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圖1)
一 初到靈隱
夜已深。雨打竹葉的聲音,總能讓我靜下來。倚在露台的石欄邊,任東風滿懷。法鏡寺的封火牆,小小木窗,今夜可有人為你輕輕關上?
寺裏的小尼姑,在台風登陸後的夏夜,一定睡得很安祥。沒有人知道,這樣一個涼爽的夜晚,在遙遠的長江邊,黃鶴樓下,一個懷舊的女人,魂飄千裏。故園的柴門,是否為她打開?童年的夥伴,是否等她來入夢?沒有人知道,三十年前,那座如今名為香戒的四合院,法鏡寺的庵房,是我的外婆家。
沒有人知道,這裏曾住著一對老人,那是拄著竹杖的藍眼睛的外公和穿著白色綢衫的外婆。那個跟在她們後麵,剪著短短妹妹頭,有一雙漆黑大眼睛的小女孩,是我。
沒有人知道,在台風過後的清晨,葉滿地,院子裏的人,會早早跑出來,小伢兒們也跟著往上看,院門口的封火牆,有縫隙了嗎?會斷嗎?唉,好煩哦,好清涼的早晨,看這個幹嘛呢?
三十年啊!多少次夢回故裏,卻無處覓得故人麵。外公外婆等不得他們心愛的小外孫女長大,能自己回來看他們,早已仙逝。三天竺的小朋友,也早已不知拆遷到哪裏去了!靈隱小學的同學們,我親愛的小夥伴,你們又在哪裏?你們還記不記得住在三天竺七號的有一雙大大眼睛的小女孩?知不知道她一個人來找了你們很多年很多次?知不知道她真想對著飛來峰大喊:你們在哪裏?
靈隱的千千支竹,每一支都掛滿了她的淚滴;靈隱的萬萬片葉,每一片都印滿了她的思念。
終於在今夜,我看到了這個網站,看道了遙遠的記憶深處,我的外婆家。我一步步走來,小心地,怕踩碎一個夢,一個美麗的童年的夢。關於北澗水,關於天竺溪,關於我們的靈隱,在1972—1975年,一個沒有人知道的故事,我要說給人們聽。
1972年2月2日,風很大,天很冷。遠方來了一個叫燕子的小姨,她要帶我去外婆家。奶奶的小腳跑出跑進,慌急慌忙找遍八卦井街那間小木屋的旮旮旯旯,往大帆布旅行包裏塞。小棉鞋上又套了雙套鞋,小花襖兒外又加了件粉紅燈芯絨的外套,厚厚笨笨的,胳膊都甩不開,像個小木偶。奶奶說:“千千,你到了杭州,要乖,但是你不能改姓哦!不能跟媽媽姓哦!”我問:“奶奶,你不去嗎?杭州在哪兒啊?”奶奶說:“奶奶去,杭州啊,就在江對岸。”我放了心。袖子很長,小手兒隻露出指尖,暖和和的。奶奶把我的小辮兒梳得油亮油亮的,一邊一根,我高興地左右甩,眼珠兒逆著方向轉,燕姨就笑了,露出甜甜的酒窩和小小的暴牙。
在漢陽門坐輪渡,在江漢關下。又向右走,到了武漢關,又上船,隻顧了嘰嘰喳喳和燕姨說話,猛回頭,奶奶不見了!轉身就向外衝,鐵閘門哐噹一聲,奶奶在對麵躉船上,雙手死抓著鐵柵欄,臉擠在兩根相鄰的黑漆柱子間,淚滿麵。江風揚起奶奶灰白的頭發,船緩緩離岸,奶奶灰白的發在風中亂舞,她瘦小的身子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我拚命掙脫著燕姨的手,一遍一遍跳起來,撲向船邊,大哭著大喊著:“奶奶!奶奶!我要奶奶!”
江水翻滾著渾黃的浪,奶奶的身影漸漸模糊.....
不知何時睡去,醒來時已是黃昏。怔怔的,望著江上沉沉雲天。燕姨說:“千千,我們去買娃娃書好嗎?”就起身來,木木地跟在後麵。船好大,比過江的輪渡大多了,是媽媽上次拖著妹妹去杭州生弟弟坐的那條東方紅十號。小賣部前排了好長的隊,前後的幾個上海人就和小姨說話,好像都是知青,趕回去過年的。有人就問:“你下哪呢?”燕姨說:“黑龍江,黑河邊呢!”那人就說:“怎麽到湖北來了呢?”燕姨就抿抿嘴:“抽不回去,姐夫就幫我抽到丹江口了,當小學老師,也好,回杭州隻能當工人呢!”說著說著,就到了,小姨就拿到一本彩色封麵印著木偶娃娃的書,興奮地指給我看:“半夜雞叫,可好看呢!高玉寶寫的,周扒皮半夜偷雞,真人真事呢!”一下子,就釣起我的興趣來,坐在床邊捧著書,聚精會神聽燕姨講,又一遍遍看,入迷了,就忘了武漢的爺爺奶奶丹江的爸媽杭州的外公外婆,這些讓我傷心又弄不懂的事。累了,就把娃娃書壓在枕頭下枕著睡。夢見小姨指著火巷口旁掛著的黑色大紙烏龜,說千千別問這是指你爸媽呢!夢見我又被曹祥泰點心店門前的叫花子抱走了,奶奶到處找我,我就大叫:“奶奶我在這兒呢!”就醒了。
也不知船在江上走了幾天,到了上海。迷迷糊糊就上了去杭州的火車,一路暈。到杭州的時候已是深夜。燕姨說:“7路車已經收班了,我們就在候車室睡一夜吧!”我提著奶奶買給外公外婆的孝感麻糖,困得睜不開眼。候車室裏燈光明亮,人很多,在長木椅上東倒西歪。燕姨順著椅子,撿了塊長的空處,我就一頭栽了上去,在候車室嘈嘈雜雜的喧聲中,窄窄的硬硬的木條椅上,度過了我到杭州的第一夜。
燕姨叫我的時候,窗外的天已灰灰亮。燕姨一臉的興奮,揪揪我的小臉說:“千千,快要見到外婆了,快換件衣服,辮子紮紮好!”就在包裏找衣服。我指著那件小軍裝就叫:“穿這件,穿這件!”燕姨就快手快腳地剮下了我的燈芯絨外套,在小花襖外罩了這件軍裝。這是一件嶄新的小女軍裝,奶奶特意請裁縫做的,還用鮮紅的平絨布剪了兩塊斜方形領章縫在領子上,和解放軍阿姨的衣服一模一樣。
7路車上一個人也沒有,等了會兒,就開了。燕姨一路說個不停,窗外湖光山色的,好像無論什麽都比東湖小幾號,玲玲瓏瓏的,真好看!
