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遷
從上海回來之後,人家問起對上海的印象,還真理不清頭緒,混混噩噩的一團,幹脆以一篇 ‘ 混在上海 ’ 作答,各花入各眼,自己去咂摸其中三味罷了。
上海並沒有什麽自然景觀,雖然在東海之濱,但又有幾個市民觀賞過海景?市郊的佘山隻是一個土墩。小學生春遊年年去龍華,龍華塔看都被看老了。
剩下的就是人文景觀了,也許用 ‘ 人工景觀 ’ 更合適點,上海房子造得連地皮都下沉,天際線卻淩亂不堪。城市規劃可以說是零,當地人驕傲地說上海快趕上東京紐約了,我看趕上馬尼拉還差不多。
我詫異上海人變得這麽沒有想象力,雖然所有人都說上海人精明。精明在哪裏?精明在他們會趕大潮流?精明在他們毫不猶豫地扒掉老弄堂造起火柴盒,然後把一個鴿子窩裝修得美輪美奐?精明在挎的皮包是古地亞穿的西裝是阿曼尼的?精明在銖錙必較,我的就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
在跨國公司上班的白領顯然就是當代的 ‘ 高等華人 ’ ,以前叫買辦,跑街,現在叫項目經理,營業代表。精神倒還是一致的,在公共場所掏出手機大聲討論九億美元的一單生意,話畢頻頻轉頭看有多少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可惜上海人看慣了 ‘ 搞漿糊 ’ ,連頭也不抬, ‘ 高等華人 ’ 若有所失了幾分鍾,手機一響,又聲如洪鍾地討論下一單生意。
以前到上海,看到上海人的西裝袖口商標還沒折去,難道他們真忙得從服裝店直接過來了?一問之下才知道是特為留著要人家看他穿的名牌,不禁掩口失笑。這次去好像見不到這種村相了,但上海人享受了好東西而不為人知,好像 ‘ 錦衣夜行 ’ ,真煞煞地心癢難熬,無論如何也要尋機會獻寶一下。星巴克裏一坐,手提電腦打開,眼光卻不在屏幕上,轉來轉去看野眼。出去吃個便飯,也要帶上大鏡頭的數碼相機, ‘ 哢嚓 ’ 一聲拍下滿桌的杯盤狼藉。路邊小攤上吃生煎饅頭時不忘把紅塔山香煙和金質打火機放在桌上,用手機大聲約下一個飯局,旁觀者拎拎清爽,本人是有身價的,吃生煎饅頭隻偶一為之,下一餐就到錦江飯店吃 ‘ 撲肥 ’ 去了。
講起裝修房子,上海人更是滿口術語,把外來人聽得一怔一怔的,房子有高層,低層,別墅,平麵,複式。小區的環境,地鐵的遠近是必須考慮的。裝修分為美國山莊式,歐陸風情式,明清複古式。弄到結果螺絲殼裏的道場做出來都差不多。上海人為你不能欣賞他們的心血大為搖頭,說,朋友幫幫忙,你去外國這麽多年是吃素的?一點審美觀念也不得。我笑笑,也不想和他們分辨,在上海是很難有詩意的居住的,綠色隻有公園裏才有,豆腐幹似的一塊,還要看季節,高樓上看出去的風景是灰茫茫的一片,觸目所及的是對麵樓裏吊出來的晾衣服,長的是絲襪短的是褲衩,那就隻好在小小的一方天地裏折騰來折騰去了。
開車在上海是個特權,你在路口等紅燈時可以看到司機瞥視的眼光寫著 ‘ 高人一等 ’ ,你過馬路動作慢點會招來一聲吳儂軟語: ‘ 尋死啊 ’ 。罵聲來自駕 BMW 的時髦女郎,被罵的三腳兩步跳到上街沿回罵: “ 赤那,一隻雞罷了,神氣什麽? ”
