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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17) -- 作者:米蘭•昆德拉

(2009-02-10 08:20:40) 下一個

正文 第五章( 3 )

從內務部來的人停下來盯著托馬斯。托馬斯聳了聳肩。那人又用安慰的口氣說:

“我們否決了這個建議。不論你在這件事上的責任有多大,從社會利益來看,需要你最大限度地發揮才能。你們醫院的主治醫生對你有極高的評價,我們也從病人那兒聽到了一些匯報。你是個優秀的專家。誰也不會要求一個醫生懂政治。是你把自己給推遠了。現在時機很好,我們把這個問題一次性了結吧。因此,我們為你準備了一份聲明樣稿。你所要做的,隻是讓它在報上的發表合法。我們會在適當的時候把它發表出來。”

他交給托馬斯一張紙。

托馬斯讀了上麵寫的東西,給嚇了一跳。這比兩年前主治醫生要他簽的聲明糟糕多了。不是停留在收回俄狄浦斯讀後感的問題,還包含了親蘇、許願效忠當局、譴責知識分子、說他們是想挑起內戰等等內容。除此之外,聲明還痛斥那位周報編輯(特別強調那個高個頭、駝背的編輯,托馬斯知道此人的名字並見過他的照片,但從未見到過他),說他有意曲解托馬斯的文章,為他們自己的目的服務,把那篇文章變成了一篇反革命宣言:他們竟躲在一位天真的醫生背後寫這樣一篇文章,也未免太膽小了。

部裏來的人從托馬斯眼中看出了驚愕,把身子湊過去,在桌子下麵將他的膝蓋友好地拍了拍。

“ 別忘了,大夫,這隻是個樣稿!好好想一想,如果有什麽地方要改動,我想我們會達成協議的。畢竟,這是你的聲明!”

托馬斯把那張紙推還給秘密警察,好象害怕這張紙在手上多呆一秒鍾,好象擔心什麽人將發現這紙上有他的指紋。

那人沒有接紙,反而假作驚奇地抬了抬雙臂(象羅馬教皇在陽台上向教民們祝福時的那種姿態),

“怎麽能這樣於呢?大夫,留著吧,回家去冷靜地想想。”托馬斯搖了搖頭,耐著性子用伸出去的手捏著那張紙,末了,部裏來的人不得不放棄羅馬教皇的姿勢,把紙收回去。

托馬斯打算向對方強調,他既不會寫什麽,也不會簽署什麽,但他在最後一刻改變了語氣,溫和地說:“我不是個文盲,對不對?我為什麽要簽字?我自己不會寫?”

“很好,那麽,大夫,就按你的辦。你自己寫,我們再一起看看。你可以把你剛才看過的東西作為樣子。”為什麽托馬斯沒有立刻給秘密警察一個無條件的“不”呢?

他也許是這樣想的:一般說來,警察局無非是要用這樣的聲明使整個民族混亂(很明顯這是入侵者的戰略),除此之外,他們在他身上還有一個具體目的:收集罪證準備審判發表托馬斯文章的周報編輯。如果是這樣,他們需要他的聲明為審訊作準備,為新聞界誹謗那些編輯的運動作準備。假若他斷然拒絕,從原則上來講,總是有危險的。警察局會不管他同意與否,把早準備好的並帶有他簽名的聲明印發出去。沒有報紙鬥膽登載他的否認聲明。世界上也沒有人會相信他不曾寫聲明和不曾簽字。人們從他們同胞的精神恥辱中得到的快樂太多了,將不願意聽勞什子解釋而空喜一場。

他說願意自己來寫,給了警察局一點希望,也給自己爭取了一點時間。就在第二天,他在那個診所辭了職,估計(正確地)在他自願降到社會等級的最低一層之後(當時各個領域內有成千上萬的知識分子都這樣下放了),警察不會再抓住他不放,不會對他再有所興趣。一旦他落到階梯的最低一級,他們就再不能以他的名義登什麽聲明了。道理很簡單,沒有人會信以為真。這種恥辱性的公開聲明隻會與青雲直上的簽名者有關,而不會與栽跟頭的簽名者有緣。

