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5)
應她的召喚,他第二次去她那兒。酒和杯子都在桌上等著。這一次,一切都自動地進行。不一會兒,他們便在臥房裏麵對麵地站著接吻(那裏,牆上畫中的太陽正落在自撣樹上)。他給她下達自己的標準口令:
“脫!”她不但不服從,而且反過來命令:“不,你先脫。”他被頂了回來,對這樣的反應很不習慣。她開始解開他罩衣的扣子。
“脫”的命令下達好幾次(伴隨著喜劇性的失敗)之後,他終於被迫接受妥協。根據他上一次來訪時她製訂的遊戲規則(“照我做”),她脫掉他的褲子,他脫掉她的裙子,然後她脫掉他的襯衣,他脫掉她的罩衫,直到最後他們都赤裸裸地站著。他把手放在她濕潤的陰部,他突然感到自己身體的同一部位上也有她的指觸,對方象鏡子一樣準確地模仿著自己的動作。
如我所述,他已熟知了將近兩百名婦女(加上他當窗戶擦洗工期間為數可觀的新人選),但他還沒有遇見過這樣的女人,比他還高,朝他眯眼睛,還用手摸他的肛門。為了壓住自己的難堪,他把她按倒在床上。
他的動作如此急促,使她毫無戒備。她那高塔一般的骨架仰麵躺下時,他從她臉上紅色的斑點中,看到了失去平衡以後害怕的表情。現在,他站在她上方了,一把托住她的膝下,把她叉開的雙腿微微向上舉起。那雙腿猛一看去,就象一個戰士舉起雙臂對著瞄準他的槍筒投降。
笨拙加熱情,熱情加笨拙——托馬斯被它們弄得亢奮以極。他久久地跟她幹,不時仔細地察看她那有紅色斑點的臉,看一個女人被絆翻後倒落時的恐懼表情,那無可仿製的表情頃刻間早已把亢奮傳人他的大腦。
他去浴室洗洗,她跟著進去,並羅羅嗦嗦地解釋肥皂在哪裏,海綿在哪裏,怎樣放熱水。他很驚奇她把如此簡單的事也弄得如此繁瑣。最後,他不得不對她說,他完全明白一切,示意對方讓自已一個人留在浴室裏。
“你不願意讓我呆在這兒看看你嗎?”她乞求。
他終於把她弄了出去。他洗完身子,把尿拉在盆子裏(捷克醫生們的標準程序),感到她在浴室外麵前前後後地跑來跑去,想找一個破門而入的法子。他把水關掉,整個寓所突然安靜了。他感到自己被人注視著,差不多可以斷定,浴室門上的某個地方有一個窺視孔,她那漂亮的眼睛正眯縫著看進來。
他心境極佳地告辭走了,極力想把她的要素存入記憶,把這種記憶歸納為一個化學公式,用以界定她的特質(她那百萬分之一的不同之處)。其結果是得出了這個由三個已知項組成的公式:
(1)笨拙加熱情。
(2)失去平衡地倒下之後臉上的恐鎮表情以及(
3)雙腿舉在空中,象一個士兵對著槍筒舉起投降的雙臂。
回想了這幾條,他感到快樂,象是獲得了這個世界的另一些點點滴滴,用他想象中的解剖刀,又在宇宙那無際的天幕上劃了一刀。
差不多是同時,他還有如下經曆:每天半夜之前,他在某位老朋友提供的一間房子裏,與一位年輕女人會麵。一兩個月之後,她向他提起以前他們見麵的事:當時外麵正是雷雨交加,他們在窗子下麵的一張小地毯上做愛,一直幹到風暴平息。那真是難以忘懷的美妙!
