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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3,4) -- 作者:米蘭•昆德拉

(2009-02-06 03:45:06) 下一個

正文 第一章( 3 )

隨後,他們設法給它取個名字。托馬斯要讓狗名清楚地表明狗的主人是特麗莎。他想到她到布拉格來時腋下夾著那本書,建議讓狗名叫“托爾斯秦”。

“它不能叫托爾斯泰,”特麗莎說,“它是個女孩子,就叫它安娜 . 卡列尼娜吧,怎麽樣?”

“它不能叫安娜 . 卡列尼娜,”托馬斯說,“女人不可能有它那麽滑稽的臉,它太象卡列寧,對,安娜的丈夫,正是我經常想象中的樣子。”

“叫卡列寧不會影響她的性機能嗎?”

“完全可能,”托馬斯說,“一條母狗有公狗的名字,被人們叫得多了,可能會發展同性戀趨向。”

太奇怪了,托馬斯的話果然言中。雖然母狗們一般更衷情於男主人而不是女主人,但卡列寧是例外,決心與特麗莎相好。托馬斯為此而感謝它,總是敲敲那小狗的頭:“幹得好,卡列寧!我當初要你就為了這個。我不能安頓好她,你可一定得幫我。”

然而,即便有了卡列寧的幫助,托馬斯仍然不能使她快活。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敗是幾年之後,大約在俄國坦克攻占他的祖國後的第十天。這是 1968 中 8 月,托馬斯接到白天從蘇黎世一所醫院打來的電話。對方是一位院長,一位內科大夫,在一次國際性的會議上曾與托馬斯結下了友誼。他為托馬斯擔心,堅持讓他去那兒工作。

因為特麗莎的緣故,托馬斯想也沒想便謝絕了瑞士那位院長的邀請。他估計她不會願意離開這兒。在占領的頭一周裏,她沉浸在一種類似快樂的狀態之中,帶著照相機在街上轉遊,然後把一些膠卷交給外國記者們,事實上是記者們搶著要。有一次,她做得太過火,竟然給一位俄國軍官來了一個近鏡頭:衝著一群老百姓舉起左輪手槍。她被捕了,在占領軍指揮部裏過了一夜。他們還威脅著要槍斃她。可他們剛一放走她,她又帶著照相機回到了大街上。

正因為如此,占領後的第十天,托馬斯對她的回答感到驚訝。當時她說:“你為什麽不想去瑞士?”

“我為什麽要去?”

“他們會給你吃苦頭的。”

“他們會給每個人吃苦頭,”托馬斯揮了揮手。

“你呢?你能住在國外嗎?”

“為什麽不能?”

“你一直在外麵冒死救國,這會兒說到離開,又這樣無所謂?”

“現在杜布切克回來了,情況變了。”特麗莎說。

這倒是真的:她的興奮感隻延續了一個星期,那時國家的頭麵人物象罪犯一樣被俄國軍隊帶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哪兒,人人都為他們的性命擔心。對侵略者的仇恨如酒精醉了大家。這是一種如醉如狂的怨恨。捷克的城鎮上貼滿了成千上萬的大宇報,有諷刺小品,格言,詩歌,以及畫片,都衝著勃列日列夫和他的士兵們而來。把他們嘲弄成馬戲團的無知小醜。可是沒有不散的宴席,就在與此同時,俄國逼迫捷克代表在莫斯科簽定了妥協文件。杜布切克和代表們回到布拉格。他在電台作了演說。六天的監禁生活使他萎靡不堪,簡直說不出話來,結結巴巴,不時喘氣,講一句要停老半天,有時長達三十秒鍾。

正因為如此,占領後的第十天,托馬斯對她的回答感到驚訝。當時她說:“你為什麽不想去瑞士?”

“我為什麽要去?”

“他們會給你吃苦頭的。”

“他們會給每個人吃苦頭,”托馬斯揮了揮手。

“你呢?你能住在國外嗎?”

“為什麽不能?”

“你一直在外麵冒死救國,這會兒說到離開,又這樣無所謂?”