在托馬斯的國家裏,醫生是國家的雇員,國家可以讓也可以不讓他們工作。與托馬斯談辭職事宜的那名官員,聽說過他的名字和聲望,力圖說服他繼續工作。托馬斯意識到他根本不能肯定這個選擇是否合適,但他突然感到,他心中對忠誠的無言許諾使他當時非如此不可。他堅持立場巋然不動。於是,他成了一名窗戶擦洗工。

前幾年,托馬斯離開蘇黎世回布拉格的時候,他想著對特麗莎的愛,默默對自己說:“非如此不可。”一過邊境,他卻開始懷疑是否真的非如此不可。後來,他躺在特麗莎身邊,回想起七年前發生的那一係列可笑的巧合(第一幕就是那位主治醫生的坐骨神經痛),把他引向了她,現在又把他帶回了一個不可衝破的牢籠。

這意昧著他生活中的“非如此不可”太少嗎?壓倒一切的必然性太少嗎?以我之見,有一種必然他並不缺乏,但這不是他的愛情,是他的職業。他從事醫學不是出自巧合,也不是出於算計,是出於他內心深處的一種欲望。

把人劃分為某些類別庶幾乎是可能的,而分類中最可靠的標準,莫過於那種把人們一生光陰導向這種或那種活動的深層欲望。每一個法國人都是不一樣的,但世界上所有的演員都彼此相似——論她們在巴黎、布拉格,甚至天涯海角。當演員的人,從小就願意把自己展示給一個隱名的公眾以至終身。這種願望與天資無關,卻比天資要深刻。沒有這種基本的願望,任何人也成不了演員。同樣,一個當醫生的人願意畢其一生與人體以及人體的疾病打交道。這種基本的願望(不是天資與技巧),使得他從醫學院的第一年起就敢於進入解剖室,而且能堅持在那裏度過必要的漫長歲月。

外科把醫療職業的基本責任推到了最邊緣的界線,人們在那個界線上與神打著交道。一個人的頭部被棍子狠狠擊中,倒了下來,然後停止呼吸。他在某一天總會停止呼吸的,殺人隻是比上帝親自最終完成使命提早了一點點。也許可以這樣假定,上帝對殺人還是早有考慮的,卻不曾對外科有所考慮。上帝從未想到有人膽敢把手伸到他發明的裝置中去,然後小心包合皮膚使之不露痕跡。當年,托馬斯麵對一個麻醉中睡著了的男人,第一次把手術刀放在他的皮膚上果斷地切開一道口子,切得準確而乎整(就象切一塊布料——做大衣、裙子或窗簾),他體驗到一種強烈的褻瀆之感。隨後,他再一次覺得有一種東西吸引他這樣做!正是那種深深紮根於他心底的

“非如此不可”!這種精神的根源蒂固並非出於偶然,絕非什麽主治醫生的坐骨神經痛.更不是任何別的外界原因。

可是,他一生中耗費了這麽多精力的東西,他現在怎麽能如此迅速、堅決而且輕鬆地給予拋棄呢?

他會說,這麽做是為了不讓警察纏著他。然而坦白地說,這種解釋即使在理論上講得通,警察要把一個帶有他簽字的假聲明公之於眾實在是不大可能(即使有數樁這樣的事發生過)。

我們可以說,一個人有權害怕即便是不大可能發生的危險。還可以說,托馬斯對自己的笨拙惱火,想避開與警察的進一步接觸,避免隨之而來的孤立無助之感。我們還可以說,他反正已經丟失了職業,小診所裏機械的阿斯匹林療法與他的醫學概念毫無關聯。盡管如此,他這樣匆匆忙忙地作出決定,在我看來仍然是很奇怪的。這裏是不是還深藏著什麽別的東西?深得逃離了他理智的東西呢?

