖是好意,但文浩並不領情。
他討厭她那副聖母瑪麗亞的樣子,自從周末那個晚上之後,她完全沒有了以前的風
情萬種,對他總是公事公辦的語氣,好像他替自己的健康著想,就成了卑鄙的偽君子。
台麵上的電話像鳥兒那樣叫起來,文浩拿起話筒,營營硬邦邦地叫他去一趟主管辦
公室。他放下電話,有意地拖延了片刻,上海小姐在後麵給他鼓勁,“別怕,還能把你
貶到哪去?!總不能到走廊上去辦公吧?”狐臭小姐馬上扭過頭來幫腔,“就是,過去
你當主管的時候,對我們有多和藹可親,馬營營的臉怎麽跟鞋底子似的?!”鄰桌的新
大學生忍不住插嘴:“你們兩個少說幾句好不好?!文浩搬來這裏,給你們吵得老是說
錯話。”文浩起身,感激地拍拍小公雞的肩膀,走了。聽見身後那兩個伶牙俐齒的聲音,
“四眼狗,讓你多嘴,我們幹這行的時候,你還以為保險公司是賣保險絲的呢!”“是
啊,不是我們兩個當你師傅,你連人家公司的門都進不去,哪有今天的業績?!”小公
雞也不示弱,“還提那一擔?!幸虧我是男的,要不早被你們逼良為娼了!”
文浩心想,營營找他,無外乎又是“洗錢”這件事,解釋過了嘛,說說而已,何必
認真。公司還不是又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天龍公司的總經理剛給抓起來,非法經營,
偷稅漏稅的錢,還不是通過房地產和保險使其合法化,保險,買的就是大西洋公司的,
你們上層不知道?還不是裝聾作啞,我隨便一句話,倒影響公司形象了。
如果營營也抓住這件事不放,就對她不客氣。反正大西洋也呆夠了,整天給狐臭熏,
給八婆吵,此處不留人,難道別的公司不知道我是保險業的俊傑?!文浩一邊想著,一
邊露出舍我其誰的表情。
文浩走進主管辦公室,馬營營劈頭就罵:“你玩夠沒有啊?!我跑了好幾趟才見到
那個馮團員,她根本沒有病,活蹦亂跳的!”文浩不相信,愣在那裏。營營道:“我先
是見了她媽媽,叫她在保單上簽字,說有人給她付錢,為的是交馮團員的醫療費,她媽
媽說她女兒沒病,是不是蔚文浩病了,需要她女兒的骨髓,我當時也愣住了,想你說的
事不會這麽‘流’(講故事,不可信)吧,非要見她女兒不可,終於給我見到,真的沒
病。”
四
文浩還是反應不過來。營營又道:“不是你看上她,編出這套東西來玩我吧?!”
文浩跌坐在沙發上,想來想去不得其解,“營營,你說我爸爸過世前,跟我說她病了,
跟她說我病了,其實我們都沒病,這是什麽意思嘛?!”營營沒好氣道:“什麽意思?
說胡話唄。”“他當時十分清醒,而且他是遺傳學專家,思維相當嚴謹,從不亂說話的。”
營營想了想問道:“你父親得的是什麽病?”文浩道:“腸癌全麵轉移,不過他最後是
白細胞怎麽也上不去,死於肺部感染。”“會不會也有血液方麵的毛病,他怕遺傳給你
們,所以在過世前叫你們兄妹相認,彼此有個照應。”
文浩一拍大腿,“你真是太聰明了,我爸幾次托夢叮囑我,就這個意思。可他真沒
有必要這麽搞,玩死我們了。”
營營倒是頗以為然道:“看來還是你父親深知你的為人,不這樣說,你怎麽會去認
你妹妹?不過你妹妹更可怕,告訴她你得了絕症,她居然不聞不問,連一個受煎熬的過
程都沒有,不打電話,也不想與你相認。”
“幸好我沒病,”文浩慶幸道,“不說這些了,今晚我請客,咱們慶祝一下平安是
福,麥當勞……”營營撇撇嘴,“拜托,你自己享用吧。”文浩無奈道:“好好好,我
就放一次血,‘漁人碼頭’。”營營算是默認了。
生活又恢複了本來的平靜。
緊張忙亂的日子總是來去匆匆,文浩為了公司的業務又踏上征途,幾乎沒有時間埋
怨九泉之下的父親,因營造一場虛驚,令他痛失主管寶座。
他風裏來,雨裏去,早出晚歸,但營營工作比他還落力,一心想做部門經理,看來
想讓她搬出單間辦公室,純屬白日做夢。
一天晚上,文浩陪太太團打完保齡球,精疲力竭地回到家,從信箱裏取出晚報、煤
氣單、電話費通知、牡丹卡結算表、郵寄性用品廣告,最後一封是法院的傳票,他當場
嚇出一身冷汗,全身的疲憊一掃而光。他快速地打開房門,衝進客廳,打醒十二分精神,
看!
是傳依娜到庭的,一夥遊客起訴依娜所在的旅行社,說九寨溝一行是“宰客團”,
是“死亡之旅”,沒什麽好說的,肯定是索賠。
文浩起身去翻掛在門上的日曆,這才想起,依娜走了許多日子了,以前也帶團去過
九寨溝,從來也沒用過這麽長時間,甚至連電話都沒有來一個,這可倒好,人沒回來,
傳票先到了,死亡之旅?不會有人命官司吧?!
為什麽旅客都回來了,她還沒回來呢?
晚上,文浩翻來覆去睡不著,擔心依娜會不會出什麽事,漸漸想到依娜的種種好處,
遂相信了愛情可以轉化為恩情的神話。依娜這麽拚死拚活地幹,還不是為了快速致富,
每年跑幾次九寨溝,上幾趟峨眉山,你說這誰受得了?!沒剩幾天在家休養,還要編造
“告別三峽遊”的謠言廣告,不出奇招,有人上鉤嗎?!
