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不需要什麽理由的
個人資料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歸檔
正文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10,11,12) -- 作者:米蘭•昆德拉

(2009-02-06 05:42:08) 下一個

正文 第三章( 2 )

他認為音樂是一種解放的力量,把他從孤獨、內省以及圖書館的塵埃中解放了出來,打開了他身體的大門,讓他的靈魂走人世間,獲得友誼。他愛跳舞,遺憾薩賓娜沒有他那樣的熱情。他們一起坐在餐廳裏,吃飯時聽到附近喇叭裏傳出轟轟的音樂並伴有重重的打擊聲響。

“真是惡性循環,”薩賓娜說,“音樂越放越響,人翻會變成聾子。因為他們變聾,音樂聲才不得不更響。”

“你不喜歡音樂嗎?”弗蘭茨問。

“不喜歡。”她又補充,“不過在一個不同的時代裏……”

她想著巴赫的時代,那時的音樂就象玫瑰盛開在雪原般的無邊無際的寂靜之上。從童年起她開始追求音樂,就領受著噪音妨礙。在美術學院那幾年,學生們整個暑假都要求在青年港地度過。他們住在一色的屋子裏,一起去鋼廠建鍛工地勞動,工地上高音喇叭裏的音樂從早上五點直吼到晚上九點。盡管樂曲是歡快的,但她感到好象是哭嚎。沒有什麽地方可以躲避,即使躲進公共廁所,躲入被褥。任何地方都有喇叭。那聲音象一群獵狗一直騷撓著她的安寧。

那時她想,隻有在那裏才有這樣專橫的音樂統治。到了國外,她才發現把音樂變為噪音是一個必經的過程,人類由此而進入了完全醜陋的曆史階段。完全醜陋的到來,首先表現在無所不在的聽覺醜陋:汽車,摩托,電吉他,電鑽,高音喇叭,汽笛……而無所不在的視覺醜陋將接踵而至。

飯後,他們上樓去自己房裏做愛。弗蘭茨入睡時思維已開始失去了連貫性,回想起吃飯時噪雜的音樂聲,對自己說:“噪音可有個好處,淹沒了詞語。”

他突然意識到他一生什麽也沒有幹,隻是談話,寫作,講課,編句子,找出公式然後修正它們,到頭來呢,文字全不準確,意思皆被淹沒,內容統統喪失,它們變成了廢話,廢料,灰塵,砂石,在他的大腦裏反複排徊,在他的頭顱裏分崩離析,它們成了他的失眠症,他的病。所以,在那一刻,他朦朦朧朧卻全心全意期待著的是沒有任何束縛的音樂,是一種絕對的聲音。它包容著一切愉悅與歡樂,它是超強音,是窗戶發出的格格震蕩,將一勞永逸地吞沒他的痛苦,無聊,以及空洞的詞語。音樂是對句子的否定,是一種反詞語!他期望與薩賓娜久久地擁抱,不再說一句話,不再講一個宇,讓這音樂的狂歡之雷與他的性高潮吻合在一點。然後,幻想中的極樂喧囂終於象催眠曲一樣,使他睡著了。

光明與黑暗

對薩賓娜來說,生活就意昧著觀看。觀看被兩條界線局限著,一種是強光,使人看不見,另一種是徹底的黑暗。也許這就是薩賓娜厭惡一切極端主義的原因。極端主義意味著生命範圍的邊界。不論藝術上或政治上的極端主義激情,是一種掩蓋著的找死的渴望。在弗蘭茨那裏,“光明”不會與某張日暖風和的風景畫相聯係,而會使他想起光源本身:太陽,燈泡,聚光燈。弗蘭茨的聯想總是一些熟悉的比喻,如:正直的太陽,理智的光輝,等等。

黑暗如同光明一樣地吸引他。這些天來,他知道做愛前關掉燈委實可笑,總是留一盞小燈照著床。然而,他深入薩賓娜的那一刻,卻合上了眼睛,滲透了全身的快樂呼喚著黑暗。黑暗是純淨的,完美的,沒有思想,沒有夢幻;這種黑暗無止無盡,無邊無際;這種黑暗就是我們各人自身曆帶來的無限。(是的,如果你要尋找無限,隻要合上你的眼睛!)

在他全身浸透快樂的一腳間,弗蘭茨自己崩潰了,融化在黑暗的無限之中。自己變成了無限。一個人在他內在的黑暗中長得越大,他的外在形態就變得越小。一個閉著眼睛的人,便是一個受到毀傷的人。薩賓娜發現弗蘭茨的模樣乏味無趣,也閉上眼避免去看他。但是對她來說,黑暗並不意昧著無限,卻意味著觀看事物時的不滿,被看事物的否定,以及拒絕觀看。

薩賓娜有一次讓自己參加了移民朋友的聚會。象往常一樣,他們又在反複推敲他們應該或不應該拿起武器去反蘇。身處安全的移民生活中,他們自然顯得樂意戰鬥。薩賓娜說:

“你們為什麽不回去打仗呢?”話說得不合時宜。一位燙著灰色卷發的男人,用長長的食指指著她:“這可不是說話的樣子。你們都對所發生的一切負責。你也是。反對共產黨當局你傲了什麽?你做的也隻是畫畫兒……”

在薩賓娜的國家裏,評價和檢查老百姓司空見慣己成原則,本身就是無休無止的社會活動。如果某個畫家要辦個展覽,一位普通公民要領取去國外海灘旅行的簽證,或一個足球運動員要參加國家隊,那麽馬上可以收集到一大批推薦信或報告(從門房、同事、警察、地方黨組織以及有關工會那裏來的),由專門的官員將此綜合,補充,總結。這些報告與美術才華、踢球技巧、或需要鹹腥海洋空氣的疾病毫無關係,它們隻說明一個問題:“公民的政治情況”。(用另一句話說就是,這位公民說過什麽,想過什麽,行為如何,在五一遊行集會中表現如何。)每一件事(一天天的生存,工作中的升遷,度假)都有賴於這種評價過程的結果,因此每一個人(無論他是否要為國連隊踢球,或是否獲準展覽作品,是否去海灘度假),都必須蹈規蹈矩努力表現以取得優良的評價。

這就是薩賓娜聽到灰頭發男人講話時所想到的。他不關心他的同胞們是否足球運動員或畫家(在這一群移民中,沒有一個捷克人對薩賓娜的作品表示過任何興趣);隻關心他們是否反對共產主義,積極地或消極地?真正實在地或是表麵地?從一開始就反還是從移居國外以後?

