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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進城打工的盲流的五封家書 [zt]

(2006-08-23 00:43:25) 下一個
致命武器: 一位進城打工的盲流的五封家書 [轉帖] 送交者: 俯瞰 一位進城打工的盲流的五封家書 [轉帖] 舅舅: 您好!信和書都收到了。家裏的農活不忙,我就有整塊整塊的時間看書。看了這麽多書,我離當作家的目標應該越來越近了吧,不過也說不清楚。我還是覺得這一切都和我心底的那扇緊緊關著的門有關。 村子裏靜悄悄的,年輕壯勞力都到城鎮去打工了,剩下的就是老弱病殘。我也想離開,媽媽還沒有同意,您可以幫我說服媽媽嗎? 現在我每天麵對的就是書和土地。 我喜歡書,真的很喜歡,我想寫書,也就是想人家也這麽喜歡我的書。舅舅推薦給我閱讀的書,幾乎每一本都為我打開一扇窗戶,每一本都讓我進入作者的內心旅遊一次,每一本都給我帶來意想不到的歡樂、痛苦等各種感覺。那些感覺是我在這塊麻木的土地上怎麽都無法感覺到的。 隻是,看到舅舅隨書附帶的讀書感想之類的,我就有些忐忑不安。因為我發現很多時候,我讀書的感覺和舅舅的如此不同,如果每一本書都在我們心裏打開一扇通向世界的窗戶,那我們通過書看到的世界怎麽會如此不同呢? 我一直認為隻要認識字,就可以讀書了。我小學畢業那年應該已經把該學習的漢字都記住了。那時家裏沒有什麽書,我隻找到一些缺掉封麵的書,我發現我讀完全書,都沒有發現生字。我真高興。 可是在整個中學期間,我都麵臨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雖然我認為我可以讀書了,可是老師一直在教導我如何讀書。當我告訴他們我讀書的感想時,他們告訴我 “你根本沒有讀懂”,真是奇怪吧!老師告訴我,不是認識字就可以讀懂書的,要想讀懂書、理解書,必須先樹立正確的讀書觀!有了正確的讀書觀,你讀書才能夠理解,你認識世界才可以正確,你就不會讓自己迷失在書本裏。 讀書要有正確的讀書觀,看世界也要有正確的世界觀。這就是我們在學校學習的最主要的東西。 現在想想,雖然從小學到高中,我都沒有離開我們村子和鎮子,也沒有讀過幾本描寫這個世界的書,可是在老師和教科書的指導下,我已經形成了如何看這個世界的世界觀。奇怪吧,舅舅,沒有接觸世界之前,我已經有了世界觀,那是被老師培養出來的世界觀。在使用自己的眼睛看這個世界之前,我已經被告知應該如何看待這個世界。 高中畢業到廣州舅舅那裏後,我感到自己第一次踏入社會,接觸世界。從那時開始,我開始感覺到好像有些不對勁,但不知道是自己的世界觀出了問題,還是這個世界出了毛病,總之,用我的世界觀看這個世界,很多時候是黑白不分,又有些時候則好像頭朝下地看! 看不懂現實世界的當口,舅舅開始讓我看書,我好高興,感覺到書讓我明白了很多不明白的東西,讓我搞清楚了很多現實世界無法回答的問題。同時我也隱約感覺到現實世界雖然隻有一個,但如何看待現實世界卻可以各不相同。不過這個時候,我又困惑了,舅舅經常引導我讀書,舅舅的評論和教誨讓我佩服,卻無法讓我信服。 舅舅,我想問您,什麽是世界觀?我們的世界觀是一樣的嗎?我們和老師的世界觀是一樣的嗎?中央領導和您和我和廣州路邊無數的盲流的世界觀又是否一樣?如果不是一樣,那麽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不同的一套去看這個世界吧?如果是那樣,又怎麽解釋,因為這個世界是同一個而且不是因人而隨時變化的呀,為什麽我們眼中的世界就如此不同。如果真出現這樣的事情,那誰的眼中的世界又是對的,更加接近現實的呢?如何分辨出來真偽?在沒有分辨出來之前,我們為什麽又一定要接受人家的世界觀! 還記得舅舅說每讀一本書,就在心裏打開一扇通向世界的窗戶,可是從舅舅給我的述評和讀書感想中,我發現我們透過自己心裏的窗戶看見的卻不是同一個世界。我很困擾,舅舅,您說,這樣我們不是南轅北轍,越來越遠嗎? 舅舅,還記得你們城市人歌頌的土地嗎?我現在每天除了書,就是和土地在一起,可是我怎麽也無法把土地比喻為母親,把土地想象得那麽浪漫和美好。實際上—— 我恨土地! 我知道這樣說大逆不道,可是這是事實。歌頌土地的人大概都是住在城市裏高樓大廈的離開土地很遠而又不腳踏實地的文人墨客。您什麽時候看到農民歌頌過土地?不錯,農民離不開土地,那不是有感情,而是因為離開土地就會餓死!