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不需要什麽理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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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15) -- 作者:米蘭•昆德拉

(2009-02-10 07:35:06) 下一個

正文 第四章(2

“對門的酒吧。”他哈哈大笑,再一次要軟飲料。“你幹嘛不在那兒喝?”

“因為我想看見你,我愛你。”他的臉古怪地扭曲著,特麗莎很難斷定他是譏笑、是求愛、還是開玩笑。或者他純粹隻是醉得不知自己在胡說些什麽。

她把軟飲料放在他麵前,回到別的顧客那裏去了。

“我愛你”這句話似乎使少年用盡了力氣,他默默地喝光了酒,把錢放在櫃台上,沒等特麗莎有機會看他便溜走了。

他走了一會兒,一個禿頂的矮個子喝著他的第三杯伏特加說:“你應該知道,給年輕人喝酒是犯法的。”

“我沒給他酒,那是軟飲料!”

“我看見你倒了什麽!”

“你說什麽?”

“再給我一杯伏特加,”禿頭又加了—J句,“我已經看你有一陣子啦。”

“閉嘴!也不感謝一個漂亮姑娘給你的跟福?”

一個正好走近酒櫃的高個頭男人,見此情景插了進來。“站一邊去吧!”禿子叫道,“關你什麽事?”

“那我又問一句,關你什麽事?”高個頭反駁。

待特麗莎端上伏特加,禿子一飲而盡,付上錢,走了。

“謝謝你。”特麗莎對高個頭說。

“不用謝。”高個頭說完也走了。

幾天後,他又到酒吧來了。她看見他便象老朋友一樣衝他笑笑:“再一次謝謝你,那個禿頂家夥老是來這裏,太討厭了。”

“忘了他吧。”

“他為哪樁要害我?”

“他是個小小的醉鬼,忘了他。”

“好吧。既然你這樣說。”高個頭看著她的眼睛:

“答應啦?”

“答應。”

“我喜歡聽到你的許諾。”他仍然看著她的眼睛。

調情開始了:這是勾引另一個人使之相信有性交的可能,雖然可能性本身還停留在理論範疇和懸念之中。“象你這樣漂亮的姑娘,怎麽在布拉格最醜陋的地方工作?”

“你呢,你到布拉格這個最醜陋的地方來於什麽?”

他告訴她,他就住在附近,是個工程師,下班回家順路經過這裏,那一天在這裏也是純屬碰巧。

特麗莎看著托馬斯,沒有看他的眼睛,而是看著比眼睛高三、四英寸的地方,看著他那散發出另一個女人下體氣味的頭發。

“托馬斯,我再也受不了啦。我知道我不該報怨。既然你是為了我才回布拉格的,我已經禁止我自己嫉妒。我不想嫉妒。我猜想自己隻不過是不夠強悍,受不了它。救救我吧!求你!”

他擁抱了她,把她帶到他們以前經常散步的公園。公園裏有紅、藍、黃色的長凳,他們坐下來。

“我理解你,我知道你需要什麽,”托馬斯說:

“我留心了一切,你所需要做的,隻是去爬一爬佩特林山。”

“佩特林山?”她心裏一緊,“為什麽要爬佩特林山?”

“你爬上去就知道了。”

  她一想到走就極度不安,身體如此虛弱,連離開凳子的力氣似乎都沒有了。但她天經地義地不能違抗他,強迫自己站了起來。

她回頭看了看,見他仍然坐在凳子上,幾乎是興高采烈地笑了,揮揮手,示意她繼續前進。

來到佩特林山腳,那壯美的綠色山巒在布技格中部拔地麵起。她驚奇地發現山裏悄無人影。真是怪事,因為在平常似乎總有一半布拉格人在到處亂轉的,而眼下的反常使她不安。但山裏如此寧靜,寧靜得如此給人慰藉,以致她完全傾倒在它的懷抱中。她走著走著,多次停下來回首眺望,看到了腳下的塔樓和橋梁,聖徒們舞著拳頭,指起石頭的眼睛凝望雲端。這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

最後,她到達頂峰。在冰激淋和紀念品的小攤子(它們從來不曾營業)那邊,展開著一片廣闊的草地,星星點點生著一些樹。她注意到草地上有幾個人,越走近他們,她的腳步就越慢。那裏一共六個,有的站著,有的悠閑地溜達,如同高爾夫球手在查看球場掂量各種高爾夫球的球棒,努力思索取勝的方安

 

  她終於走近了池們。六個人中間有三位象她扮演的角色一樣:惶惶不安,看來急於要問個明白,又怕自討沒趣,隻得封住口好奇地四下張望張望而已。

 

  另外三個人流露出恩賜別人的仁慈寬厚,其中一位手裏提著步槍,認出特麗莎後朝她笑著揮了揮手:“是啊,就是這裏。”

她點頭作答,仍感到極度惶恐。那人又說:“別出什麽錯,這可是你自己的選擇,對吧?”

