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櫻滿地

人在旅途,有時心不有己,但是真實寫下我的心聲總是可以的。
正文

問世間,情是何物(五)—五叔

(2008-05-07 08:28:11) 下一個

 

五叔是我五姑姑的丈夫。

他實際上姓陳,因為大家都叫他小陳,所以沒幾個人知道他的全名。我現在仔細回想一下,就連我五姑姑都叫他小陳,因此在我對他有限的記憶中,更找不出對他全名一丁點的蛛絲馬跡。

有時候我覺得,有些不可思憶,他作為一名我們龐大家族的成員,不管他留下的足跡是深還是淺,我居然從沒想過去問問他:“五叔,你叫什麽名字?”或者“五叔,你的生日是什麽時候?”我想不僅是我,其他親戚也是如此。

爺爺奶奶一共有八個孩子,前兩個不知何故夭折了,接下來是大伯,我爸爸,排行老五的便是五姑,她其實是家中長女。

聽說她年輕時在學校功課非常好,依我看,她一定是那種一般的聰敏加上非常用功的三好生類型。她還拉得一手好風琴,我記得,小時候去爺爺奶奶家玩,客廳那麵不大且斑駁的牆壁上掛滿了叔叔伯伯,姑姑們的獎狀,我數了數,算五姑的最多,其中有一張放得很大,老得發了黃的照片,那是五姑在青少年宮匯演時照的。五姑穿著白色襯衫,帶著紅領巾,下麵一條花格裙,她站在高高的舞台上,微微低著頭,嚴肅的小臉聚精會神在胸前的手風琴上,那琴在她手中絲毫不顯笨拙,倒象一把收放自如的扇子,她鎮定自若的神態和沉浸在藝術中的陶醉令照片上的她顯得格外的英姿沙爽。小時候的我常常仰著頭盯著這張照片,看了又看,我心中充滿了對小小五姑的崇拜,我無數次將自己放在照片上,如果我也能有一次上台麵對這麽多觀眾演出該會是多麽令人羨慕啊!五姑確實在那次活動中獲得了全武漢市第一名,那緊挨在照片旁已經失去色彩的獎章就是最好的證明。

也許正是這種接近幾乎完美的形象讓人們忽視了五姑姑是跛子的事實。

現在看來,可能是這完美中的殘酷賦於了完美一種遺憾,這遺憾恰恰讓似乎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小五姑有些人性化,,拉近了我和她之間的距離。

在和其她姑姑們接觸的比較中,我覺得五姑是親切但不親熱,見到我們一群孩子,她總會第一個站起來,拖著她那條腿,打開櫥子,拿一些糖果給我們,然後高興地看著我們去搶,碰到我們淘氣,她臉上的笑容還在,但說出得話卻句句在點,其他的表兄弟莫名其妙地隻是怕她。這時候,一旁的奶奶總是息事寧人,叨嘮著:“你們還不聽五姑姑的話?她小時我可沒怎麽管她,哪象你們這麽淘?人家的功課從來都是門門第一啊!”

我不知道打小就聽話的五姑姑的那份天資和勤奮是上帝因為她先天不足對她的一種補償,還是五姑姑的自知之明激發了她的潛能而讓她去更好地掩蓋她的不足。不論是怎樣的前因後果,每當我看見生活中跛著一條腿走路的五姑姑,我的腦海中就會聯想到那張英姿勃勃的照片,那時候還是孩子的我心裏總有些不舒服,象和誰在生氣似的。長大了,我知道那是一種怨恨,一種對上天不公平的怨恨。

至於五姑姑心裏有沒有這種怨或是恨,我不得而知,隻聽說後來她優異的成績和無數的獎狀也沒有讓她走進名牌大學,因為當時經營著幾個糕點鋪麵的爺爺被扣上大資本家的帽子,其他的姑姑們和叔叔們都被發配到武漢郊區的犄角旮欄,唯有五姑姑居然因禍得福,被允許留在年級已高的爺爺奶奶身旁。

他們從大大的帶有花園的獨門戶擠近了漢正街小小的巷內和破破爛爛的鴿子樓裏,公共廁所在幾十米外遠,公用的上下水就在那小小的天井中。與獨門獨居的生活相比,那完全是另一種生存狀態。早起爭先搶水的喧鬧,鄰裏家長裏短的閑扯,飯間鍋碗瓢盆的碰撞,一切都構成了一幅最最普通的市井平民的日子。我可以想象,五姑姑是怎樣拖著她那條不便的腿,每個清晨去搶一桶水,又是如何端著尿盆一步一步踩著唧唧作響,快要散架的木樓梯,踏過凸凹不平鋪滿青石的天井,跨過高高的門檻,穿過擁擠不堪的小巷,去完成那隻有幾分鍾的動作。