我們家鄉的土地幾乎長不出什麽東西了,媽媽說,使用了幾千年的土地,哪裏還有生機?隻是我們祖祖輩輩不停給這土地輸送源源不斷的屍體,糞便和汗水,它才勉強長出穀物稻米。 我們農民對土地沒有感情,還因為這土地從來就沒有真正成為我們的,以前皇帝擁有它們,他們欲取欲奪;新中國後土地歸國家所有。各級官員高興都可以收回我們的使用權,可以征用土地另作他用。 我們從來沒有擁有過土地,使土地擁有我們。我們生在這塊土地上,被國家和黨培養成熱愛這塊土地,而且還終生無法離開,最後死後也就葬在這塊土地上。土地沒有帶給我們驚喜,卻時不時帶給我們痛苦和死亡。1949年新中國成立後,有兩百萬一度擁有土地的農民——地主富農們家破人亡。那次的經曆讓農民深深體會到,擁有土地就擁有死亡! 現在全國的農村都彌漫著死亡的氣息,青壯年都紛紛背井離鄉,留下的都是老弱病殘。本來已經過度使用的土地開始荒蕪…… 舅舅,我也想離開這塊土地!我不想像父母一樣年複一年地等待土地裏長出穀物和稻米,直到有一天自己的屍體埋進土地裏。我想到大城市北京上海打工,那裏有很多工作,我雖然失去了一條左臂,不過右臂還是很有力的。您可以給我媽媽講一下,讓我走嗎?我把錢都留給媽媽,我能夠自己養活自己的。 我現在每天打交道的隻有書和土地,所以沒有其他的東西可以寫給舅舅,下麵是我寫的一首小詩: 土地之歌: 土地、土地,我討厭你! 你像一條黑色的繩索, 幾千年來把我們奴役。 有人歌頌你, 那是因為他們擁有你, 而我們, 隻不過是你的奴隸! 有人說是你們在養活全世界, 他們卻不知道, 是我們, 在把你們供養。 如果不是我們的汗水和淚水, 如果不是我們祖祖輩輩的屍體, 你一定貧瘠荒蕪地無法生長出一粒稻米! …… 等媽媽同意我再離開後,我會不停給舅舅寫信的!那時我的世界就豐富多了,那時我就可以找到寫作素材和靈感,也許我就更容易成為詩人和作家。 外甥:昌威 第二封信: 舅舅: 我又自由啦,你給媽媽打電話還真管用,她同意我外出打工,我現在正和同鄉們一起坐在到上海的火車上給你寫信。 本來不想坐火車,有點貴,可是這段時間湖北境內到處是下崗工人堵截公路,還有農村一些喊冤的人抬屍體堵路,結果從家鄉到武漢的長途車多走了八個小時才到。到武漢後,我們就決定改坐火車。 工人下崗後聽說還有幾百塊錢,當然有的隻有一百塊,可是這也比我們八九億農民要好得多呀,我們什麽也沒有,不是嗎?有時我就不明白,他們為什麽鬧,何不像我們一樣背著包袱到處打工去?是誰規定城市的人就一定可以當工人拿工資,農村戶口的人就隻能背著包到處流浪?這公平嗎?農民抬屍體堵路我就有些同情,農民有冤無處伸,有屈無處訴,隻有抬著自己被屈死的親人的屍體才能夠引起當局的重視。 改革開放讓你們城市居民先富起來啦,其中部分先富起來的人紛紛移民西方民主國家成為先民主起來的一部分,哈哈,我看呀,我們這些農民打工仔打工女,離開土地也就先自由起來。這就是我們有人先富起來,有人先民主起來,有人先自由起來的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 雖然現在心裏充滿彷徨和迷茫,但總覺得有希望。雖然我知道自由是有限度的,但自由的感覺真好。在武漢火車站,我們一起買好火車票,可是卻不許進入候車室,我們這些民工被安排在廣場上的民工候車處。我上廁所時,看到他們裏麵的候車室很好,還有椅子,那裏有軍人候車室,有學生候車室,也有普通的人的候車室,不過我們民工就是不能進去。舅舅,我在書上看到,在美國四十年前有一個黑人婦女勇敢地進入白人的公共汽車,爭取和白人同坐一車,我想,你說如果我硬是進入隻有你們城市人或者大學生專用的候車室,那會怎麽樣?你會為我寫一篇報道嗎?我知道公安會把我趕出來,甩出來的。 舅舅不用緊張,我隻是開玩笑。我們這些真正的民工是不會給任何人製造麻煩的。我們自由了,這已經很不錯了,還爭個什麽?我們從來不為政府為城市人添亂。記得上次你在廣州多次告訴我的湖北老鄉孫誌剛在廣州被公安人員活活打死的事件,現在再次成為盲流,我就對這事有了新看法。 嚴格的說,孫誌剛不是盲流,他是大學畢業生,是去廣州找工作的。我們盲流中最高的學曆也就是高中啦,很少大學生。孫誌剛之所以被公安幹警活活打死,不能全怪人家公安。孫誌剛也有責任,是書本害了他,也是老師和學校多年灌輸給他的世界觀害死了他。因為我自己也遇到類似的問題。在我們學校灌輸的世界觀裏,這個國家是人民當家作主的,無論你是工人農民解放軍,無論你是城市人還是農村人,你都是國家的主人,人人平等,享有憲法賦予的平等的崇高的權利。