她總是說,文浩,我一定要賺錢給你買輛車,桑塔納也好,開著車跑保險,總沒有
那麽辛苦。可是一個小小的導遊,要買桑塔納談何容易?尤其這兩年,行行業業都走上
正軌,錢沒有過去那麽好賺了,這不是,稍有不慎,傳票就先來了。這年頭,不幹貼錢
的買賣就算萬幸了。
輾轉反側,文浩開始數綿羊,一隻綿羊四隻腳,兩隻綿羊八隻腳……可是越數越精
神,他氣起來,索性給馬營營打電話,反正她也沒老公。
聽出是他的聲音,營營道:“發神經,你看看現在幾點?”“三點半嘛,還早。”
“你在哪裏?跟著太太團陪睡呀?”“你不要玷汙我,我是很有骨氣的,賣保險不賣身
啊。”
營營忍不住笑起來,“什麽事嘛,口水佬。”文浩正經道:“老婆這次去九寨溝,
時間超過好久了,又不來個電話,我擔心她出什麽事。”他沒提傳票這回事,好像是家
醜吧。營營半天沒吭氣,文浩又有點後悔,對一個有好感的女人談擔心老婆,真是不知
死,沒死過嗎?營營這麽好強的一個女孩。
“你能擔心老婆我很高興,我還以為你隻會擔心自己呢。”營營在電話裏繼續說,
“不過你老婆的事,我直覺你有情況瞞住我。”文浩在心裏大叫,這家夥真是巫氣重喔。
嘴上卻說:“能有什麽事瞞著你?有事我倒不擔心了。”營營道:“你不說,我也不想
逼你,不過,一般情況是,沒電話就是沒事,有事早來電話了。”文浩想想也是,營營
在那邊柔聲道:“趕緊睡覺吧,乖乖的,明早還要陪太太團飲早茶呢……”說完就收線
了。
被她這麽一說,文浩心裏麻麻酥酥的,這個營營,真是有味道噢。怪不得她賣保險,
沒有自己這麽辛苦,陪太太團都快陪殘了,才接兩張單,人家可是四兩撥千斤,客戶倒
過來請她吃飯,少見吧?!
快天亮的時候,文浩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接下來的幾天,文浩對電話鈴聲格外敏感,鈴聲隻響一下他就拿起來喂喂,有時明
知是別人的擴機響,他也會下意識地低頭看自己的擴機。
又開始胡思亂想了。前後的兩個小姐都不是省油的燈,一個說你老婆留在九寨溝當
押寨夫人了吧;另一個說肯定是跟別人跑了,還是看看身邊有沒有氣味相投的人,我們
條件也不是很差呀。
這樣一聽,文浩對唐依娜又生出一肚子氣,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出門在外,多打
幾個平安電話還要人教?!文浩這個人,骨子裏還是有幾分大男子主義,男人在外麵有
點非分之想,那是占便宜,女人,尤其是老婆,還是應該中規中矩,傳統一點好。
終於有一天晚上,文浩回家時,發現家裏的燈亮著。
依娜的額角敷著紗布,整個人是散的,魂都沒了。文浩見狀也顧不得生氣,忙問道:
“出什麽事了?”依娜灰白著臉道:“別提了,我們這個團出了車禍。”文浩驚道:
“你破相了?”依娜道:“還好,縫了三針。”“那也該打個電話回來,你不知我有多
急。”依娜有氣無力道:“還有幾個旅客在成都醫院裏搶救呢,我哪顧得上。”
傳票被重新打開,攤在桌上,看著依娜失魂落魄的樣子,文浩不知說什麽好,又真
正心疼她,便走過去撫住妻子的雙肩,以往,依娜一定是小鳥依人,但今天不知是怎麽
回事,她的身體是僵直的。
文浩隻當她心情不好,又問:“沒死人吧?”“沒有。”“那怎麽會引出官司來呢?”
依娜道:“從九寨溝出來的時候,碰上下雨,我們包的車又是個新師傅,沒什麽經驗,
汽車失控下滑,他慌了,跳車逃命,結果小王衝上去踩刹車,一腳踩在離合器上,車跟
瘋了似地往山下滑去,幸虧一塊大石頭擋住,要不……要不……”“小王是誰?是不是
那個年紀輕輕的王導遊?他也是,不會開車,衝上去不是搗亂嗎?”依娜不高興道:
“你也不能這麽說,關鍵時刻能這樣做太不容易了。我們這次出去,也不知怎麽回事,
撞到黑,飛行航班取消、原先訂好的酒店被別人頂了、包車又包了這麽一個不負責任的
司機,每個景點,他不是車壞了晚到,就是把大夥放鴿子了找不著他……遊客怎麽會相
信我們的解釋?交了錢買罪受,當然要告我們。”
“算了算了,沒出人命就是大吉利市。”文浩故作輕鬆地寬慰妻子,“先好好休息
休息,再把官司對付過去。咱們趕緊洗洗睡吧。”依娜沒再做聲,開始收拾東西,鋪床。
從盥洗室出來的時候,文浩還看見依娜靠在床頭看雜誌,她那邊床頭櫃的台燈放射
出淺綠色的光芒,可等他擦幹淨後背的水,換好幹淨的內褲上床時,依娜抬手熄滅了台
燈,同時轉過身去閉上了眼睛。
這身體語言預示著今晚好事難成,文浩想了想,也就暫且死了這條心,也是,幾個
旅客在成都搶救,一紙傳票冷冰冰地通知著開庭日期,誰還有心情做夫妻功課?!
文浩連書都沒翻一頁,就關燈睡覺了。好在他也是瘋跑了一天,跑了八個公司、企
業,談保險行業近投資、遠受益的好處。有些公司雖然沒談下來,但其中的個人都替自
己的孩子買了壽險,也算是意外收獲吧。所以他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睡夢之中,他隱隱地感到有人哭泣,想著是夢遇美人,別有一番纏綿,便上前捧住
滴水梨花,正待溫存,那美人卻突然翻臉,一巴掌打在他的手臂上。文浩一驚,強睜開
雙眼,撫住發麻的手臂,迷迷糊糊道:“你真打呀?!”仔細一聽,才發現是依娜暗自
哭泣。
文浩清醒了,伸出一隻手臂摟住依娜,寬慰她道:“我知你近來壓力特別大,社會
上競爭太厲害,咱倆也就跟上了發條似的,想停都停不下來……你也別太傷心,總之我
們難能可貴塔納暫時也不買了,倒應該考慮一下怎麽休整休整……”依娜哽咽道:“你
早就該這麽說,那我也不至於愛上別人了。”文浩哇地一聲彈起,下意識地推開依娜,
在黑暗中逼問道:“別人?你愛上誰了?……你們總經理吧?我就知道他不是好東西,
仗著有兩個臭錢,他把你怎麽了?!”依娜也在黑暗中坐起來,“不是他。”“那是誰?
你說,是誰?”“小王。”“王導遊?他比你小吧?”“隻小六歲。”“六歲,還隻小?!
你瘋啦?!”