車窗外看不到湖的時候,就開始聞到樹的味道,深吸一口,就像喝了奶奶燉了一天的藕煨湯一樣,在旅途中拖了幾天的虛虛的身子,頓時酥酥的好舒服哦!忍不住就閉上眼一口一口地吸。燕姨激動地說:“千千,快看!這是九裏鬆,都是鬆樹哦!看看,石蓮亭!外公總在這兒歇腳兒!”我睜開眼,路兩邊是小格子人行道,道旁全立著鬆樹,直直高高的,好像沒個盡頭。左邊一座小小精致的亭子倏地就過去了,右邊一個穿著灰藍補釘衣服的伯伯拿著一個竹耙子,一路拖著,將小格子人行道上的落葉攏在一塊,往竹筐裏裝去。
車到終點,在一座高大的廁所前停下,我們下了,它又向左轉個彎,停到對麵去了。廁所前有老頭賣手紙,摞在小桌上兩疊,都是手帕那麽大四四方方的,一疊細膩柔軟薄薄淡黃的,另一疊很粗糙,厚厚的,黑黑麻麻的,上麵有草頭翹起來,一拉,一根一二寸長的黃草就出來了,揉一揉,滿手的粉塵碎屑。老頭說:“回來了?嘎漂亮的小姑娘!”燕姨笑答:“是我外甥女,二姐的,從武漢來,到靈隱小學上學的!”就拎著大包小包向前走。抬頭看,左邊一麵高高的牆,燕姨說:“這是咫尺西天!”
一陣香味飄來,正前方,是一棟小小的樓.上麵三個大字我全認識,就念了出來:“天外天!”燕姨說:“真聰明!天外天的小肉包子可好吃呢!”走近了我看了一眼,層層小籠子,最上麵打開的一層,一個個小小白白的包子放在油光光的棕絲上,和武漢四季美酒樓的湯包一個樣。天外天的東邊,有一條小路向西南斜上去了,路口又垂直向東分出一條小路,向咫尺西天的右後方伸進去。燕姨指了指說:“那邊是靈隱小學,過了年你就去上學。”然後又指指那條向西南斜上去的路:“那叫天竺路,也可以到下天竺。今天我們從右邊走》”我就轉過頭來跟著向右。天外天的大門右邊有一條小溪朝著我們流來,“天竺溪。”過了橋順著小溪上去,小溪邊立著匹光溜溜的小石馬,小石馬的右邊有一座假山
石,繞過假山石,前麵是一大片草坪,草坪的中央有兩棵高大的楓樹,燕姨就歡天喜地地撲過去摸著樹幹:“千千,這是外公外婆樹,一個是外公一個是外婆,每天都站在這兒等著我們回家。”我就好奇怪地向上看,好高哦!脖子都仰酸了!肩並肩的兩棵樹靠的那麽緊!燕姨又指著右邊的山:“這是飛來峰。你看,!老虎洞!你要是不聽話,就把你扔進去喂老虎。我向右一看,好大一個山洞!真像老虎張著大口要吃人呢!嚇得我趕緊向前跑。草坪盡頭的小山坡上有一大片竹林,我們沿著青石板路一級級向上走,右邊有一條深深的溝壑。青石板路不一會就向左分了條小岔道,出了竹林,連著一小片鬆樹林,曲曲彎
彎通向一個大大的土場子,再仔細一看原來是個院子。左邊的院牆已沒有了,右邊還剩些斷垣殘壁;東邊是一座院落高高的白色外牆,牆麵上開有幾個高高低低的小木窗子,牆頂兩側像梯子一樣一級級疊下來,蓋著青瓦。燕姨說叫封火牆,湖北沒有的。我就傻傻的看
了半天,好像什麽時候夢見過。緊連封火牆正對院子大門是一座坐南朝北的低矮四合院,黃色的厚墩墩的土泥牆,左右各有一小木門出入。我們就進了右邊的門。院子很小,中間是天井,四周都是房子。左右門分別通著東西兩側的走廊,南北兩邊正中各有一小台階直接銜著南北兩棟的堂屋。東西南北每一邊都由堂屋和兩側的廂房構成。走廊的盡頭角落裏又各有一小黑屋。外婆的家就是正上方坐南朝北的一間三開門的堂屋和東西兩間廂房。
燕姨一進院子,滿院子早起的人都問起來,燕姨就用杭州話和他們搭著,一句也沒聽懂。等進了外婆家,就又變成了長沙話,是媽媽的口音,很親切的聲音。一直把我帶到了東邊的小廂房,日光燈亮著,一張淡藍色鏤花床架的大鐵床上,坐著一對老人。那是外公、外婆。外公很瘦,像個外國人,高鼻子,灰藍色的眼睛.外婆又白又胖,笑哈哈地看著我:“千千,你們武漢話怎麽叫我啊?”我靠著窗前的桌子站著,手將辮梢兒扯進嘴裏咬著:“叫家家!”所有的人就都笑起來,外婆笑得頭向後仰:“家家?我可當不起這個家喲!”正說著又來了兩個人,一個我認識,是燕姨的姐姐,鵑姨,她好像去過武漢;另一位是個解放軍叔叔。鵑姨就走過來摸我的頭:“這麽好的頭發!又黑又亮!還記得我不?”又轉向外婆:“我上次去美姐那兒,千千穿一條小紅連衣裙,像頭小鹿,滿山跑,真漂亮啊!”美姐就是我媽媽。然後鵑姨就指著解放軍叔叔說:“這是石頭叔叔。”石頭叔叔就笑著說:“你的軍裝也很好看呢!”外婆說:“穿軍裝幹什麽,明天去給他買燈芯絨的新衣服去!”我就嘟起小嘴說:“毛主席說,中華兒女多奇誌,不愛紅裝愛武裝。”一大家子人就又不知怎麽都笑起來。
屋裏又擠進一個高個姐姐,兩條長長的辯子齊腰,大約十四、五歲,小方臉,大眼睛,白白的皮膚,燕姨說:“這是大姨媽的女兒,叫林姐姐。”林姐姐就走過來,遞給我一塊長長的像白玉一樣,上麵有斜方紋的點心,中間還夾一層白色的奶油,外公說:“這是華夫餅幹呢!上海產的,武漢沒有吧?”我咬了一口,脆鬆鬆的像泡沫塑料,還有些粘牙,奶油夾心甜絲絲的,奶香奶香的。就聽見鵑姨對燕姨說:“對麵老顧叔叔和周阿姨結婚了,昨天剛辦的。”燕姨就很感動的樣子:“哎呀!真了不起呀,周阿姨等了他一輩子沒結婚呢,等到六、七十歲了!唉!”我就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著他們,也不懂為什麽,一下子也感動得鼻子酸酸的。燕姨開始一包包往外拿東西,孝感麻糖呀,曹祥泰京果酥糖呀,瀏陽豆豉啊!臘魚臘肉啊!最奇怪還有一罐頭瓶子裝的剁辣椒,紅紅的,一個個眼睛都亮了,外婆就說,這是我們湖南人最喜歡的了!”