“現在杜布切克回來了,情況變了。” 特麗莎說。

一天,特麗莎未經邀請來到了他身邊,一天,她又同樣地離他而去。她帶著沉重的箱子前來,又帶著沉重的箱子離別。

他付了賬,離開餐館開始逛街。他心中的憂鬱變得越來越美麗。他和特麗莎共同生活了七年,現在他認識到了,對這些歲月的回憶遠比它們本身更有魅力。

他對特麗莎的愛是美麗的,但也是令人厭倦的;他總是向她瞞著什麽,哄勸,掩飾,講和,使她振作,使她平靜,向她表白感情,說得有眉有眼,在她的嫉妒、痛苦和噩夢之下煌煌如罪囚。他自責,他辯解,他道歉 …… 好,這一切令人厭倦的東西現在終於都消失了,隻留下了美。

星期六第一次發現他獨自在蘇黎世的街上溜達,呼吸著令人心醉的自由氣息。每一個角落裏都隱伏著新的風險,未來將又是一個謎。他又在回歸單身漢的生活,回到他曾認為命裏注定了的生活,在那種生活裏他才是真正的他。

七年了,他與她係在一起過日子,他的每一步都受到她的監視。如果能夠,她也許還會把鐵球穿在他的腳踝上。突然間,他的腳步輕去許多,他飛起來了,來到了巴門尼德神奇的領地:他正亭受著甜美的生命之輕。

(他想給日內瓦的薩賓娜打電話嗎?或者想與他在蘇黎世幾個月內遇到的其他女人打電話聯係嗎?不,一點兒也不。也許他感到,任何女人都會使他痛苦不堪地回憶起特麗莎。)

奇異而憂鬱的自我迷醉一直延續到星期日夜裏。星期一,一切都變了。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特麗莎;想象她坐在那裏向他寫告別信;感到她的手在顫抖;看見她一隻手提著重箱子,另一隻手引著卡列寧的皮帶。他想象她打開他們在布拉格的公寓,推門時怎樣痛苦地忍受那撲麵麵來的滿房棄物的氣息。

兩天美好而憂鬱的日子裏,他的同情心(那引起心靈感應的禍根子)度假閑置,如同一個煤礦上緊張勞累一周之後,星期天呼呼大睡,為星期一的上班積蓄氣力。

他給病人診治,卻總在病人身上看見特麗莎。他努力提醒自己,不去想她!不去想她!他對自己說,我是患了同情症啦。其實她的出走和我們不再相見,這都很好,盡管我想擺脫的不是特麗莎麵是那種病——同情。這種病,我以前是完全免疫的,是她感染了我。

星期六和星期天,他感到甜美的生命之輕托他浮出了未來的深處。到星期一,他卻被從未體驗過的重負所擊倒,連俄國坦克數噸鋼鐵也無法與之相比。沒有什麽比同情更為沉重了。一個人的痛苦遠不及對痛苦的同情那樣沉重,而且對某些人來說,他們的想象會強化痛苦,他們百次重複回蕩的想象更使痛苦無邊無涯。

正文 第一章( 4 )

他不斷警告自己不要向同情心屈服,同情心則俯首恭聽,似乎自覺罪過。但同情心知道這隻是他的自以為是,還是默默地固守自己的陣地,終於,在特麗莎離別後的第五天,托馬斯告訴院長(俄國入侵後曾打電話給他的那位),他得馬上回去。他有點不好意思,知道他的走對院長來說太唐突,也沒有理由。他想吐露自己的心思,告訴他特麗莎的事以及她留給他的信,可最終沒說出口。在這位瑞士大夫的眼裏,特麗莎的走隻能是發瘋或者邪惡。而托馬斯不允許任何人有任何機會視她為病人。

事實上,院長生氣了。

托馬斯聳聳肩說:“ ESmSSSein , Esmussein .”

這是引用了貝多芬最後一首四重奏曲中最後一樂章的主題(為了使這些句子清楚無誤,貝多芬用一個詞組介紹了這一樂章,那就是“ DerscIIwergefassteEntschluss ”,一般譯為“難下的決心”)。

對貝多芬這一主題的引用,的確是托馬斯轉向特麗莎的第一步,因為是她曾經讓他去買貝多芬的那些四重奏、奏鳴曲的磁帶。

出他所料,引用貝多芬的這一主題對那位瑞士大夫相當合適。對方是個音樂迷,他平靜地笑著用貝多芬的曲調問道:“ Mussessen ?”