本來文浩是想打開台燈的,但想想自己惱羞成怒的樣子肯定特別失態,也就打消了
這個念頭。“多長時間了?”他故作鎮靜地問。依娜答道:“一年多了。”文浩的心又
像給蠍子蜇了一口,這一年多比以前還不著家,以為她給自己掙桑塔納呢,原來是交上
了小白臉。
久別重逢的兩口子,在黑暗中長時間沉默。
最終還是依娜打破了沉靜,她平和地說道:“文浩,你不要生氣,都是我不好,我
對不起你……這次車禍,小王的右腿粉碎性骨折,他現在打著石膏,躺在成都的醫院裏,
醫生說,治好以後,右腿也有可能比左腿短兩公分……我想過了,決定嫁給他。”
文浩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不知道是依娜瘋了,還是這個世界瘋了。
第二天上班,文浩頭重腳輕,他第一次覺得辦公大廳的黑色大理石地麵像一片鬆軟
的棉花地。馬營營因為這段時間順風順水,為客戶做保單做得手軟,名字被刻在公司辦
公樓大堂的石壁上,眼下她穿了一身銀色的夏奈爾牌套裝裙,配上新吹過的歐米茄發型,
相當正點。
她婀娜多姿地搖到文浩跟前,“看你這個貓樣,小唐還沒回來?”文浩愣神道:
“哪個小唐?”營營驚道:“還有哪個小唐?你老婆唐依娜嗬。”說完伸手去探文浩的
額頭,此情此景,文浩恨不得抓住這隻玉手痛苦一場,他竭力克製自己,“回來了,他
們團出了車禍。”營營急問道:“他們買了我們公司的保險沒有?”文浩無精打采道:
“買了。”
“這就對了,”營營高興道,“有時買過保險的客戶裏,我真希望出少少一兩擔事,
這樣我們理賠及時,就可以強化宣傳,一花引來萬花開。”
頓時,文浩心中的柔情化作一片烏雲,他不客氣地吼道;“馬營營,遇到車禍,你
應該先問問有沒有員傷亡?都脫離危險了沒有?你也是一個女人,自從幹了保險,人情
味都跑到哪兒去了?!”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去自己的辦公桌。
營營被晾在那裏。文浩前後左右的業務員,都在埋頭自己的工作,仿佛什麽也沒聽
見。
九月十九日是孟曉明的忌日。
逢到這一天,文革便與阿達叔叔來到粵劇團大院附近的流花湖公園,在湖邊的長椅
上,文革拿出在熟食店買來的一飯盒燒鵝,阿達叔叔帶來兩支杯裝的廣東米酒,這些是
曉明生前最愛吃的東西。
還要燒幾張紙錢。
安靜地坐一會兒,阿達叔叔便開始拉胡琴,他拉胡琴是無師自通,小時候跟著父親,
可能是聽會的,也可能是摸會的。“文化大革命”以後,阿達叔叔的話就漸少,曉明死
後,幾乎不再說話。
開始的時候,會有一些古怪行為,比如非禮母親,再比如買一些男孩子喜歡或時髦
的東西回家,像公牛隊的球帽,高幫運動鞋,最大一擔是一輛山地跑車……漸漸的,動
作遲緩起來,剛剛發生的事,居然會忘掉,問他以前的事,又記得很清楚很精確。
頭發完全白了。
琴聲如泣如訴,文革也對住一汪湖水發呆。
她和曉明的事,還是給黑燕仔知道了。是別人告訴她的,這種事,自然紙包不住火。
文革一直以為,冤家不讓兒女相愛的情節,是古裝戲文中最臭最濫的橋段,現在輪
到頭上,卻是切膚之痛。
黑燕仔在馮家的門口開罵,老的是狐狸精,小的當然好不到哪兒去,想勾引我的兒
子?瞎了你的狗眼,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東西,是哪兒冒出來的野種?說不定是你媽
媽被人強奸鬧出來的呢,不然長這麽大,會沒有人來認你?!告訴你,別發夢,我就是
親手送兒子去和尚廟,也不會讓他迎娶你……
馮家房門緊閉,沒有一點聲息。
天天這樣鬧,曉明看不下去,下樓來拉母親,“你別吵了行不行?!我不跟她好就
是了!”黑燕仔聽不出這是氣話、逼著兒子道:“你再說一遍,大聲點,叫她們倆聽見……”
曉明氣的,摔手走了。
年輕的文革,在家哭成一個淚人,也逼問母親道:“我爸爸到底是誰嘛?!你叫他
來認我,能不能跟曉明好是小事,我被她這樣罵,以後還怎麽做人?!”寶姑垂淚道:
“好好的一個曉明,怎麽會是她的兒子?!這真是報應……”
經不住文革再三追問,寶姑說出了蔚榮,但語氣裏已有了太多的顧慮和為難,“……
他這輩子也沒吃過一口安樂茶飯,現在剛剛開始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算是當了什麽什麽
代表,什麽什麽會長,有頭有麵,一家人又那麽齊全。我們插進去,算什麽嘛。”文革
恨道:“別的事你全沒了主意,偏偏這一擔,你這麽頸硬,我沒骨氣,我要去找他。”
寶姑耐心勸道:“你怎麽‘鎖’的(傻),就是有親生父親,黑燕仔也不會同意你和曉
明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她有奪夫之怨,哪裏就一笑泯恩仇了?!”
文革不理,真的瞞著母親去了遺傳學研究所,可是所裏的人說,最近蔚榮在寫書,
不大回所裏來。
隻好硬著頭皮去他家裏,是宋月盈接待的她,說蔚榮去瑞士開國際遺傳學方麵的會
議,有什麽事,能否轉告?!宋月盈的態度還算和氣,文革在廳裏看見他們全家福的照
片,可謂溫馨美滿、其樂融融,心裏頗不是滋味。
回家的路上,忍了很久的淚水,成串地滴下來。
寶姑給文革出主意,先去同學家住幾天,總之眼不見,心不煩,等她罵過這陣兒,
沒意思了,再想辦法,曉明這個人,其實還是有情有意。
自從黑燕仔知道了兒子的事,便不許他再跟文革接觸,清早,親自送兒子上航空公
司的班車,傍晚按時在粵劇團大門口等兒子回家。
曉明沒辦法,隻好坐班車到達遠在機場附近的公司,再重新搭公共汽車返回市區,
到文革的廣告公司找她,兩個人跑去偏僻的巷子裏淚眼相望。
年輕人的愛情,常常是不受阻就談不成,阻力越大,愛情就越突飛猛進。
阻力有時是孕育愛情的溫床。
五
細雨紛飛的下午,曉明搭乘載客的摩托車,飛奔而來廣告公司,文革問他什麽事?
他說沒事,我隻是想看看你。他淩亂的頭發,洇濕的雙肩,不能不令文革心動。
文革真正愛上曉明了,愛得要死要活。曉明隻呆五分鍾,又搭乘摩托離去,趕上公
司的班車下班,以防母親發現。
航空公司的部門經理說,曉明如果再這樣隔三差五的曠工,就除名,一個新人,怎
麽能拿勞動紀律不當回事。領導永遠是英明的,這樣的人,假如直接進了調度室,後果
將不堪設想。
也有冷靜的時候,文革規勸曉明,你也別為這事砸了飯碗,現在要找到一份穩定的
國家工多不容易,你別跑來了,我們忍一忍,總會雲開見月明的。曉明心裏也覺得是這
麽回事,但嘴上卻逞能道,這份爛工,我也沒什麽興趣,早知道搞票務,我還上北航幹
嗎?!不如我幹脆辭職,去季鵬的公司幹。文革一聽這話就火了,你不要去理那個鄔季
鵬,他是什麽好人?總有一天害死你!