鵑姨就一把將辣椒瓶搶到手:“收起來,收起來,不然被這些人搶光了!”大家又笑起來,外公笑著說:“上海的點心這麽多,洋是洋,就是沒有特色,你奶奶帶的孝感麻糖就有地方特色,最香呢!”我就驕傲地翅起小下巴,放鬆了繃直的背,尖聲尖氣地說:“我們武漢曹祥泰做的酥糖最好吃了!還有京果,奶奶用它給我衝蛋花,我可不愛吃,太甜了!”外婆又哈哈大笑起來:“你都不愛吃,還吹牛呢!那把你不吃的都帶過來好不好?”我就著急地說:“哎呀!在奶奶的五屜櫃上,我坐船回去拿好不好?”外婆就笑紅了臉,一屋子人就都搶著說話,炒豆子一樣,聽也聽不清。我這時感覺和他們混熟了,蹦蹦跳跳,滿屋子東看西看,就看見了靠北臨天井的窗子邊鋪著白色鉤針花搭布的桌子,上麵壓一塊大玻璃,玻璃下麵有好多照片,爸爸、媽媽、弟弟、妹妹,還有我的!上麵還有一個細長燈管的日光台燈,燈下放著一缽水仙,在日光燈的照射下,綠綠的苗,清清瘦瘦的花,真香!再轉到堂屋裏,有一對沙發,也鋪著白色鉤針花搭布,南邊有一個小木窗,窗前的桌子上有一個大大的黃棕色木製收音機,前麵有淡黃如緞子一般的織布包著,織布後藏著小音孔,左右各一個大旋鈕,下麵有四隻腳,正麵看上去像一個汽車的臉。堂屋朝北的一麵,有三個木門,漆都掉光了,上一半是鏤花的,下一半是實的,依稀可見褪了色的彩繪。一排排共六扇,又窄又高,一點牆也沒有,從上到下,像武漢歸元寺的廟門,低低的木門坎,踩進踩出。來的時候,燕姨是帶我走的西廂西側走廊的小門,還沒注意看呢!總覺得和武昌八卦井奶奶家的房子有些不一樣。再看看西廂房,朝北有一扇正方的小木格子窗,從下麵向外推開去,用木棍支著,小格子是用一種有桐油味的紙糊著,窗下一張八仙桌,南麵一張床,床後麵有好多木箱子,靠牆一直摞到比蚊帳頂還高,有一個木圍桶在箱子前擺著,燕姨說過,江浙人叫馬桶.馬桶前還懸著一繡花門簾,用蚊賬鉤子鉤在南邊的牆上,房頂正中有一個梯形的像鬥一樣下寬上窄的天窗,頂上是玻璃的,看得到天。
天大亮了,天井裏一片嘈雜,我趴在西廂的小木窗向外看,有人在天井裏刷牙,有人從院子外抬了水進來向家門口的缸裏倒,有推著自行車出去的,有在天井裏支竹篙曬衣服的,忙忙碌碌。
外公外婆不知什麽時候起來了,都來到了西廂。外公從桌上拿起泡在杯子裏的假牙帶上了,又到處找著什麽。我順手拿起門後的竹杖遞給他:“是找這個嗎?”外公笑了:“妹子咧,找眼鏡。”我指指外公的頭頂:“在頭上呢!”外婆從蚊賬後麵拎出馬桶來,笑:“你外公天天找眼鏡,找竹杖,找手紙呢!以後你每天為他看著這三個寶貝吧!”我拍著手:“好呀!外公有三大法寶啊!”外公一陣咳嗽,然後拿起了小木盒,一邊從小木盒裏拿出一張方方正正的小紙片,卷成一個小錐體吐痰,一邊說:“這妹子好聰明咧!伶牙俐齒的!”外婆邊向外走邊說:“我千千真說得好啊!三大法寶!哈哈哈!”我就跟在外婆後麵:“外婆,你是不是下河去呀!”外婆不解地問:“下河去幹什麽?我們這兒沒有河啊!”我指著馬桶問:“你提著圍桶不是去下河嗎?”外婆大悟:“武漢話倒馬桶叫下河呀!”
我說:“奶奶家門口有河南侉侉挑著一擔大木桶收呢!在家門口就可以下河了!你去哪裏呀?我跟你去好不好?"外婆應了聲:“走喔,不要叫人家河南垮垮,不尊重人家,要學說普通話,啊?”我用普通話應著:“我會說,我還會說長沙話呢!”就跟著外婆走,外婆就用長沙話問:“你講幾句給外婆聽聽。”我就學著媽媽的口音說:“妹子唻,卡
出了四合院,穿過土場子,西邊又有一個院子門,出去了,卻是個更大的園子.園子靠飛來峰一麵牆,已經全倒了。園子裏一廂廂開著田。南邊有段院牆,牆腳有好幾棵大樹。廁所在西北角,門前好多荒草。裏麵一半是水泥地一半是地板,地板上有二個蹲廁二個坐廁,坐廁是個過膝高的台子,麵上的木板向後上方斜,板麵上挖了一個像屁股的弧形洞口。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坐式的廁所,就將頭探向洞口看,一看就叫起來:“外婆,這裏能看到男廁所的屁股呢!”外婆說:“哪裏看得到!”我說:“就看得到,伸進去就看到了!”外婆笑了:“誰會伸進去看呢!”我說:“反正看得到,不好不好!”外婆就說:“你就蹲著麽!坐的廁所好髒哦!”我就跑出去,邊叫:“我等你哦!不上了不上了!”