她是一個畫家,曾經細心留意並記住了那些對調查別人滿有熱情的布拉格人的生理特征。他們都有比中指稍長一些的食指,並且愛用它去指那些偶然與他們談談話的人。事實上,直到 1968 年,統治了這個國家十四年的總統諾沃提尼,正是曾經掀動著與其酷似的這種理發店裏做出來的波浪灰發,用最長的食指指向中歐所有的居民。

這位尊貴顯眼的移民不曾看過薩賓娜的畫,從畫家嘴裏聽說他象諾沃提尼,臉變得排紅,自一陣,又紅一陣,最後轉為摻白。他想說什麽,什麽也沒說出來,隻得沉默。直到薩賓娜站起來離開,大家也都沉默著。

這使她很不高興。走到街上,她問自己為什麽要費那麽多心思與捷克人保持接觸。她與他們有什麽關係?是地域嗎?如果問他們中的每一個人,祖國的名字在他們心目中將引起何種聯想,各人頭腦閃現的國土狀貌肯定迥異,整一的可能勢必勾銷。

那麽是文化嗎?可什麽是文化?音樂嗎?德沃夏克和雅那切克嗎?是的。但如果一個捷克人沒有音樂感受又怎麽辦?這樣,做捷克人的實質意義便煙消霧逝。

那麽是偉人嗎?是胡斯?剛才房子裏的人都沒有讀過他的一頁書。他們能理解的事隻是那火焰,他被燒死在火刑柱上時那光輝的火焰,那光榮的灰燼。於是,對於他們來說,身為捷克人的實質意義除了灰燼,再沒有什麽。唯一能使他們聚合在一起的東西,便是他們的失敗與他們的相互指責。

她走得很快,與那些移民分裂的想法更使她不安。她知道自己是不公正的,畢竟還有另一些捷克人,與那有長長食指的人完全不一樣。何況她那段小議論後的難堪沉默,也沒有表明他們都反對她。沒有,他們也許是被這突然的憤怒搞昏了頭,沒有理解他們都是受製於移民生活的人。那麽為什麽她不原諒他們?為什麽不把他們都看成可憐的被拋棄了的上帝之造物?

我們知道為什麽。她背叛了她的父親,生活便向她敞開了背叛的漫漫長途。每一個吸引她的背叛是罪惡也是勝利。她不願意遵守秩序;她拒絕服從秩序——拒絕永遠和同樣的人在一起講同樣的話!這就是她被自己的不公平所困擾的原因。但這並非心情不悅,恰恰相反,薩賓娜的印象中,這是一次勝利,有看不見的人還在為她熱烈鼓掌。

自我陶醉一瞬間滑向極度痛苦:漫漫長途總有盡頭!遲早她不得不結束自己的背叛!遲早她不得不結束她自己!

這正是晚上,她匆忙穿過火車站,一列去阿姆斯特丹的火車進站了。她上了車,在乘警友好的指引下,打開包廂的門,發現弗蘭茨坐在臥鋪上。他站起來迎接她,她伸出雙臂抱任了他,吻得他透不過氣來。

她象最平庸的女人一樣,有一種焚心烈火般的欲望,想告訴他,別趕我走,抱緊我,把我當你的玩物,你的奴隸,猛烈地玩弄我吧!但她什麽也沒說。

她從對方的擁抱中鬆脫出來,隻說了一句話:“你不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是多麽高興呀。”這是她的天性允許她作的最多的表示了。

誤解小辭典(繼續)

“遊行”

遊行對意大利和法國人來說很容易。他們被父母逼著去教堂時,便以參加黨派作為報複(共產黨,毛澤東黨,托洛茨基黨等等)。然而薩賓娜的父親兩頭都不誤,開始送她去教堂,而後又逼她參加共青團會議。他擔心女兒遊離組織之外將有所不測。

她參加強製性的遊行,總是合不上大家的步伐,身後的女孩老對她叫,或者有意踩她的腳後跟。唱歌時,她從來就不知道歌詞,隻是把嘴巴張張合合,於是遭到其他女孩子的注意和告發。從小,她就恨遊行。

弗蘭茨曾就讀巴黎,天資不凡,二十歲那年就確定了學者生涯。從二十歲起,他便知道自己一生將會被局限在大學辦公室、一兩所圖書館,或兩三個演講廳裏。想到這種生活將把他窒息,他總是期望著走出自己的生活圈子,象從屋裏走向大街。

住在巴黎期間,他參加了每一次可能的遊行示威,去慶祝什麽,要求什麽,或抗議什麽,去露天裏和人們呆在一起。遊行的隊伍直抵聖耶門大街或從共和廣場到巴士底,使他神魂顛倒。他把行進和呼喊看成歐洲以及歐洲史的形象。歐洲就是偉大的進軍,從革命到革命,從鬥爭到鬥爭,永遠向前。

換一種方式說:弗蘭茨感到他的書本生活不真實,他渴望真實的生活,渴望與人們交往,肩並肩地步行,渴望他們的呼叫。他從沒有想過他所認為的不真實生活(在與世隔絕的辦公室或圖書室裏辛勞)事實上正是他的真實生活,而他想象為真實的遊行不是別的,隻是戲院,舞場,狂歡——用另一句話來說,是一個夢。