文革也沒想到,此話一語成讖。
也就半個多月沒見曉明,一天晚上,都快十二點鍾了,母親突然打電話到同學家:
文革你趕快回來,曉明出事了。
一路想的都是車禍、急病,最大不了是被公司除名,到家見到母親,寶姑驚魂未定,
臉色煞白道,剛才公安局的人把曉明抓走了,因為警車嗚嗚直叫,大家全都醒了,出來
看熱鬧,我見曉明被銬著手銬,腿都軟了……
文革頓時傻了。腦袋空白,完全沒有思維。
原來曉明因近來諸多不順,情緒十分低落,又見不到文革,看著她的時候真真切切,
心裏也踏實;轉身離去,她便成為虛無飄渺的彩雲,她有什麽理由愛上一個窮小子,還
要受他母親一輩子的氣?!社會上的有錢佬比比皆是,隨便抓住一個,也是一世的榮華
富貴……想到這些,曉明就心灰意冷,神情恍惚。一頭是親娘,一頭是最愛,還有一頭
是至關重要的飯碗,叫他放下哪一頭?
人窮誌短,極度煩悶的情況下,曉明又去找鄔季鵬,隻是沒有提馮團員的事,季鵬
仿佛也忘記了,什麽都不問,隻帶著曉明去吃喝玩樂。
一天晚上,兩個人在中僑會館喝了水魚湯,出來之後,季鵬就說要去找樂子,會館
潮菜廳的門口,停著一排靚車,曉明站在那裏等季鵬倒出寶馬車,直覺自己就像一個乞
丐,他恨自己沒有勇氣拒絕誘惑。
人都有軟弱的時候,他這樣原諒了自己,也就這樣葬送了自己。
季鵬帶他去了豪門夜總會,包了牡丹廳,一個媽媽桑模樣的女人熟落地跟季鵬打情
罵俏。季鵬道,老規矩,一人整一件啦。不一會兒就來了兩個三陪女,漂亮是挺漂亮,
坐下來就點高檔酒,行酒令,季鵬一會兒就半醉了,曉明不會劃拳,又不會調情,坐在
那裏傻傻的,三陪就勾住他的脖子灌他酒喝,一邊有意無意地用大波(奶)在他身上蹭。
這樣過了好一陣,兩個三陪女就開始輪流上廁所,一去半天不回來。
曉明根本不知是怎麽回事,季鵬已經不幹了,掀了茶幾,酒瓶子滾了一地。季鵬破
口罵道,拿老子當大頭蝦,你們去打聽打聽,我姓鄔的好不好惹?!想轉台就直說,一
人想包兩個台,賺兩份錢,我????大爺的!你們立刻給我滾,我一分錢也不給!
這一通鬧,驚動了媽媽桑,趕緊出麵賠笑臉,罵得兩個三陪女灰頭灰麵,又緊著叫
其他的姑娘來,好好陪鄔老板,錢不錢的由媽媽桑請客。
季鵬覺得在曉明麵前跌了麵子,什麽姑娘進來都挑不中,媽媽桑無奈道,好了,乖
啦,我找個女孩陪你喝酒,保準你喜歡,隻是人家是大學生,剛剛失戀,又是我的朋友,
第一次來夜總會,你們也別鬧得太過分了。季鵬道,你把她給叫來,哪那麽多羅嗦,你
們這裏的三陪,個個說自己是大學生,剛剛來,還不是扮純情。
女孩子一進來,季鵬便脫口而出,怎麽長得像馮團員。曉明心裏一驚,也覺得是這
麽回事。女孩子白衣白裙,長發披肩,一點妝也沒化,倒是清純可人。
三個人都喝醉了,季鵬把女孩子架上車,曉明道,這樣不好吧,害了人家一輩子。
季鵬笑道,你還真以為她是處女?好女孩會到這種地方來?也就騙騙你這個童男子。曉
明氣得血熱,你怎麽知道我是童男子?!其實他跟文革,倒是認真了,隻是文革倔強,
他不敢造次而已。
季鵬在麗江花園有一套房子,裝修得很上檔次。季鵬把女孩架進臥室,先關上門,
折騰了好一陣,出來時得意洋洋道,還真是個處女,你說你不是童男子,那就請吧。曉
明臉唰的一下紅了,糊裏糊塗,乘著酒勁兒進了臥室。
女孩靜靜地躺在床上,完全是熟睡的樣子,神情更加酷似文革,曉明忍不住走上前
去,掀開被子,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隻覺得全身熱血沸騰,根本無從把持自己。
他手忙腳亂地準備行事,卻看見女孩下身汩汩地鮮血直流,他嚇得不僅重要部位,
就連雙腿都軟如湯麵。他慌慌張張從臥室跑出來,對季鵬道,好像不對吧,她怎麽流這
麽多血?