可是如果你真有了這樣的世界觀,而去當盲流的話,你就是不死,也會天天被人家毒打的。我們出去流浪,離開家鄉出去找工作,首先我們就必須知道我們是低人一等或者好幾等的農村人,我們沒有辦法和城裏人比,我們不能妨礙任何人……,忘記憲法,忘記人民的主人這些屁話,沒有尊嚴最好,如果萬一有那麽一點尊嚴也最好收起來,總之忘記學校老師教你的世界觀。這樣我們就安全了!孫誌剛卻因為是大學生,因為讀了一些書就忘記了做農民的本色,還以為自己是個人,他在城市人、在公安同誌的眼睛裏,和盲流無異。你沒有什麽權利,如果人家要趕你離開,你最好蜷縮在那裏,像豬一樣被運走,千萬不要抗爭,更不要反抗。 記住,阿Q這樣的人一般不會被打死,魯迅先生寫得太極端,大家都喜歡阿Q,統治者也一樣,哪裏舍得打死他?可是如果你抗爭甚至反抗,那很可能會像孫誌剛那樣被活活打死。 退一步說,一個地方不要我們,我們還可以到處流浪,找新地方去。我們畢竟還擁有寶貴的自由! 再說,舅舅,一個人出來闖,也總得學會一些保護自己的絕招。我們沒有家,也不和家人在一起,到處流浪,很多時候會和城市人發生衝突,如果是那樣的話,千萬不要和人家講道理,道理不是講出來的,道理是權力和武力打出來的!我們出來的時候,都有前幾年出去的老盲流專門交代我們,如果遇到人家城市人、人民的公安打我們,我們隻要學會幾個姿勢,保護住自己的脾髒,肝髒、眼睛和????就可以了,人家一般拳打腳踢一陣子,發泄完了,也就收手啦。這些我都學會了。 舅舅,我講這些是讓你放心,你上次交代我的注意事項我都記下來了。我不會因為讀了很多書就忘記自己是一個盲流,你不要為我擔心,再說,我隻有一條手臂,有良心的人都不會來欺負殘疾人。 前天,媽媽一直把我送到村子口,最後離開的時候,我都不敢回頭,我受不了媽媽止不住眼淚的樣子。舅舅,你今後可以每個月給媽媽打次電話嗎?我寫信告訴你我的情況,你再告訴媽媽,讓她別擔心。 我有離開家鄉和媽媽的經曆,所以這次我不會哭了。可是和我一起出來的幾位男女同鄉,他們中學剛剛畢業就離開,結果還沒有出村子,眼淚就嘩嘩亂流。有些到了武漢眼圈還紅紅的。不過,我知道,這不算什麽問題,隻要在外麵流浪幾年,你不但忘記了如何去流淚,而且甚至會想不起為什麽哭以及如何去哭了。 你說寫東西要從自己熟悉的著手,我就寫一些小詩郵寄你看,你修改後暫時留在你那裏,我怕自己東走西奔,把那些稿子弄丟了。 眼淚之歌: 白天我們不哭, 因為沒有人會停下來看, 晚上我們也不流淚, 因為沒有人會幫我們擦幹。 你哭是想人家同情, 你流淚是想人家愛憐, 所以無論白天和夜晚, 我們不哭,也不流淚。 可是夜深人靜當我們進入睡眠, 眼角的眼淚總是無法抹幹, 因為一閉上疲憊的眼睛, 夢中總有愛我們的人出現。 舅舅,等我到上海找到工作,再給你寫信。上海有多大?那不是你當年讀大學的地方嗎?家鄉回來的人都說那地方每個人都穿西裝,就是盲流也一定需要穿得整齊才可以進去,是這樣嗎?我有些興奮,不知道自己穿上西裝是什麽樣子的。 外甥:昌威 第三封信: 舅舅: 我現在在上海,雖然暫時住在南翔垃圾場處理站,但很快會想辦法進入上海。 當我們的火車到達上海火車站後,一出站門我們五個老鄉就被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吸引住了。 他們四個隻有一個比我大,另外三個都比我小,小虎子隻有16歲。他們兩個初中畢業,另外兩個算是讀完了小學。本來從家鄉出來的時候,他們聽人家說南方好,所以都想南下廣東,我想換個地方,我想到北京或者上海。於是我從書上看來的資料說服他們和我一起北伐北京或者東征上海。我告訴他們南方的開放已經到了盡頭,由於南方不搞政治體製改革、加上天高皇帝遠,貪官汙吏和黑社會沆瀣一氣,到處魚肉人民,像我們這樣的盲流,那地方是去不得的,搞不好會像孫誌剛一樣被人家活活打死。但北京就不同啦,那是黨中央和以前毛主席的地方(毛主席現在還躺在天安門廣場那個用酒精浸泡的棺材裏呢),那裏的人民晚上睡覺都枕著憲法。在憲法的保護下,我們隻要拚死拚活地幹活就不會餓死或者被人家打死,而且由於2008年奧運會越來越近,需要大量的勞動力;至於上海就更加了不起,是世界最大的城市之一,這裏也是出領導人的地方,我們有一半的黨和國家領導人都是上海培養的,上海既然培養了他們,他們飛黃騰達後,就反過來培養上海。結果,這些年幾乎把上海發展得像美國一樣,把全中國都遠遠拋在了後麵。我們到那裏肯定有用武之地。