薩賓娜讀書時佐在宿舍裏。五一節,所有的學生大清早都得報到參加遊行,學生幹部們清梳大樓以保無人漏掉。薩賓娜躲進電梯間,直到大樓都走空很久了,才能回到自己的房間。這裏比她記憶裏的任何地方都安靜,唯一的聲音是遠處遊行音樂的回響。她仿佛正躲在一個小棚屋裏避難,隻能聽到一個敵對世界的海濤喧囂。

移居一兩年後,她偶爾去巴黎參加祖國被入侵的周年紀念。抗議遊行當然在計劃之列,她當然也被卷了進去。年輕的法國人高高舉起拳頭,喊著譴責社會帝國主義的口號。她喜歡這些口號,但使她驚奇的是,她發現自己不能夠跟著他們一起喊。她隻堅持了幾分鍾便離開了遊行隊伍。她向法國朋友們說起這件事,他們都很驚訝。

“你的意思是說你不同意反對對你們國家的占領?”

她本來想告訴他們,在共產黨當局和法西斯主義的後麵,在所有占領與入侵的後麵,潛在著更本質更普遍的邪惡,這邪惡的形象就是人們舉著拳頭,眾口一聲地喊著同樣的口號的齊步遊行。但她知道自己永遠也沒法使別人明白這些,便尷尷尬尬地改變了話題。

“紐約的美”弗蘭茨與薩賓娜在紐約街上一定就是幾個小時。每走一步都有新鮮的景觀,如同他們是循著一條山林小道前行,沿途景色都令人驚歎不已:一位年輕人跪在人行道中祈禱;幾步之外是一位漂亮的黑人婦女靠著一棵樹;一位身穿黑製服的男人橫過馬路時指揮著一支無形的樂隊;一個噴泉在噴水而一群建築工人坐在噴泉邊上吃午飯;一些奇怪的鐵梯上上下下爬滿建築還配有醜陋的紅欄杆,醜到極致也就顯得美妙;再定過去,是一座巨大的玻璃牆麵的摩天大樓,後麵又是比肩而立的一座,樓頂帶有小型的阿拉伯式遊樂廳,有塔樓,遊廊,還有鍍金圓柱。

她想起了自己的畫。也是一些極不調和的東西混在一起:鋼廠的建設工地上添了一盞煤油燈;一盞帶著彩畫玻璃燈罩的舊式燈破成了細細的碎片,撤落在荒涼的沼澤地。

弗蘭茨說,“歐洲人意識中的美總帶有預先規定的尺度,我們總是有一種審美的目的和一個長遠計劃。就是這個東西,使西方人花了幾十年去修建哥特式大教堂或文藝複興時期風格的廣場。紐約的美呢,建立在完全不同的基礎上。它沒有目的,不需要人的設計,就象石筍狀溶洞。它那些醜陋形式是偶然產生的,沒有設計的。在這樣不可思議的外圍環境中,它們突然閃耀出奇異的詩意。”

薩賓娜說:“沒有目的的美。說得對。換一種說法,可以是‘錯誤的美’。世界上的美整個兒消失以前,美還會依賴著失誤而存在一陣子。‘錯誤的美’——這是美的曆史上最後一個階段。”

她回想起自己第一幅成熟的作品,它的產生也是由於錯誤地滴了一滴紅顏料。是的,她的作品都基於“錯誤的美”,紐約是她作品的神秘而可靠的祖國。

弗蘭茨說:“也許人們設計出來的美過於嚴格和冷靜,紐約無目的美比它要豐富多變,但這不是我們歐洲人的美,是一個異己陌生的世界。”

他們最終談攏了嗎?沒有,看法仍然迥異。薩賓娜被紐約美的異生品格所深深吸引,而弗蘭茨覺得這種美新奇卻可怕,他眷眷地思念起歐洲來。

薩賓娜的國家

薩賓娜理解弗蘭茨對美國的乏味感。他是歐洲的化身:母親是維也納人,父親是法國人,而他自己是瑞士人。弗蘭茨極其羨慕薩賓娜的國家。無論什麽時候,她談起自己以及國內來的朋友,弗蘭茨聽到“監獄”、“迫害”、“敵方坦克”移民”、“宣傳品”、“禁書”、“非法展覽”這類名詞,就油然生出一種羨慕加向往的複雜好奇感。

他對薩賓娜承認:“有個哲學家曾在文章裏說我著作中一切論點都是無法驗證的推測,稱我為‘冒牌的蘇格拉底’,我當時感到莫大的侮辱,狠狠發了一通火。現在一想,這可笑的插曲也算是我經曆中最大的打擊!是我一生中戲劇性的種種可能的頂峰!我們倆,你和我,生活在不同的兩維,你進入我的生活,就象格列佛進入了小人國的領地。”

薩賓娜給以反駁,她說打擊、悲劇以及戲劇性事件不意味著什麽,沒有任何內在的價值,不值得尊敬和羨慕。真正值得羨慕的是弗蘭茨的工作以及他能平靜安寧地獻身於此。

弗蘭茨搖搖頭:“一個社會富裕了,人們就不必雙手勞作,可以投身精神活動。我們有越來越多的大學和越來越多的學生。學生們要拿學位,就得寫—寫學位論文。既然論文能寫天下萬物,論文題目便是無限。那些寫滿宇的稿紙車載鬥量,堆在比墓地更可悲的檔案庫裏。即使在萬靈節,也沒有人去光顧他們。文化正在死去,死於過剩的生產中,文字的浩瀚堆積中,數量的瘋狂增長中。這就是貴國的一本禁書比我們大學中滔滔萬卷宏論意義大得無比的原因。”

 

正文 第三章( 3 )