季鵬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不知他說什麽,隻衝他揮揮手,好像是隨意、請便的意
思。曉明不放心,酒也醒了,守在女孩子床邊,看著她血流不止,以至於出現血塊,人
也昏迷了。
曉明嚇得瘋了一般搖醒季鵬,叫他送女孩上醫院。季鵬還不當一回事,邊提鞋邊說,
你使那麽大勁兒幹嗎?真沒見過女人。曉明懶得解釋,推他出門去發動車,自己背起女
孩就往樓下跑。
季鵬一看女孩的臉色,酒醒了,把寶馬車開得飛起來,直奔市區醫院。
四輪平車把女孩推進急救室,一路在地上灑下斑斑點點,如桃花盛開,曉明開始眩
暈。女孩死了。
醫生說她幾天沒吃飯,身體極度衰弱,又喝了大量的酒,不堪承受突然而至的暴力,
造成子宮大出血。
治安局勢,正值“嚴打”期間,即便是三陪女,出了人命,也有人主持公道,何況
一個大學生,學校、家屬、社會大感震驚,堅決要求嚴懲殺人凶手。
黑燕仔托了所有能托的人去打探消息,都說是必死無疑。孟、馮兩家一籌莫展,度
日如年。
文革百思不得其解,他怎麽會去幹這種事呢?他不該是這樣的人。寶姑道,他心裏
苦,,又喝了酒,血氣方剛的男孩子,怎麽把持得了自己?!文革恨道,再苦再難,也
不能跟鄔季鵬混在一起,把命也搭上了,值不值?!他為什麽不替我想一想?!說到這
裏,文革放聲痛哭,寶姑在一邊也陪著落淚。
最終有親友來告訴黑燕仔,情況還好,判了,鄔季鵬死刑,曉明無期徒刑。黑燕仔
愣了好一會兒,才抱住來人手舞足蹈,欣喜若狂。
文革從阿達叔叔那裏得知這個情況,也稍稍放下心來,人活著就好,就有辦法想。
她又繼續手中的文案——“舉杯天地醉”,這又是一則酒的廣告,想到斬蛇酒,也就想
到曉明,文革不禁百感交集,伏在案上泣不成聲。
過了數日,有一天傍晚,文革下班離開廣告公司,看見街上的報欄裏,新張貼了法
院打著紅勾的布告,白紙黑字,赫然在目。
情況恰恰相反,曉明變成主犯,死刑;鄔季鵬脅從,無期。她當即眼前一黑,身體
直挺挺地倒下去。
曉明臨刑的那一天下午,為了配合法製教育,加強“嚴打”力度,刑事犯統統押在
大卡車上遊街。
卡車開得很慢,還要經過粵劇團的門口,曉明被反銬著雙手,後麵插一塊長牌子,
強奸殺人犯,名字上打個紅叉。文革和黑燕仔都沒有出去看,寶姑和阿達,跟著卡車慢
跑,阿達什麽也說不出,寶姑淚流滿麵地衝著曉明,你好好的啊,好好的去吧。
據說有的死刑犯人,因為極度的恐慌之後,情緒反而進入真空地帶,表現出來的是
置生死於度外。曉明看著寶姑,並不激動,急切道,馮阿姨,馮阿姨,我們廣東隊踢進
甲A沒有?寶姑不懂他說什麽,周圍已有好幾個人代她回答,踢進去了,踢進去了,是前
六名,曉明也就放心了似的。
大卡車頂著高音喇叭,在市區繞了幾圈,絕塵而去。
那一天晚上,文革對著鏡子剪去秀發,她沒有哭,眼神呆呆的,每剪下一綹,都會
拿到眼前,仔細地看一看,身首分離的感覺,也不過這麽簡單,隻一剪刀下去,絲質的
發絲就枯萎了,毫無潤澤,死去了。心想,曉明走的時候,不知道頭發剃掉沒有?應該
留一把的,不然沒有一點點他身上的東西,多少年以後,怎麽知道他存在過呢?
接下來的日子,每到半夜三更,便能聽見黑燕仔替兒子招魂的哭聲。
阿達把兒子的照片,放成真人那麽大,立在曉明的房間,冷不丁望去,是活生生的。
文革從此改穿男裝。
所以她今天又是仔褲,尊領白襯衣,三節頭皮鞋,新理的男式分頭。
阿達叔叔沉浸在琴聲裏,文革拿起一杯米酒,慢慢灑在地上。是的,後來也有人說,
曉明死得冤枉,豪門夜總會的媽媽桑跟人說,那個哥哥仔,怎麽會是強奸犯呢,生手生
腳,根本不懂玩女人,小姐拉他的手,他還不好意思呢。鄔季鵬才是真正的人渣,什麽
壞事幹不出來?!隻不過他有背景,找到替死鬼。
即便是真相大白,又能怎麽樣呢?人死不能複生,何況為非作歹,也輪不著你一窮
二白的孟曉明。誰叫你去巴結權貴,逢場作戲,死得再冤枉也是罪有應得。隻是這些道
理明明白白,還是可憐他,喜歡他,痛惜他。
隻因為深深地愛過他。
文革離開了湖邊,沒有驚動阿達叔叔。她漫無目的地在公園裏徜徉,心裏有一種了
無牽掛的空洞。她也曾試著去愛別人,總是難以徹底擺脫曉明投射在她心中的陰影,畢
竟他們的愛情太短暫了,留下了無盡的遐想和空間,而沒有彼此爭吵、厭倦的遺憾,她
無法相信,曉明不僅什麽都沒留下,還帶走了她僅有的情愫。
天完全黑了下來,文革才回到家去。
客廳裏坐著一位上了年紀、相貌周正的客人,文革禮貌地衝他點點頭,去了自己房
間。寶姑腳跟腳地追進來,神秘兮兮道:“你怎麽都不驚奇?!你知道他是誰?”文革
神情呆板道:“那個體院教練,賽秦漢嘛。”“哪兒啊,”寶姑跺腳道,“我跟那個烤
白薯有什麽緣分?!這人是嘯昆侖,在香港早就發了,改名叫嘯風。”文革警惕道:
“他來幹什麽?!”寶姑的臉上紅雲泛起,伸手將一綹發絲掛到赤熱的耳後,含糊不清
道:“我怎麽知道?!總不是代表總督來敬老愛老吧?!”文革不滿道:“幾十歲的人
啦,還發姣(粵語音:豪,意思是自作多情),真是被你急死!”
寶姑不理她,喜孜孜地又去招呼客人。
時間還早,她其實根本沒有心情做事,但還是強迫自己坐到工作台前去。手停口停,
不做吃什麽?!
母親那麽少的工資,又那麽容易受騙,是買假冠軍。
小公司隻能接到小生意,這次是讓她設計情人卡。
以她現在的心境?
以她現在的心境要創意出愛你一萬年,每天愛你多一點這類的世紀末經典情話,是
不是殘酷了一點?!
鋼鐵之心是這樣煉成的。
冷戰仍在繼續。
白天,兩口子還是像小蜜蜂那樣,飛出去賣保單、跑法院,遊說客戶、安撫旅人;
傍晚回到家,也沒心情和體力煮大餐,就在街角買兩個盒飯,草草果腹。
文浩覺得該講的都講了,他已無話可說,對於小知識分子來說,誰先撕破臉,誰才
最掉價。依娜的表情是隻等辦手續了,她回家的第二天,就主動搬到客廳去住。
這一天晚上,文浩下班回家,依娜已經燒好了水,泡了兩碗“康師傅”。
兩個人相對無言,隻能專注地吃麵條。
文浩覺得悶,用遙控板打開電視,新聞聯播的聲音在客廳裏響了起來。剛剛放下遙
控板,依娜就拿了過去,調小音量,卻又對著電視屏幕說道:“下個禮拜,我想去一下
成都,如果病情穩定的話,就把小王接回來休養……你看我們什麽時候到街道辦事處?”
文浩答非所問,語氣冰冷地回道:“如果你們不撞車,這事還準備瞞多久?”“我
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隻是沒有勇氣跟你講,小王受傷以後,我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
愛過一個人。”依娜倒是心平氣和,神情像個中學生,這反而激怒了文浩,“你老說你
愛他,他愛你嗎?他答應跟你結婚了嗎?對於他來說,你太老了吧。”
墮入愛河的女人顯得格外寬容,依娜還是不生氣,當然也跟她溫柔的脾性有關,
“還有什麽難聽話你都說出來吧,文浩,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發泄出來就舒服了。”
每一拳都砸在棉花上,文浩覺得自己根本不是依娜的對手,如果她跟大款跑了,他
還可以蔑視她,可她現在愛上了一個比自己還窮的人,應該誇她精神可嘉才對吧?!