托馬斯給震驚了。是的,他記得與她在地毯上做愛(他的朋友睡在一張托馬斯發現極不舒服的窄沙發上),但他完全忘記了風暴!這太奇怪了。他能回想起他們每次在一塊幾時的情景,甚至能牢牢記住每一次做愛的方式(她不願意他從後麵於她),他記得他們交合時她講的好些事(她總是要他摟住她的屁股,不要老看著她),他甚至還記得她內褲的式樣,而風暴卻無影無蹤。
對於每一次性經曆,他的記憶隻錄下了性征服中那險峻而窄狹的通道:第一聲言語挑逗,第一次觸模,第一件她對他和他對她說的猥褻之事,以及被對默許和有時遭到反對的小小的性反常行為。他(幾乎是學究式地)把其他一切從記憶中排斥出去,甚至記不起自己與這位或那個女人是在什麽地方第一次見麵,如果這事發生在他性進攻之前的話。
年輕姑娘繼續談著風暴,向往地笑了。他驚奇地望著她,心中油然生出某種近乎羞愧的東西:她經曆了美好的事情,他卻未能與她共同體驗。對那場夜晚風暴的兩種反應和記憶方式,明的標明了愛情與非愛情。
我不希望,“非愛情”這個詞使人聯想到他對那年輕姑娘采取一種玩世不恭的態度,也就是按現在的說法,把她看成一個性器具。相反,他非常喜歡她,珍視她的性格與智慧,願意在她需要的時候去幫助她。他不是那種在她麵前厚顏無恥的人。但這是他的記憶,不為他自已知道的記憶,把她從愛情的領域中排斥掉了。
人腦中看樣子具有一塊我們可以稱為詩情記憶的區域。那裏記下來誘人而動人的一切,使我們的生命具有美感。從他遇到特麗莎起,再沒有女人有權利在他大腦的那一區域中留下一絲印痕。
特麗莎占據著他的詩情記憶區,象一位暴君消滅掉了其他一切女人的痕跡。這是不公正的,那位與他在暴雨之夜的小地毯上做愛的姑娘,一點也不比特麗莎缺乏待意。她叫著:
“閉上眼!摟著我的屁股!把我摟緊!”
她不能忍受托馬斯於她的時候睜著眼睛,專注而敏銳地盯著她;不能忍受他的身子總是在她上方那樣微微弓起,從不壓在她的皮膚上。她不希望他研究她。把對方帶進那神奇的愛流裏,也許隻有閉上眼睛才能做到。她拒絕趴在地上,其原因就是那種姿勢使他們的身體根本接不到一起,而他卻可以從幾碼遠的地方來觀察打量她。她恨那距離,要與他合為一體。正因為如此,她衝著他瞪眼,堅持說自己沒有高潮,盡管地毯已經明顯地濕漉漉的了。她還是說:
“我不是指快感,是指幸福,沒有幸福的快感算不了快感。”
換句話說,她是在敲打他詩情記憶的大門。但門是關閉的,他的詩情記憶裏沒有她的位置,她的位置隻是在地毯上。
在他與其他女人冒險活動完全不存在的那一點上,才開始了他與特麗莎的冒險。那是推動他一次次征服的職責之外的某種東西。他無意揭示特麗莎身上的什麽,她也用不著揭示地來到他麵前。他在能抓住想象中的解剖刀之前,在剖開這個世界的屈服之軀以前,就與她做愛了。在她開始想知道他們做愛時她會是什麽樣子之前,他就愛上她了。
他們的愛情故事是後來才開始的:她病了,他不能象對別人那樣把她送回家。她睡在他床上時,他跪在她身邊,意識到是什麽人把她放在草籃裏順水漂來。我以前說過,比喻是危險的。愛情始於一個比喻,這就是說,當一個女人往我們的詩情記憶裏送入第一個詞,這一刻便開始了愛情。
最近,她又一次進入了他的大腦。一天早晨,她和往常一樣取牛奶回家時,站在門道裏,懷裏揣著一隻用她的紅頭巾包著的烏鴉,那樣子就象吉普賽人抱著自己的小孩。他總忘不了:就在她的臉旁,烏鴉極為哀怨地嘴向上翹著。
她發現有人用象哥薩克活埋俘虜一樣的方式把烏鴉埋了半截。
“是孩子們於的。”她的話不光是陳述事實,還流露出一種意料不到的對人們總的深惡痛絕。這使他想起不久前她對他講的話來:“我開始感謝你了,你沒想要孩子。”