他們四個當時還聽不太懂我的話——當然我也不全懂,不過後來他們還是聽我的來到上海,隻是一路上都問東問西,不知所措的樣子。這下好,離開火車站不久,他們都被眼前的景象鎮住啦。小虎子聽到上海人嘴裏軟綿綿的上海話,直拉著我的衣角緊張地問:李哥,這是外國嗎? 這裏真像電影上的外國,到處是高樓大廈,不管多高的大樓都窗明幾淨(你說他們是怎麽爬上去擦窗戶的?),地上都是水泥地,一塵不染(這裏根本就沒有城裏人歌頌的“土”地!);從我們旁邊走過的人都西裝筆挺,油頭粉麵(一個個都好像電視上的黨和國家領導人!);經過一個不鏽鋼外牆的玻璃大樓時,我看到我們五個人的影子,這讓我很不安。我們衣著寒酸,每個人背一個大包外加一床棉被套,和周圍改革開放的新上海格格不入。當時我應該早感覺到另外一件怪事,那就是和中國其他城市不同的是,我們好像是這個城市唯一的民工。等我注意到這點的時候,為時已晚。 在火車站我已經研究了上海地圖,大家心裏向往的地方,也是全國人民都羨慕的地方浦東在火車站南麵,於是我們就開始向南邊走。好在我帶了個指南針,這才讓我們在高樓大廈的森林中不至迷路(這裏很難看到太陽!)。 都怪我警惕性不高,如果我當時不是太得意洋洋的話,應該一早就注意到我們身後一直有人跟蹤。跟蹤者是年輕男人,手臂上還套著紅臂圈,上麵寫著“治安”兩個字。其實我在火車站看地圖時,就感覺到有人用警惕的眼睛盯著我們五個,隻是當我們離開火車站後,原先跟蹤的人停止了跟蹤,所以我就放鬆了警惕。當我們離開火車站,向南走了20分鍾,又有人跟蹤了,隻是又過了一會,他們不跟我們走了。不過等我們走了陣子,又有新的紅袖章跟上來。這樣搞了幾次,我終於明白了那些人在接力跟蹤我們。這時我們也走累了,於是就在一棟叫人民大廈的樓前休息。 我們的屁股還沒有落地,後麵跟蹤的紅袖章突然趨前,大聲說:“起來,起來,這裏不能坐!” 我們嚇得立即跳起來,小虎子第一次出遠門,聽到那吼聲連忙躲在我身後。那個紅袖章戴個眼鏡,凶巴巴地盯著我們,用軟綿綿的上海口音惡狠狠地說:“你們幹啥子呀,你們哪裏來的,在這裏幹嗎?有沒有工作?有沒有上海市臨時住居證呀?這裏不好坐得呀,儂知不知道呀!?” 他們四個都嚇得不敢說話,我就站出來對那個紅袖章解釋,可是他根本不聽,揮了揮手:“這裏是我的管區呀,我不理那麽多呀,你們不好在這裏坐得呀,儂走就得的啦!” 於是我們五個人就被他連推帶拉,轟出了他的管區。可是我發現一離開他的管區,立即就有另外的紅袖章盯住我們。就這樣我們走呀走呀,一直不敢停下來,走了三個小時,問人家,這是浦東嗎?人家說,你走到五角場啦,坐車吧。 我們在五角場坐公共汽車,一個小時後到了浦東。舅舅,你什麽時候離開上海複旦大學的,這浦東可真厲害呀,像畫裏的城市。隻是我們到後才發現,我們根本不該來的。 這裏根本沒有我們落腳的地方,我們五個人已經疲憊極了,可是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隻要我們一停下來,就有人來趕我們。天黑了,城市亮起來,這裏的景色越來越迷人,我們也越來越絕望。這樣下去我們怎麽辦?這裏不像廣州,到處可以找到破房子住一晚,到處是和我們一樣的盲流,隨時有老鄉帶我們過去暫時落腳。 我突然知道上海為什麽這麽美麗了,我也突然憎恨起上海。上海的美麗是因為路上沒有我們這些盲流到處晃蕩。我當時還奇怪,難道上海沒有大糞,沒有肮髒的垃圾,難道上海沒有見不得人的下水道,沒有城市人不想幹的活計如搬運和砌牆嗎?因為據我所知,隻要有這些活的地方,就有我們盲流,是不是可以這樣說,有肮髒和重活的地方,就應該有盲流! 後來我才知道作為中國通向世界的櫥窗,上海市政府對盲流采取了特殊的遣送方法,采取把沒有工作和暫住證的盲流及時遣送到郊外的辦法,而且使用帶紅袖章的上海人,及時趕走那些疲倦了、實在走不動了、想在這個大都市某個角落歇一下腳的盲流,盲流發現自己無處落腳的時候,也自然回到郊外或者盲流區。 隻是我當時不知道盲流區在哪裏,所以等晚上有紅袖章和警察來詢問我們時,我們好像罪犯一樣誠惶誠恐。不過那警察同誌覺悟高,他在決定遣送我們到南翔的時候,和顏悅色地解釋:中國就隻有一個上海,愛我上海維護我上海是中國人的責任和光榮。不要把上海搞得亂七八糟,無業遊蕩的盲流在這裏是不允許的…… 那天我們被送到南翔收留站過了一晚。第二天我們茫然了。他們四個是被我說服來上海的,我當時很是著急。我雖然身上有些餘錢(媽媽總是給我帶幾百塊),可是他們四個基本上身上都沒有回去的火車票錢。 