他有點懷念跟馬營營真刀真槍的嘴上廝殺,雖然落得片甲不留、體無完膚的下場,
但是痛快。
或許他們才是一路人。
當初他選擇依娜,就因為她思想簡單,易於調教。事實證明這種人遇事“一根筋”,
更麻煩。文浩突然覺得他累了,婚姻這種事,緣盡緣去,誰離了誰不能活?依娜已經說
了她什麽都不要,包括心愛的米奇,因為蔚家是單傳,他再堅守下去,幾近無賴了,若
是讓上海小姐和狐臭小姐知道,又該煲他的“湯水”。
“那明天就去吧。”他說。
依娜頗感意外,但還是欣喜地點了點頭。
一夜無話。
六
第二天一早,文浩和依娜來到街道辦事處。真太巧了,每周四天辦結婚,一天辦離
婚,偏偏趕上離婚的日子。天意難違,文浩沮喪地想。
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看了看結婚證說:“是自由戀愛嗎?”文浩和依娜齊齊點頭。
又問:“調解過沒有?”兩個人茫然。老女人指著文浩道:“要分開談一談,你先出去。”
文浩出門的時候,腰上的BP機哇哇哇地叫起來。
老女人不滿意地看了他一眼,萬分同情地對著依娜,“怎麽會搞成這樣呢?”不知
是怎麽回事,依娜倒心酸了,眼淚劈裏啪啦地掉下來。她是愛王導遊,但也不是不愛文
浩,有一種女人,詩啊夢啊,十個男人求婚都會答應。
老女人更加慈祥,“是他有第三者了吧?我很理解你,男人有什麽好東西……”
依娜正不知說什麽好,文浩神色緊張地推開門,望著依娜的眼睛,“中華英豪急Ca
ll,米奇病了。”依娜慌道:“那咱們趕緊去看看吧。”以中華英豪學校的條件,小病
小災是不會驚動父母的。
兩個人收起結婚證、戶口本,向老女人表示抱歉,然後衝到大街上去攔計程車。
校醫說,米奇連續三天發低燒,人很萎頓,不吃不喝、又查不出原因,可能應該到
市裏的醫院做全麵檢查。
一種不祥的預兆襲擾著文浩的心,但他不敢,也盡量不沿著那條思路想下去。
連續數日,米奇在兒童醫院做各種檢查。
依娜顯然沒有任何思想準備,她每天晚上跟兒子睡,聽他講學校的趣聞。米奇七歲
了,看上去很懂事。
坐在內科主任的辦公室裏,文浩陰沉著臉,他幾天幾夜沒睡,眼睛裏布滿了血絲,
這時候直勾勾地盯住主任的嘴,像一隻困獸。
主任剛說了一句話,文浩就迫不及待地打斷他,“別繞彎子,把所有的情況告訴我
們。”依娜詫異地望了他一眼。
他還是聽到了“遺傳血液病”這幾個字,頓時腦袋轟的一聲,身體失控地彈起來,
揮舞著拳頭衝著醫生大喊:“這不可能!下這個診斷你是要負責任的!”
這麽及時的反應令主任吃驚,依娜還沒鬧清怎麽回事,見文浩如此反常,嚇得一把
抱住他,“你冷靜點,讓醫生把話說完嘛。”
還用聽他說嗎?父親是遺傳學家,一句頂他一萬句。隻不過他沒想到隔代遺傳。
他寧可這災難降臨在自己頭上。
當天晚上,文浩去了省圖書館,他想盡量先不驚動母親。父親說的這種特殊的血液
病,簡稱AWT,比一般的白血病還厲害,因為它殃及到腦,書上一連刊登了十八個病例,
病人年紀越小,症狀來勢越凶猛,發病後期會出現失明、聾啞、全身癱瘓、肺部反複感
染,直至死亡。
前期或許能靠輸血維持,但母親說過,現在血液市場混亂,需要輸血的病人幾乎百
分之百得肝炎。
治療一項,隻有四個字:骨髓移植。
成活率也隻有百分之二十。
想到米奇將要經受的九九八十一難,文浩隻覺得欲哭無淚,萬箭鑽心。
米奇被轉去了中山醫學院骨髓移植病區。
事情當然瞞不下去了,宋月盈、唐依娜、蔚文浩都在最短的時間內在醫院進行HLA配
型,結果都與米奇的不相同,無法供髓。
對於這個家庭來說,這是滅頂之災。
宋月盈一下子腦溢血,偏癱在床;依娜也偷偷到圖書館查醫學書籍,當場暈在那裏,
被好心人送回家。
窮途末路,文浩隻好拿起電話,“我找馮團員。”
他說:“我需要你的幫助。”那邊是一個有禮貌、但冷冰冰的聲音,“對不起,我
幫不了你。”立刻就收線了。
他又撥了一次,“請你聽我把話說完。”“對不起,我不是人生之友熱線電話。”
又收線了。
他隻好再撥,“多少錢?你說個價吧。”“一百萬。”那邊的聲音幹脆利落,輪到
他慢慢放下聽筒。
自從米奇突發重病,文浩就沒有回過公司,還是依娜提醒他,好好歹歹一份工,守
住原來的客戶,基本工資總不能不要。文浩忙昏了頭,人也遲鈍了,抬腳就出了家門,
到街上攔計程車,人恍恍惚惚的。
公司正在開例會,大夥看見他,本來在吃粽子、撲粉底、用紅木製做的“美人拳”
捶腰,談的內容無外是有人歡喜有人愁,這時不約而同地靜下來,看文浩如同看《夜半
歌聲》裏的男主角。
例會散後,營營走過來,對住文浩耳朵,“你感染艾滋病啦?!”說完把自己的化
妝鏡遞給他,文浩才看到自己不知多久沒理發沒刮臉。見他眼圈紅了,營營不敢再開玩
笑,打手勢叫他去主管辦公室。
文浩再也忍不住了,伏在曾經與他親密合作的大班台上號啕大哭。聽了他的遭遇,
營營也驚得張口結舌,半天沒說出話來。
見他收不住口,營營又有些著急,恨道:“事情已經這樣了,光哭有什麽用?!趕
緊想辦法啊。”一邊把紙巾盒遞過去。文浩泣難成聲,“還能有什麽辦法,血緣之外的
機會是三十萬分之一,跟等死有什麽區別?!”營營道:“馮團員那裏,不要再打電話
了,我們直接撲過去,好好跟她談一談,她給我的印象,好像並不刁鑽。”
下班以後,文浩和營營子彈一樣地往電梯衝,被同事罵道:“趕著去投胎啊?!”