就跑到園子裏,地大多荒著,有幾處油菜,西邊山腳下,不知什麽人,這麽早,拿著張紙往飛來峰山腳的石刻上貼,還用一把大刷子蘸了墨往白紙上刷。刷了後就變成了黑紙白字,石刻上麵的字就印下來了,覺得很稀奇。再看看那山,和蛇山有些不一樣,哪兒不一樣呢?好像多了很多大大的石塊吧!好像這兒的山都長了心,有很多眼眼竅竅!好像這座山,是活的,是醒著的!
回到家裏,外婆就鑽進西廂房外走廊的角落裏,從旮旯裏抓出一把果果向爐子裏一丟。我就擠過去看:“什麽果果呀!烤著吃嗎?”外婆就用火鉗拾出一個給我:“麻櫟果兒,引火的,不好吃的!”我拿在手裏,外婆就趕我:“回屋裏去啦,我是螺螄殼裏做道場,轉都轉不過身來,你還擠在這兒!”我就拿著果果兒邊走邊看,怎麽這麽像板粟啊?卻比板粟小很多,也圓一些,也有平平的頂和油亮的身子殼,又比小玻璃珠子大一點。我看看西廂房裏沒有人,就偷偷死勁咬開,裏麵還真有仁,白膩的,好像很油的,有點澀,也不香,殼裏也沒有板粟那樣的衣子,又好像衣子襯在殼子上。“呸、呸!”就將咬的果仁吐在手心上。正鬼鬼祟祟時,就聽到外公輕輕的氣喘聲,想藏也來不及了。
“不好吃吧!嚐了就不會再想吃了!以後不許囉!小心外婆打屁股!”外公跟著自己的聲音從堂屋進到西廂房來了,一臉的慈愛。外公有哮喘病,奶奶對我說過,走路就喘,還不停地咳痰。“怎麽那麽像板粟呢?為什麽板粟好吃它就不好吃呢!”外公就拉著我在窗子邊坐下來:“千千,你說老虎和貓像不像?人們在家裏養貓,能不能在家裏養老虎呢?”我睜大眼睛搖搖頭,外公又說:“世界上有許多神奇的問題到現在還沒有人知道答案。生物按一定的關係可以分成很多類,叫界、門、綱、目、科、屬、種,當幾種植物同是一個科的時候,就很像。動物也是這樣。板粟和麻棟果都是山毛櫸科的植物,所以就很像囉!”我就說:“那老虎和貓都是老虎科的嗎?”外公就笑起來,“是貓科!”我又問:“那狗狗和狼,月季和玫瑰,是不是也是一個科呀?”外公豎起大拇指:“真聰明!你還想得起來有什麽相像的動植物嗎?”我歪著頭想了想:“桔子和柚子像。”外公點點頭:“你要多學知識,你會背詩嗎?”我說:“媽媽到武漢了,就教我,爺爺也教我。但是我會背好多毛主席語錄呢!我還會寫粉筆字,我還認識好多字呢!”外公就說:“以後外公教你,好嗎?”我點點頭:“外公,是不是一個科就像我們是一個家一樣呀?板栗是不是麻櫟果的哥哥呀?你是怎麽懂那麽多的呢?我長大了能把它們弄清楚嗎?”這時燕姨和鵑姨進來了,鵑姨說:“你外公知識最淵博了,是老百科呢!”我也不懂什麽是老百科,就覺得外公最了不起了:“那我長大了,要作小百科!”
燕姨問:“千千你不餓麽?想吃什麽?”我說:“早上吃了華夫餅幹,不過早了!”外公問:“過早是不是吃早飯啊?以後要說普通話,不然小朋友聽不懂的。”燕姨就湊到外婆那兒去了:“姆媽,我想吃泡飯。”外婆說:“大冬天吃什麽泡飯!”燕姨說:“姆媽你曉得喔,丹江像河南人那樣吃兩餐雜糧呢!紅薯幹包穀餷,一天隻有一餐飯哦!”鵑姨說:“那個鬼地方,美姐不曉得怎麽過的!”外婆就歎口氣:“美姐最苦咧!”我聽了默不作聲。我有幾年都沒有見到媽媽了,還是媽媽帶妹妹回杭州生弟弟,來回路過武漢,見過兩次。
早餐開始了,我們吃稀飯,燕姨添了半碗隔夜的剩飯,拿開水泡,泡了一遍瀝去水,又衝一碗水,米粒兒就一顆顆像小珍珠一樣在水裏沉著。我說:“奶奶說杭州那個鬼地方吃泡飯,不消化!”說完了,不知怎麽就咽口水。鵑姨說:“武漢人的熱幹麵才不消化呢!早上吃了晚上還是飽的!你不想吃怎麽咽口水啦?”大家就笑了,我說:“人家隻想喝泡飯裏的水嘛!”外公就笑得咳嗽了!鵑姨就泡了碗給我。石頭叔叔不知什麽時候端了一大盤油條在桌上,隻有筷子那麽長,比武漢的油條要短一半,細一半!
桌子上一個個小小碟子排上來,七七八八都是些小菜,有魚鬆、帶魚幹、腐乳;有媽媽讓燕姨帶來的襄樊大頭菜絲、有四川渡口的小舅舅寄來的榨菜,還有一碟很奇怪的東西,有的像寶塔,有的像螺螄,還有的像肥嘟嘟的蠶寶寶!可看上去又像榨菜的那種質地,是什麽呢?我拿起桌上的筷子——咦!竹筷子!細細圓圓的,粗的一頭頂端還用鋁皮包著,半截筷杆上刻著菱形的紋。我們武漢用的都是木筷子呢!我用竹筷子緊張地戳那些蠶寶寶,不動。就小心翼翼地夾起來,問外公:“這是什麽呀?是蟲蟲嗎?”外公說:“這是寶塔菜,又叫螺螄菜,又叫草石蠶,是一種植物的根莖。”我咬了一口,脆生生
的,有點甜又有點鹹,一旁鵑姨說:“重慶人還叫地牯牛呢!”我又去吃泡飯,水是水飯是飯,一粒一粒地穿過喉嚨口,清清爽爽的,舒服極了!一點也沒有吃稀飯那種粘粘糊糊的感覺,好像將肚子洗過一遍一般。邊喝邊吃小鹹菜,鹹菜不鹹了,泡飯也不淡了,合在一起美味極了,我就很珍惜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嚐,桌上居然就沒幾個人了。外婆說:“先吃完不管,後吃完洗碗!”我立即將剩的小半碗都倒進口裏了,下巴上脖子上都是水。外婆說:“這還不簡單,喜歡吃,每天都可以做的。”
林姐姐和鵑姨將桌上的碗都收到一個小竹籃子裏。我好奇地問:“這些碗要拿到街上去賣嗎?”林姐姐說:“什麽賣啊,是提到小溪去打打。”我吃了一驚:“這種碗打不破的麽?”鵑姨就笑紅了臉。“杭州話就是洗的意思啊!”我心想,我們武漢才不用竹籃子裝碗呢!鵑姨也挽著一個竹籃子,裏麵裝著髒衣服。我就更覺稀奇了,也鬧著要去。鵑姨說:“好了,去吧!跟屁蟲!”外婆遞過來一根一頭粗一頭細的棒槌,粗的那一頭扁扁的,有一尺多長。我滿腦子疑問:“拿這個打碗嗎?”鵑姨說:“打衣服!小活寶”我兩手把棒槌扳過來扳過去,邊細細地看,邊跟在後麵,心想,難怪奶奶不放心我來杭州,為什麽洗衣服不用搓板用棒槌呢?不知道洗澡用不用這個棒槌哦!