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有一個好心的人告訴我們,到垃圾場去試試,那裏有便宜的住房,住下來再想辦法,就是一時想不出辦法,在垃圾場總餓不死的。 我們順著人家指的路走下去,不久陣陣撲鼻的惡臭傳過來,大家幾乎都想停下來,不過誰也沒敢停下來。慢慢又走了十分鍾,眼前突然出現了三座大山。仔細一看,才發現那是堆積如山的垃圾。這時我們的鼻子也漸漸習慣了那惡臭。於是我們繼續走過去,在接近第一座山時,我們才注意到,那垃圾山中有好多人在弓腰駝背地撿著什麽。再走近點,有些人抬起頭看我們,我們也看到垃圾堆中有很多小孩子,最小的隻有一兩歲,在垃圾堆中爬來爬去,很是活潑可愛。 我們一輩子都沒有看到這麽多垃圾,垃圾多得都分不清是否是垃圾。我們都本能地捂住鼻子,高聲問一位婦女:“哪裏有住的!” 她指了指那堆垃圾另外一邊。我們過去後,找到一個男人,他問了我們要幹嗎,就把我們帶到第二個垃圾山旁邊,那裏有一排木板搭起來的小房子,說是小房子,也就和我們的農具房差不多大小。他說,你們可以住在這裏,每天每人2塊錢,不過必須把所選垃圾賣給他。我們說,我們是要進上海的。他看了看我們,說,你們這樣子怎麽進,不要小看這垃圾,你們幫我選垃圾,等有點錢,你們就可以進上海啦。 我們就住進去,這時我們已經聞不到惡臭味道。後來我們才知道,有很多人都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到垃圾場來過渡,好在這垃圾場真是個寶地,什麽都有。我們不喜歡撿別的,於是隻在垃圾場中找易拉罐和瓶子,然後交給那位租棚子給我們的垃圾佬。我們知道自己是臨時的,也就沒有什麽難受,我們最終是要進城的。 後來我們才知道住在這個垃圾場的常住人口超過一百多人,他們就住在垃圾場中央,靠這些垃圾過日子。我說,沒有想到上海的垃圾能夠養活一百多人,那個垃圾佬就笑了,他說,什麽呀,上海這樣的垃圾場有十二個,有六個都是安徽來的盲流固定把守,另外還有江西和河南的根據地,隻有眼前的比較開放,大家都可以過來混口飯吃…… 真沒有想到,像這樣住在垃圾堆中央,靠垃圾生活的人,僅僅上海就有上千人。 那位垃圾佬自豪地告訴我,他是這裏的元老,駐守垃圾場已經十八年了。他告訴我,他見證了上海從改革開放到現在繁榮昌盛的每個時時刻刻,他知道上海人民的生活水平發展之快,他感謝黨和國家對上海的建設嘔心瀝血,他說,這讓他從垃圾場拾到越來越高檔的消費品和耐用品! 我驚奇地看著他,這時,有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從垃圾堆上一蹦一跳地跑過來,過來後就躲在那人屁股後麵,靦腆地偷看我們。那人摸摸孩子的頭,“丫頭,找到什麽啦?”那小女孩從爸爸屁股後麵出來,舉起小手,在她烏黑的小手裏,有一個破了幾個洞的橡皮米老鼠。那人一看就說,“丫頭,這東西沒有用,快去撿有用的,去。”那小女孩又一蹦一跳地跑開。“這是我丫頭,等她六歲生日時,我就帶她出去看一下。” 舅舅,後來我才知道,每個垃圾場都有好多個家庭生活在其中,像這個孩子長到五歲還從來沒有離開過垃圾場的不止這一家。我很擔心這孩子的教育,那爸爸卻說,沒有辦法,哪裏有時間出去?他說,好在垃圾場什麽都有,孩子可以學會認識一切東西。 真是不可思議呀,舅舅,孩子這樣長大,那她眼裏的世界不就是一個垃圾場? 舅舅,等另外幾個同鄉一習慣這裏,大家有了些錢買套好點的衣服後,我會盡快離開這裏到市區去找工作的。 你給我媽媽打個電話,告訴她我一切都好,不要告訴她我暫時在垃圾場工作。 外甥:昌威 第四封信: 舅舅: 您好!我已經離開垃圾場一個月了,由於到處打零工,居無定所,所以也就沒有給你寫信。今後如果還有這樣的情況,如果我無法給你寫信報平安,你就隻當我一切順利。我已經完全可以照顧自己了。我發現出門在外,比讀書上學時成長得快幾倍。 其實如果我們知道門路的話,可以更早離開,有很多民工集中的地方都有不少有用的消息,隻是我們不知道在哪裏。 離開垃圾場時,好多垃圾場的孩子過來牽著我那條還剩下的右臂依依不舍,讓我好難過。我粗粗估算了一下,全中國這種靠城市垃圾為生的農村人口不下七十萬,這還不包括那些收垃圾的民工。這五十萬垃圾居民為了第一時間從城裏運出的垃圾中找到有用的東西而基本上都得住在垃圾場附近甚至垃圾堆中。我覺得生為農村人,能夠艱苦點住在垃圾中掙一份固定的錢未嚐不可,可是我一想到那些孩子,心裏就不好受。僅僅我們這個垃圾場就有幾十個孩子是長年生活在垃圾堆中的,有少數長到四五歲還從來沒有離開過垃圾。