托馬斯通過特麗莎漸漸地喜歡起貝多芬來,但對音樂還是不甚了解。我懷疑他是否知道,在貝多芬著名的“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

這一主題之後,藏著一個真實的故事。

故事是這樣的:一個叫德門伯斯徹的人欠了貝多芬五十個弗羅林金幣。我們這位作曲家長期來手頭拮據,那天他提起這筆帳,德門伯斯徹傷感地歎了口氣說;

“非如此不可嗎?”

貝多芬開懷大笑道:

“非如此不可!”並且草草記下了這些詞與它們的音調。根據這個現實生活中的音樂動機,他譜寫了一首四人唱的二重輪唱:其中三個人唱

“ Esmusssein , esmusssein , ja , ja , ja , ja !”

(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是的,是的,是的,是的!)再由第四個人插進來唱

“ HerausmitdemBeutel !”(拿出錢來!)

一年以後,這一音樂動機在他第 135 曲,也就是他最後一部四重奏的第四樂章裏,作為基本動機重現了。那時候,貝多芬已經忘記了德氏的錢,“非如此不可”取得了較之從前莊嚴得多的情調,象是從命運的喉頭直接吐出來的指令。用康德的話來說,連“早上好”

一詞用適當的聲音讀出來,也能成為某種形而上命題的具體表現形式。德文是一種語詞凝重的語言。

“非如此不可”不再是一句戲謔,它已成為

“ derschwergefassteEntschluss ”(艱難或沉重的決心)。

貝多芬把瑣屑的靈感變成了嚴肅的四重奏,把一句戲謔變成了形而上的真理。一個輕鬆的有趣傳說變成了沉重,或者按巴門尼德的說法,積極變成了消極。然而,相當奇怪,這種變化並不使我們諒訝。換一個角度看,如果貝多芬把他那四重奏的嚴肅變成關於德氏債款那無聊玩笑般的四聲二部輪唱曲,我們倒會感到震驚。假如他這樣做了,那麽他的做法例與巴門尼德的精神相吻合,使重變成了輕,也就是,消極變成了積極!開始(作為一支未完成的短曲),他的曲子觸及偉大的形而上真理,而最後(作為一首成功的傑作),卻落入最瑣屑的戲言?但我們再也不知道怎樣象巴門尼德那樣去思考了。

我感到,那嚴厲、莊重、咄咄逼人的“非如此不可”,長期以來一直使托馬斯暗暗惱火。他懷有一種深切的欲望,去追尋巴門尼德的精神,要把重變成輕。記得他生活的那一刻,他與第一個妻子以及兒子完全決裂,也領受了父母對他的決裂,他得到了解脫。在整個事情的最深層,他除了反抗自稱為他沉重責任的東西,除了抵製他的“非如此不可”,除了由此而產生的躁動、匆忙和不甚理智的舉動,還能有什麽呢?當然,那是一種外在的“非如此不”

是社會習俗留給他的。而他熱愛醫學的那個“如此不可,則是內在的。他經曆的磨難如此之多,內在的使命感越是強烈,導致反叛的誘惑也就越多。

當一個醫生,就意昧著解剖事物的表層,看看裏麵隱藏著什麽。也許使托馬斯離開外科道路的,正是一種欲望,他想去探詢“非如此不可”的另一麵藏著些什麽。換句話說,現在他想知道當一個人拋棄了他原先視為使命的東西時,他的生活裏還將留下一些什麽,

這一天,他去報到。一位好脾氣的女人,主管著布拉格全城的商店玻璃清洗和陳設事宜。從他們見麵起,他就麵臨著自己選擇所帶來的後果,各種具體而不可回避的現實問題。他進入一種震驚狀態,新工作開始的幾天,都一直被這種震掠所纏繞。但一旦克服了新生活中令人震驚的陌生感(大約有一周之久),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簡直在享受一個長長的假日。

他生活可以無所用心,自得其樂。現在,他明白了人們(他通常可憐的人們)的快樂,全在於他們接受一項工作時沒有那種內在的

“非如此不可”的強迫感,每天晚上一旦回家,就把工作忘得幹幹淨淨。他第一次體會到其樂融融的無所謂,而不象從前,無論何時隻要手術台上出了問題,他就沮喪、失眠,甚至失去對女人的興趣。他職業中的