一切的一切的似乎都退回到最原始的起點,人類最基本的需要吃喝拉撒睡。我想經曆過那個瘋狂時代的人們當時已沒有太多的時間去想,去怨,去恨,去失落,因為生存的本能已占據他們思維大部分的空間。

也就是那個時候,五叔出現了。

他就住在小巷對過兒的鴿子樓裏,與老母相依為命

他的長相極其普通,走在人群中,不會引起任何多餘的注目,就象手上一把沙子中的一粒。我極力想在腦海中搜索用於形容他外觀的詞匯,比如說男人有力的棱角,堅挺的鼻梁,結實的體魄,強悍的手臂等等,但好象一一都不能用在他身上。他其實身材不高,偏瘦,有些駝背,小小的平頭,他的眼睛很具漢味特色,眼不大,略微下挑,其中沒有很多的內容,但當你長時間直視它們時,你會發現那其中的小心翼翼,他的顴骨很高,使得他不大的臉龐更加消瘦。唯一值得一提得是他的笑容,我好象從來沒有聽過五叔大大聲聲爽朗地笑過,他的那種笑很樸實但不淋漓盡致,和他不會說話的眼睛構成了一副十分老實謹慎的形象。

我曾設想,作為一名鉗工,一名出生並生活在市井層次的男人,應該是那種在武漢的酷暑盛夏,甩開了膀子,打著赤膊,脖上掛著條毛巾,腳上拖著鞋,踢踏在彎彎的小巷裏,碰上蠻不講理的地痞,可以粗聲粗氣並理直氣壯地罵出武漢市話“婊子養的!”或“你搞邪了!”,那種天經地義就象夏天裏背上成了河的汗水一樣自然。碰上家族聚會,是那種見識不深,但即使是井底之蛙也可以誇誇其談一切,碰得酒杯叮當爛響,並許著毫言:“拐子,來,講義氣的,我們就把這一杯幹下!”但老老實實的五叔絕絕對對和我的這種設想不沾一點邊,我很少聽到五叔對某件事物發表自己的看法,過年時大家一個飯桌,他總是默默無聞地,麵帶笑容地聽著,不知道他聽不聽得懂,也不知道他有沒有任何評論,好象大家也不太關心他有什麽想法,他唯一在飯桌上說得最多的就是:“吃啊,吃啊!”如果我們一群孩子做壞事,他總是那反反複複的話:“好好玩,莫淘氣啊!”但沒一個孩子聽他的,連他親生的兒子,我的小表弟陳凡對他的話都是置之不理。

我很好奇,他和五姑姑這兩個截然不同的性格,是怎麽走到一起的?聽說五叔托人來家裏說媒時,五姑二十九,他自己也有三十七,在當時算是談虎色變的年齡。那是第一次有人來給五姑姑提親,對於還帶著資本家狗崽子頭銜的家族可是一件大事,對於五姑姑的終生更是。我後來看過爺爺當時寫給爸爸的一封家信,信不長,但我記憶深刻,有關五叔的內容好象是這樣寫得:

“最近陳家之子托人為你五妹提親,鄰居小陳你應有印象,你們子女不在身邊,他盡其所能,為家中鞠躬盡瘁,其人品忠厚,我無可挑剔,但談及婚嫁,又是另當別論。你熟知你五妹品性,小陳的確如雞肋,加之門不當戶不對,處世差異頗大,難免誌不同道不和,但身為其父,我不得不考慮全局,女大不鍾留,況且現家中處境,談何門戶之差,加之你五妹情況,我更無上策,所以思前想後,還是不可因小失大……”

後來五姑姑自己也同意了,不知道有沒有和爺爺同樣的思想鬥爭,就算有,依她當時的境況,也是無法和整個命運抗衡,就象她第一次無法和她天生的跛腿抗衡一樣。

婚後,五叔更是包攬了家中所有的重活和輕活,作為孝子的小陳先顧爺爺奶奶,再是老母,然後才是自己的小家。在家中他把五姑姑奉為神明。那時候常常聽見爺爺奶奶叫著“小陳啊,歇歇吧,莫累著啊!”鄰裏都誇五姑有福氣,他們常常站在天井中,扯著嗓子評論道:“哎呦,老五,你是哪輩子修來得福,找到這好的人,跑前跑後,管著三家,都不吭一聲!”每每這時,五姑姑既不搭腔,也不附和,鄰裏再誇多了,五姑姑臉上會略擠出絲笑容,那笑容很生硬,似乎隻是一種應付和客套的方式。