他們的父母總是樂觀地對我笑著說:沒有什麽,好在城裏人生活水平高,這些年,也沒有虧待我們。垃圾裏什麽都有,我們的孩子從玩具到牛奶瓶子樣樣不缺! 可我心裏還是難受。離開的時候,我寫了一首小詩,我還讀給那個從來沒有離開過垃圾場的五歲小女孩聽。我現在讀給你聽: 垃圾之歌: 從呱呱墜地, 我們就生活在這裏, 這裏什麽都有, 我們豐衣足食。 東邊是垃圾,西邊也是垃圾, 我們成長在垃圾堆裏, 我們豐衣足食, 我們無憂無慮。 垃圾堆外麵是什麽, 垃圾外麵還是垃圾, 我們生活在垃圾世界裏, 整個世界,都是一堆垃圾! 我念完詩,那個小女孩眼睛睜得大大的,那眼睛真好看。那眼睛讓我想起了我初中時的同桌……不過她顯然一點都沒有聽懂,我好氣餒。我決定今後再也不寫詩了。舅舅,你一定不覺得可惜,你從來沒有評價過我寫給你的詩。我不再寫詩了! 我們幾個人離開垃圾場時,幾乎每個人都穿上了新衣服,而且我們也像城市人一樣把我們的行李主要是鋪蓋塞進了大行李箱,那是我們在垃圾堆找到的行李箱。 小柱子最先找到工作,他是我們裏麵身體最強壯的,他在勞務市場隻站了兩個小時,就被浦東第六地產開放公司的包工頭帶走了。聽說包吃包住,一個月還有六百塊,我們羨慕死了。可是問題是他們三個都沒有他強壯,人家不要。至於我,包工頭們根本沒有看第二眼。哪裏也看不見一隻手的人去搬磚運鋼筋吧。 沒有想到,上海這麽多機會!我們還沒有羨慕完小柱子,二狗子就被人看上了。看上他的是上海中台合資製藥廠,他們看二狗子白白淨淨的樣子,就招收二狗子去作為藥品試驗人。那工作隻是在藥廠有新藥問世時先試吃試用,看看藥物是否有副作用。平時根本不用幹什麽事。也是包吃包住,一個月五百多塊。我很喜歡這個工作,也就是像個實驗室的白老鼠,這樣平時不是就有時間看書了?可是人家說,由於我少了條臂膀,有些藥物的試驗結果可能會出現偏差。就這樣我眼巴巴看著二狗子也被領走了。 剩下我們三個人,開始都有零工打,我雖然不比他們兩個差,可是人家看到我少了一條胳膊,總是不願意雇我。不過看到他們兩個基本上靠打散工可以維持下去,我也就安慰了一些。我內衣口袋裏還有一些錢,那是媽媽不放心,在走之前晚上把錢用厚塑料袋封死後縫在我內褲上的。要是萬一不行,我就撕破褲子拿一些出來用。不過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這樣的。讓我安慰的是他們幾個都可以了,他們沒有額外的錢,如果真是一直找不到工作,會去要飯的。不過,這是聳人聽聞,盲流總有辦法生存下去,要飯不在我們的字典上。 上海真漂亮,我在這裏很少看到缺一條胳膊的人,更不要說缺一條胳膊的盲流了。上海人其實也很和善,特別是對於缺了一條胳膊的我,他們不像對其他盲流一樣吆三喝四。不過我還是強烈感覺到,我在這裏不受歡迎,他們客氣,但卻是客氣地想讓我消失,讓我不要站在顯眼的地方,讓我到遣送站…… 我的機會來了,兩個星期前,一個小老板模樣的人來到臨時勞務市場,盯著我看了半天。我注意到其他的盲流看到他就閃開,但是我不怕,我也盯著他看。他笑笑,說:跟我走吧。我就準備走,有一個站在我旁邊的盲流扯了扯我的衣服,小聲說,小李子,不要去!他是上海市拆遷公司的,他們都在幹傷天害理的事,城市人對他們咬牙切齒呢! 我可管不了那麽多,我又不是城市人,於是我就跟他去了。我現在上班的地方是上海市第八城建公司拆遷部。我的工作就是在拆遷遇到釘子戶時,勇敢地站到推土機前麵,讓那些哭天喊地的老頭老太太看清楚我是少了一條胳膊的工作人員,如果他們想與推土機對抗,就要先通過我。當然如果他們通過我時,發生推撞,傷害了我這個殘疾人,躲在推土機後麵的大漢們就會一擁而上,收拾他們。 上個星期我們公司成功拆遷了徐匯區的釘子戶,老板一高興就獎勵了我一千元,還當著拆遷全體人員表揚我主動工作,身殘誌不殘! 我想我受之無愧,事情是這樣的。我被老板領著趕到一個釘子戶霸占的拆遷現場,據說,公司這是第十次去,都沒有成功。我們趕到現場後,果然那個釘子戶江老爹擺著桌子椅子坐在房子前。我按照公司老板交代走過去。那老頭抬頭看見我,瞅了我的胳膊一眼,拿起了桌子上的一本薄薄的書。“我有《憲法》在手,你想怎麽樣?”他的聲音沙啞,顯然是多日抗爭的結果。 “請您老人家讓開,這裏要拆遷!”我平靜地說。 他舉起那本書,“我的權利受憲法保障,私有財產受憲法保障,剛剛不久才通過的。你看清楚,這是最新版本的憲法!年輕人,你見過《憲法》沒有?!”