“非如此不可”,一直象一個吸血鬼吸吮著他的鮮血。

現在,他拿著刷子和長竿,在布拉格大街上逛蕩,感到自己年輕了十歲。賣貨的姑娘叫他

“大夫”(布拉格的任何消息都不翼而飛,比以前更甚),向他請教有關她們感冒、背痛、經期不正常的問題。看著他往玻璃上澆水,把刷子綁在長竿的一端,開始洗起來,她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隻要她們有機會擺脫開顧客,就一定會從他手裏奪過長竿,幫他去洗。

托馬斯主要是為大商店幹活,也被頭頭遣派去為一些私人客戶服務。此時的人們,還在以群情振奮的一致團結,來反抗對捷克知識分子的大規模迫害。托馬斯以前的病人一旦發現他正在靠洗窗子為生,往往就打電話點名把他請去,然後用香檳或一種叫斯利沃維茲的酒款待他,給他簽一張十三個櫥窗的工單,與他敘談兩小時,不時為他的健康幹杯。托馬斯於是就能以極好的心情朝下一家客戶或另一家商店走去。也正是在這個時刻,占領軍軍官的家屬一批批在這片土地上四處定居,警務人員代替了被撤職的播音員從收音機裏播出不祥的報道,而托馬斯在布拉格大街上暈暈乎乎地前行,從一個酒杯走向另一個酒杯,如同參加一個又一個酒會。這是他偉大的節日。

U 幽書萌 U uT X t .CO M 荃紋字阪月牘

正文 第五章( 4 )

他又回到了單身漢的日子。特麗莎在他的生活中突然不存在了,唯一能與她見麵的時間就是半夜她從酒吧回來之後,當時他迷迷糊蝴半睡半醒,或者是早晨,輪到她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他卻要急著去上班。每個工作日,他都有屬於自己的十六個小時,一塊沒有料想到的自由天地。從他少年時開始,這種自由天地就意昧著女人。

朋友曾問他這一輩子搞過多少女人,他盡量回避這個問題,被進一步追逼,就說:

“好啦,兩百個左右吧。”

朋友中的羨慕者說他吹牛,他用自衛的口氣說:

“這不算怎麽多。現在我已經同女人打了二十五年交道了。用兩百除二十五,你看,一年才八個新的女人,不算多,對不對?”

與特麗莎成家以後,他這種生活方式有所束縛。安排上有些麻煩是必然的,他不得不強迫自己把性活動壓縮到一段有限的時間之內(從手術室到家裏之間)。他精密地充分利用了那段時間(如一位山民充分利用自己有限的土地),但與現在突然賜予他的十六個小時相比,那段時間簡直不值一提。(照我說,十六小時中他用來擦洗櫥窗的八個小時裏,周圍都是新的女招待、家庭主婦,以及女職員,她們每一個人都代表著一次潛在的性活動約定。)

他在她們中間尋找什麽呢?她們的什麽東西吸引著他?難道做愛不僅僅就是永遠重複同一過程嗎?

完全不是那麽回事。總有一些細微末節是想象不到的。當他看到一個穿著衣服的女人時,能自然地多多少少想象出她裸體的樣子(他作醫生的經驗更豐富了他作情人的經驗),但這種近似的意念與準確的現實之間,有一道無法想象的鴻溝,正是這點空白使他不得安寧。而且,他追求不可猜想的部分並不滿足於裸體的展露,它將大大深入下去:她脫衣時是什麽姿態?與她做愛時她會說些什麽?她將怎樣歎氣?她在高潮的那一刻臉會怎樣變形?