從這種精神出發,我們才能理解弗蘭茨對革命的軟弱性。他最開始同情古巴,然後同情中國,被這些國家的殘酷嚇壞了後,隻得歎口氣,沉入文字的海洋,沉入沒有分量亦遠離生活的詞句。他成了日內瓦的一名教授(那裏沒有示威遊行),在一連串的克製中(無女人亦無遊行的孤獨),他發表了好些學術專著,都獲得了可觀的讚揚。後來有一天他遇到了薩賓娜。她是個新的發現。她來自一片土地,那裏革命的幻覺早已退色,但革命中他最崇拜的東西還存留著:廣闊的生活,冒險的生涯,敢作敢為,還有死的危險。他把她祖國的悲劇加在她身上,發現她顯得更加美麗。糟糕的是薩賓娜對這出悲劇並不喜愛。

“監獄”、“迫害”、“禁書”、“占領”、“坦克”一類詞是醜陋的,沒有絲毫浪漫氣息。唯一使她感覺甜美引起思鄉之情的詞,是“墓地”。

墓地

波希米亞的墓地都象花園,墳墓上覆蓋著綠草和鮮豔的花朵。一塊塊莊嚴的墓碑隱沒在萬綠叢中。太陽落山的時候,墓地閃爍著點點燭火,如同死魂都在孩子們的晚會上舞蹈。是的,孩子們的舞會。死魂都象孩子一樣純潔。無論現實生活如何殘酷,即便在戰爭年月,在希特勒時期,在斯大林時期,在所有被占領的時期,和平總是統治著墓地。她感到心緒低落的時候,便坐上汽車遠離布拉格,去她如此喜愛的某個鄉間墓地走走。在藍色群山的背景下,它們如搖籃曲一般美麗。

對弗蘭茨來說,墓地隻是一堆醜陋的石塊與屍骨。

“我從不開車,車禍嚇死人!就算沒把你撞死,也讓你留個終身標記!”

正說著,雕刻家本能地抓住了自己的手指頭,那指頭有一天在他雕刻本版時差點給削掉了,現在還留在手上也算個奇跡。

“你說什麽?”克勞迪今天狀態最佳,沙啞著聲音問,“我有一回碰上了嚴重車禍,我就沒把命丟掉。再說,沒有比住醫院更有昧的啦!我根本睡不著,隻是讀呀讀的,日日夜夜。”

他們都驚奇地看著她,更使她其樂融融。弗蘭茨感到一種既討厭(他知道那場車禍後妻子曾極度消沉又報怨個沒完)又佩服(她總是有能力把每一件經曆過的事說得有聲有色)的複雜情緒。

“就是在那裏,我開始把書分成白天的書和晚上的書,”她繼續說,“真的,有些書是要白天讀的,有些書隻能晚上讀。”

現在,所有的人都又驚奇又崇拜地看著她。所有的人,隻除了雕刻家還握著自己的指頭,皺著眉頭回想車禍。

克勞迪轉身問他:“司湯達的書你會歸進哪一類?”

雕刻家沒有聽清問題,不舒服地聳聳肩。旁邊一位文藝批評家說,他認為司湯達的書該白天讀。

克勞迪搖了搖頭,嘶啞著喉音說:“不,不,你錯了,你錯啦!司湯達是一位夜晚作家嘛!”

弗蘭茨置身這場白天夜晚的藝術之爭,卻不安地盼著薩賓娜到來。他們花了很多天的時間考慮她該不該接受參加這次雞尾酒宴的邀請。宴會是克勞迪準備的,招待曾經在她私人畫廊展出過作品的畫家雕刻家們。薩賓娜遇見弗蘭茨以後,總是回避他的妻子。他們又怕被發覺,於是得出結論,認為她來的話反而自然些,少些嫌疑。

他一邊偷偷地朝門廳打望,一邊聽到了他十八歲的女兒的聲音。女兒安娜在房子的另一端。他告退了妻子主持的這一圈,擠到女兒主持的那一夥中去。他們有的坐,有的站,安娜則盤腿坐地。弗蘭茨知道,他妻子肯定也會轉移到那邊地毯上去的。有客人的時候坐在地毯上,這一姿態表明串直,不拘禮節,政治自由,殷情好客,還體現一種巴黎人的生活方式。克勞迪坐在地毯上的那熱情勁兒使弗蘭茨擔起心來,她去買香煙會不會也坐在鋪子的地上?

安娜坐在一個男人的腳上,問他:“阿倫,你最近在幹什麽?”阿倫如此天真誠懇,努力給這位畫廊主的女兒一個認真回答,開始向她解釋自己的新探討——把攝影與油畫結合起來。但他還沒講完三句話,安娜便開始吹起小調來。畫家還在慢慢說,注意力高度集中以至於尚未明到口哨。

弗蘭茨耳語:“你能告訴我體為什麽要吹口哨嗎?”她大聲說:“我不喜歡人們談政治。”

他們這一圈確實有兩個人站在那裏討論即將開始的法國大選。自覺有責任引導活動的安娜,問那兩個人是否打算去羅西尼歌劇院,一個意大利歌舞團下周將在日內瓦演出。與此同時,畫家阿倫卻沉入他繪畫新探求中越來越龐大的細節。弗蘭茨為自己的女兒感到羞恥,為了讓她安分點,他宣稱安娜每次看歌劇都索然無趣牢騷滿腹。

“你混!”安娜坐著給了他肚子上一拳。

“那個男高音明星太俊了,太俊啦!我看過他兩次,我已經愛上他了。”

女兒太象她母親,這使弗蘭茨無法原諒。她為什麽不象他?但他毫無辦法,她就是不象他。很多次他聽到她母親也宣布愛上了這個或那個畫家,歌手,作家,政治家,有一次甚至愛上了一位自行車賽手。當然,這隻是雞尾酒宴上的閑話趣談,但他總是忍不住回想起二十多年前她說起他來也如出一轍,還有自殺的威脅之詞。

正在這時,薩賓娜進來了。安娜繼續談著羅西尼時,克勞迪走了過去。弗蘭茨把注意力投向那兩個女人的談話。幾句寒喧客套之後,克勞迪撚著薩賓娜脖子上的陶瓷垂飾大聲說:“這是什麽?多醜啊!”