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這個叫《憲法》的東西,我知道那裏有很多美好的東西,但我一直無緣相識。我想今後一定好好研究一下,那到底是什麽玩藝。為什麽無論是政府還是對抗政府的人,在搞急了的時候,總是把這本小書本抬出來? 不過當時我隻是按照公司的交代幹巴巴地說:“老先生,那本書我還沒有時間看。不過今天你一定得讓開!” 那姓江的老頭一看自己孤立無援,馬上變了副嘴臉,聲音可憐巴巴地說:“小兄弟,我的八十多平方米的房子,他們拆毀後隻賠償我一百二十萬。在上海我隻能買一個三房的小公寓,還不能腳踏實地,還得懸在半空,這不公平呀!” 我聽到一百二十萬著實吃了一驚,腦袋轉了好幾圈才感覺到那到底有多少。之後,我就晃動著我的空袖管,冷冷地說:“一百二十萬還嫌少?我這條手臂隻值二十萬!” 那姓江的老頭一聽就沉下臉:“你算什麽東西!頂多一個殘疾盲流!一錢不值!” 這句話激怒了我,我忘記了公司的交代,忍不住一腳踢翻桌子,把茶水搞潑,把憲法踩在地上,惡狠狠地盯著那姓江的:“今天除非你再拿掉老子一條胳膊,否則你就得讓開!”看到嚇得戰戰兢兢的老頭,我又加上一句:“什麽保護私有財產,老子一無所有,那是保護你們的,這本憲法和我無關!”我又使勁踩了一下那本叫做的憲法被有些人認為很神聖的書。 我的憤怒的動作不但讓老頭驚慌失措,而且讓躲在推土機後麵的老板也手足無措。不過他們還沒有來得及出麵製止,那姓江的老頭倒先退縮了,他一邊哭喊著,一邊離開了現場。由於他邊走邊哭,也算是給自己找到了台階下。我想,他大概本來也有自己的計劃,如果可以多搞幾萬賠償就好,如果搞不到,一百二十萬也足足夠他花天酒地到死去,犯不著為維護憲法上規定的自己的所謂權利與我種命不值錢的盲流對抗。 我那天真的憤怒了,可是老板以為我在演戲,並且鼓勵我今後要經常發揚這一特長,為拆遷公司效勞,為建設美麗的大上海貢獻自己的青春和力量。 可是,舅舅,我卻有些後悔自己沒有能夠控製住自己。我到底怎麽啦? 事後聽拆遷隊的民工說,他們從來沒有看到一個盲流也會發這麽大的火。我也想起來了,走的時候,老一輩盲流怎麽交代我們的?要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這樣才能在這個弱肉強食的城市森林裏生存。可是我到底是怎麽了?後來我想,會不會和老人拿著作為護身符的憲法有關? 我說沒有讀過憲法也不全對,其實從小學到中學,我們學習了很多有關憲法的知識和具體條文。例如我們國家的憲法就規定我們國家人人平等,我們國家實行的是公有製,人民是國家的主人,一切國家的財產屬於全體人民所有。所以當我們農民的土地被剝奪被收回國家所有的時候,當我們的農田、我們住房被征收,被一條條道路取而代之的時候,我們不但不傷心,反而歡欣鼓舞,因為我們是最富有的,我們擁有整個國家,我們是國家的主人,不是嗎?可是某一天,當財富都集中到城市人手裏,當一些人把國家的主人——農民和工人的財富都收歸己有的時候,當貪官汙吏都靠巧取豪奪完成了資本的原始積累的時候,憲法突然宣布要保護私有財產,請問,我們九億農民有什麽私有財產!我們一億到處漂泊流浪的盲流也一無所有呀!既然我們農民的土地都是國家所有,上海那些小癟三霸占的國家土地憑什麽成為自己的私產,又憑什麽拿那麽多人民的血汗錢補償他們? 舅舅,我的想法可能不對,或者說不是你們可以接受的想法,可是那天我就是這樣想的。這兩個星期,拆遷隊再接再厲,又完成了好幾處拆遷。低矮的房子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漂亮的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我站在這裏感到頭昏眼花,缺少了一條手臂讓我走在這裏覺得地上高低不平,是人間路不平,還是我失去了平衡? 有時,我感覺到自己是那麽的孤單,雖然全國有一億盲流,但我們每一個都像漂泊在大海裏的一片葉子。一旦離開了家鄉,我們就永遠無法靠岸,因為我們不想回到荒蕪的家鄉,卻也無法真正進入到城市。我們隻能這樣漂泊著。 舅舅,等再攢一點錢,我就離開上海。我想到溫州,還有其他很多地方。 外甥:昌威 第五封信: 舅舅: 在上海拆遷隊的工作收入不錯,但是我心裏越來越不安,這不安讓我不停地思考,結果越思考越不安。我已經離開拆遷隊,而且決定近日就離開上海,我想到全國各地去流浪去打工。我對未來充滿信心,對我自己也充滿信心。所以,舅舅,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要為我擔心,我會活得好好的。