她本該很容易地說:“不,不!這根本不是我的選擇!”

但她不能想象托馬斯的失望。如果她回去的話,她將怎樣解釋?怎樣道歉?於是她說:“當然,是我自己的選擇。”

拿槍的人又說:“我想解釋一下為什麽我想知道這一點。隻有我們確認來的人是自己選擇死亡,我們才這麽做。我們把這看成一種服務。”

他古怪地盯了她一眼,她隻好再一次向他證實:“不,不,不用擔心,是我自己的選擇。”

“你願意第一個來嗎?”他問。

她想盡量推遲自己的死刑,便說:“不,不要,如果可能,我想作最後一個。”

“隨你的便。”

  他向其他人定去。他的兩個助手都沒有武器,唯一職責是陪伴要死的人。他們挽著那些人的手臂,走過草地。草場廣闊無際,一直鋪向肉眼不可及的遠方。等待死刑的人得到自己可以選擇一棵樹的許可,在每顆樹下都停一停,仔細打量,拿不定主意。有兩位最終選擇了梧桐樹,第三位走了又走,看來他感到沒有一棵樹能與自己的死相稱。挾著他的助手和藹而耐心地引導他,直到最後,他失去了繼續走下去的勇氣,在一棵繁茂的楓樹下停了下來。

助手們給他們蒙上眼睛。

於是,這三個人,被蒙著眼,仰麵朝天,背靠無際草地上的三棵樹。

拿槍的人瞄準目標開火了。什麽聲音也沒有,隻有鳥兒在歌唱:原來槍上裝了消聲器。什麽東西也看不見,隻有那靠著楓樹的人沉沉倒下。

拿槍的人原地不動,把槍移向另一個方向。第二個人靜靜地扭動了一下。一秒鍾以後(拿槍的人隻轉了個方向),第三個人也裁倒在草地上。

一個助手朝特麗莎走過來,手裏拿著一條深藍色的眼罩。

她意識到對方是來蒙眼睛的,搖搖頭說:

“不用:我要看。”

但這不是她拒絕蒙眼的真正理由。她不是那種英維氣質的人,決心盯得射手們甘拜下風。她隻是想推遲死的來臨。一旦蒙上眼睛,她就踏進死亡的大門不可能返回了。

那人沒有逼她,隻是扶住她的手臂。他們走到開闊的草地時,特麗莎無法選出一棵樹。沒人催促她,但她知道自己最終也無法逃脫。她看見前麵有棵開著花的栗樹,走了過去,在它前麵停下來。靠著樹幹向上看去,看見了太陽下燦爛的葉片,還聽到了這座城市的聲音,柔和而甜美,象遠處演奏著的萬把提琴。

那人舉起了槍。特麗莎感到自己的勇氣都沒有了,虛弱使她絕望,一種根本無法排拒的絕望。

“但這不是我自己的選擇。”她說。

對方立刻把槍放下,用溫和的聲音說:“既然不是你的選擇,我們不能這麽做。我們沒有權利。”

他說得很和善,象在對特麗莎道歉,他們不能射殺一個自己沒有選擇死亡的人。他的和善震蕩著特麗莎的心弦,她轉身把臉緊貼著樹幹,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她哭得全身都在顫抖,緊緊抱著那棵樹,好象不是一顆樹,而是她失散多年的父親,一位她不曾認識的祖父,一位老祖父,一位祖父的祖父的祖父,一個滿頭自發的老爺爺從時間的深處走來,把樹皮一般粗糙的臉交給她。

她轉過頭來。這時那三個人已走得遠遠的了,就象高爾夫球手走過一片翠綠,拿槍的人象是握著一根球棒。

走下佩特林山,她老忘不了那個要開槍殺她但最終沒那樣做的人。嗬,她多麽想念他!畢竟還有人能夠幫助她!托馬斯不能夠,托馬斯在送她走向死亡。別的人來幫助她了!