隨後,她向他抱怨,說有個男人老在她工作時找麻煩,還抓住她脖子上廉價的項鏈,說她隻有靠額外的賣淫收入才買得起那東西。她對此極為心煩意亂。也許過分認真了,托馬斯想。他突然覺得難過,近兩年來他能見到她的時候是何其少,他幾乎沒有機會握住她的手使之停止顫抖。
他第二天早晨去於活,腦子裏還牽掛著特麗莎。給玻璃擦洗工分配工作的文人說,一位私人顧主堅持點名讓托馬斯去。托馬斯不想去,擔心又是另外某個女人,此刻他的心讓特麗莎完全占據著,沒有冒險的興致。
打開門,他鬆了一口氣。麵前是一位高個頭、背有點駝的男人,下巴大大的,看上去似乎有些麵熟。
“請進。”
那人笑著把他讓進屋。
還有個青年人站在那裏,臉色紅亮,望著托馬斯試圖笑一笑。
“我想,沒有必要讓我給你們兩位作什麽介紹吧。”
那男人說。“當然,”
托馬斯仍然笑著,把手伸向那年輕人。這是他的兒子。
接下來,隻等著大下巴的人介紹他自己了。
“我看你好麵熟!”托馬斯說,
“對了,現在對上號了。就是那名字。”
他們在一張小會議桌一般的桌子旁邊坐下來,托馬斯意識到對麵的兩個男人都是自己過失的產物,他的第一個妻子迫使他養下了這位少年的,而他被警察審訊時,對這位老者的尊容作過描繪。
為了理清思緒,他說:“好了,你們要我先洗哪個窗戶?”
那兩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很明顯,事情與窗戶無關。他們不是叫他來洗窗戶的,隻是設了個騙他來的圈套。他從沒與兒子談過話,這還是第一次與他握手。他隻是熟悉兒子的麵容卻無意了解其它。他所關心的是,他對兒子知道得越少越好,但願雙方都這麽想。
“好畫,不是嗎?”編輯指著托馬斯對麵牆上一幅鑲框的大宣傳畫說。
托馬斯這才掃了那屋子一眼。四壁都接著有趣的畫,大多數是照片和宣傳畫。編輯挑出的那張曾經登在1969年入侵者封閉他們報紙前的最後一期上。那張畫模仿了1918年蘇聯國內戰爭征兵時的一張著名宣傳畫,畫上有一個士兵,帽子上戴著紅五星用分外嚴峻的眼神直瞪瞪地盯著你,將食指指向你。原畫的俄文標題是:“公民,你加入了紅軍嗎?”
取而代之的捷文標題是:“公民,你在兩千宇宣言上簽了名嗎?”真是個絕妙的玩笑。
“兩千字宣言是1968年布拉格之春中第一個光榮的宣言,呼籲著當局的激進民主化。開始隻有一些知識分子簽名,後來其他人也出來要求簽名,最後簽名的人太多,就沒法統計人數了。紅軍侵占他們國土之後,發動了一係列的政治清洗運動,每個公民都回答一個問題:‘你在兩千字宣言上簽了名嗎?’承認自己簽了的人,都被立即解雇。”
“是張好畫,”托馬斯說,“我記得很牢”。
“但願那位紅軍沒有在聽我們的話。”編輯笑著說。
然後,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繼續說:“盡管我們認真對付,但這不是我的公寓,是我一位朋友的。我們不能絕對地確認警察在偷聽我們,有可能而已。如果請你到我那裏去,就可以打包票了。”
他又換了一種開玩笑的語調:“可照我看來,我們也沒有什麽可以藏藏掩掩的。想想看,它今後對捷克未來的曆史學家們不知道會帶來多少好處哩。捷克所有知識分子的所有活動,都在警察局的檔案夾中記錄在案!你知道那些史傳文學家們:象伏爾泰、巴爾紮克,或者托爾斯泰,他們要費多大的勁去重新構想人們性生活的細節嗎?捷克作家們不存在這樣的問題,一切都記在錄音帶上,包括每一聲最後的歎息。”