兩人不理,飯也沒吃,搭乘出租車直奔粵劇團大院。
樓道裏的光很暗,寶姑開門的時候,文浩背光站著,又沒有休整,加上滿腹憂慮,
一夜滄桑的神情,令寶姑整個人魘住了,脫口叫道:“蔚榮……”文浩急忙迎上前去,
“阿姨,我是黨員。”寶姑這才如夢初醒,請客人進屋。
再普通不過的兩房一廳,再普通不過的家具擺設。
是一介貧寒的藝人。
寶姑正與一位年齡相仿、麵貌周正的男人算賬,滿桌子的賬單、發票、錢。寶姑介
紹說他叫嘯風,原先也是粵劇團的,後來去了香港,最近這段時間回來投資,情況還可
以。
嘯風和文浩與營營互換了名片,講一些閑話。
寶姑道,團員不在家,去新疆拍礦泉水的廣告,因為是公司的大業務,派了一行人
馬,中午剛剛飛走。
頓時文浩臉色發白,身體搖晃了兩下似要栽倒。嘯風看出他們有事,便起身告辭。
寶姑這個人,本來就沒一點用。文浩和營營還沒把米奇的事說完,她已經聲淚俱下,
答應要好好規勸女兒。
從馮家出來,夜色正濃。營營喘一口氣道:“我們去大排檔吃一碗牛腩粉?”文浩
倦怠地點點頭,一路走時,頗不解道:“團員這個女孩年紀輕輕的,怎麽鐵石心腸?”
營營冷笑,“你不是鐵石心腸?你有什麽資格批評馮團員?”文浩給噎得說不出話來。
晚風吹拂著營營的秀發,她緩緩而行,若有所思,“隻不過我們比她更隱諱,更虛
偽。”她沒有看文浩一眼,而是看著遠方,看著比夜空更加“繁星閃爍”的都市燈火,
不覺停下腳步,“文浩,如果我們脫離了保守和貧窮,就一定要陷入自私和冷酷,你說,
這是不是富裕、美好生活的代價?!那麽人類到底是進步了還是倒退了?!”她的眼中,
顯露出一派迷茫。
文浩無言,他也抬不起頭來麵對營營的目光,因為在這次人心和人性的測試中,他
表現出堂而皇之的自私,營營是唯一的見證人。
“我會永遠保守這個秘密,但我還是要說,你真的以為你父親沒想到AWT血液病會隔
代遺傳?!他不僅知道,而且還斷定會發生在米奇身上,他是希望你們兄妹倆一起幫助
米奇渡過難關。你們三個人是今生有約。”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營營的語氣像一個哲
人。
直到這時,文浩才如夢初醒。父親臨終前的情景重又一幕一幕地在他眼前閃過,老
一輩人,總是以他們自己的方式告誡兒女從善如流,把握人生。隻是,又有多少兒女理
解他們的苦心呢?!
人情如紙,血不再濃於水。如果不是米奇生病,文浩知道,他也許一輩子不會踏進
粵劇團的院落,而且心安理得。他被自己的冷血、薄情深深地震撼了。
天氣正式轉涼以後,福臨街的食通天火鍋城終於開張了。
本來這塊地方,算商業旺鋪,有三層樓高,總計一千多平米,但不知為何總是旺中
不旺,商家走馬燈似地租用、放棄,再租用、再放棄,沒有誰是能堅持一年的。最終底
層低價租給了幾家街坊生意:一家薑撞奶甜品店,一家裁縫,另外兩家是食雜和日用小
百貨。二樓和三樓,隻能暫時閑置。
嘯風回來投資,看好這塊地方,戶主自然是嫌貧愛富,清除了四家小生意,讓位給
食通天火鍋城。
他想來想去,在大陸做生意不能沒幫手,就選中了馮寶姑,兩個人有商有量,一塊
找了施工隊裝修飯館。
嘯風在香港重新組建了家庭,太太不外出做事,勤於家政,一雙兒女也已經長大成
人。聞知這一情況,尤其是嘯風親口說出,寶姑頗感失落,不想跟他再有來往。文革倒
覺得嘯風的坦白是件好事,見寶姑猶自感慨,把“我們是私奔過的”掛在嘴上,就忍不
住頂她,“那又怎麽樣?!誰叫你當年不跟他一塊遊過去?現在又想做嘯太太,豈有這
等兩麵光鮮的好事?!”
這一段時間,文藝團體紛紛改革、調整,推出新的舉措。粵劇界解散了總團,也就
減少了重疊的領導機構,一團、二團各自精簡隊伍,實行團長負責製。
寶姑自然首當其衝地被精簡下來,服裝由舞美隊代管,兩個畫布景的小夥子,來接
管了倉庫的鑰匙,又到寶姑家中,把清洗、通風、防黴、熨燙的行頭,毫不足惜地攔腰
抱住,扔進大紙箱。旦角的戲服嬌氣得很,不知碰到哪兒了彩珠、亮片散落了一地,寶
姑一直囑咐他們輕點、輕點,內心裏有一種骨肉分離的痛苦。
客廳裏頓時顯得清素得很。
文革氣道:“叫你不要這麽認真,一針一線的,也不過是這個下場。”寶姑歎道:
“我這就叫下崗吧。”文革望著垂手而立的母親,滿臉落寞,兩鬢斑白,眉宇間是無盡
的悵然。想到她一生都在彷徨和忍讓中度過,盡心盡力地做好小人物,文革心中不覺陣
陣酸楚。
她走過去摟住母親單薄的肩膀,“媽,你跟嘯叔叔一塊開飯館吧,有事占著手,日
子好過一點。”邊說邊耳語道,“我直覺他是一個好人,而且還愛著你。”寶姑臉紅了,
“不會吧,我都這麽老了……”文革道:“他有錢,找誰合作不行啊,偏偏找回你,那
還不是舊情難忘。”寶姑鄭重其事道:“這麽說也是個道理。”文革這才翻白眼,“媽,
你看你,人家逗你開心,你倒當真了!”寶姑回過神來,啪地拍了文革一下,啐道:
“沒大沒小的。”
想到和嘯風一塊開餐館畢竟還能排遣寂寞,寶姑也就不再計較他不是獨身。
接下來的幾天,文革利用工作之餘,去食通天幫助布置餐館氛圍,招貼是熱氣騰騰
的火鍋、鮮活的蝦蟹,牆上掛著魚網、鬥笠或者油燈,顯現出家居般的親切;菜單和酒
水單也是文革親手設計的。
一天傍晚,文革下班回家,看見母親樂嗬嗬地對著一桌菜,邊換拖鞋邊問道:“嘯
叔叔怎麽不來一塊吃?”寶姑笑道:“他在廚房呢,這些菜都是他做的。我就說了一句,
今天文革過生日,他就說那他燒兩個菜吧。”文革沒有說話,去了洗手間洗手,她知道
嘯風雖是開飯館出身,但不輕易下廚,他來廣州,都是母親做菜煲湯給他吃。往自己過