她越走近城市,就越想念那個拿槍的人,越怕托馬斯。他絕不會原諒她的自食其言,絕不會原諒她的儒弱和她的反叛!她回到他們住的街上,知道一兩分鍾以後就要看見他了。她如此害怕見他以至胃又隱隱鬧騰起來了,她想自己是要病了。

工程師開始勸誘她去他的住宅,前兩次邀請她一一回絕,第三次卻答應了。象往常一樣站在廚房裏吃了午飯,她便出發,這時還不到兩點。

快到他的房子時,她感到自己的腿自然放慢了腳步。

她突然想起,事實上是托馬斯把她送到這裏來的。難道不是他反複地對她說愛情與性交毫無共同之處嗎?好吧,她隻是實踐一下他的話,證實一下他的話而已。她差不多能聽到他在說:“ 我理解你。我知道你需要什麽。我留心了一切。你爬上去就知道了。”

 

 

正文 第四章(3

是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遵循托馬斯的指示。

她不會在那裏呆很久,不超過喝杯咖啡的時間;僅僅是去體驗一下涉足不忠的邊緣是什麽滋味。她把自己的身體推向那個邊緣,讓它在那裏如同標樁立一會兒,然後,當工程師企圖擁抱她時,她就會象對佩特林山上的拿槍人那樣,說:“這不是我自己的選擇。”於是,那人會放下槍,用溫和的聲音說:“既然不是你的選擇,我不能這麽做。我沒有權利。”

而她,將轉身把臉緊貼著樹幹突然放聲大哭。

這座房子於本世紀初建在布拉格的工人區。她進了一間白粉牆髒兮兮的廳屋,爬了一截帶鐵欄杆的破舊石梯,往左轉,第二個門,沒有門牌也沒有門鈴。她敲了敲門。

他開了門。

整個房子隻有一間,前麵五六英尺的地方掛了一個簾子,形成了一間臨時的小客廳。有桌子、電爐和一個冰箱。走到簾子那邊,她看見窄長的空間盡頭是一個長方形的窗子,窗子一邊碼著書,另一邊放著一張小床和一把椅子。

“我這裏非常簡陋,”工程師說,“但願你不要掃興。”

“不,一點兒也不。”特麗莎看了看幾乎遮去一麵牆的書架。他沒有書桌,隻有數以百計的書。她喜歡看書,從小就把書視為友誼默契的象征,一個有這種圖書館的人是不可能傷害她的,折磨她的惶恐感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問她想喝點什麽,酒嗎?

不,不,不要酒。隻要點咖啡。

他在簾子後麵消失了。她繼續打量書架,一眼就看到了一本書,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的譯本。在這裏找到了它是太奇怪了!幾年前,托馬斯把這本書給她,她讀過之後,他繼續一讀再讀。他給一家報紙送去對這本書的讀後感,這篇文章把他們的生活搞得翻天覆地。可現在,看著這書脊似乎也是她的一種安慰。她覺得似乎是托馬斯有意留下這一絲痕跡,一點信息:她在這裏出現都是他安排的。她從書架上取出書,打開來,等高個頭工程師進房來,就可以問問他為什麽有這本書,讀過沒有,對此書有什麽看法。她可以設法將這場談話從一個陌生人房子裏的危險話題,引向熟悉的托馬斯思維領域。

她感到一隻手搭在她肩上。那人從她手裏拿走了書,不吭一聲地放回書架,把她帶到床邊。

她再次回想起在佩特林死刑中說過的那句話,大聲說:“這可不是我自己的選擇!”

 

  她相信這神奇的符咒會立即改變局勢,可是在這間屋裏,它失去了魔力。我甚至有一種感覺,它更堅定了那男人的決心:把她拉到自己懷裏,把手放在她的乳房上。

 

  太奇怪了,手的接觸立刻消除了她最後的一絲惶恐。她意識到工程師的手隻涉及到她的身體,她自己(即她的靈魂)完全置之度外。隻是身體,僅僅是身體,是背叛了她的身體,是被她送人世界與其它身體並存的身體。

 

  他解開她的第一顆襯衣紐扣,暗示她自己繼續下去。她沒有服從。她把自己的身體送入了那個世界,但拒絕對它負任何責任。她既不反抗也不協助他,於是靈魂宣布它不能寬恕這一切但決意保持中立。

 

  他脫她的衣服時,她幾乎一動不動。他吻她時,她的嘴唇沒有反應。她突然感到自己的下身開始潮潤起來,她害怕了。

 

  她興奮地反抗自己的意誌,並感到興奮因此而更加強烈。換句話說,她的靈魂盡管是偷偷地但的確寬恕了這些舉動。她還知道,如果這種興奮繼續下去,靈魂的讚許將保持緘默。一旦它大聲叫好,就會積極參加愛的行動,那麽興奮感反而會減退。所以,使靈魂如此興奮的東西是自己的身體正在以行動反抗靈魂的意誌。靈魂在看著背叛靈魂的肉體。

 