這罵人話就有點偏差;雞也有雞的道道,我就不敢在上海開車,先不說滿地亂竄的自行車,見縫插針的行人可以激出你的心髒病來。交通規則應該有的吧,但沒人遵守。到底是車讓行人呢還是行人讓車?到底如何換道?什麽時候可以左轉?什麽時候停什麽時候走?全看不懂。我幾次坐計程車嚇出一身冷汗;一輛大巴士貼身幾英寸地挨著你,一甩屁股就擠了進來。老太太在疾駛的車陣中巍然屹立,眼看就要撞上了,老太太卻輕移蓮步,一閃一忽悠,車子就貼著擦了過去,簡直像少林功夫那樣壯觀。
說也奇怪,這麽一個交通混亂的城市倒沒看到幾件車禍,我想是歸功於 ‘ 模糊邏輯 ’ 法則,在交通法規之外駕車人另有一套思路,本能地分辯出何是可行,何是不可行,什麽時候能擦邊而過,什麽時候能無視來車而奮勇向前。這個就不是在駕駛學校學得來的,更不是我們這些假洋鬼子能一窺奧妙的。管你開了三十年或四十年的車,你不得不向上海駕車者脫帽致敬,對他們駕輕就熟,身手敏捷,路在險中求的大無畏精神佩服到五體投地。
以上講了上海的衣,住,行。說到 ‘ 食 ’ ,我要收起譏諷的語氣,用誠恐誠湟的態度來描述,否則就是對人類在飲食領域巨大的成就不敬。吃在上海不算執世界牛耳的話,排進前三名是沒有問題的。紐約有那麽多餐館,但你有今晨從陽澄湖送來的大閘蟹麽?就算香港人吃的空運大閘蟹也沒有上海人的道地,大閘蟹還在暈機呢,味道當然兩樣。
從外灘三號的頂級意大利餐廳到路邊的餛飩攤子,上海真正體現了一種 ‘ 民以食為天 ’ 的精神大同。口袋裏有幾個銅板的,大可以一麵享用意大利生火腿卷拉勺尼亞一麵欣賞黃浦江景色,也可以花六七塊人民幣叫一碗滾燙的雞鴨血湯,來上兩客生煎饅頭,看看小菜場人來人往的風光。想做生意人頭一個動的腦筋就是做吃的,所以大大小小的飯店遍地開花。到夫妻老婆店裏吃油豆腐線粉湯,到樓高七層的高級餐廳吃法國蝸牛,根據你皮夾子的厚薄,悉聽尊便。上海人有時為到哪個飯店吃飯而頭痛,高檔飯店十隻手指頭肯定數不過來;蘇浙會,小南國,美林閣,是新式本幫菜,張生記是吃杭州菜的,巴蜀人家做的改良四川菜上海人也能接受,功德林是吃素的,寶慶路複興路那兒還有公館私家菜。小吃有蘇州麵館,淮楊點心,小紹興雞粥,想吃地道外國菜可以上衡山路啃正宗德國豬腳,到紅房子吃羅宋大菜,可惜隻生一張嘴巴,隻有一個肚皮,人生就這點不足。
你不能連吃兩頓飯,但飯後喝喝茶總是可以的吧,來來來,轉角上就是優雅茶座,燈光朦朧,音樂低迴。茶資五十塊一人,咖啡奶茶鐵觀音普洱黃山毛峰洞庭碧螺春,紅茶綠茶黃茶黑茶水果茶,同時奉上瓜子蜜餞,開心果放屁豆,綠豆糕芝麻湯團,不貴不貴,孵茶館店是上海人的老傳統了,花錢消磨光陰,三兩好友,說說股市行情,談談樓盤買賣,再嘀咕幾句某相識包了個二奶,某名人竟敵不過七十老叟,在情場慘敗。兩三個時辰就不知不覺過去了。
半夜過後,在起身離座時覺得肚子又有空位了,於是相約一起去吃宵夜,以前隻有雲南路有夜市,現在到處都不愁找到過得去的夜宵店,錦江賓館腳下就有一家,門口有挑擔賣盜版 CD 的,挑了三張美國剛上市的新片,才花人民幣二十大元,想象米高美公司福克斯高層主管看了吐血,再走進飯店就胃口大開,朋友早點好竹笙苦瓜,爆醃鰻魚,冰鎮芥藍,香萵筍碧綠生翠,滾燙的菜泡飯裏薄薄的一片火腿吊鮮味。上海人現在講究清淡,夜宵也吃得百分之一百符合營養學。
請客吃飯是無日無之,感情也是在吃吃喝喝中建立起來的,男女勾搭要吃飯,買空賣空要吃飯,鋪路搭橋要吃飯,升遷評級要吃飯,慶生迎送要吃飯,就是死了人一頓豆腐羹飯還是免不了的,生意還有個不好的嗎?
