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什麽東西都有人想偷,從鈔票到別人家的小孩,從鄰居的樹頭上的果子到價值連城的珠寶。不過,偷這些東西再難,也不如偷博物館的稀世珍奇來得更難,不是通天本領兼具對於美的極端品味,根本沒辦法成為博物館級的神偷。每次看到報紙紙上報道有什麽世界級博物館又被妙賊光顧偷走了什麽國寶,就很想知道他們憑什麽做到的。深信每一個案子都可以成為一部賣座電影的好題材,隻可惜難得真的領教他們的神偷秘方。
經常有此奇想,真的其來有自,三十多年第一次目睹故宮中那件宋代鈞窯天青窯變紫斑三足爐,便生出無法克製那股想把它據為己有的強烈願望。難怪過去帝王時代會發生為了取一隻玉杯,居然把物主滿門抄斬的故事。美的魅力非常難以抗拒,因為美是在任何情況之下都無法取代的,不論爭奪的是美人還是一件藝術傑作。人在活著的時候可能會比較看重金銀財寶,卻隻是為了實用,如果為了死後陪葬,不然是藝術精品。中國人陪葬最多的就是玉器跟陶器,可見這些東西真的讓人至死也無法撒手。那隻鈞窯窯變作品,原本是可以讓人親手摩挲把玩的,及至一入大內,就成了六宮粉黛,即使在經過特殊設計的燈光投射中刻意地要表現她的風華,卻再也無法體驗人間的溫存繾綣。在當年看到那件寶物,隻是覺得,如果能夠擁有這一件寶物,哪管它隻是一天甚至於短短一刻,也就心滿意足了,也許不是為了所謂的擁有,而是對於美的不忍。
這倒可以找出一點端由,因為對其他的國之重寶也是非常之崇拜,卻引不起那麽強烈的占有欲。以繪畫而論,就是把範寬的《溪山行旅圖》、李唐的《萬壑鬆風圖》,或是郭熙的《早春圖》,這些曠世巨構白送給我,也不一定真要。畫本來就是掛在那裏給人看的,掛在博物館裏跟掛在家裏都是掛著,差別不大,何況博物館保存這些東西有他們特殊的方法,比放在自家要好得多。太華貴的瓷器也不想要。瓷器以輕與純為上,一想到這一點就開始提心吊膽,在欣賞明清精瓷的時候,隔著陳列櫃厚厚的玻璃,麵對著一件件又嬌弱又華貴的珍品連大氣都不敢喘,生怕不小心因為我們的一動心就迸出一條裂痕。至於金銀珠寶就更難得引起興趣了,那多半是價格高些,以及多了些巧匠在帝王的權威之下不得不付出的謹慎與耐性罷了,很有一些還真的比不上現代的首飾設計師的創意。
陶器的情形就不一樣了。是土就可以製陶,是釉就可以上陶,是火就可以燒陶,甚至可以說是人就可以製陶——誰沒玩過泥巴呀?陶藝是沒有什麽必不可少的基礎教育跟基礎工具,整個製陶過程非要不可的材料就是水火土三樣東西,但卻能夠千變萬化,一生一世也學不完看不完想不完,要是做的話,當然也做不完了。如果是精瓷,動不動就是一套一套的,總讓人覺得少了一點獨特的個性,沒有人作興收藏一套一套的陶器,一個就是一個,自盤古開天地以來隻這麽一個,以前不曾有,以後不會有。在二十多年前有緣結識老陶師吳讓膿教授,看到他府上屋裏屋外無處不是陶器作品,大小色澤形製互異,還真的傻傻地問他為什麽看不到兩個一樣的作品?那個人嘴唇抿得緊緊卻輕輕地說:“一輩子都不會重複。”聲音好象從泥土縫裏出來的。這個永遠不重複倒未必是有意如此,陶器有其逃也逃不掉的變數,盡管捏出一模一樣的坯子,漆上一模一樣的釉色,放進同一個窯裏燒上同一把火,最後不免同時開窯吧?那麽你看,這邊多了一條暗紋,那裏少了一點顏色,有的露出素胎有的釉色凝重。你問老陶師怎麽回事?也不知道是他們說不清還是我們外行聽不懂,反正陶器這玩意兒是天意人工的糅合,分不出那邊贏那邊輸,誰也猜不透誰,原因隻有那些個瓶兒罐兒自己明白,他們偏不說——打破了也不說,這第一層的神秘就惹得人心癢難熬。
其次,陶器在博物院裏似乎也是個異族。博物館是何等了得之處?個個收藏品都是來曆分明,隻這個陶器,雖然是個個麵貌互異,有名有款的極少,這種不必以姓名行世的氣度海闊天空,了無牽掛。現代人的陶藝大多也刻上姓名,也不表示陶藝作家非得出這個風頭不可,而是事隨時遷,許多事到了現代隻得跟著潮流走,現代人幹什麽都得報出個姓名。有一回買了一個碟不碟碗不晚的陶器,店員在打包之前主動問道要不要陶藝作家的親筆簽名證書?當下立即搖頭拒絕,隻有愛一個女人愛的其實是她的家世的那種人,才會在意一張陶器作品的證書。