一年冬天,我和父母終於從外地遷回武漢,五叔和陳凡來火車站接我們。我和表弟陳凡在一起玩時他隻有五歲,一轉眼五年過去,他長得人高馬大,和五叔站在一起,僅差一個頭。他臉上的笑容很象五叔,那樣的小心翼翼,同時又有五姑姑多半笑容中的勉強,完全沒有孩子笑臉該有的燦爛。說來奇怪,我從小就不喜歡和陳凡一起玩,說不出為什麽,我不喜歡他眼神中過於的小心,在我看來有些鬼鬼祟祟的嫌疑,作為孩子,他的話很少,我感覺他總是在用他那雙多疑的眼睛忐忑地看著世界,思考著。

相比陳凡,五叔顯得很瘦削,頭上憑添許多白發,見到我們,他露出很憔悴的笑容,但很開心:“哥哥嫂嫂你們這一回來,老嶽丈要高興死了!”

爸拍拍他肩膀:“小陳,辛苦你了,我聽說,姆媽在醫院二十天,天天都是你守夜,以後你可以休息,換我們了!”

小陳受寵若驚連忙說:“哥哥嫂嫂,莫這客氣,莫這客氣,姆媽我沒照顧好,主要老五那邊正考電大,我,我有些忙不過來。

“哦?老五上什麽電大啊?”正好在自學漢文學的媽問到。

小陳憨憨笑道:“她跟我說過好幾次,我都搞不清楚,反正是和中國話有關,什麽來著?”說完,五叔瞟向陳凡,陳凡回翻了他一個白眼,不屑一顧地說:“莫斯中國話,是漢語言文學,象個苕(武漢方言—傻瓜的意思)一樣,媽都跟你說過好幾道了!”

“噢,對,對,學文學,我是象個苕,總也記不到!”五叔拍拍腦殼,自己找台階下,連忙低頭去接重重的行李。

路上陳凡和爸爸有說有笑:“舅舅,我媽說你畫畫得好,要我好好象你學習,將來也要當個象舅舅那樣建好多大房子的建築師!”

“我看過你媽媽寄過來的畫,很不錯啊,你現在還堅持去繪畫班?”

“不在漢口這邊,換到武昌了,我媽說那邊老師有名氣些。”陳凡很得意。

“那很有些遠啊,你小孩自己一個人去?”媽媽插了嘴。

“沒有,他送我!”陳凡仰了仰下巴,指向五叔。

五叔連忙應和:“唉,是的,是的,我每個星期六早上送他過去,小孩一個人我不放心。”

“可憐天下父母心,小陳,你就當免費跟著上課了。”媽媽安慰他。

陳凡鼻子呲出一聲冷笑:“老師叫他進教室坐,他象個苕,非要到外麵站到等!”

五叔忙著討好地解釋:“那些畫畫什麽的,我完全搞不清楚,聽也聽不懂,還不如站外麵吸吸新鮮空氣,嘻嘻!”

陳凡鄙夷地看著五叔:“你搞得懂麽斯(武漢方言—什麽),我媽說,你麽斯都搞不懂!”

五叔僅存的笑容尷尬地僵在臉上,大家麵麵相覷,一路無話。

之後,媽媽常帶我去找五姑姑溫習功課。她倆躲進小小的臥室,大床上鋪滿了唐詩宋詞,她們一問一答,從古論今。我發現,隻有那個時候,五姑的臉上才會活靈活現,充滿了風采,她機敏地遊刃於媽媽刁鑽的提問中,智慧地排除一切陷阱,那種勝券在握的神情使我一下子就聯想到那張舊照片上的小五姑。我以為,她的才智和頭腦已經被生活的平庸同化得隻剩下柴米油鹽,實際上沒有,她還是以前那個才華橫溢的小五姑,她隻不過象一座沉睡多年的火山,在等待中儲存著力量,醞釀著下一次的爆發。

去五姑姑那兒,五叔必定要下廚忙乎一陣,作出有葷有素的來款待我們,媽媽很不好意思:“小陳,你不要把我們當外人,不用每次都做飯,我們也可以回去吃!”