弗蘭茨深深一驚。妻子的話不意味著挑鬥,接下去的沙啞的大笑立刻表明,克勞迪否定這垂飾但並不希望危害她與薩賓娜的友誼。但她通常不會這麽說的。

“我自己做的。”薩賓娜說。“這垂飾真醜,真的!”克勞迪高聲地重複,

“你不該戴它。”弗蘭茨知道妻子並不在意垂飾的醜與美,一件東西她願意說醜就醜,願意說美就美。她朋友戴的垂飾預定就是美的,即使她發現的確很醜,也不會說。長久以來,歐歐拍拍已成為她的第二天性。

那麽為什麽她決定說薩賓娜自己做的垂飾醜呢?

弗蘭茨突然明白無誤地找到了答案:克勞迪聲稱薩賓娜的垂飾醜是因為她有本錢這麽說。

或者更準確些說:她這麽說是要讓人們明白,她有本錢說薩賓娜的垂飾醜。

薩賓娜去年的畫展不怎麽成功,所以克勞迪並不特別重視薩賓娜的光顧。然而,薩賓娜卻有種種理由重視克勞迪的畫廊,隻是她的行為尚未證實這一點。

是的,弗蘭茨看清了:克勞迪抓住有利場合向薩賓娜(以及其他人)表明,她們兩人之間的真正力量均勢到底如何。

誤解小詞典(續完)

阿姆斯特丹的古老教堂

街道的這一邊是鱗次相比的房屋,第一樓的櫥窗後麵,所有的妓女都有一間小屋與舒適豪華的夾墊大搞,她們隻穿了乳罩和短褲衩,挨近玻璃窗坐著,看上去象討厭的貓。

街道的另一邊是建於十四世紀的巨大哥特式大教堂。

妓女的世界與上帝的世界之間,街道散發出尿的臭氣,象一條河劃分著兩個王國。

老教堂裏麵,所有殘留的哥特式風格隻有又高又光的白牆,還有柱子、拱頂和窗戶。牆上沒有一幅圖畫,其它地方也沒見雕塑。教堂象體育館一樣空曠,隻有正中心的地方,疏疏地放置了幾排給牧師們坐的椅子,圍著一堵可供教長站立的小墩牆。椅子後麵是為那些有錢的自由民而設置的木頭小廂房以及柵欄。看來,椅子和廂房一直就設置在那裏,人們從未考慮到牆的形狀和柱子的位置,似乎是希望表明對哥特式建築的輕視與無所謂。幾個世紀前,加爾文教派的信仰把這座大教堂變成了一個大頂棚,唯一曲作用是讓那些忠實的信徒避避風雪。

弗蘭茨被它迷住了:曆史的偉大進軍曾經怎樣穿過這巨大的殿堂!

薩賓娜想起波希米亞所有城堡是怎樣收歸國有,變成了勞工訓練地、養老院,甚至牛棚。她參觀過一個牛棚:接鐵鏈的鉤子釘入夜粉牆上,係在銑絲上的牛焦渴地瞪著窗外城堡的土地,那兒喂了雞。

“正是它的空曠使我神往,”弗蘭茨說,“人們收起了祭壇、塑像、圖畫、椅子、地毯和聖經,在那一刻得到了歡樂和安慰。他們把一切統統丟掉,就象扔掉桌上的剩物。你不能想象海格立斯的掃帚怎樣清掃這大教堂嗎?”

“窮人不得不站著,而富人占有包廂,”薩賓娜榴著那些包廂說,“但是有一種東西把銀行家和乞瀉聯係在一起:對美的仇視。”

“什麽是美呢?”弗蘭茨發現自己正站在最近一次畫廊預展時的妻子一邊,正在認同她的堅持己見。那就是文詞和言論的無窮虛幻,還有文化的虛幻,藝術的虛幻。

薩賓娜在學生隊裏勞動時,靈魂被高音喇叭裏歡樂的進行曲不斷毒害。一個星期天,她借來一部摩托,朝山上開去,在一個從未到過的邊遠村莊裏停下來。她把摩托靠教堂放好,往教堂裏麵走去。一群人恰好在做禮拜。當時宗教受到當局的壓製,大多數人對教堂都避之不及。留在教堂長凳子上的隻有些老爺子和老婦人,他們不害怕當局,隻害怕死亡。

神父歌詠般地吟誦禱文,人們跟著他齊聲重複。這稱為連禱。同一句話反複重現,象一位流浪漢忍不住連連回望家鄉,象一個人不忍離世。她在最後一排凳子上坐下,合上雙眼聆聽禱詞的曲調,又睜開眼,打量上方那藍色拱頂上嵌著的金色大星星。她驚喜入迷了。

她在這個鄉村教堂無意遇到的東西不是上帝,而是美。她太明白不過了,教堂與連禱本身裏裏外外都未見得美,它們的美存在於與建築工地上天天歌聲喧躁的比較之中。她突然覺得這些人是美的,他們如同一個叛逆的世界,是一種神秘的新發現。

從那時起,她就認為美是一個叛逆的世界。我們碰到它,隻能在迫害者俯瞰著它的什麽地方。美就藏在當局製造的遊行場景之後,我們要找它,就必須毀掉這一景觀。

“這是我第一次被教堂迷住。”弗蘭茨說。無論新教還是禁欲主義都未曾使他如此熱情。這是另外一種東西,高度私有性的東西,是他不敢與薩賓娜討論的東西。他想,他聽到了一種聲音,要他抓住海格立斯的掃把,掃掉克勞迪所有的預展,安娜所有的歌唱家,還有所有的演講、專題辯論會,所有無用的言語和無聊的文詞,把它們統統從自己的生活中掃出去。阿姆斯特丹大教堂宏偉巨大的空闊突然出現在他麵前,這神奇的新發現象征著他自身的解放。

力量

一次,他們在某家旅館裏做愛,薩賓娜撫著弗蘭茨的手臂說:

“看你有多好的肌肉!真不能使人相信!”弗蘭茨對她的讚美很高興,從床上爬出來,臀部頂地,用一條腿鉤佐一張很重的橡木椅子,輕輕地把它挑到空中:“你永遠也不必害怕,不論什麽情況我都能保護你,我以前還是個拳擊冠軍呢!”他用手把椅子舉過頭,薩賓娜說:“知道你這麽強壯,真好。”

但她內心中自語,弗蘭茨也許強壯,但他的力量是向外的,在他生活與共的人麵前,在他愛的人麵前,他顯得軟弱無力。弗蘭茨的軟弱也可以稱為美德。他從不向薩賓娜下指示,從不象托馬斯那樣命令她,要她躺在鏡子旁邊的地上以及光著身子走來走去。他並非不好色,隻是缺乏下達命令的力量。有些事情是隻能靠暴力來完成的。生理上的愛沒有暴力是難以想象的。

薩賓娜看著弗蘭茨舉著椅子在屋予裏走過,象看到一個使她震驚的怪物,心裏充滿了奇怪的悲傷。

弗蘭茨把椅子放到薩賓娜的對麵,坐下來說:“我當然喜歡強壯,但在日內瓦,這些肌肉對我有什麽好處?它們象裝飾品,一根孔雀的羽毛。我一生還沒有同人打過架哩。”

薩賓娜又開始了孤獨的沉思:如果她有一個指揮她的男人又怎麽樣呢?一個要控製她的人嗎?她能容忍他多久?不到五分鍾!從這兒得出結論,無論強者還是弱者,沒有人適合她。

“為什麽不用你的力量來對付我?”她問。

“愛就意昧著解除強力。”弗蘭茨溫柔地說。

薩賓娜明白了兩點:第一,弗蘭茨的話是高尚而正義的,第二,他的話說明他沒有資格愛她。

生活在真實中

卡夫卡曾在日記或是信件中提到這樣一句,生活在真實中。弗蘭茨記不清這話的出處,但這句話強烈地感染了他。生活在真實中意味著什麽?從反麵來講太容易了,意思是不撤謊,不隱瞞,而且不偽飾。然而從遇見薩賓娜起,他就一直生活在謊言中。他蹬妻子說那些根本不存在的阿姆斯特丹會議,馬德裏講學;他不敢與薩賓娜並肩步行於日內瓦的大街。他還欣賞謊言與躲藏:這些對他來說是如此新異,他象一個老師的愛學生鼓起勇氣逃學,感到十分興奮。

薩賓娜認為,生活在真實之中,既不對我們自己也不對別人撤謊,隻有遠離人群才有可能。在有人睜眼盯住我們做什麽的時候,在我們迫不得已隻能讓那隻眼睛盯的時候,我們不可能有真實的舉動。有一個公眾腦子裏留有一個公眾,就意昧著生活在謊言之中。薩賓娜看不起文學,文學作者老是泄漏他們自己或他們朋友的種種內心隱秘。薩賓娜以為,一個放棄了自己私我隱秘的人就等於喪失了一切,而一個自由而且自願放棄它的人必是一個魔鬼。這就是薩賓娜保守著那麽多戀愛秘密但一點兒也不感到難受的原因。相反,這樣做才使她得以生活在真實之中。

在弗蘭茨這一方麵,他確認把私生活與公開生活分成兩個領域是一切謊言之源:一個人在私生活與在公開生活中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對弗蘭茨來說,生活在真實之中就意昧著推翻私生活與公開生活之間的障礙。他喜歡引用安德魯 . 勃勒東的活,握意的生活就是“在一間玻璃房子”裏,人人都能看見你,沒有任何秘密。

 

正文 第三章( 4 )

當他聽到妻子對薩賓娜說:“那垂飾真醜”,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活在謊言中了,他非得站起來維護薩賓娜不可。他終於沒有那樣做,僅僅是害怕暴露了他們的愛情秘密。

雞尾酒宴的第二天,他計劃與薩賓娜一起去羅馬度周末。

“那垂飾真醜”的話耿耿於懷,使他用一種全新的眼光來看克勞迪。她的侵犯——無懈可擊,喳喳呼呼,勁頭十足——把二十三年婚姻生活中他耐心承受的美德重負給卸了下來。他回想起阿姆斯特丹古老教堂那巨大的內部空間,感到那空白喚起了他奇特的、不可理喻的狂害。

他撿拾自己的陋袋。克勞迪進來了,談論著晚會上的客人,精力充沛地對某些觀點大表讚同,對另一些觀點則撇嘴一笑。

弗蘭茨看了她很久,說:“羅馬沒有什麽會議。”

她還沒有看出問題:“那你幹嘛要去?”

“我有一個情人,已經九個月了,”他說,“我不想在日內瓦同她聚會,所以有這麽多旅行。我想,現在是你該知道的時候了。”

他一開口便不覺得緊張了,轉過身去以免看見克勞迪臉上的絕望。他估計自己的話會使她絕望的。

停了一會兒,他聽見她說:“是嘛,我想我是該知道啦。”

她的語氣如此堅定,佼弗蘭茨掉轉頭來。她看起來一點也不震驚,事實上倒很象一天前沙啞著嗓音的那同一位婦人:“那垂飾真醜!”她繼續說:“你既然有膽告訴我,你騙我九個月了,你認為能告訴我她是誰嗎?”

