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愛與美在現代中國命途多舛。在相當長的曆史時期,這兩個字眼是和“資產階級”、“溫情主義”等表示貶義的詞匯聯係在一起的。一個民族竟會長時間地排拒愛與美,這在世界文明史上也能算是罕見的奇觀。
中國上個世紀的思想先鋒魯迅有一篇著名的小說《傷逝》,涓生與子君對愛情的理想主義理解在現實的銅牆鐵壁麵前終於“難掩其蒼白與虛無”。作為清醒的現實主義者的魯迅據此發出浩歎:“生存,愛才有所附麗。”在魯迅看來,愛是生存的“皮”上可有可無的“毛”,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我們在服膺於魯迅清醒的現實主義的時候,是不是也該想到,這樣的讓愛受製於生存、受製於吃飯問題,難道不同時是對愛的價值的貶損?上個世紀初魯迅的這聲浩歎和世紀末女作家池莉“不談愛情”的宣言遙相呼應,勾勒出二十世紀中國思想主流闡釋愛情的現實主義思路。
其實,對愛與美的排拒在漢語思想的語境下是毫不足怪的。老黑格爾兩百多年前便在《曆史哲學》中說過:“凡屬精神的東西,一概離中國人很遠。”我想,即使是那些出於狹隘的民族情感向黑格爾頻揮老拳的新儒家,可能私心裏也不得不佩服老黑的睿智與卓識。無可否認,漢語思想確有黑格爾指出的否定精神價值的傾向,這種傾向說得好聽一點,叫實用理性。說得難聽一點,便是“吃飯哲學”。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過這樣一段話:“中國精神已經讓人匪夷所思到用有用與無用來評判愛與美的程度,是啊,愛與美能當包子吃嗎?似乎隻有愛與美當著中國人的麵變出一塊銀元來讓他們看看,他們才會接受似的。”話說得尖刻難聽了些,但提出的問題我至今依然堅信決非毫無針對性。
先哲說:美是難的。
其實,愛也是難的。現實生活中否定愛情的因素確實很多,柴米油鹽,一地雞毛。但恰恰是因為這些否定愛的因素的存在,愛對於人類就是一種召喚,召喚人類用自己的智慧、信念、意誌去證明愛的存在。弗洛姆寫道:“愛絕非是一種任何人都可輕易體會的情感,人必須竭盡全力促成其完善的人格,形成創造性的心理傾向,否則他追求愛的種種努力注定要付之東流,不具備本真的謙卑、勇氣、信仰與自律者,不可能獲得愛的滿足。”張愛玲借小說中人物之口說:“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而人的精神的高貴處即在不能讓這些世間不如意湮滅了智慧和信念,唯其不完滿,那才更是需要智慧和信念的時候。愛是召喚,也是考驗,在這樣的考驗麵前退卻是容易的;在人世的千瘡百孔麵前,依然守持對愛的堅定信念卻很難。魯迅“生存,愛才有所附麗”的浩歎和池莉的“不談愛情”的宣言,不恰恰證明了中國精神的貧弱?
愛原本即與苦難相伴相生,“最強烈的愛都根源於絕望,最深沉的痛苦都根源於愛”。貴州作家何士光在他寫成於1994年的小說《草青青》中那段關於愛情的沉思永遠激蕩著我的心魂,何士光寫道:“愛情從來不隻是允諾輕柔和快樂,也不允諾每一個人到頭來都一樣,都終成眷屬、白頭偕老,愛情更本質的使命是吸引善良的人們相互靠近,彼此用一種更健全的情懷來看待人和人的日子。”在我理解,這種健全的情懷即是對苦難的虔敬,在苦難的水深火熱中依然守持對愛的堅定信念與希望,從而構築人性尊嚴的骨骼。
愛作為自由意誌,是人的尊嚴的凸顯,它拒絕“世間法”的宰製與規約,任何欲以此世的、有時甚至是人為虛構的“世間法則”規約愛的行為必然是一種精神暴力,是對人的精神的侮辱。作家王安憶這樣解釋相對於《簡愛》,《呼嘯山莊》更給她以心靈的震撼的原因,在王安憶看來,簡·愛的愛情在正常人的經驗範圍之內,是用此世的經驗規約、限製愛情的結果:“你(羅切斯特)是主人,我是家庭教師;你那麽有錢,我沒錢,所以我不能愛你,等你將來沒錢了,老婆也死了,我才可以愛你。”由過往的苦難培育出的病態的自尊讓簡·愛不敢麵對愛的自由意誌。《呼嘯山莊》則不同,“它是一種力量,這種力量已經變成與我們人類對峙的力量”,任何此世的關於愛的規則與經驗在愛情的偉大力量麵前,都那麽無力、軟弱,“終於是死亡的結局,但由於不死的愛情,你的肉體雖然消滅,你的靈魂卻匯入永恒”。無疑,《呼嘯山莊》在中國的影響是無法跟《簡愛》相比的,這也一個側麵反映出,在中國實用理性精神的牽絆下,愛情一直未能從現實利害的規約下超拔出來,愛情一直未能作為自由意誌翱翔於人間的苦難之上,從而成為人類的不死的理想的精魂,把千瘡百孔的我們生活的世界“置於永恒的光芒之下”。
漢語中有兩個副詞可以借用來表達勃朗特姐妹對愛情的不同理解。在夏綠蒂(《簡愛》的作者)那裏是“既然如此”——既然如此,我的愛便不能違背我的平等原則,我的良心原則,否則,我寧願不愛;在艾米莉那裏是“盡管如此”——盡管如此,然而我愛。我被拋入深淵,我承受著重負,我的愛遭到了淩辱,然而我愛,在困境和悲苦中依然說出對愛的含淚的肯定。
簡·愛的愛情表白還讓我想到了魯迅的另一句名言:“賈府的焦大是不會去愛林妹妹的。”這種“愛憎分明的階級立場”,給愛情設置了不可逾越的重重壁壘。焦大不會去愛林妹妹,所以小二黑就隻能去愛同一營壘的小翠,王貴也隻能去愛李香香,階級意誌扼殺了愛的自由意誌,“階級站隊”變成了對愛的囚困。
保爾沿著革命的康莊大道掉頭不顧,可由誰來擦去冬妮亞臉上傷心的淚水?在市場經濟時代,人們坐在電視機前重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體驗過往歲月的理想主義激情,又有多少人想到了這一層?
愛是難的,難就難在它是“疲憊生活裏的英雄夢想”;難就難在當我們有了一千個理由否定愛的時候,依然要以一千零一個理由說出對愛的含淚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