“那怎麽可的,嫂嫂,吃啊,吃啊!”小陳總是很殷勤地替我們加菜。

五姑姑低頭看菜,吃著,不說話。

陳凡邊往嘴裏胡亂扒著,邊翻白眼:“爸,你不會換兩個詞,總是”吃啊,吃啊“的,我們又不是豬。”

我突然發現,隻有在五叔跟前,陳凡的話才特別多。

“小凡,不要跟你爸爸這麽講話,他吃得鹽可比你多!”媽媽忍不住說陳凡。

表弟委屈地低下頭,小聲地嘀咕:“他本來就是個……”

“唉喲,嫂嫂,莫理小凡,小吖嘛,不過他爸本身是個苕!你讓別個怎麽說?”五姑不以為然,邊說邊替我們和小凡加菜。

“嘻嘻,是啊,是啊,說了幾十年,改不了口。”五叔很維諾地笑著:“嫂嫂,你莫介意,我就是希望你多來找我們老五,她高興你們談功課,她高興,我就高興!”

“不老麻煩你,我肯定就常來!”媽媽也笑道。

五姑姑頭,快速看眼五叔,又低下頭,邊吃飯邊不太耐煩:“你還不讓嫂嫂把飯吃完,我們呆會兒還有很多功課呢!”

“噢,哦,是是,嫂嫂,吃啊,吃啊。”五叔叔在埋下腦殼前陪著小心地看看五姑,臉上的笑容很尷尬。

後來,我們去五姑家的次數多了,那臥室門關上的次數也漸漸地多了。我知道五姑和媽媽在談一些不想讓我和陳凡知道的事情。我很好奇,一次趁小凡出去玩,便趴在門縫邊,豎起耳朵聽她們到底說什麽。

一開始,是媽媽斷斷續續地低語:“老五,你自己想清楚,人無完人!”

一段沉默,屋內沒有任何聲響。

“嫂嫂,道理我懂,我不停地勸自己,人要有良心,你以為我每次那樣對他,心裏就不自責?”五姑的聲音有些激動。

我聽得莫名其妙,不曉得他們在談誰。

“可你就是忍不住?”媽媽很婉轉地問道。

又是一段沉靜,我猜想,五姑姑默認了。

“嫂嫂,我這人是不是很壞?”五姑的聲音慢慢低沉下去,隨後越來越低,我幾乎隻能聽見個別的幾個詞:“可是……誰……我的痛苦……和他……思想無法……就象……無期徒刑的監獄!”之後,我聽見五姑隱約地哭泣。

那抽泣聲雖不大,但透過門縫,象一把利劍直刺我的耳膜,隱隱作痛。這是我唯一一次遇到五姑姑哭,我一直以為她很堅韌,就象照片上小五姑眉宇間流露出的倔強,那是一種對命運不服輸的對抗,而現在,她哭得那麽傷心,我居然不知道是為什麽,當時我有種衝動,想闖進房間,摟住傷心的五姑:“告訴我,是誰欺負你了?”

“我知道,知道你的難處,可這樣下去,對小凡不好,一個不尊重自己血脈的人也不會尊重自己啊!”媽媽安慰著五姑,但聲音很果斷。

半晌兒又沒聲,五姑姑好象已經平靜下來:“我曉得,我都曉得,但我控製不住自己,

“唉……”媽媽的一聲長歎,結束了這次談話。

隨著建築業慢慢地興旺,爸爸的才智在建築院如魚得水,他的職位越做越高,家裏經濟條件也漸漸地改善許多,一年夏天,我們成為家族裏第一個買了房子的,叔叔姑姑們為此羨慕不已。

搬家那天,家裏請來搬家公司,因為人多物雜,五叔義不容辭地來照場。那日下午,驕陽似火,屋外的溫度至少在38度以上,人不動就已經汗流不止,但酷暑好象一點也不能分散五叔幫忙的執著和賣力,他和那些搬家小夥子一起扛上重重的物件,二話不說就走,臉上的汗滴答滴答地往下流,中途也不休息片刻,媽叫他:“小陳,別那賣力,隻要你來看著點兒,天這麽熱,你用不著跟著搬,來喝點水,歇歇!”他抹著一頭的汗,背心早就全部被浸濕,傻傻地笑著:“莫客氣,嫂嫂,給哥嫂搬家,要賣力要賣力的!”說著過來,接過大水杯,咕嚕咕嚕一飲而盡,然後抹抹嘴,憨笑:“哥哥嫂嫂,好羨慕你們,我小陳以後能買上自己的房子,老五和小凡他們要樂死了,可惜啊,我沒哥哥那兩下!”