這就是獨一無二的“我”

,確實隱藏在人不可猜想的部分。我們所能想象的隻是什麽使一個人愛另一個人,什麽是人的共同之處。這各自的“我”正是與這種一般估計不同的地方,也就是說,它不可猜測亦不可計算,它必須被揭示,被暴露,被征服。

托馬斯在最近十年來的醫務實踐中,專門與人的大腦打交道,知道最困難的就莫過於攻克人類的這個“我”了。希特勒與愛因斯坦之間,普列漢諾夫與索爾仁尼琴之間,相同之處比不同之處要多得多。用數字來表示的話,我們可以說有百萬分之一是不同的,而百萬分之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都相同類似。

托馬斯著迷於對這百萬分之一的發現與占有,把這看成自己迷戀的核心。他並非迷戀女人,是迷戀每個女人身內不可猜想的部分,或者說,是迷戀那個使每個女人做愛時異於他人的百萬分之一部分。

(這裏,也許還可以說,他對外科的激情和他對女人的激情是同為一體的。即使對情婦,他也從末放下過想象中的解剖刀。他既然渴望占有她們體內深藏的東西,就需要把她們剖開來。)

當然,我們也許可以問,為什麽他從性麵不從其它方麵來探尋這個百萬分之一呢?為什麽不

——比方說,從女人的步態、烹飪特點或藝術趣味上去找這種區別呢?

可以肯定,這百萬分之一的區別體現於人類生存的各個方麵,但除了性之外,其它領域都是開放的,無須人去發現,無須解剖刀。一位女人吃飯時最後想吃奶酪,另一個厭惡花菜,雖然每一個人都會表現自己的特異,然而這些特異都顯得有點雞毛蒜皮,它提醒我們不必留意,不可指望從中獲得什麽有價值的東西。

隻有性問題上的百萬分之一的區別是珍貴的,不是人人都可以進入的領域,隻能用攻克來對付它。就在離現在的五十年前,這種形式的攻克還得花費相當的時間(數星期,甚至數月!),攻克對象的價值也隨攻克時間的長短成比例增長。即使今天,攻克時間已大大減少,性愛看起來仍然是一個保險箱,隱藏著女人那個神秘的“我”。

所以,不是一種求取歡樂的欲望(那種歡樂如同一份額外收入或一筆獎金),是一種要征服世界的決心(用手術刀把這個世界外延的軀體切開來),使托馬斯譴尋著女人。

追求眾多女色的男人差不多都屬兩種類型。其一,是在所有女人身上尋求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存在於他們一如既往的主觀夢想之中。另一類,則是想占有客觀女性世界裏無窮的種種姿色,他們被這種欲念所誘惑。

前者的迷戀是抒情性的:他們在女人身上尋求的是他們自己,他們的理想,又因為理想是注定永遠尋求不到的,於是他們會一次又一次失望。這種推動他們從一個女人到另一個女人的失望,又給他們曲感情多變找到了一種羅漫蒂克的借口,以至於不少多情善感的女人被他們的放縱追逐所感動。

後者的迷戀是敘事性的,女人們在這兒找不到一點能打動她們的地方:這種男人對女人不帶任何主觀的理想。對一切都感興趣,也就沒有什麽失望。這種從不失望使他們的行為帶上了可恥的成分,使敘事式的女色追求給人們一種欠帳不還的印象(這種帳得用失望來償還)。

抒情性的好色之徒總是追逐同一類型的女人,我們甚至搞不清他什麽時候又換了一個情人。他的朋友們老是把他的情人搞混,用一個名字來叫她們,從而引起了誤會。

敘事性的風流老手(托馬斯當然屬於這一類),則在知識探求中對常規的女性美不感興趣,他們很快對此厭倦,也必然象珍奇收集家那樣了結。他們意識到這一點,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為了避免朋友們的難為情,他們從不與情婦在公眾場合露麵。

托馬斯當了差不多兩年的窗戶擦洗工。這天他被派去見一位新主顧,對方奇特的麵容從他一看見她起,就震動了他。盡管奇特,也還算周全,將就將就,沒有超出一般允許的範圍(托馬斯對奇特事物的興致與費利尼對鬼怪的興致不一樣):她非常高,比他還高出一截,不同尋常的臉上有修長細窄的鼻子。恐怕不能說那張臉是有吸引力的(人人都會抗議!),也不能(至少在托馬斯眼中)說它毫無吸引力。她穿著便褲和白色罩衫,象一個長頸鹿、鍛,以及機敏男孩的奇怪化合體。