他過去總告誡自己,沒有權利傷害克勞迪,應該尊敬她身內的女人。可那女人到哪裏去了呢?換一句話來說,他腦子裏妻子與母親形象的聯係現在怎麽啦?他的母親,悲愴而受傷的母親,他的母親,穿著不相稱的鞍,已經離克勞迪而去——她也許沒有,也許從來就不曾隱含在克勞迪的身體之內。這一切化作一腔憤怒向他襲來。

“我沒有理由瞞你。”他說。

如果說他的不忠尚不足以傷害她的話,他斷定挑明她的對手會使她不舒服的。他直視著她,告訴她是薩賓娜。

一會兒後,他與薩賓娜在機場見麵。隨著飛機向高空升去,他感到自己越來越輕。他終於對自己說,九個月之後他生活在真實之中了。

薩賓娜似乎感到弗蘭茨撬開了他們隱私的大門,似乎瞥見了在日內瓦認識的一穎穎腦袋:克勞迪,安娜,畫家阿倫,握著手指頭的雕刻家。現在,不管她願意與否,她成了她毫無興趣的一位婦人的對頭。弗蘭茨會提出離婚,而她務必在他那張大大的結婚床上取代克勞迪的位置。人家在表演的時候還與觀眾保持著或長或短的距離,而她卻要在這所有的人麵前演戲,不是薩賓娜,是不得不演薩賓娜的角色,並決定怎樣演這個角色更好。一旦她的愛被公開,愛便沉重起來,成為了一個包袱。薩賓娜一想到這點就畏縮不前。

他們在羅馬一家餐館吃晚飯,她默默地喝著酒。

“你沒有生氣吧?”弗蘭茨問。

她使對方確信她沒有。她仍然處於混亂之中,不能確信什麽才是幸福。她回想起他們在開往阿姆斯特丹的快車廂裏相遇的情景,那時她真想跪在他麵前,求他抓住她,緊緊擁抱她,永遠不要鬆開。她期望結束那危險的背叛之途,期望終止這一切。

她可以強化那種欲念,試圖把它看作自己的救助,自己的依托,可這隻能使乏味之感更趨強烈。

他們在羅馬街上走回旅館。周圍的意大利人又鬧又叫又手舞足蹈,他們默默走著,卻聽不到自己的沉默。

薩賓娜在浴室裏洗了很長時間;弗蘭茨蓋著毯子在等她,象通常那樣,亮著一盞小燈。

她回來時,把燈關了。這是第一次她這麽做。弗蘭茨應該注意到這一點的,他沒有。燈對他來說沒有什麽意義,如我們所知,他總是閉著眼睛做愛的。

事實上,正是他那雙閉著的眼睛使薩賓娜關掉了燈。她一刻也受不了那雙低垂的眼瞳。常言說,眼睛是心靈之窗。因此弗蘭茨閉著眼睛在她身上扭動著的身體,隻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而已。象一隻剛剛出生的幼畜,閉著眼微喊地尋找奶頭。強壯有力的弗蘭茨在交合的時候,象一頭巨大的幼狗在吮吸她的奶汁,他也真的含著她的奶頭如同在吮吸!一想到他的下身是個成熟的男人而上身卻是個吮奶的嬰孩,她便覺得自已是在與一個嬰孩交合,實在近乎厭惡。不!她不再願意看見這個在她身上瘋狂扭動的身軀,不再願意把自己的乳頭交給他。一條母狗和一隻小狗,今天隻是最後一次,不可更改的最後一次!

她當然知道,她是極為不公平的。弗蘭茨是她所見男人中最好的一個——聰明,能理解她的畫,英武而且善良——但她越這麽想,就越想強奪他的智慧,汙損他的好心,摧毀他無能的體力。

那天晚上,她同他做愛比以往都狂熱得多,她意識到這是最後一次。她幹得恍恍惚惚神遊萬裏。她再次聽到背叛的金色號角在遠遠地召喚她,她知道自己無法堅持下去,她感觸到前麵那自由的太空,那使她激動的無拘無束無遮無攔。她給了弗蘭茨從未有過的瘋狂而放縱的愛。

弗蘭茨躺在她身上流下了熱淚。他以為他是理解了:薩賓娜整個吃飯的時候都安靜沉默,對他的決定沒吭一聲,現在才是她的回答。她已清楚表明將永遠與他生活在一起的歡欣,還有她的激情,她的讚同,她的欲望。他感到自己猶如一位馳入輝煌太空的騎士,那裏沒有他的妻子、女兒、家事,那些已被海格立斯的掃帚掃得一於二淨,那輝煌真空裏將填入他的愛。

他們各自都把對方視為坐騎,馳入他們期望的遠方。他們都沉醉於將解脫他們的背叛之中。弗蘭茨騎著薩賓娜背叛了他的妻子,而薩賓娜騎著弗蘭茨背叛了弗蘭茨本人。

二十年了,他一直在妻子身上看見母親——可憐,弱小,需要他的幫助。這種幻覺深深根植於他的心靈,使他兩天來一直無法使自己擺脫這個念頭。回家的路上,他的良心開始不安,擔心他走後克勞迪會完全垮下來,說不定會鬧出嚴重的心髒病。他偷偷打開門走進自己的房間,站在那兒聽了一陣:是的,她在家。猶豫了一下,他走進她的屋子,打算象乎常那樣打打招呼。

“是嗎?”她譏諷地眼皮向上一翻,驚叫道,“你?到這兒來啦?”他想說(他倒是真正驚住了),“我還能到哪裏去呢”,但他沒有說。

“我們直說好了,怎麽樣?你立刻搬到她那裏去,我毫不反對。”

他去羅馬那天承認自己與薩賓娜的事,當時尚無明確的行動計劃。他指望回家後友好地跟克勞迪徹底談一次,盡可能不傷害她。他不曾想到她會平靜而冷冰冰地催他走。

這樣不費什麽事,但他禁不住感到沮喪。他一輩子都怕傷害她,自覺遵守著一夫一妻製的無效紀律,而現在,二十年後的今天,他突然得知這一切純屬多餘。由於一種誤解,他拒絕了多少女人!