他轉向牆中那想象的麥克風,用洪亮的聲音說:“先生們,象以前一樣,我想借此機會鼓勵你們努力工作,我謹代表我自己以及所有未來的曆史學家向你們表示感謝。”
他們三個人一場好笑,編輯又講了他們報紙怎麽被查禁的經過,講了那位設計這張宣傳畫的畫家現在在於什麽,還有其他捷克畫家、哲學家以及作家們的處境。入侵之後,他們都下放改行,成了窗戶擦洗工,停車場看守員,守夜的,公共樓宅燒鍋爐的,或者最好的——通常得有門路——出租車司機。
正文 第五章(6)
編輯說得滿有風趣,但托馬斯還是想著自己的兒子,不能集中精力聽。他記得最近兩個月內他老在街上從自己身邊走道。顯然,這些相遇並非偶然。他絕對沒有料到他竟會和一位受迫害的編輯在一起。托馬斯的前妻是一個正統的共產主義者,托馬斯自然會設想他兒子是在她的影響之下。他對兒子一無所知。當然,他可以問問兒子他與母親的關係怎麽樣,但他覺得當著第三者的麵這樣問不夠得體。
最後,編輯講到問題的關鍵了。他說,越來越多的人僅僅是堅持自己的意見,便無緣無故地被送進了監獄,他的結論是:
所以,我們決定要做點什麽。”
“你們究竟要做什麽?”
托馬斯問。他的兒子替對方回答了。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兒於說話,驚奇地注意到他說話結結巴巴。
“根據我們的消息來源,”他說,“政治犯受到了,非常粗暴的虐待,有幾個,處境險惡。我們,決定起草一份請願書,由捷克最重要的知識分子,簽名。這些人物,還算得上,什麽的。”
不,事實上這還不隻是結結巴巴,比口吃更嚴重。他越講越慢,無論有意與否,發每個字音都用重讀,或者用最強音。他自己顯然也感到了這一點,兩額還未恢複到原有的蒼白,又漲得緋紅。
“你們叫我來,讓我參謀一下我那一行的可能人選嗎?”托馬斯問。
“不,”編輯笑了,“不是要你參謀,我們要你簽名!”
他又一次得意了!又一次自得地感到人們還沒有忘記他是個醫生。他表示推辭,僅僅是出於謙讓:
“等等,光憑他們把我踢出來,並不能說明我是個著名醫生嗬!”
“你為我們報紙寫過稿,我們是不會忘記的。”
編輯又朝托馬斯微笑。“是的。”
托馬斯的兒子欣然地歎了一口氣,托馬斯可能沒有察覺。“我看不出,我的名字出現在請願書上會幫助你們的政治犯。讓那些與當局沒有衝突過的人簽名,也許會好一些。那些人起碼對當權者們還有些影響。是不是?”
編輯笑了;“當然是這樣。
托馬斯的兒子也笑了,是一種諳熟世事者的笑:“唯一困難的,是他們絕不會簽名!”這倒不是說,我們不去跟他們周旋,或者說我心腸好得怕他們難堪,”
他笑了,“你該聽聽他們找出的借口,稀奇古怪!”托馬斯的兒子笑著表示讚成。
“當然,他們開始都表示同意我們,完全站在這一邊。”編輯繼續說,
“他們說,隻是需要一個不同的方式,更慎重,更理智,更周全。他們對簽名怕得要命,不簽呢,又擔心我們瞧不起。”
托馬斯的兒子和編輯一起笑了。編輯交給托馬斯一張紙,上麵短短幾行,用一種較為客氣的方式,呼籲共和國主席赦免所有的政治犯。
托馬斯飛快地運轉著思緒。赦免政治犯?就靠這些被當局拋棄了的人(他們自己就是潛在的政治犯)對主席提出要求?即便當局碰巧有赦免政治犯的計劃,這樣的請願書,唯一結果也隻能是適得其反!
他兒子打斷了他的思路,重要的,是要指出,在這個國家仍有一幫人沒有被嚇住。大家都表明立場。把麥子與麥殼,分別清楚。
”不錯,不錯,托馬斯想,可那與政治犯們有什麽關係呢?你要求赦免也好,要分清麥子與麥殼也好,這不是一碼事。“騎牆嗎?”