到了西門口,右邊的一個小房門開著,裏麵光錢很暗,一個幹瘦矮小的奶奶正在鋁鍋裏煮飯,一邊將剩菜倒進去。那鋁鍋外盡是黑黑的鍋沫煙子,下麵有一小截鍋底,還是接上去的。見到我們過來,奶奶就顫巍巍駝著背到門邊撫著門框站著:“燕子回來了!”看見我了,一笑,門牙隻有一顆了,露出黃黃的根。聲音很大,話很難聽懂。鵑姨說:“阿娘,還沒吃啊?”我斜瞅著看她鍋裏的飯,問:“阿娘,你是不是在煮燙飯啊?我們武漢冬天的晚上才吃燙飯呢!”阿娘就很拗口地用普通話說:“這是菜泡飯!”我說:“不對呀,泡飯不煮的!”燕姨刮刮我的鼻子說:“哎喲!你這小鬼頭!這是菜泡飯,武漢人叫燙飯;開水泡的叫開水泡飯;到了夏天,還有涼開水泡飯!”娟姨就問:“還有水嗎?把桶給我,我帶桶水來!”阿娘很過意不去地:“總是幫我提屎!”這下我聽懂了,“屎是不是水呀?”燕姨說:“阿娘是寧波人,話不好懂的。”
出了四合院,有一長條青石板路,通向正朝東的封火牆緊鄰四合院正門的小門。進了
封火牆的小門,裏麵居然又是院子。我抱著捧槌,一路學著寧波阿娘的腔調:“提屎!菜泡飯!開水泡飯!涼開水泡飯!”不停地念叨。
天井北側是三間大房,正中一間大堂屋,東西各一間廂房,房前的走廊銜著封火牆的小門。天井的南邊是一麵牆,牆上有個被封了的門,上麵留了個窗子,透過花格兒,可以看見牆外還有個大院子裏麵堆滿了大圓木頭,好像是個木材廠,又好像一個廟,有些七歪八倒的泥菩薩,積滿了灰塵,這個被封了的門,對著開井和北邊的大堂屋,南牆被封了的門兩側各有一座小小的門房,像2隻小耳朵,門房各有一個小木窗朝向天井開著,門朝北,對
著中間的走廊上,與東西廂房相對,裏麵也住了人。一路搭著話,穿過這個院子,從走廊
那頭的西門出去,又進了一個小院子,小院子北邊靠牆搭了個小篷子,裏麵堆放著雜物。
邊一個小院門,出了門,就見一條小溪自南向北貼著院牆根流下去了,小溪上有一座小小
的石拱橋,石拱橋正對著的,是一個座西朝東的大廟門,門上卻沒有匾。廟門大開著,地上有個大鐵鍋,鐵鍋嵌在四四方方的灶台上,廟裏也沒有菩薩,隻有一堵牆,看看方向,好像那個放木材的大院子就在它後麵.有幾個農民罩著布褂子,不知在忙些什麽。
沒幾步路就到下遊緊挨著橋的小石階了,石階兩邊還有石柱子,石護欄,小石階一直延伸到溪水邊。與南邊的橋對著,石階的北側在小溪的兩側又各修了一個大石柱子,有道密密的柵欄在下麵擋著,溪水就通過這個石門嘩啦啦流出去,一些垃圾被攔在鐵柵欄外。石門外是個很深的潭,溪水衝過石門就變成了瀑布,發出轟隆隆的聲音,白花花地翻著浪。下遊的溪水比石門上低一丈多,兩岸邊的樹冠在小溪上方連在一塊,罩在石門上像個洞。溪對麵,是一條自南向北的馬路。與小溪並行,馬路對麵,一間間的木屋,舊舊的,都住著人。小溪和路的東西兩側全是山,種滿了茶。村落就夾著溪水和馬路在山溝裏相對排著。從上至下,提水的要貓著腰鑽到橋下邊去,洗 碗的就蹲在橋邊,洗衣服的蹲在台階上。台階邊有一個伸向溪水的青石板。鵑姨就將打濕的衣服放在青石板上,打上肥皂揉成一團,用棒槌打,打扁了又將衣服翻過來再打,髒水就都順著青石板流到小溪裏去了,然後在小溪裏一擺,擰了,放在竹籃子裏。林姐姐也洗好了碗,裝在籃子裏,將籃子在水裏一浸一提一浸一提。燕姨說;“千千,你喝不喝溪水呀?很甜的!”我說:“沒燒開怎麽喝啊?”鵑姨說:“很幹淨的,比自來水好!”正說著,就下來一個阿姨,拿著個高腳痰盂,走到青石板下遊,靠近石門的地方洗。我皺起眉毛:“那邊有人洗痰盂呢!”鵑姨說:“溪水會過濾的!”燕姨說:“所以外婆請了人半夜3-4點挑水呀!再說了,中天竺離這兒還有好遠呢!早就過濾幹淨了!”