  他已經脫了她的短褲,讓她完全光著身子了。她的靈魂看到了她赤裸的身體在一個陌生人的臂膀之中,如同在近距離觀察火星時一樣感到如此難以置信。這種難以置信,是因為靈魂第一次看到肉體並非俗物,第一次用迷戀驚奇的目光來觸撫肉體:肉體那種無與倫比、不可仿製、獨一無二的特質突然展現出來。這不是那種最為普遍平凡的肉體(如同靈魂以前認為的那樣),是最為傑出非凡的肉體。靈魂無法使自己的眼睛離開那身體的胎記,圓圓的、棕色的、在須毛三角區上方的黑痣。它把那顆黑痣當作自己的印記,曾被刻入肉體的神聖印戳。而現在,一個陌生人的生殖器正朝它逼近褒瀆著它。

 

  她盯著工程師的臉,意識到她決不會允許自己的肉體——靈魂留下了印戳的肉體,由一個她一無所知也不希望有所知的人來擁抱,不允許自己的肉體從中取樂。她沉浸在仇恨的迷醉中,集了一口痰,朝陌生人臉上吐去。他正熱切地看著她,注意到了她的憤怒,加快了在她肉體上的動作。特麗莎感到高潮正在遠遠到來,她大叫大喊以作反抗:“不,不,不!”

 

  但反抗也好,壓抑也好,不允許發泄也好,一種狂迷久久地在她肉體裏回蕩,在她血管裏流淌,如同一劑嗎啡。她狠狠地捶打他的手臂,在空中揮舞著拳頭,朝他臉上吐口水。

 

  現代抽水馬桶從地上升起,象一朵朵潔白的水白合。建築師盡其所能使人的身體忘記自己的微不足道,使人不去在意自己腸中的廢物,讓水箱裏的水將其衝入地下水道。盡管廢水管道的觸須已深入我們的房屋,但它們小心翼翼避開了人們的視線。於是,我們很高興自己對這些看不見的大糞的威尼斯水城一無所知,這大糞的水城就在我們的浴室、臥室、舞廳,甚至國會大廈的底下。

 

  這間處於布拉格郊區的老式工人住宅,浴室沒有那麽虛偽:地麵鋪著灰磚,地麵拱出來的便池是敞露的,蹲式的,可憐巴巴。一點不象白色的水百合;就象它本身:一根廢水管道放大了的終端。它連一個木墊座都沒有,特麗莎隻好蹭棲在冰冷的搪瓷沿上。

 

  她蹲坐在廁所裏,突然想要大便,實際上是想嚐嚐極端羞辱的滋味,使自己成為一個完全麵純粹的肉體,一個她母親以前老說的除了吃喝拉撤就別無益處的肉體。她大便了,一種極大的悲傷和孤獨征服了她,再沒有什麽比她裸身蹲在廢水管道放大了的終端上更可悲的了。

 

  她的靈魂已失了旁觀音的好奇,怨恨,以及自豪,又退入深深的體內,直到最深處的內髒,渴望某人去喚它出來。

 

  她站了起來,衝了便池,走進小客廳。靈魂在她裸露的、被拋棄了的肉體中哆嗦顫抖。肛門上一直還有剛才用手紙揩擦的感覺。

 

  將來不可忘懷的事出現了:她猛地感到—種要奔向他的欲望,想聽到他的聲音,他的言語。如果他送來溫和而低沉的聲音,她的靈魂將鼓足勇氣升出體外,她將大哭一場,將象夢中抱著那栗樹的粗樹幹一樣去抱著他。

 

  她站在小客廳裏,極力抑製自己當著他的麵大哭一場的欲望。她知道,如果抑製不住的話,將有災難性的後果。她會愛上他的。

 

  正在這時,他在裏屋裏叫她。她聽到了那聲音本身(已從工程師的高大個頭中分離出來),聲音使她驚訝:又尖細又單薄,她怎麽這麽久一直沒注意到呢?

 

  也許正是對這種令人不快的聲音的驚訝,把她從欲念中救了出來。她進去,從地上拾起衣服,穿上,走了。

 

  她買了東西往回走。卡列寧象通常那樣嘴裏叼著麵包圈。這是一個寒冷的早晨,結了薄薄的冰。他們經過一片居民新開發區,那裏有房客們在樓房之間種上的花卉和蔬菜。卡列寧突然站著不動了,眼睛盯著什麽東西。她仔細看了看,還和原來一樣,什麽也沒看見。卡列寧拉了一下繩子,帶著她走過去。直到這時,她才發現一個黑色的鳥頭和一張烏鴉的大嘴,埋在荒蕪而冰涼的泥土裏。身子不見後剩下的鳥頭緩慢移動,鳥嘴間或嘶啞地發出喳喳叫喊。

 

  特麗莎發現卡列寧興奮得把麵包圈都丟了,便把他係在一棵樹上,以防他傷害那烏鴉。隨後,她跪下來,想挖出烏鴉周圍活活埋著它的泥土。這並不容易,她的一片指甲給挖裂了,流了血。

 