這次決定到處走走並不是為生活所迫,也不是上海呆不下去,而是我選擇了這種生活。反正在哪裏都是靠我自己的雙手吃飯——哦,是一隻手——所以無論到哪裏,我都可以生活下去。既然這樣,那麽為什麽不趁自己年輕、有兩條健壯的腿時走南闖北、增長見識呢!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我好向往那樣的生活。 另外我雖然不再寫詩,也暫時把寫小說的願望小心收起來。可是我想起了你告訴我的,寫一些自己熟悉的東西。我有個打算,我想寫一本《盲流指南》。我們當初到上海來,就因為沒有門路走了很多彎路,吃了不少苦,想一想像我們這樣的盲流不知道有多少。我想,如果有以介紹各地工作情況,便宜住房為主的專門指引盲流流浪住宿找工的書就好了。你是大記者,你知道,中國沒有人會給盲流寫一本這樣的書。我想,也許我可以做到。這樣想起來,我覺得終於有了目標,心裏就激動起來。 要寫這樣的書,到處流浪打工就成為必要,我可以靠自己取得第一手資料。所以我決定未來兩年,就從北京開始,然後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走過來。對了,溫州是一定要去的。最後,我會經由福建沿海再回到廣州。我打算把這本書先寫成以各個城市為主的小冊子,在我們盲流中流傳,讓那些剛剛出來的盲流或者想換一個城市的盲流一看我的小冊子就知道在哪裏落腳,到哪裏找工作,以及要回避哪些地方,注意哪些事項等等。我會主要靠自己打工的錢支持這本小冊子,但如果萬一不夠,媽媽也會給我郵寄一些費用,雖然想到讓媽媽動用那些錢一開始讓我微微不安,可是想到自己所做的事可以為大多數盲流提供谘詢指南,我就稍微感到安慰些。 舅舅,我發現你現在不再鼓勵我讀書,為什麽?我讀的書還遠遠比不上你讀的多,我也遠遠覺得不夠。好在到處都可以買到幾塊錢一本的盜版書,最近我買了一本盜版的《憲法》,因為我想知道為什麽有些人竟然把這本書拿出來作為護身符。 短短一個星期下來,我已經讀了三遍,這真是一本好書。每一條,每一個句子都仿佛讓我明白更多的事理,雖然一合上書,我會更加糊塗,不過我真是喜歡上這本書啦。這本稱為《憲法》的小本本不但讓我思考,也給我力量,而且讓我在朦朦朧朧中看到巨大的希望。 我理解了那天那位阻止拆遷的老頭為什麽拿著本《憲法》就像抱著一件法寶一樣同我們拆遷公司對抗。而且我也同時隱隱約約感覺到他為什麽害怕我,最後敗在我手下(一隻手)。 人們都說現在社會是弱肉強食的時代,而且把城市稱為城市森林。言下之意,在這個城市森林裏,弱肉強食已經成為普遍規律。所以當我們這些盲流站在城市角落裏等著肮髒危險的工作的時候,城市人可以對我們吆三喝四,可以不把我們當人看,而幾乎沒有一個盲流提出過異議,因為這就是社會規則。我們盲流低人一等,我們沒有必要抗爭。所以當下崗工人抗議,當城市居民反對拆遷,當農民抗稅堵路時,盲流就是餓死也隻是默默地餓死,我們沒有抗爭的意思,也沒有抗爭的意誌,我們接受弱肉強食的規則。可是那天在拆遷現場的發生的事,卻讓我深深思考。我發現,把人類社會比喻為原始森林是不恰當的。 因為在原始森林裏,老虎永遠是老虎,梅花鹿也隻能是梅花鹿,你不可能奢望梅花鹿有一天可以聯合起來反過來把老虎攆得到處跑。也就是說,原始森林的弱肉強食的法則是上天定好的。人類社會卻絕不是這樣。就像那天,那個城市老頭在我的強硬之下敗走一樣,那天我突然成為城市中的暫時的強者。 後來我想,正是那個老頭用來作為護身符的《憲法》賦予了我力量。那天我突然感覺到,我也是中國這塊大地上的主人,我們國家是公有製,不允許有些人把這塊無我們容身之地的土地霸占為私有財產。於是我才那麽憤怒。這也是我後來買一本《憲法》看的原因,並且我喜歡上這本憲法。我也會慢慢把憲法的精神用淺顯的文字寫進我的《盲流指南》中,讓更多的盲流從中吸取知識和力量。 舅舅,希望這次我寫自己熟悉的《盲流指南》可以成功。今後很快我就開始自己的長征,到處流浪,我沒有多少時間給你寫信,你不必為我擔心。 想到可以走遍祖國的大城市,我心裏又激動又開心。 舅舅給我鼓勵吧! 外甥:昌威 (版權屬於原作者《致命武器》,希望這樣推廣性的轉貼不至於侵害作者的版權,表示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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