件件陶器站在那個地方都表現得自信滿滿,那個表情就是在說:“我就是我,何勞再問!”你把它兜翻了它也不肯自報履曆。這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天意人工參半,簽了名的也隻是其中一個作者,另外一個作者可能是趁隙鑽進窯裏的一陣風,或是死戀著幾道窯工的手痕,在一千幾百度高溫中燒了許多天也難舍難分的釉彩,也可能是多出來的幾根勁柴,或者是,你看過那一件有名的吉州窯木葉紋茶碗嗎吧?另一位作者,就是那片落葉了。那片葉子很不情願辭枝之後就被秋雨化作塵泥,於是偷偷地乘著一縷秋風悄悄潛入碗底,與陶坯共同經曆了一陣烈火之後,留下了千古的吻痕。
告訴你,天下沒有一件陶器不是博物館國寶級的,這就要說到陶器的魂魄了。
在日本博物館中有幾件他們尊為國寶的陶器。如誌野茶碗,這是樂燒白片身變茶碗,初看之下,簡直要嚇一大跳,這玩意兒也是一級國寶?有的就像從水溝裏撈出來的,幾百年來不知道多少人都見過,卻沒有一個人正眼瞧過想要帶回家的東西,表麵粗粗裂裂,沙沙麻麻,有的大壇子還歪歪倒倒,顏色更是不明不白的,這樣的東西可以稱之為國寶?我們隻得怨恨自己有欠美感修養了。到了後來,陶器看得多了,方知道這一類作品之價值是作品呈現出來的心情。粗獷、豪放,還是沉著、凝神,但是對於泥土的感覺是要它徹底臣服還是對它無比的虔敬;是把浸過釉藥的陶坯放在架上還是棄之牆根;然後又放在什麽地方的窯中,在什麽季節什麽地勢跟風向中燒多久……這些條件組合起來,隻有一個“無限可能”的結論,何況又有歲月的鏤刻與珍藏者的手澤。陶器常常表現一個時代或是一個家族在一個永不重複的時空裏的遭遇,卻又是永遠說不清楚的故事。京都孤蓬庵藏的那件並戶茶碗,他們視之為人間第一國寶,卻是一件班駁龜裂暗淡無光巴掌大的小碗,連一點不是陶土的顏色也無,要是以為這一件實實在在的東西就是國寶那就謬以千裏了,它表現的是一種無法更是無意的質樸無華的心情,在那個時代那個地方的那個窯裏的那樣的火光中的天人之際的機緣。隻見碗而不見心情,那就真的隻見一隻破碗,連叫花子都覺得不中用的東西。能見到心情的感覺,天下陶器無一不美;沒有心情的話,所謂陶器,隻不過是經過億萬年才風化而成的泥土複原為本來的礦物質而已。心情是一種絕對,所以,任何一件陶器作品,管它是拿來吃飯還是喝水還是用作拉尿的夜壺,在絕對裏就一點也相對不起來了。經過人工依然能夠存在的絕對,除了陶,還有什麽?
近代陶器有不少是陶不陶土不土的,新派陶藝家會把陶做成看來是一個瓦楞紙箱,或是一隻木頭盒子,泥土本來也是隨人擺弄搓捏不聲不響的,要虐待它還是開它的玩笑悉聽尊便,不過大家都在玩各式各樣的特技的時候,偶爾在一家百貨公司看到吳讓農那種碗是碗罐是罐的東西,還真覺得新鮮。隨手買回兩隻茶杯,也隻是跟其他百貨部門商品陶器的價錢差不多。後來遇到老吳提起此事,沒想到他居然說他還是覺得太貴了。我想這個“陶人”不至於說什麽門麵話。他有他自己的標準,不是價格的,而是價值的,必屬心情的價值,一如泥土知道自己的價值。
那把杯子帶回家之後發現這即興之作的杯口有點斜,登時了不可支,一連用了幾十天還是放不下手,料想吳老未必知道此杯有此口吧?此口卻成為此杯新近主人之最愛。那麽一點點十分隱秘的特征,成為它與我之間無可替代的親密關係,老陶師也無法得到的緣分。
所以陶器是沒有缺點的,破也好爛也好,無不當下即是,立地成物。石谿心月禪師有詩:
隱密全真處,
渾侖未剖時,
從來隻與麽,
不用討瑕疵。
此詩本為詠璞之作,不知道怎麽搞的,讀來讀去就像說陶。有一天猛然覺悟:原來石頭也是一種無缺點的存在,難怪它們可以共享此詩。不怕麻煩的人可以試試,去找所有能找得到的詠石詩移作詠陶,幾乎句句貼切。
也見過許多愛陶同好,愛著愛著也就親自做起陶了。這一點我卻一點也沒有心動過,一如一個人盡管娶了姓陶的為妻,他自己還是可以不姓陶的。我的陶戀看來也是如此,是一生一世有你有我無好無壞至死方休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