  突然,一塊石頭落在附近。她轉過身來,看見兩個十來歲大小的男孩,從牆背後朝這邊偷看。她站了起來。他們看見她有所行動,又看見樹旁的狗,便跑開去。

 

  她再次跪下來,扒開了泥土,終於把烏鴉成功地救出了墳墓。但烏鴉跛了,不能走也不能飛。她取下一直係在脖子上的紅圍巾將它包起來,用左手把它摟在懷裏,再用右手幫卡列寧解開係在樹上的皮帶。她使了全身力氣才使他安安分分地跟她走。

 

  沒有空手來掏鑰匙,她按了按門鈴,讓托馬斯把門打開。她把狗的皮帶交給他並囑咐:“管住他!”然後把烏鴉帶到浴室,把它放在地麵與水盆之間。它隻是輕輕拍了拍翅膀,沒有更多的動作。洗過它的水成了黃漿。特麗莎用破布給它鋪了個床,使它不沾染磚塊的涼氣。鳥兒一次次無望地撲動受傷的翅膀,翹翹嘴,象是在責備。

 

  她呆呆地坐在浴盆沿上,眼睛老盯著這隻正在死去的烏鴉。她看出它的孤獨與淒涼也是自己命運的反照,一次又一次對自己說,除了托馬斯,我在這個世界上什麽也沒留下。

 

  她與工程師的冒險告訴了她什麽?輕浮的性愛與愛情毫不相關嗎?那是一種無所負擔的輕鬆嗎?她現在已經平靜多了嗎?

 

一點也沒有。

 

  她老是想象著以下的情景:她從廁所出來,赤裸的和被擯棄的肉體在小客廳裏。被驚嚇的靈魂在顫抖,埋葬於體內深處。如果那一刻,內屋裏的男人呼喚她的靈魂,她會大哭著撲進他的懷抱。

 

  她設想,如果站在那屋子裏的女人是托馬斯的一個情人,而那男人是托馬斯,那又會是怎樣的情景呢?他所要做的隻是說一個宇,僅僅一個宇,那姑娘就會抱著他哭起來。

 

  特麗莎知道愛情產生的一瞬間將會發生什麽:女人無力抗拒任何呼喚著她受驚靈魂的聲音,而男人則無力阻擋任何靈魂正在響應呼喚的女人。托馬斯抵製不住愛情的誘惑,而特麗莎每一個小時的每一分鍾都在為他擔憂。

 

  她還有什麽儲存的武器可以使用呢?沒有,她隻有忠誠。從一開始,從第一天起,她似乎就明白自己沒有別的可以給予,唯有一片忠誠可以奉獻。他們的愛是一個不對稱的畸形建築:支撐著建築的是她絕對可靠的忠誠,象一座大廈隻有一根柱子支撐。

 

  沒多久,烏鴉不再扇動它的翅膀。一條血肉模糊的斷腿抽搐了一下,再也沒有動靜。特麗莎不願意離棄它,她會象看護一個行將死去的妹妹一樣照顧它的。最後,她進廚房去找一口吃的。

 

  她回來時,烏鴉已經死了。

 

  她愛情生活的第一個年頭裏,特麗莎在交合時叫出聲來。尖叫,如我前麵所述,尖叫是為了使自己對一切情景耳聾目盲。隨著時間推移,她叫得少些了,但她的靈魂仍然被愛情所蒙惑,什麽也看不見。同工程師沒有愛的交合,終於恢複了她靈魂的視覺。

 

  她再去蒸汽浴室時,又站在鏡子前麵看著自己,重溫在工程師家裏做愛的情景。她沒有記住她的情人,事實上,她簡直很難去描繪他,甚至當初就根本沒有注意他裸體時是什麽樣子。她能記得(她現在在鏡子裏所觀察的,能引起她回想的)的是自己的肉體:她的須毛三角區以及上方的那顆圓痣。她在那以前一直認為這是最平凡不過的斑點,眼下卻為之著迷。她渴望再看到它,再看到它,看它與陌生的生殖器那麽難以置信地親近。這裏,我必須再強調—下:她並不想去看男人其他的器官,隻是希望看到自己的私處與陌生生殖器的親近。她不想看情人的肉體,希望看自己的肉體,看看這個新發現的肉體,自藏自珍的肉體,有別有異於所有他人的肉體,無比亢奮的肉體。

 

  看著自己在淋浴水珠衝刷下的身子,她想象那工程師又到酒吧去了。哦,她多麽希望他來,希望他邀請她回去!哦,她多麽渴望!

 

 

正文 第四章(4

  她每天都害怕工程師的出現,害怕自己沒有力量說一個不字。幾天過去了,害怕他來的擔憂逐漸變成了害怕他不來的恐懼。

 

  一個月以後,工程師仍然音信全無。特麗莎覺得有點費解。她的灰心失意逐漸消退,變成了一個惱人的疑問:他為什麽不來?