沒幾天,我就跟院子裏的人混熟了。南北東西,隻有我家占的房子最多,南邊 的三大間,加上鵑姨和石頭叔叔住的西邊的一間正房,一共有4間。北邊的大堂屋,住著剛結婚的顧爺爺和周奶奶,院子東西兩側的房子,門前都有走廊,中間對著天井各有兩間正房,西邊的正房,靠南住鵑姨,靠北是鮑叔叔一家;東邊兩間正房,靠南的是鄧爺爺鄧奶奶一大家子,靠北的是新田叔叔一家;4個角落,西南角著唐阿姨一家,東南角住著王爺爺一家;西北角住著寧波阿娘;東北角住著老處女奶奶。除了我們家,其它三麵正房裏住的,都是被浙江大學趕出來的牛鬼蛇神,唐阿姨和王爺爺家是靈隱的居民,他們都是浙江人。那我們家從哪兒來的呢?怎麽除了說長沙話,鵑姨和燕姨在一起時又說四川話呢?爸爸媽媽為什麽在丹江?大姨媽為什麽在貴州?小舅舅為什麽在渡口?聽說還有一個二舅舅在榆林沙漠。燕姨說我們是麻五類,是什麽意思呢?為什麽我的爸爸媽媽是黑烏龜呢?外公說大舅舅住在武林門,過幾天就回來了。
快過年了,整個院子都在忙著。我就整天粘著外公講故事。外公的肚子裏,有講不完的故事,有個中午,我擠在外公床上午覺,就覺得褥子下麵的鋼絲挺著我,外公就叫我:“碗豆上的公主。”講的是有個小公主,睡在墊有20床褥子的床上,都能感覺到褥子下麵的一顆小豌豆。我問外公:“你怎麽知道那麽多故事呀?”外公拿出一本大大的書:“都是書上的呀!”我趴在外公膝上翻,全是拚音。我說:“外公我還沒有學拚音呢!”外公笑了:“這是英文。”我問:“是鵑姨教你的嗎?”外公說:“她是學德語的。”我說:“明明娟姨是英文老師麽!”外公說:“羅卜白菜都是菜呀!相通的。你長大了,要學好外語哦!”就將書寶貝似的藏到抽屜裏去了。
很快就到了2月14日。這一天是除夕,一大早,就來了一家子人,是大舅舅,大舅媽和大表哥小表哥。大舅一進門就喊我:“千千,來,讓舅舅看看!”就走過來看我,我也睜大眼睛看著他:額頭上的發有一個大大的波浪,白皮膚,高鼻子,眼珠子是透明的;笑起來嘴角往後上挑,露出後麵的牙齒,像外國人一樣。再看看大表哥二表哥,也像外國人一樣,凹眼睛,透明淺淺的眼珠子。舅舅說:“好大的眼睛哦!千千你睫毛上可以停小鳥了!這麽長!”小表哥站在一旁笑嘻嘻地:“塌鼻子!”大舅說:“才不是呢!我們千千是翹鼻子,鼻尖尖向上翹的,漂亮咧!”我就橫著眼珠子看小表哥,小表哥就不停地眨眼睛。我立刻毫不示弱:“你是眨巴眼呢!”舅舅就笑起來:“不好欺負妹妹啊!你比她大2歲呢!”又把臉湊上了:“來,香一個!”我就嘟著小嘴,用長沙話說著:“綢子,緞子,爛布筋,扯不拽,啪!”就合著詞在大舅額上,左腮右腮,下巴上各親一下,最後在鼻尖上一啄:“啪!”大舅就樂壞了:“這個崽還會說長沙話呢!是媽媽教的吧?”外婆說:“美伢子可憐呢!”大舅舅就安慰外婆:“美伢子又有兒子又有女兒,有女有子便是好!她是最好的!”外婆就笑了。我就接嘴:“媽媽可憐!爸爸的腎炎還沒好,奶奶說腎炎會死人的!”外婆就臉色大變:“過年過節的,細伢子亂說話!”就拿了張手紙擦我的嘴,又將大表哥小表哥的嘴都擦了一通!我說:“外婆你怎麽用擦屁股的紙給我們擦啊!”舅媽就說:“細伢子過年亂說話,就等於放屁喔!”小表哥和外婆說個不停:“奶奶,我一早就蹲廁所,我要把倉庫騰空了!早上也不吃,中午也不吃!我要在晚上吃個夠!”外婆笑紅了臉:“小心肚子撐破喔!”大表哥笑著,隻是不說話。
忙碌了一天,終於到了吃年飯的時候,堂屋裏擺了一大一小兩張桌子,外婆就要數幾菜幾湯,然後開始一個菜一個菜指著報,什麽魚圓肉圓團團圓圓呀!什麽青菜豆腐湯叫清清白白呀!燒全魚叫年年有魚呀!燉全雞叫有頭有尾呀!一大通和奶奶家也差不多的吉利話,就想著奶奶不知開始吃年飯沒有,眼睛就潮了。外婆就喊:“千千,你看這是如意菜!這是長生菜!”我一看:“什麽呀!不就是黃豆牙兒和花生麽!”小表哥一臉得意地說:“我們杭州話講得多好聽!”又指著一缽花花綠綠的飯說;“這是八寶飯,小表哥擺了好半天呢!”我一看,八寶飯上麵用小紅棗擺了字,我認識,是福字。外公小聲說:“你快夾喲!不然待會兒搶不到!”我就說:“我不愛吃糯米飯,我要多搶點福字棗兒!”外婆說:“千千說得好!都來搶福咯!”筷子就都上去搶,年飯就這麽熱熱鬧鬧喜氣洋洋地開場了!