下午上完課,他直接由大學去薩賓娜那兒,決定問她可否去她那裏過夜。一按門鈴才知沒人。他坐在街對麵的酒吧裏眼巴巴地張望了許久,又在她的住宅大門前尷尬徘徊。

夜晚來臨了,他不知道該去哪裏。他這一輩子都是與克勞迪共用一張床。如果回克勞迪那裏去,他該睡什麽地方?當然,可以睡在隔壁房裏的沙發上,但那不形如瘋人怪漢嗎?不顯得有點神誌錯亂嗎?他畢竟希望與她保持友誼啊!與她睡在一起是不可能的,他甚至能聽到她嘲弄地問他幹嘛不去找薩賓娜的床鋪。他在一家旅館租了一間房子。

第二天,他早晨、中午、晚上都去按過薩賓娜家的門鈴。

又過了一天,他去問過薩賓娜的看門人,那人一無所知,提醒他去找房主。他給房主打了電話,得知薩賓娜兩天前就告辭走了。

以後的幾天,他照常去那兒,希望能在那裏找到她。這一天他發現門開了,三個穿工作服的人把家具與畫裝進一部停在外麵的汽車裏。

他問他們打算把家具搬到哪裏去。

他們回答,他們曾受嚴格囑托不得泄漏去向。

他差不多要收買他們以求獲得秘密地址,但突然感到無力這麽做。悲傷使他完全崩潰。他不理解這是為什麽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知道從碰到薩賓娜起他就一直等候著這一切的發生。必然如此的必然,他弗蘭茨無力阻擋。

他在老街上找了一套小房子,乘妻子和女兒不在時回家去取了衣物和大多數必備的書籍,他小心翼翼不去碰克勞迪喜歡的東西。

一天,他從酒吧的窗子裏看到了她。妻子和兩個女人坐在一起,臉上眉飛色舞,擅長做鬼臉的天賦使她臉上留下許多長長的皺折。那些女人仔細聽著,連聲哈哈大笑。弗蘭茨老覺得她是在談論他;她肯定知道了,弗蘭茨決定與薩賓娜一道生活的時候,薩賓娜卻在日內瓦消失。這該是個多麽滑稽的故事啊

1 他毫不奇怪他正在成為妻子朋友們的笑柄。

他回到自己新的公寓,這兒每個鍾頭都能斷到聖皮爾的鍾聲。他發現百貨公司已把他買的新書桌送來了,立刻忘記了克勞迪及其朋友們,甚至一時忘了薩賓娜。他在書桌前坐下來,很高興這張桌子是自己親自挑的。二十年來他身旁的家具都不是他挑選的,一切都被克勞迪管著。終於,他不是一個小孩子了,有生以來第一次自立了。第二天他又請來一個木匠做書櫃,花了幾天時間設計式樣,選定擺書超的地方。

就某一點來說,他驚訝地意識到自己並不特別難過,薩賓娜的物化存在並沒有他猜想的那麽重要,重要的是她在他一生中留下了燦爛的足跡,神奇的足跡,任何人也無法抹去。她從他的視界裏消失之前,塞給了他那把海格立斯的掃帚。他用它把自己藐視的一切都從生活中掃去了。一種突然的慶幸,一陣狂亂的欣喜,還有自由和新生帶來的歡樂,都是她留下的饋贈。

事實上,他總是喜歡非現實勝於現實,如同他感到去參加遊行示威比給滿堂學生上課更好(我已經指出,前者不過是表演與夢想)。看不見的女神薩賓娜,比陪他周遊世界和他總怕失去的薩賓娜更能使他幸福。她給了他萬萬想不到的男子漢自立的自由,這種自由成為了他誘人的光環。他在女人心目中變鋸更有腿力,甚至他的一個學生也愛上了他。

於是,在一段短得驚人的時間內,他的生活背景完全給變更了。不久前他還與傭人、女兒、妻子住在寬敞的中上階層富宅裏,現在卻住在老區的一所小房子裏。幾乎每個晚上,那位年輕的學生兼情人都來陪他。他用不著殷勤侍候她遊曆世界,從一個旅館到一個旅館,他能在自己的住宅、自己的床上與她做愛!旁邊桌上放著他自己的書和自己的煙灰缸!

她是個樸素的孩子,並不特別漂亮。但她用弗蘭茨近來崇拜薩賓娜的方式來崇拜弗蘭茨。他不覺得有什麽不快。他也許感到用薩賓娜換取了一個戴眼鏡的學生有什麽劃不來,他天生的美德也務必使他去愛護她,把自己不曾真正傾瀉過的父愛加倍地賜給她——與其說他有一個女兒安娜,倒不如說安娜更象克勞迪的複製品。

一天,他去見妻子,告訴對方他想再結婚了。

克勞迪搖了搖頭。

“離婚對你來說根本無所謂!你不會失去任何東西!財產我都給你!”

“我不在乎財產。”她說。“你在乎什麽?”

“愛情。”她笑了。

“愛情?”弗蘭茨驚訝地問。

“愛情是一場戰鬥,”克勞迪仍然笑著,“我打算繼續打下去,直到勝利。”

“愛情是戰鬥?好吧,我一點兒也不想打。”他說完就走了。

結束了日內瓦的四年,薩賓娜定居巴黎,但未能逃脫憂鬱。如果有誰問她感受了一些什麽,她總是很難找到語言來回答。我們想表達我們生命中某種戲劇性情境時,曾借助於有關重的比喻。我們說,有些事成為了我們巨大的包袱。我們或是承受這個負擔,或是被它壓倒。我們的奮鬥可能勝利也可能失敗。那麽薩賓娜呢?——她感受了一些什麽?什麽也沒有。她離開了一個男人隻是因為想要離開他。他迫害她啦?試圖報複她嗎?沒有。她的人生一劇不是沉重的,而是輕盈的。大量降臨於她的並非重負,而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

在此之前,她的背叛還充滿著激情與歡樂,向她展開一條新的道路,通向種種背叛的風險。可倘若這條路定到了盡頭又怎麽樣呢?一個人可以背叛父母、丈夫、國家以及愛情,但如果父母、丈夫、國家以及愛情都失去了——還有什麽可以背叛呢?


 
第三章(5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