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係裏決定讓常樂迥重新讀大學三年級。於是雨軒所在的班裏就迎來了這樣一位新同學。小常原來班裏的哥們們提前警告小兄弟們,這人精神不正常,少理睬他。
及至新學年開始,雨軒終於能近距離觀察這位時常在宿舍樓和其它地方看到的、據說精神有毛病的小常同學。果然,他髒得一塌糊塗,很少講話,即使講點什麽也多是支支吾吾,他吸煙的樣子極其貪婪,厚眼睛片後麵的一雙眼睛總是給人白多黑少的感覺,單獨麵對他,有時候雨軒還真覺得有些心理發毛。
但是雨軒是個很好奇的人,他想在那個高考競爭十分激烈的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能進入全國著名的高等學府該也不是平庸之輩,所以弄到留級,必是有能力和素質以外的原因了,而這原因是不是就是他原來班上同學講的精神病呢?雨軒不知道精神病人到底是怎樣的人,是不是腦子很亂很混沌的?雨軒自己連喝酒腦袋都沒糊塗過,喝多了隻是難受地嘔吐,從來沒進入過狀態,他真象了解這個被稱為精神不正常的人到底怎麽個不正常法。
這樣想著,雨軒決定接近小常。他知道在原來的班裏大家都不願意理睬這個神經兮兮的人,雨軒班裏的哥們們也都象躲瘟疫一般避之唯恐不及。他開始跟小常簡單地搭訕,慢慢也侃點什麽。有一次晚飯吃過一同從食堂走出來的時候,小常問雨軒要不要去湖邊走走消化消化,於是兩人就穿過校園向湖畔走。
一路上小常忽然對校園的建築評論起來,那座建築是仿唐風格,那座又是明清風格,還有那座是典型的民國時期民族風格建築,頭頭是道,關於這座校園和它的曆史,侃侃而談,於是乎二人天南地北神吹起來,雨軒發現,這個小常中外古今知道的東西真不少,關於專業課他的見解也十分獨到。雨軒想,所謂精神有毛病是不是就是因為太聰明而不明俗事俗理呢?這個小常確實很聰明。雨軒覺得可以將小常發展為一個哥們。
在雨軒的影響下,同宿舍的弟兄也都開始接近小常,日子久了,小常似乎也變幹淨了,眼神也不再那麽奇怪,總子,跟所謂正常的弟兄們沒什麽兩樣,喝酒、吃肉煮方便麵少不了他了,搓麻打牌他還是高手,小常原班的學生著實吃驚不小。
後來雨軒了解到,以前,小常父母帶著他的妹妹居住在嶺南那座著名的大城市,而把他放在江南的奶奶家裏。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奶奶就已經不能自理了,稍晚又患了老年癡呆,姑姑一家對他也是很不待見,所以從很小他就是個孤僻內向的人。妹妹考上大學以後,小常更成了家裏人揶揄嘲笑的對象,他於是下了狠心,在妹妹念了大學二年後也考上了。
小常的這位妹妹也在北京,在某大學讀研究生,家裏給的生活費用都是寄到她那裏,小常每個月去向她索要。有一次雨軒陪小常去妹妹那裏取錢,那個時髦的美麗姑娘對待這個哥哥如同打發乞丐,態度冷漠,在小常催促她快些時竟然橫眉怒目起來,一旁的雨軒很不自在,可他是那種怯生的人,尤其麵對一位傲慢的漂亮美眉,想憤怒一下,可是有不知所錯,最後他還是客氣地說:“您注意點態度,這還有個第三者在場。”離開的時候,那女孩不無嘲笑地說:“能跟我哥哥這樣的人作朋友,您可值得佩服。”
暮春的一個晚上,雨軒從校外回來經過女生宿舍樓,發現自己班女生那間宿舍的窗子前有個黑影定定地立在那裏,那窗扇半開著,窗簾是拉上了,那個黑影似乎在朝裏麵窺視。雨軒邊想著要不要向女同胞報警,邊走近了一些,他看出,那黑影是小常。雨軒想走過去猛拍他肩膀,著實擠兌他一通,可是想其小常曾經被認為精神有毛病,這樣刺激他也許會把事情弄的很糟糕,想想雖然他如今跟別的哥們沒什麽兩樣了,可是似乎真沒見他跟女生有什麽接觸。