編輯問。
是的,他是在騎牆觀望,隻是不敢這麽說。牆上有一幅畫,士兵威脅地指著他說:“你對參加紅軍猶豫不決嗎?”
或者說:“你還沒有在兩千字宣言上簽名嗎?”者說:“你在兩千字宣言上簽過名嗎?”或者說:“你的意思是你不願意在赦免請願書上簽名嗎?!”
不論這個士兵怎麽說,反正是在威脅。
編輯剛剛已經說了,有些人同意赦免政治犯,卻又提出千萬條理由來反對在請願書上簽名。在他看來,他們的理由隻是許許多多的借口而已,都是怯懦者的煙幕彈。那托烏斯還能說什麽呢?
他終於用笑聲打破了沉默,指著牆上的宣傳畫:
“有這個當兵的逼我,問我簽還是不簽,我不可能想清楚了。”
於是,三個人又笑了一陣。
“好了,”托馬斯笑過以後說,
“我想想吧,過幾天我們還能碰碰頭嗎?”“什麽時候都可以,”編輯說,“不幸的是,請願書等不了,我們打算明天就將它遞交主席。”“明天?”
托馬斯突然想起那位遞給他聲明書的胖警察,與這位大下巴編輯沒什麽兩樣,人們都是試圖讓他在一份不是自己寫的聲明上簽名。
“沒有什麽要想的。”兒子的話雖然咄咄逼人,語調卻近乎祈求。現在,他們雙雙對視著,托馬斯注意到孩子全神貫注時上嘴唇的左角微微翹起,這正是自己平常從鏡子裏看胡須是否刮幹淨了時,在自己臉上看到的一種表情。從其他人臉上發現這一點,使他感到不安。
當父母與自己的孩子在一起度過孩子的童年時,他們會慢慢習慣這種相似性,他們會覺得這些太平常了,如果他們中斷這種相似以後再回頭想到這些,或者還會覺得有趣。但托馬斯有生以來是第一次與兒子談話!他還不習慣與自己這張不相稱的嘴巴麵對麵地坐在一起!
試想你有一條斷臂移植在別人身上,試想那人就坐在你對麵,用你的手臂衝著你打手勢,你一定會死死盯著那手臂如同見了魔鬼。即使那是你自己的、心愛的手臂,它接觸你的可能想必會使你魂飛魄散!
“你不站在受迫害的一邊嗎?”
他兒子補充說。托馬斯突然明白了,他們所演的這一幕中,要害所在不是政治犯的赦免,而是他與兒子的關係。他簽字,他們的命運就聯係在一起了,托馬斯多多少少得盡責地與他友好;不簽字呢,他們的關係就會象以前一樣不存在。不取決於兒子的意誌也不取決於他的意誌,兒子會因為他的懦弱而拒絕承認他。他處在一種棋場敗局的境地,—無法回避對方的將軍,將被迫放棄這一局。他簽與不簽都沒有絲毫區別。這對他的生活或者對那些政治犯們,都不能改變什麽。
“拿來吧。”他接過那張紙。似乎是要報償他的決定,編輯說:“你寫的那篇俄狄浦斯的文章真是妙。”
兒子把筆遞給他,又加上一句:“有些思想,象炸彈一樣有力。”
編輯的讚許使他高興,但兒於的比喻使他感到不自然而且不適當:“不幸得很,受害者就我一個,”他說,“多虧了這些思想,我再也不能給我的病人做手術了。”話語聽起來很冷,甚至含有敵意。
編輯顯然是希望緩和這種不協調的語氣,帶有歉意地說:“可是,想想吧,你的文章拯救了所有的人!”
從孩童時代起,托馬斯就把“拯救”這個詞與一樣東西相聯係,隻與這一樣東西相聯係:醫藥。文章如何能夠救人?這兩個人極力要使他接受的,就是要把他整個一生歸結為單是一個關於俄狄浦斯的小小觀點,甚至歸結得更少一些:衝著當局吐一個簡單的字,“不!”“也許它救了人,也許它沒有,”他說(聲音仍是冷冷的,雖然自己也許沒有意識到),“但作為一個醫生,我知道我救過幾條命。”又沉默了下來。托馬斯的兒子打破沉默:
“思想,也能拯救性命。”
托馬斯從孩子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的嘴,心想,看著自己的嘴結結巴巴是多麽奇怪。“你知道,你寫得最好的,是什麽嗎?”