生日,也不過是母親為她下一碗長壽麵,多年來,她從未享受過父輩男人的關愛,阿達
叔叔沒有歧視她,沒有阻止過她和曉明的愛已經是最好的了。
特別嘯風又是個不善言辭的人,文革看見他在廚房燒鮑魚,簡直不相信自己也會兒
女情長,她的鼻子酸酸的。
食通天火鍋城采用自助形式,三十八元一位,吃到吃不進為止。一時間門庭若市,
在中國,但凡任何東西開懷大吃,總是英雄輩出。
嘯風去批執照時,堅持要二十四小時營業。老廣的天性是愛吃不愛睡,食通天深更
半夜也能爆滿。
兩個人分工,清早,嘯風親自押車去最新鮮的早市采購,火鍋店不用養大廚師,清
一色的小工,隻要勤快,手腳麻利,永遠泡在水池邊做清洗工作,但原材料必須最好,
嘯風買的海鮮、肥牛、羊腩都是上等貨色。寶姑就每天釘在店裏,上上下下地張羅,迎
來送往,因為她麵善,又有人緣,所以很能留住客人。嘯風和寶姑總歸是有過夫妻緣的,
配合起來,相當默契。
第一個月,寶姑就分到五千塊錢,她沒掙過這麽多錢,推開嘯風的手道:“我又沒
投資,憑什麽拿這麽多錢?!”嘯風道:“給你你就拿著,什麽時候街市淡了,想要也
沒有。”寶姑嗔怪道:“這麽多年了,還是這個脾氣。”嘯風這次回來,人變得內向,
處事感情色彩很少,讓人吃不透。
食通天火鍋城做得順風順水,老天爺也特別幫忙,一個寒潮接著一個寒潮,南方的
冬天,寒潮是最要命的,濕冷濕冷的,讓人心裏沒有著落,火鍋城是最好的去處。不到
半年,嘯風和寶姑就賺得盆滿缽滿,誰看著都眼熱。
逢到雙休日,文革就來店裏幫忙收款,她到底年輕,不會因為客人多,就被吵昏頭,
她腦子反應快,能應付過來。在外人眼裏,他們是家庭式生意。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文革在店裏釘著,寶姑和嘯風在家裏算豆腐賬。有幾張發票找
不著,寶姑揚聲問在洗手間方便的嘯風,他回道:“在西裝口袋的錢包裏,你自己拿吧。”
寶姑翻開錢包,看見嘯風一家四口的全家福,無比的溫馨可人。
人家的美滿、天倫,襯出了自己的殘缺、冷清,寶姑怔怔地站在那裏,想到她與嘯
風的初戀、私奔,那樣生生死死的愛情,到頭來他是別人的丈夫和父親,自己的女兒也
與他毫無幹係,特別這一段情緣,沒的怨、沒的悔,完全不受他們自己的支配。她隻能
空自感歎,世事的滄海桑田,無常莫測。
這時電話鈴響起來,寶姑去接聽,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溫柔體貼道:“寶姑姐嗎?
我是嘯太,嘯風在不在你那裏?”寶姑忙道:“他在洗手間,我這就去叫他。”嘯太道:
“不忙,我們說兩句,聽阿風說你一直關照他的起居生活,我真是非常感謝你,湯湯水
水這類事是很婆媽的,可是男人在外沒人照顧總是不行……”寶姑客氣地回道:“這也
是應該的。”話音未落,便覺不妥,正不知怎樣改口,嘯太在那邊柔聲細語道:“你們
的事,阿風都跟我說過,我知你是個好人,阿風跟你合作我很放心。”寶姑想不到嘯太
這樣通達,嘴上不說,卻在心裏讚歎嘯風的眼力,見他已從洗手間出來,忙把話筒遞給
他。
嘯風接電話時,一臉的溫厚,又有一種心滿意足的安然,那邊的一對兒女,搶著要
跟父親說話,看著嘯風其樂融融的樣子,寶姑悄然地去了廚房。
她默默地把泡在水裏的菜心,又翻泡了一遍。
七
好一會兒,身後傳來關切的聲音,“你怎麽了?”寶姑答非所問,“現在的菜農,
下農藥下得太狠了。”嘯風輕輕扳過寶姑的肩頭,“你生氣了?”寶姑看著漆黑的鍋底,
心想,我有什麽資格生氣?
兩個人麵對麵地僵立著,相處這麽長時間,對於過去的傷疤,兩人都小心翼翼的。
見寶姑黯然的神色,嘯風解釋道:“兒子的會考,主課都是A,他們想叫我高興高興。”
寶姑點頭表示理解。嘯風又道:“我剛去香港的時候,很苦,住籠屋,在北角賣垃圾貨
走鬼(無照小販需逃避警察),也教過太太票友唱戲,都不是長久之計,幸虧碰到了她,
介紹我在她父親的鹹魚海貨幹果店裏打雜,才混上一口飯吃,後來我跟她結了婚。她父
親過世以後,我們把鹹魚店給賣了,開了一家餐館,街市淡的時候,她背著孩子到店裏
來幫手……”
寶姑歎道:“我知你們是患難夫妻,我也沒說什麽嘛。”嘯風道:“我這次到廣州
來找你,一是拿著血汗錢投資,總得找個可靠的搭檔,臨近‘九七’了,大陸這邊有點
生意總是好的;二是這麽多年過去,我對你總還是有一份牽掛,你知我是個長情的人,
嘴上不說,心裏並不是沒有,那年我們私奔去海南島,你沒有父母,叔叔還在裏屋shan
了你一巴掌……”寶姑聽到這裏,眼淚滴下來,脫口說道:“昆侖,你不要說了……”
這一聲昆侖叫得嘯風百感交集,心海翻騰,他情不自禁地一把抱住馮寶姑,寶姑也
在嘯風的懷中閉上了眼睛。
隻享受了片刻的時光倒流,寶姑就輕輕地推開嘯風,多少年來,盡管她並非心如枯
井,還渴望著被人愛,終是養成了克製、忍讓的習性,人家妻子賢良,兒女雙全,現在
又有錢拿出來投資,自己淒淒哀哀的這副樣子,算是怎麽回事呢?!她趕緊調整了情緒,
催著嘯風一塊到客廳去算帳,她不想令他難做。
此後,嘯風和寶姑似乎都恢複了平靜,再也沒有掀起情感的波瀾。
愛是訴說,而有時是什麽也不說,仿佛雁過無痕,卻如同沉船後靜靜的海麵,其實
也是靜靜的記得。
一天,文革下班回家,不高興地埋怨母親,“誰叫你把我們公司的地址告訴蔚文浩
的?他電話也沒打一個就跑去了。”寶姑回道:“你去新疆的時候人家就來找你,幾次
到家裏來你都不在,他今天見到你了?”文革沒表情道:“沒有,我去棚裏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