雨軒回到宿舍卻擔心起來,萬一別人發現了小常站在女宿舍窗前可就麻煩了。於是跑到小常宿舍,打開窗子朝外大叫:小常,幹嘛去啦?找你有事!過一會兒,小常回來! 雨軒帶上他徑直去敲了女生宿舍的門,說是請小常表演牌技,那天晚上大家猛打了幾圈拱豬,於是美眉們發現小常原來不是什麽有病的人,而小常自此跟女生們開玩笑也很自然了。
畢業分配的時候雨軒和兩三個哥們留在了北京,而聽說小常得回省。雨軒一本正經地找係裏負責分配的老師談話,請求把小常留在北京,說回去對他的心理健康不例,那老師回答,他沒病就服從分配,有病的話就要治病,你們又不是醫生,況且你們哥幾個也不能陪他一輩子。雨軒天真的舉動自然不能奏效,小常終於又回到了那個使他精神有了病的環境中去了,那個癡呆的奶奶居然還在世。
雨軒能作的隻能是要小常經常聯係。那個時代沒有因特,電話很不普及,所謂聯係就是寫信,而信寫著寫著,大家就會變懶,畢業兩年以後,消息便越來越少了。
雨軒在大學的女友離開了他,那段時間他深深陷入失戀之苦,忽然小常出現在他在工作單位的宿舍門口,陪小常來的是另一個在京的哥們。雨軒很高興,可是,但小常進到屋子裏以後,雨軒的心頓時涼了。小常身上的衣服很髒很破,還散發些令人不閱的氣味,兩隻白多黑少的眼睛雖然是直直地,卻顯得目光十分渙散,雨軒愣了一會兒才搞明白小常是在盯著他看。小常開口說的第一句話讓雨軒幾乎背過氣去:“你是雨軒嗎?”
這個問題他一連問了四遍。在食堂吃晚飯的時候小常將一個吸剩的煙頭扔在地上,然後用眼睛死死地看,看一會便走過去撿起煙頭向更遠出扔,然後依然死盯著看,過一會又走過去撿起它再朝更遠處扔。他第三次去扔這個煙頭的時候,人已經走到食堂外麵了。兩人聊天,雨軒發現,小常在用肯定句敘述的時候還算正常,但是當他使用疑問句的時候,他就不管雨軒是否回答,怎樣回答,堅持把同一個問題問個沒完沒了。
雨軒有一個同事告訴他,這也許是個叫作心理強迫症的毛病,很麻煩。是啊,當雨軒告訴他女友跑掉了,小常問:你們在一起這麽久,作過沒有?雨軒回答說自己在這方麵絕對循規蹈矩,不曾作過。而小常跟本沒聽,他隻是不停地高聲問著那個問題,雨軒十分尷尬,因為
夏天門開著,集體宿舍的人很多在外麵聊天,大家都莫名其妙向他們這裏觀望呢!後來小常終於停止追問,卻很憤怒地訓斥雨軒:你以為你是正人君子啊?你這樣無能的東西,人家不跑掉跟你作麽事?活該!
一周以後,雨軒的屋子已經充斥了讓人難以忍受的氣味,小常摸過的東西都留下黑黑的手印,床單上的腳印居然能看出小常襪子的紋路。雨軒讓他去洗澡,小常便憤怒地罵他嫌棄老朋友,雨軒隻好獨自去辦公室睡覺。
雨軒給那個帶他來這個的哥們打電話,得知小常工作的單位跟這兄弟的單位有些業務關係,小常此次來京就投奔了他,兩周後被招待所趕出來,可是,這位老兄卻把他送到了雨軒這裏。在電話中雨軒臭罵了他一頓,可那位回答:“大學時候你們不是鐵哥們嗎?”
又過了一個星期,雨軒買了一張南去的火車票,好說歹說把小常送上了火車。列車啟動的時候,雨軒的眼中大概噙滿了淚,他知道,小常這輩子就算交代了。從那以後,他在沒有過他的消息,不知他是死還是活!
唯祝這位同學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