孩子繼續說,而托馬斯隻能看到他說話付出的努力。“你對妥協的拒絕,你那些,我們都已開始失去了的,善惡分明。我們一點兒都不知道,內疚意昧著什麽。殺人犯的借口,是母親不愛他們。可是,你突然出來說:沒有什麽借口。沒有人的靈魂和良心,比俄狄浦斯,更純潔,他明白了自己的所作所為,就自己懲罰了自已。”
托馬斯把視線從兒子的嘴上拉開,努力想投向那編輯。他有些惱怒了,象是跟他們爭辯起來:“但這統統是誤解!善惡的分野徹底給搞混了。我也不是存心要懲罰什麽人。懲罰那些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的人是野蠻的,而俄狄浦斯的神話是美的,但把它弄成這個樣”
他有很多話要說,但突然記起這地方也許安裝了竊聽器。他沒有絲毫野心要讓未來的曆史學家們來廣征博引,隻害怕被警察局尋章摘句。這不正是他們要從他這兒得到的麽?不正是對那篇文章的譴責嗎?他不願意把這一思想從自己嘴裏喂給他們。除此之外,他還知道在這個國家裏,任何時候都可能把任何人的任何事拿去廣播。他閉了嘴。
“我想知道,是什麽東西使你改變了主意。”編輯說。“我想知道的是,原先是什麽東西使我寫了個東西。”
托馬斯馬上想起來了:她象一個放在草籃裏的孩子,順水漂到了他的床邊。是的,他因此才拿起了那本書,追隨那些羅慕路斯、摩西以及俄狄浦斯的故事。現在,她又與他在一起了,他看見她用紅頭巾把烏鴉包起來擁在胸前。她的幻象使他平靜下來,似乎在告訴他,特麗莎還活著,與他住在同一座城市裏,其他什麽都是無所謂的。
這回是編輯打破了沉默:“我懂了。我畢竟也不喜歡那種懲罰觀念。”他笑著補充,“我們不是為了懲罰而呼籲懲罰,是要用懲罰來消滅懲罰。”
“我知道。”托馬斯說。幾秒鍾之後,他可能就要做一件很高尚的事,卻是完全、絕對毫無用處的事(因為這不能幫助政治犯),還是一件使他不高興的事(因為這是那兩個人壓著他幹的)。
“簽字是你的責任。”他兒於幾乎是在懇求。責任?他兒子向他提起責任?這是任何人能向他使用的最糟糕的字眼!再一次,特麗莎的幻影又浮現在他的眼前。他記起特麗莎用手臂抱著那隻烏鴉,記起她前天曾被一位密探勾引,記起她的手又開始顫抖。她老了,她是他的一切。她,六個偶然性的產物;她,那位主治大夫坐骨神經痛帶來的果實;她,他所有
“非如此不可”的對立麵——是他唯一關心的東西。為什麽竟然去想什麽簽還是不簽?他的一切決定都隻能有一個準則:就是不能做任何傷害她的事。托馬斯救不了政治犯,但能使特麗莎幸福。他甚至並不能真正做到那一點。但如果他在請願書上簽名,可以確信,密探們會更多地去光顧她,她的手就會顫抖得更加厲害。
“把一隻半死的烏鴉從地裏挖出來,比交給主席的請願書重要得多。”他說。
他知道,他的話是不能被理解的,但能使他玩味無窮。他感到一種突如其來、毫無預料的陶醉之感向他襲來。當年他嚴肅地向妻子宣布再不希望見到她和兒子時,就有這種相同的黑色闊醉。他送掉那封意昧著斷送自己醫學事業的文章時,就有這種相同的黑色陶醉。他不能肯定自已是否做對了,但能肯定他做了自己願意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