上海真是吃的天堂,我敢拍胸脯保證,你們在報上寫兩篇吃喝文章騙稿費的家夥,如果沒到上海混吃混喝兩三個月,最好還是識相點免開尊口,什麽京津小吃,台南小吃,雲南小吃,廣東亂吃,四川辣吃,東北胡吃,全是小兒科。你到了上海才知道什麽叫 ‘ 吃無境止 ’ ,才知道 ‘ 吃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 ,才知道孔夫子說的 ‘ 割不正不食,時不正不食 ’ 是多麽的可憐。
不過請客吃飯也不是人人消受得起的,我就做過一次 ‘ 阿莫林 ’ 。
事緣去參加藝術學院一個盛大的派對,派對辦得出色,不但有教師作品,學生習作琳琅滿目,當廳放一條長桌,桌上用鋅盤盛放碧綠的萍果,桔紅的番茄,生脆的黃瓜,還有開心果瓜子,咖啡茶水,到時還端出現蒸熱氣騰騰的鮮肉大包和香菇素菜包子,倒真是別開生麵。我塞下去三個包子,心想晚飯也算吃得舒服。哪知這僅是熱身,係主任宣布請賓客們去小酌敘誼。我受製於交通工具,心想小酌也不妨,就跟了眾人去了。
到了一個叫 ‘ 大浪淘沙 ’ 的地方,正門隻得用 ‘ 金碧輝煌 ’ 來形容,比我去過的埃及國立博物館還要雄偉,門前車水馬龍,指揮停車的門僮忙得喉嚨都啞了。一進門,發給你一條手鏈,先把你的鞋襪收起來。然後驅入更衣室,服務生催促你脫光,想想看,我那些朋友都是幾十年沒見麵了,一旦碰頭馬上來個 ‘ 裸呈相對 ’ ,不但麵子下不來,心態也弄得極不自在。但開弓沒有回頭箭,事到如今,脫也得脫,不脫也得脫,牙一咬,犧牲色相也就這一回,脫光了飛快地躥進浴堂就是了。
浴室奇大無比,泡澡的大池子人頭幢幢,霧氣蒸騰。另有擦背的,捏筋的,修腳的,遞熱毛巾的,管拖鞋的,我衝了個淋浴出來,被讓著換上一套大花衫褲,從另一個門上到二樓吃飯。
到餐廳一望,所有藝術學院風度翩翩的教授,落拓不堪的藝術家,全換上小醜般的大花衫褲,像馬戲團裏逃出來的一樣。男男女女混坐吃 ‘ 撲肥 ’ ,菜式之雜是我之僅見,有日本魚生,韓國泡菜,西洋牛排,法國牡蠣,廣東牛雜,杭州蒸魚,上海炒素,東北燉菜。跟鄰座一個頭頂冒煙,麵色緋紅的食客搭訕,赫然發現此公是中國最有影響的雕塑家,隻是這種見麵方式不免滑稽。
吃完 ‘ 撲肥 ’ 又上包房,包房裏大屏幕電視,卡拉 OK ,電腦上網,自動麻將桌應有就有,眾人如魚得水,扯起話筒,擺開方城,隻剩我一個手腳無處放。上了個網,就向大家告辭,眾人客客氣氣,臉上一副看鄉巴佬的微妙表情。好吧,好吧,我認了,大家玩好,鄉巴佬先走一步了。
你不承認自己是鄉巴佬還真不行,哪管你是出生在上海市中心,查祖宗八代都沒問題,上海話講得比別人正宗,不帶江北口音。如果你融不進上海人的日常圈子,體會不了他們的輕重緩急,跟不上他們的思維方式。不能和他們同歡樂共享受,不懂得往臉上貼金的海派風格,該現的時候不現,該拎清的時候拎不清,該搞漿糊的時候搞不過人家。那麽,上海人就不會認同你是上海人,最多鼻子眼兒哼一句: “ 作孽,外國待久了,人戇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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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遷,上海人氏,八一年來美國,八三年碩士畢業於舊金山藝術學院。畫油畫,做雕塑。曾在歐洲遊曆多年,賣畫聊以維生。九十年代寫小說,為數眾多的中、短篇小說、散文及詩歌等發表在北美主要出版媒體上。現住加州柏克萊,修身養性兼閉門造車。現住加州柏克萊,修身養性兼閉門造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