 

  這天她正在侍候顧客,朝那個曾經攻擊她賣酒給孩子喝的禿頭走去。他正在大聲講一個肮髒的笑話。笑話是老調重彈,她從前在小城裏端啤酒時就從醉鬼們那裏聽過上百遍了。她又一次感到母親的世界在闖入她的生活,於是粗魯地打斷了禿頭。

 

“不要你指手劃腳,”那男人怒氣衝衝,“我們還讓你呆在這酒吧店裏,算是你福星高照!”

“我們?你說的我們是指誰?”“就是我們,”那人舉起手裏的酒杯,“再要一杯伏特加。我可不願你這樣的人對我頂撞,明白嗎?哦,順便說吧,”他指著特麗莎脖子上一串廉價的珍珠項鏈,“這是從哪裏來的?你不能說是你丈夫給的吧?一個擦窗戶的!他送不起這樣的禮物!是你的顧容,是不是?我想知道你用什麽來回報他們?”

“馬上閉嘴!”她叫道。

“別忘了,賣淫也是犯法的。”

他繼續說,企圖抓住那項鏈。卡列寧突然跳出來,把前爪搭在酒櫃上,開始叫起來。

大使說:“他是個秘密警察。”

“那他為什麽這樣公開?一個秘密警察不秘密了有什麽好處呢?”

大使盤腿坐在帆布床上,象在學練瑜珈功。肯尼迪從牆上的相片框子裏朝他微笑,使他的話有一種特殊的威嚴。

 

“秘密警察有幾種職能,親愛的,”他開始用長輩人的語氣說,

“第一種是舊式的,他們隻是聽聽人們說些什麽,向上司匯報。”“第二種職能就是威嚇人。他們要人們明氏我們都在他們的股掌之中,要讓我們害怕。你那禿頭朋友就屬於這一類。“第三種職能就是製造假象來損害我們的名聲。幾天前,他們試圖指控我們陰謀顛覆國家,當然這隻會使我們增加聲望。現在,他們往我們口袋裏塞麻醉毒品,聲稱我們強奸了一個十二歲的女孩,他們總能找到什麽姑娘跟在後麵。”

特麗莎立即聯想起那個工程師,他為什麽再不來了?“他們需要設陷斷,”大使繼續說,“強迫人們與他們合作,給另一些人設陷阱。這樣,他們就能慢慢地把整個民族變成一個純粹的告密者組織。”

 

  特麗莎此刻隻想到一件事:工程師有可能是警察局派來的。那麽,把自己灌醉又宣稱他愛她的那個少年又是誰?正是因為他,禿頭特務才攻擊她,工程師才為她辯護。那麽,這三個人都在預先安排的方案中扮演著不同的角色,目的是軟化她,使她上鉤!

 

  她怎麽能沒想到這一點呢?那住宅是那麽奇怪,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家呀!一個穿著華貴的工程師怎麽會住在一個那樣的破地方?他是工程師嗎?如果是,他怎麽可以在午後兩點的時候下班?另外,有多少工程師讀索福克勒斯的書?不!那不是工程師的圖書館!那地方總的來看更象是某個窮知識分子的住宅,是把他抓進監獄以後沒收來的。十歲那年,她父親被抓進了監獄,國家沒收了他們的住宅和父親所有的書,誰知道那房子後來作什麽用了?

 

現在她明白了,為什麽工程師不再來了:他完成了使命。什麽使命呢?秘密特務喝醉時已經粗心地泄露出來了:

“別忘了,賣淫也是犯法的。”現在,自稱工程師的人可以證實她跟他睡了覺,還向他勒索了錢!他們將威脅她,將她的醜聞公之於眾,除非她同意向他們報告在酒吧裏喝酒人的情況。

“別著急,”大使安慰她,“你的事聽起來沒有什麽危險。”

“我想也是。”她用僵硬異樣的聲音說。然後帶著卡列寧,朝布拉格的夜晚走去。

 

  人們通常從災難中逃向未來,用一條擬想的線截斷時間的軌道,眼下的災難在線的那一邊將不複存在。但特麗莎在自己的未來裏還看不到這樣的線。隻有往回看才能給她一些安慰。又是星期天了,他們坐上車,遠離布拉格的束縛。

 

  托馬斯開車,特麗莎坐在旁邊,卡列寧坐在後麵,偶爾伸過頭舔舔他們的耳朵。兩小時後,他們來到一個以礦泉水出名的小鎮上。六年前他們在這裏住過幾天。他們想在這裏過夜。

 