收音機裏放著“鏽盒匾”的歌。吃了年飯,大家收的收撿的撿,燕姨拿些剪紙貼在木門上,石叔叔和舅媽將糖果點心一碟碟擺在桌上。外婆就拿出些小紅紙包兒,一個個發。我攥在手心裏,燕姨說:“壓歲錢,放在枕頭下哦!避邪的!”林姐姐一個人在廚房裏洗碗,鵑姨幫她去了。一會兒,人來齊了,外婆又抱出一小牛皮紙袋,拿出些很小很小的核桃,每個人分幾個。我一咬,全碎了,鹹鹹香香的,奶油味兒,卻被我嚼得一口的碎殼子,就是捋不出肉來。大表哥溫和地說:“這是沙核桃兒,要輕輕咬,慢慢吃!”就示範了給我看。我看看小手心裏,沾滿了核桃外的鹽粉兒,就用舌尖兒一溜一溜地添幹淨,又像吃球球糖一樣將小核桃一個個含在口裏吮,全吮幹淨了就擺在桌上。想一想如果奶奶在,會拿小錘子幫我一個個敲開了,剝出仁給我吃。這麽想著就將核桃都裝進褲兜裏,看看滿屋子人,知道以後沒地方撒嬌了。不知誰小聲說:“聽對麵周奶奶說,今天還是外國人的情人節呢!”另一個就答:“這是資產階級思想!是反動的!”大舅就站在中央開始鼓動我們表演節目。大家就要我和小表哥唱歌,我就唱了:“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舅舅說:“來,和哥哥唱紅燈記!”我就和小表哥兩人一個唱鐵梅一個唱李玉和。“我們和爹爹都一樣,都有一顆紅亮的心!”一比一劃,樂得大人們哈哈大笑,除夕就這樣過去了。
初一一大早,還沒睡透,就被燕姨叫醒了。枕頭邊放著一疊新衣服。上衣是暗紅起小梅花的燈蕊絨罩衣,褲子是小黃格兒和小棕格兒間著花紋的布褲子,襪子是棗紅,墨綠,淺灰橫條紋的洋線長筒襪。還有一雙黑色塑料底,暗紅花兒燈蕊絨鞋麵的係帶子的機器做的棉鞋。聞一聞,一股縫紉機油的香味。燕姨就給我穿起來,袖子和褲腿兒都要長出2寸來,鵑姨就拿了針線縫在內麵,打了寬寬的褊兒。燕姨說;“衣服是鵑姨買的,褲子鞋子和襪子是外婆出錢叫我去挑的,特意買長一點,小孩長得快,明年放了褊兒還可以穿一年呢!”我看了一眼襪子,說:“奶奶也給我買了一雙一模一樣的襪子,就在包包裏。”燕姨就拉上襪子把我棉褲裏的線褲兒襯褲兒全紮了進去。
一大家人都湧到堂屋裏來,外婆外公的東廂房門還關著,大舅舅就說:“一會開了門,我們一起喊:新年快樂!”我突然想起壓歲錢還沒拿,急急忙忙擠出去,到西廂房枕頭底下摸出小紅包,又擠回來,大舅就已經敲開了門。外公外婆站在門口,外婆穿著件雙排銅扣的列寧服,外公穿著呢子中山裝,雖然都不是新衣服,卻熨得筆挺,一股樟木箱子的味道,笑容可掬,容光煥發。我們就一齊發聲,有喊爸爸媽媽的,有喊爺爺奶奶的,有喊外公外婆的,然後是:“給你們拜年了!”外公外婆就笑開了花,說著些新的一年學習進步,身體健康,努力工作之類的吉祥話兒。
我和小表哥都將口袋裏裝著滿滿的零食,一天沒歇嘴兒,大人們幾個一屋,說笑話的,下圍棋的,打撲克的,地上全是瓜子花生殼兒,林姐姐和燕子姨不停地去掃,我和小表哥打打鬧鬧瘋出瘋進,從初一一直玩到初二。
到了初三,堂屋裏總有客人來。快中午時,來了個高個子,高鼻子大鼻孔的爺爺,進了堂屋,就對外公說:“羅工,年過得好囉?”外公就起身讓座:“老雷,快坐快坐,哎呀,你這麽早來看我。”燕姨忙著去倒茶,我就站在外公後邊問:“外公,為什麽這個爺爺叫你羅工啊?”外婆說:“你外公是高級工程師哦,所以就稱羅工麽!”我又問:“那這個爺爺是不是工程師呢?”外婆說:“也是的,還是我們湖南老鄉呢!”我就說:“那我叫你雷工爺爺好不好!”一大家子人就笑得哈哈哈的,雷工爺爺說:“這個妹子真可愛咧!雷公爺爺!我喜歡這個名字哎,哈哈哈哈……”我被他們笑得糊裏糊塗,也不懂什麽意思,隻覺得大家都誇我,得意極了,就踮出踮進不斷地在一邊插話。外婆說:“大人說話小孩子不插嘴!”我依然說個不休,雷公爺爺就來解圍,問我這問我那,問我學了幾句杭州話,我就說:“還是武漢話好,我們叫外婆作家家,家家是家裏人,外婆是外麵的婆婆,不好!”雷公爺爺就又樂得哈哈笑。燕姨使著眼色,我偏不肯離開。到了吃午飯的時候,林姐姐向鹵菜碟兒上淋麻油,我問外公:“麻油是什麽油啊?”外公說:“芝麻油。”我又問:“那棉油是什麽油啊?”外公又答:“棉籽油。”我就很得意地演繹下去:“那豬油是豬的油,豆油是豆的油,人油就是人的油囉!”外公就微微變了臉,舉起手中的筷子做出要打我的樣子,雷公爺爺就說:“莫囉!叫化子也有三天年,細伢子就是人來瘋,讓她去羅!”
晚飯後,大舅大舅媽回武林門去。一家人忙著洗呀收的。外婆板著麵孔,將我叫進了東廂房,將門一關,門後邊幾個小釘子,掛著一根長長的竹尺子,黃黃的,外婆取下來拿在手上,表情嚴肅地說;“你今天瘋夠了吧!外婆對你說了很多次了,你不聽。今天外婆不打你,以後再這樣不聽話,在客人麵前沒規矩,亂說話,又不聽大人的話,自己到門後麵來拿尺子,錯誤重就重打,錯誤輕就輕打,你聽見沒有?”我嚇得大氣不敢出,隻點頭。
初四年就過完了,零食沒有了,魚肉也沒有了,身上新衣服也髒得不行。院子裏人多了很多,又開始上班了。我跟著小表哥到處跑。到了初五,小表哥說:“千千,你去看看外婆房裏,還有吃的沒有?”我說:“我不敢!”小表哥說:“那我去看,你放哨。”我緊張地點點頭。大人們都在院子裏,不知忙些什麽。小表哥就囁手囁腳地進了西廂房,一會就叫:“千千,快來。”我就也進去了。床底下有個闊口的小米缸,上麵壓著塊木板,小表哥掀開木板,裏麵有一些牛皮紙包的什麽東西,扒開紙包,有半缸白白的花生。小表哥抓了幾大捧出來,我們一人裝了一口袋。小表哥說:“你快看看爺爺來了沒有?”我就趕緊出去看外公在哪兒。小表哥收好東西就出來了,我們飛快地跑出了四合院,在東邊的園子裏剝花生,全是生的。小表哥說;“生的有營養呢!”我問:“有什麽營養麽?”小表哥說:“好像是補血吧!”我們就在那兒剝著吃,將剝的殼兒藏在另一個口袋裏,吃了幾顆,膩得很,就跑到林子裏玩去了,一會兒就忘了這事。
晚上睡得沉沉的,被外婆叫了起來,穿好了衣服,趿拉著鞋,到了堂屋裏。隻有外婆一個人站在那兒,板著臉:“千千,去拿尺子來。”我嚇得一聲不吭,去西廂房的門後麵拿尺子。外公躺在床上閉著眼,好像已經睡著了。我顫驚驚地將尺子交給外婆。外婆問:“知不知道你犯了什麽錯誤?”我仰著頭,揉揉眼睛,看見外婆臉紅紅的,想了想,迷迷糊糊地說:“不知道呀!”
