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爺爺
我很慚愧,竟然沒有記住爺爺的忌日--好像是聖誕節後的那個周三,就連爺爺去世時的年紀也沒有記住--我隻記得爺爺是屬大龍的。爺爺去世那天,我在上班,大概中午左右,老婆在網上給我發一消息,說姐姐打電話告訴她,爺爺已經斷氣了。當時,我的心裏很亂,但我並沒有想哭,隻是不斷地想爺爺留在我腦海中的印象,另外考慮著是不是要從多哈飛回國內,趕著參加爺爺的葬禮。還沒有下班,我就趕回家裏,給老爹打一個電話。電話接通,老爹他們已經開始布置爺爺的靈堂了,老爹告訴我不要哭,頓時,我的眼淚刷刷地流下來。爹說,爺爺是在家裏掉氣的,走的時候很安詳,爹告訴我不要回家了,太遠了,還說爺爺走之前他已經告訴爺爺,我不回去送他了,爺爺知道了。掛上電話,我一個人哭了很久。
爺爺是個典型的經曆過舊社會、新中國及新時代的小城鎮的中國老人。爺爺給我的印象就是老是剃著光頭,邁著八字步,兩手扁在背後。爺爺是個非常簡樸的人,他的那件棉襖和那件狗皮大衣,好像自我記事起,每個冬天他都穿。他對花錢非常謹慎,恨不得把一分錢掰成兩半使,除了抽煙,我好像沒見過爺爺花錢。爺爺從來不坐自行車,每次騎車說要帶他,他總是拒絕,不論多遠,他總是堅持自己走路。爺爺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家鄉,生在這裏、長在這裏、死在這裏。就連他的最後時刻,在醫院的時候,是爺爺他自己要求回到家裏,他不願意死在外麵。
因為我奶奶去世的很早,在我爹幾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我父親和大伯都是由我爺爺一個人帶大。從我記事起,爺爺好像就總是閑不住。
小的時候,每到夏天,爺爺都會去街上做自己的小買賣。每天上午,爺爺都會在家做一大桶石花粉,然後挑著擔子,到街上去叫賣。那是用一種叫做石花籽的籽,有些類似於無花果籽,每年都有湖南人到我們那裏叫賣,爺爺當然是他們的老主顧。這種籽用布袋包起來,泡在桶裏,然後在桶裏揉,就會有很多漿汁流出來,每次大約揉半個多鍾頭,漿汁再揉不出來時為止。然後將茄子包在另外一個布袋裏,同樣,揉出少量茄子汁。最後將茄子汁點漿點到大桶裏,靜置10多分鍾後,就會凝固成透明的膠狀粉,有些類似於現在的果凍。然後舀出來,澆上糖和醋,是夏天不錯的消暑飲品,據說對於腹痛腹瀉也有很好的療效。
每次爺爺做完石花粉之後,我們都會負責幫爺爺清洗布袋,清洗之前,我們都會好好利用現有資源--通常我們會自己在家裏用剩下的籽和茄子汁另做一小盆供自己享用。下午時分,爺爺就會高興地挑著空擔子回家,然後我們就幫著爺爺數錢。爺爺的手很緊,很少給我們錢。除非有的時候生意很好,一天能夠賣兩桶的時候,他會偶爾給我們一毛兩毛的。
曾經跟著爺爺去街上一起賣石花粉,也見過爺爺被欺負的時候。因為畢竟是小買賣,而且都是手工製作,況且用的水也就是井水或自來水,街上戴大沿帽的(小的時候不知道什麽人,可能是稅務、衛生局或者城管什麽的)經常過來強行地把桶裏的粉倒在地上。然後爺爺就很無奈地看著,什麽也不能做,我們也什麽都不說。如果還早且天氣很熱,爺爺就會回家另做一桶,然後換個地方繼續擺攤;如果已經很晚了,那也隻能灰溜溜收攤回家了。
後來,我上中學以後,家裏條件也好了些,爺爺年紀也大了,再加上城市管理越來越嚴,我們就不讓爺爺繼續做這買賣了,當初,爺爺也是很不情願地把自己的那全套家當送給了一個遠房的親戚,由他們繼續這項事業。可是後來的生意模式也已經完全變樣了----擔子變成了推車,還用上了冰塊,醋也改用了紅醋,而且不再用茄子汁點漿而改用石灰水了。真是非常懷念爺爺親手做的石花粉,可惜已經沒有機會。