  他們開進廣場,下了車,麵對曾經住過的旅館站著。這裏沒有什麽變化,一棵老椴樹還象以前一樣挺立在旅館前麵。一座古老的木製柱廊往左邊轉去,最高處止於溪流之中。溪流把帶有療效的泉水濺落在大理石的盆內。人們都紛紛探身彎腰,手裏持有相同的小玻璃杯。

 

  托馬斯再看那旅館時,發現事實上有些東西還是變了。原來稱為格蘭特的旅館現在更名為“貝加爾”。他看了看大樓轉彎處的街名牌:莫斯科廣場。隨後,他們在熟悉的街道上走了一圈(沒套皮帶的卡列寧緊隨其後),查看了所有的街名:斯大林格勒街,列寧格勒街,羅斯托夫街,諾沃西比斯克街,基輔街,熬德薩街;還有柴可夫斯基療養院,托爾斯泰療養院,柯薩科夫療養院;還有蘇沃洛夫旅館,高爾基劇院,普西金酒吧。所有這一些名字都來自俄國的地理和俄國的曆史。

 

  特麗莎突然記起俄國入侵的那幾天,每個城鎮的人都把街道路牌拔掉了,住宅號牌也不見了。整個國家一夜之間成了無名的世界。俄國部隊在鄉下轉了整整幾天,不知自己來到了哪裏。軍官們搜尋並企圖占領報社、電視台、電台,但沒能找到它們。無論什麽時候他們問路,人們不是對他們聳聳肩,就是告訴他們錯誤的地名和方向。

 

  現在看來,失去名字對於一個國家來說是相當危險的。那些街道和建築再也不能恢複它們原來的名字了。結果,一個捷克小礦泉突然演變為一個虛構的袖珍俄羅斯,特麗莎尋找著的往昔已被人沒收。他們不可能在這裏過夜。

 

  他們默默地走回汽車。她想著一切人與一切事看來都偽裝起來了。一個古老的捷克城鎮競被眾多俄國名字淹沒。拍攝入侵照片的捷克人競無意中為秘密警察效勞。送她去死的人臉上戴的麵具競象托馬斯。一個特務扮演著工程師而一個工程師競想扮演佩特林山上的人。還有他房裏那本有象征意義的書,原來也隻不過是蓄意引她走入迷途的贗品。

 

  想到她在那裏拿著那本書,她心裏突然一亮,兩頰都紅了。事情經過到底是怎麽回事呢?當時工程師說他去取咖啡,她走向書架去取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隨後工程師回來了,可沒有什麽咖啡呀!

 

  她一遍又一遍回想那些場景;他去取咖啡去了多久?肯定至少有一分鍾,也許有兩分鍾,甚至三分鍾。那麽他在那間小客廳裏磨磨蹭蹭幹了些什麽?他上廁所了?她竭力回憶當時是否到了關門聲或衝水聲。沒有,她肯定沒有聽到水聲,要不然她會記得的。而且她幾乎能肯定那門已經關了。那麽他在那間客廳裏幹了些什麽呢?

 

  再清楚不過了:他們要讓她上圈套,需要除工程師以外的更多確切鐵證。在他不見了的那一段長長而可疑的時間內,他隻可能是去那間屋裏安放電影攝影機;或者有更大的可能,他把某個帶有照相機的入放進來,讓他從簾子後麵給他們拍照。

 

  僅僅幾周前,她還嘲笑普羅恰茲卡不知道自己是生活在集中營裏,不知道私人生活是不存在的。那麽她自己呢?她天真過分,以為自己從母親屋頂下逃脫出容,已成為自己私生活的主人。可是,不,母親的屋頂延展著以至遮蓋了整個世界,使她永遠也當不了主人。特麗莎永遠也逃脫不了她。

 

  他們走下花草鑲嵌的台階,折回廣場。托馬斯問:“怎麽啦?”她還沒來得及答話,便聽到有人跟托馬斯打招呼。

 

  是一個五十來歲的飽經風霜的男人,一位農場工。托馬斯曾經給他動過手術。這人每年一次被送到礦泉來療養。他邀請托馬斯與特麗莎去與他喝一杯。考慮到法令不允許狗進入公共場所,特麗莎便把卡列寧送回汽車。她轉來時,那人已在附近一個酒吧找了張桌子,正在說:“我們的生活平平靜靜的,兩年前他們甚至還選我當了集體農莊主席呢。”

“恭喜你。”托馬斯說。“你知道怎麽著,人們死活都要往城裏搬。頭兒們,當然喜歡有人願意留下。他們不可能開除我們。”

“這是我們向往的。”特麗莎說

“姑娘,你會悶得哭鼻子的。那裏沒什麽可幹的,什麽也沒有。”