托馬斯再一次說: cJaesmusssein !與巴門尼德不一樣,貝多芬顯然視沉重為一種積極的東西。既然德語中 sChwer 的意思既是“困難”,又是“沉重”,貝多芬“難下的決心”也可以解釋為“沉重的”或“有分量的決心”。這種有分量的決心與他的“命運”交響樂曲主題是一致的(“非如此不可!”);必然,沉重,價值,這三個概念連接在一起。隻有必然,才能沉重;所以沉重,便有價值。

這是貝多芬的音樂所孕育出來的一種信念。盡管我們不能忽略這種可能(甚至是很可能),探索這種信念應更多地歸功於貝多芬作品的注釋者們,而不是貝多芬本人。我們也或多或少地讚同:我們相信正是人能象阿特拉斯頂天一樣地承受著命運,才會有人的偉大。貝多芬的英雄,就是能頂起形而上重負的人。

托馬斯臨近瑞士邊境。我想象這是一個神情憂鬱、頭發蓬亂的貝多芬,在親自指揮鄉間消防人員管樂隊,演奏一支“非如此不可”的移民告別進行曲。

他越過捷克邊境,迎接他的是一隊隊俄國坦克。他不得不停車半小時等他們先過。一個可怕的士兵,穿著裝甲兵黑色製服,站在道口指揮著車輛,似乎這個國家的每一條路都屬他管,屬於他一個人。

“非如此不可!”托馬斯心裏重複著,但接著又開始懷疑起來,真的必須這樣嗎?是的,他實在受不了自個兒呆在蘇黎世卻想象著特麗莎一個人在布拉格。

可他究竟要被這同情症折磨多久呢?整個一生嗎?或者一年?一個月?僅僅一個星期?他怎麽會知道?他怎麽能估計到?

任何一個學生都能在物理實驗室裏驗證各種科學假設,可一個男子漢隻有一次生命,不能夠用實驗來測定他是否應當服從“感情(同——感)”。

他就帶著這些想法打開了他的家門。卡列寧一下跳到他身上,舔他的臉以示歡迎。而他想投進特麗莎懷中的欲望(他在蘇黎世上車時還想著的),頓時煙消雲散。他覺得自己與她象是在冰雪覆蓋的草原上麵對麵站著,兩個人都冷得直哆嗦。

從占領一開始,俄國的軍用飛機便成天在布拉格上空盤旋,托馬斯極不習慣這種噪音,無法入睡。

他在微微入睡的特麗莎身邊翻來複去,回想起很久以前在一次閑聊中她告訴他的一件事來。他們談起她的朋友 Z ,當時她宣布:“如果我沒遇到你的話,我一定會愛上他。”

即使在那時,她的話都使他落人一種莫名的憂傷。而現在,他認識到特麗莎愛上他麵不是他的朋友 Z ,隻不過是機緣罷了。除了她與托馬斯圓滿的愛以外,很可能,還有著若幹她與其他男人的不圓滿的愛。

我們都絕難接受這種觀點:我們生活中的愛情是一種輕飄失重的東西,假定我們的愛情隻能如此,那麽沒有它的話我們的生活也將不複如此。我們感到貝多芬,那陰鬱和令人敬畏的音樂家在向我們偉大的愛情演奏著:“非如此不可!”托馬斯常常想起特麗莎對朋友 Z 的評價,然後得出結論:自己的愛情故事並不說明“非如此不可”,而是“別樣也行”。

七年前,特麗莎家鄉的醫院碰巧發現一例複雜綜合性神經病。他們請了托馬斯所在的布拉格醫院的主治大夫去會診,可主治大夫碰巧坐骨神經痛,行動不便,於是派托馬斯去代替他。這個鎮子有幾個旅館,托馬斯碰巧被安排在特麗莎工作的旅館裏,又碰巧在走之前有足夠的時間閑呆在旅館餐廳裏。其時特麗莎碰巧當班,又碰巧為托馬斯服務。正是這六個碰巧的機會把托馬斯推向了特麗莎,似乎並不是他自己決定與她結合。

他回布拉格是因為她。如此事關命運的重大決定僅僅係於如此偶然的愛情,而這一愛情如果不是七年前主治大夫坐骨神經痛的話,也就不存在。那個女人,那個絕對偶然性的化身又躺在他身邊了,深深地呼吸著。

夜已深了,如他每次感到精神沉鬱時那樣,他的胃就跟著開始搗亂。

有那麽一兩次,她的呼吸變成了沉沉的鼾聲。托馬斯除了胃的壓迫感與歸來後的失望感以外,覺不出一點兒同情。

第二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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