她久久地、仔細地、探尋地盯著他,眼中不乏嘲意的智慧閃光。

“請進,大夫,”她說。

他意識到她知道自己是誰,但不想有所表示,問:“水在哪裏?”她打開了浴室的門。他看見了一個洗臉盆、一個浴盆以及肥皂盒;在臉盆、浴盆與盒子前麵,放著粉紅色的小地毯。

又象鹿又象鵲的女人微微一笑,擠了一下眼,話裏象是充滿了反語或暗示。

“浴室都歸你所有,你可以在那裏隨心所欲做一切事。”她說。

“可以洗個澡嗎?”托馬斯問。

“你喜歡洗澡?”她問。

他往自己的桶裏灌滿熱水,走進起居室。

“你想叫我先從哪裏動手?”

“隨你的便。”

她聳了聳肩。

“可以看看其它房子的窗戶嗎?”

“你想到處都瞧瞧羅?”

她的笑似乎在暗示,洗玻玻僅僅是她毫無興趣的一個古怪念頭而已。

他走進隔壁的房子,這間臥室裏有一個大窗子,兩張挨在一起的床,牆上有一幅畫,是落日與白樣樹的秋景。

他轉回來,發現桌上放著一瓶開了蓋子的酒以及兩隻酒杯:

“在你開始大幹以前,來點小東西提提神怎麽樣?”

“說實在的,我對小東西不介意。”托馬斯在桌子旁坐下。

“能看看人們怎麽過日子,你一定覺得有趣吧?”她說。

“我不能抱怨。”托馬斯說。

“所有的妻子都一個人在家裏等你。”

“你是說那些老奶奶,老嶽母。”

“你不想你原來的工作嗎?”

“告訴我,你怎麽了解到我原來的工作?”

“你的老板喜歡吹捧你哩。”鶴女人說。

“這一次罷了!”托馬斯顯得驚訝。

“我給她打電話說要洗窗戶,她問我要不要你,說你是被醫院趕出來的著名外科醫生。這樣,很自然,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你有一種敏感的好奇心。”他說。

“ 這樣明顯嗎?”

“看你眼睛的用法。”

“我眼睛怎麽啦?”

“你眯眼,隨後,就有問題要問。”

“你的意思是不想應答?”多虧她,談話一開始就是心曠神怡的調情。她說的每一句話都與外部世界無關,都是內趨的,有關他們自己。談及他和她可以觸知的東西,沒有什麽比觸摸性的補充更簡單明白了。於是,托馬斯提到她眯眼時,在她眼上摸了一下,她也在他的跟上摸了摸。不是一種本能的反應,看來她是有意設置了一種“照我做”的遊戲。他們麵對麵地坐下,兩個人的手都順著對方的身體摸下去。

直到托馬斯的手觸到了她的下體,她才開始拒絕,他還猜不透她到底有幾分認真。現在時間已經過去一大截了,十分鍾以後他得去另一位主顧家。他站起來,說他不得不走了。

她的臉紅紅的:“我還得填那張工單呀。”

“我什麽也沒做。”他反駁道。

“都怪我。”她用一種溫和而純真的嗓音慢慢地說,

“我想,我隻好再約你來一次,讓你完成我沒讓你幹的話。”托馬斯拒絕把單子交給她簽字,她似乎在乞求施舍,對他甜甜地說:“給我,好嗎?”又眯了眯眼,加上兩句,“反正我也沒付這筆錢,是我丈夫給的,你也沒得這筆錢,是國家得了。這筆交易跟咱們倆誰也沒關係。”既象鹿又象鶴的女人有一種奇怪的不諧凋,不時激起他的回想:她的調情與靦腆結合,千真萬確的性欲被嘲弄的微笑抵消,公寓的粗俗一般和主人的獨特不凡相對照。要是與她做愛,她是什麽樣子呢?他盡力去揣度卻無法想象出來,幾天來他老想著這件事。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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