  特麗莎注視著農場工曬得黑黝黝的臉龐,覺得他非常和善可親。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有人和善可親!她眼前浮現出一片鄉村生活的幻景:有鍾樓的村莊,田野,樹林,順著溝渠奔跑的小兔,以及戴著綠色帽子的獵手。她從未到農村住過,對鄉下的想象都是聽說來的,或許是從書中讀到的,還或許是無意識地從古老祖先那裏承襲下來的。這些幻景在她腦子裏栩栩如生,如同家庭影集中老祖母的舊式照片,明白而清晰。

“你還有什麽不舒服嗎?”那人指著脖子後麵腦神經與脊髓相連的部分:“這兒還是經常痛。”

他仍然坐著,托馬斯摸了摸那兒,簡單地給這位從前的病人檢查了一遍:“我再沒權利開處方了。不過,去告訴現在給你看病的醫生,就說你跟我談過了,我建議你用這個藥。”

他從皮包裏的便箋本上撕下一頁,用大寫字母寫了那種藥的藥名。他們動身回布拉格。

一路上,特麗莎鬱鬱沉思著工程師懷裏的她那張裸體照片,努力想安慰自己,即使那張照片確實存在,托馬斯也永遠不會看見的。它對他們僅有的價值無非是訛詐她的資本。他們把它寄給托馬斯的話,這一價值就隨之消失了。

但是,如果那些警察不能利用她,他們會決定再幹些什麽呢?照片隻會成為他們手中的玩物,可保不住他們也許僅僅為了開個玩笑,把它用個信封寄給托馬斯。

托馬斯收到這樣一張照片又會怎麽樣?會把她趕走嗎?也許不會,很可能不會的。但他們那易垮的愛情大廈必然會搖搖欲墜,因為大廈隻有她忠誠的柱子作為唯一支撐,因為愛就象眾多帝權:一旦他們建立的信念崩潰了,自己也就隨之消亡。

現在,幻景又出現在她眼前:一隻沿著溝渠奔跑的兔子,一個戴綠色帽子的獵手,以及鄉村教堂的鍾樓,高高地升起在樹林之上。

她想告訴托馬斯,他們應該離開布拉格,離開這些把烏鴉活活埋在地裏的孩子,離開這些警察特務,離開這些用傘武裝起來的婦女。她想告訴他,他們應該搬到鄉下去,那是挽救他們的唯一出路。

她轉向他,但托馬斯沒有反應,兩眼直視前麵的路。就這樣,因為她未能逾越他們之間沉默的屏障,她失去了說話的勇氣。她又一次體驗了從佩特林山上下來時的感覺,胃在收縮,以為自己要生病了。對她來說,他太強壯,自己太柔弱。他發出那些她不能理解的命令,她努力奉命執行,卻不知道為什麽。

她想回到佩特林山上去,要求帶槍人用眼罩蒙任她的雙眼,讓她靠在那棵栗樹的樹幹上。她想死。

醒來時,她發現自己一個人在家。

她走到外麵,開始朝堤岸那邊走去,想去看看瓦塔瓦河。她要站在它的岸邊,久久地狠狠地看著河水。漫漫水流的壯景將會撫慰她的靈魂,平息她的心境。河水從一個世紀到另一個世紀,不停地流淌,紛壇世事就在它的兩岸一幕幕演出,演完了,明天就會被人忘卻,而隻有滔滔江河還在流淌。

她憑欄凝望河水。她是在布拉格的郊外,瓦塔瓦河已流過了市區,把光榮的城堡和那些教堂留在身後;就象一位演完下台的女伶,疲乏不堪,仍在恍惚沉思。它從肮髒的堤岸之間穿過,被牆垣和柵欄所束縛,而牆垣柵欄還約束著眾多的工廠和遺棄了的運動場。

她凝望著河水——它顯得更淒涼更暗淡——她突然看見河的中部漂著一個異物,紅色的,對了——是一條板凳,一張帶著鐵支架的木板凳,布拉格的公園裏多的是。木凳正往瓦特瓦下遊流去,後麵接著又是一張。一張又一張。特麗莎隻能這樣猜想,布拉格公園裏所有的凳子都流入了這滔滔河水,遠遠地離開城市。好多好多的凳子,越來越多,象秋日的落時被流水從樹林裏洗刷出來,零落漂去——紅的,黃的,藍的。

她轉過身,朝身後看去,象是要問路上行人這是為什麽,為什麽布拉格公園裏的凳子都漂到河裏去了?但每個擦身而過的人都很冷漠,對多少世紀以來一直流經他們短命之城的河流,毫不關心。

她再一次俯腳河水,心中悲傷如割,她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一次告別。

大多數的板凳已經看不見了,隻有幾張後來的凳子隱隱浮現:幾張黃色的,最後一張,是藍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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