外婆厲聲說:“把褲子口袋翻出來!”我低頭將手伸進褲袋裏,一觸著花生,驚出一身汗來,就低著頭不敢動,手也僵了。外婆又說:“翻出來!”我將兩邊的花生呀,花生殼呀全抓了出來,放在椅子上,又將褲兜兒整個翻了出來。外婆說:“手伸過來!”我將手縮在背後,睜大眼睛望著外婆。外婆低低一聲喝:“快伸過來!”我才戰戰兢兢地伸了出去。
外婆右手拿起尺子,左手握著我的手:“第一下,打你:沒有禮貌,人來瘋。”就一尺子打下來,手心疼得像針紮,嘴巴就扁起來,抽抽嗒嗒;外婆說;“不許哭!越哭越打!”我就憋著,不敢出聲。外婆又拿起尺子:“第二下,打你:亂說話,大人已經警告幾次了,當耳旁風。你記住沒有?”我看著那尺子要落下來,就死勁一抽手,轉身往東廂房跑,一邊尖叫:“燕姨救命啊!”外婆一把抓住我,揪起來按在堂屋的大方桌上,我雙腳亂蹬,放開嗓子喊起來:“燕姨救命啊!”沒把燕姨喊來,鵑姨卻進來了,我一看,又喊:“奶奶救命啊!我要回武漢啊!救命啊!”娟姨就上來說:“千千,你叫沒用的,大舅舅小時候就強,越叫外婆越打,一直要打到沒有聲音了為止。”我就大哭起來。
娟姨說:“快不哭了,越哭外婆打得越狠!沒有人來救你的!”我淚眼模糊地看看四周,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外婆說:“脫了褲子!”我就趴在桌上慢慢將褲子蹭下來,露出白白的屁股。外婆高舉起尺子抽下去:“還敢不敢偷東西?”我死勁憋著哭聲,繃直了腿,把屁股夾得硬硬的,眼淚水兒直掉:“不敢了!”外婆又抽下來:“還敢不敢不聽話?”我又說:“再也不敢了!”外婆就又問:“錯了沒有?” “錯了!” 外婆連抽幾下:“我要你一輩子記住,記住沒有?”我哽噎著說:“記住了!外婆不打了!千千聽話,千千乖!”娟姨就說:“好了好了!千千認錯了!您也罷了。”外婆就收了手。娟姨把我扶起來,我回頭拉褲子,屁股紅紅的盡是楞兒,摸著又疼又燙。鑽進被子裏,蒙著頭哭了半天才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小表哥就從鵑姨房裏溜出來,問:“挨打了吧?”我白了他一眼。小表哥又說:“我看看,屁股被打成八瓣了吧?成桔子屁股了吧?”我說:“才不是呢!”外公也過來了,戴上假牙,笑著說:“讓外公看看,被打成神仙花屁股了吧?”我不好意思地拿被子蒙著半張臉。小表哥就笑了:“哈哈,那才好看呢!誰要你強呢?你看我,外婆沒開口我就自己跑去拿尺子了,早早就向外婆認了錯。這叫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知道嗎?”我氣得不理他。大表哥也過來了,溫和地笑著,說:“千千,我也怕外婆呢!”看見外公出去了,大表哥又用手遮著嘴,在我耳邊小聲說:“她是狼外婆,可厲害呢!”正說著,外婆和燕姨鵑姨進來了,說:“今天開始,兩個哥哥做作業,你要開始認字了!快起來!”我就慌慌張張地爬起來。隱約聽見燕姨跟娟姨竊竊地笑:“媽媽昨天又整黨整風了,整好了好上學!”
一清早不知道怎麽搞的,肚子疼。外婆說:“吃了生花生吧?”外公看了我的臉,說:“好像有蟲呢!”就在櫃子裏找出一包東西來,是寶塔糖。我就吃了一顆。到了晚上,肚子一陣緊一陣地疼,外婆就向鵑姨要了高腳痰盂,我坐在上麵,嗵嗵嗵一陣瀉,瀉空了,站起來一看,痰盂裏盡是圓圓的蟲子,還是活的,扭來扭去,嚇得我直蹦腳。外公說:“以後吃飯前要洗手喔!肚子裏這麽多蛔蟲啊!”我一連幾天不敢解大手,怕蛔蟲又從屁眼眼兒裏鑽出來。
初八那天,小表哥直叫背心裏庠,從脖子裏伸進去撓又從衣服下擺伸進去撓,穿厚了,就是撓不著,就在門邊兒蹭庠庠兒,蹭得門軸兒吱吱響,蹭了半天,一臉解恨的樣子。外婆說:“晚上大舅舅來,你就跟著去武林門洗澡。”
晚上舅舅舅媽來了,帶了吹風來。鵑姨說:“千千馬上要開學了,早上起得早,燕姨也要走了,我也開學了,誰給你紮辮子啊?來,剪個妹妹頭!”我大叫:“我不剪我不剪,我要紮辮子!奶奶說我紮辮子最好看!”舅媽說:“紮辮子不衛生,小孩子紮辮子對頭發也不好!妹妹頭多洋氣啊!”我說:“奶奶說我頭發好,紮辮子好看!我不想剪!”燕姨也來勸:“千千,妹妹頭好看!現在時興剪妹妹頭了!”一個推一個拉,拿了剪子和梳子,我就一邊哭一邊嘟囔:“我不剪麽不剪麽!”鵑姨拿著剪子刮留海:“這麽厚的頭發,要打薄一些!”一會兒我的小辮子就落到地上,一地的黑頭發,我哭哭啼啼:“我的小辮子我的小辮子,賠我的小辮子,嗚……”大舅舅也來幫忙:“漂亮哦,大大眼睛!舅舅特意借的吹風,來,舅舅幫你吹!”一股熱風過來,嗡嗡嗡直響,我就緊張得脖子發硬:“不要觸電哦不要觸電哦!”娟姨說:“不會啦!剪個頭發和殺豬一樣!別叫了!”外婆從房裏拿出菲子粉來撲了我一脖子,又拿出個小刷子將領子裏的碎頭發死勁掃。燕姨舉著個大鏡子,說:“好漂亮哦!”我一看,對麵一個女孩兒,一排齊眉的黑留海,大大的黑眼睛,短短的頭發打得圓圓的,又光滑又亮,小嘴兒紅嘟嘟的,就破涕為笑了。
(導讀圖2)
2006.7.23.完稿
武 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