因為我們家地處縣城邊緣,在改革開放之前,我們家還算是近郊,也有地。據說,爺爺還曾經當過我們那裏的生產隊長。小時候田地的印象已經不是很深了,我隻記得城市擴建之前,我們家還有菜地,家裏也養過豬。我上小學之前,城市已經擴建到家門口了,所有的地都沒有了。可是,作為農民出身的爺爺卻從來也沒有閑著。家裏附近的一些地,被圍牆圍起來了,可是長久也得不到開發,房子遲遲蓋不起來,野草倒是長到人高。爺爺就操起舊業,挑上糞桶,抗起耙子,到那裏開荒。爺爺種過很多東西,大多是季節性時蔬,絲瓜、白菜、豇豆、南瓜、苦瓜、辣椒、茄子、葫蘆等等。可是爺爺種菜的質量倒不是很高,經常長得奇形怪狀,有一次他種的卷心白菜長到一人多高都沒有開始卷心,後來隻能砍來喂雞,現在想起,估計倒也不是爺爺的技術問題,可能是上了假種子的當吧。而且一般爺爺種的菜到收獲的時候,市場上的菜價已經很便宜了,經常家裏對爺爺收回來的菜都是不屑一顧。這樣,爺爺就會把菜在我家和大伯家進行分配。實在沒有人吃,他也會把菜挑到路邊,低價賣給路人或者幹脆白送。後來家附近的荒地蓋起了樓房,爺爺就跑到鐵路那邊的壕溝邊上的荒地上開,再後來幹脆被迫轉移到壕溝的河床上去開荒了(非雨季沒水的時候)。為了他的那幾塊開荒地,爺爺是沒少費心,經常是聞雞起舞,天沒亮就跑去給他的菜澆水,太陽下山的時候去澆糞。曾經有一次,半夜下大雨,他對他的菜地放心不下,竟然冒雨去收拾菜地,結果感冒,他也舍不得花錢去醫院,就拖著,後來還是不得不去醫院打點滴。就是因為那樣,再加上每次爺爺從菜地回來渾身臭烘烘的,我就“下令”讓爺爺從此不要再去開荒了。當時我已經上高中了,雖然我是他最小的孫子,但因為我一直學習成績特好,家裏人都很尊重我的意見。爺爺倒是真去少了些,而且就算去,他也偷偷地背著我去,而且他把他的家夥--糞桶和耙子都藏到了大伯家裏。後來自從我上大學離開了家鄉,他的活動又開始公開了。一直到2003年底爺爺犯病住院,大伯幫他照顧,他才算徹底放下他的那幾塊荒地。
爺爺那次犯病據說也與菜地有關。那次是2003年11月底,我正好從希臘回北京休假,本來沒有打算回老家,電話裏媽媽說爺爺住院了,我就趕緊搭火車回家。爺爺本來身體不錯,除了有點高血壓,沒別的什麽大毛病。可能是犯病那天,他在菜地裏挑水太用力,結果用力過猛,傷到了內髒,後來回到家裏,結果吐血,聽大伯說,那天吐了差不多有半盆。去醫院檢查,說是胃出血。當時爺爺非常虛弱,本來以為爺爺不行了,結果他竟然挺了過來。後來出院後,爺爺的身體狀況明顯不如從前了,而且每況愈下,他也開始拄起了拐杖。因為我長期不在家鄉,我不知道爺爺的最後兩年是怎麽過的。聽媽媽講,爺爺身體不好,行動不方便,加上城市發展太快,我們家附近變化太大,各種商業區小區比比皆是,爺爺也不敢出遠門了,他怕自己走丟了。我們村(現在叫居委會小區)裏的老人也相繼去世,跟爺爺年紀相仿的老人也已經沒有幾個,每天,爺爺就是在村口溜溜,然後就是回家與他的收音機為伴。
最後一次見到爺爺是去年五一。去年四月底我大媽去世,她是因為中風在床上癱了好多年,結果還是沒有熬過去年五一,我回去參加大媽的葬禮。當時爺爺的八字步已經邁不開了,手也扁不到背後了,必須借助拐杖一步步地挪。也許是因為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苦悶,爺爺的話已沒有以前那麽多了。他總是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裏,聽他的收音機。吃飯也不跟我們一起吃,都是媽媽盛好給他送去。
今年清明節的時候的,我請假從多哈飛回北京,然後回老家去給爺爺上墳。爺爺和奶奶合葬在一起,不過還是沒能了了爺爺最後一個心願----他希望土葬,不希望火化。爺爺墳上,還留著花圈的遺跡,墳頭上的草也還沒有長起來。頓時,我發現,父母都已經是滿頭白發,我們究竟還要在外漂泊多少年,才能夠回到父母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