“別這麽說,小陳,行行出狀元嘛!”爸爸笑著應和。

晚間,為好好答謝作了一天老黃牛的五叔,爸爸特意在餐館點了幾樣好菜和好酒來款待他。

一開始,五叔顯得很不自在,媽媽給他加菜,他連忙殷勤地點頭:“謝謝,謝謝嫂子,嫂子吃,吃啊!”

爸爸替他添酒:“小陳,今天搬家多虧你來幫忙,謝謝你啊。”

小陳馬上衝向爸爸,欠起身來:“莫客氣,莫客氣,哥哥,應該的,應該的,哥哥自己也喝啊,喝啊!”

幾杯酒下肚,五叔的兩頰有了紅色,他開始話多起來:“哥哥嫂嫂,你們這看得起我,我今天高興啊!”

“小陳,你今天勞苦功高,沒你這家哪兒搬得了?”爸爸跟他幹著杯。

“哥哥,不瞞你說,還沒有哪個人象你和嫂嫂這樣看得起我小陳!”五叔自喝自說著,他的眼睛因為酒精的緣故,充滿了紅紅的血絲:“莫樣說咧,我從小就沒得爸爸,是我姆媽一手把我拉扯大,苦啊,別個欺負我,我姆媽出來替我打架,別個小孩就趁我姆媽不在,更欺負我,罵我沒爸,隻靠姆媽,笑話我是個孬種,我不敢告訴我姆媽,我寧可別的小孩那樣打我,我心裏好受些!”這時,他不等爸爸給他斟酒,自己先幹了那一杯:“我曉得哥哥嫂嫂你們是好人,我才跟你們掏心窩子,我這一輩子活得好窩囊啊,我想卷起袖子打那幫小孩,可是我那裏學得會打架呢,我又沒個爸教我,唉,打不過,我隻有裝苕,別個就不會來理我了,唉,莫得法。”

席間,鴉雀無聲。

“活得麽得啥意思,我想回到家,應該麽的人欺負我了,唉,麽得法……”五叔說著,突然捂住他的眼睛。

媽媽在一旁不吭聲,凝視著他跟前的酒杯。

爸爸拍拍他的肩膀:“哎,沒那麽嚴重,你還是很幸福的,家裏老五和小凡都健健康康的,小凡嘛,雖然放棄了直升本校研究生的名額,我覺得有些可惜,但立誌要考清華的研究生,也是很大的挑戰,去年沒成功,今年再來嘛!總之總之你們馬上快熬出頭了。”

五叔終於放下手,他眼睛的顏色是那種濕紅,他盡量擠出一絲笑容“唉,哥哥說得對,快熬出頭了,我們小凡常說,如果他要是能生在三舅家,他做夢都要笑死,唉……”五叔說著,那張笑臉突然很難堪,嘴角邊上的笑容也隨之扭曲,使他那張原本就憔悴的臉更加變形。他連忙又去捂住眼睛,更搖著頭說:“唉,別個說我苕,也算了,他們母子倆也說我苕,其實我心裏跟明鏡似的,我哪裏不曉得他們是看不起我,嫌我沒文化,給他們丟臉。我想,那我就賣苦力在家做牛做馬換得點啥,我讓老五莫得負擔的去念電大,帶小凡過江去上課,現在伺候他象伺候大爺一樣考研,他還罵我莫得用,麽得本事幫他去走走門路,我好冤啊,我小時候受姆媽的管,大了受老五看不起,老了以為總算可以享福了,結果還要遭兒子的罵,你們說我這輩子過得窩囊不窩囊,我不是個苕是麽斯?”五叔仍然捂著眼,他的肩頭一上一下大幅度地抽動著。

那頓飯,五叔喝得酩酊大醉。

回家路上,媽媽一言不發,爸爸也是,突然爸問媽:“怎麽搞成這樣嚴重,我老早也認為他們不般配,但夫妻倆在一起幾十年,沒想到他們之間還是有這麽大的隔膜?”

媽媽搖頭:“不般配就是不般配,可惜在這裏時間長短起不了太大作用,老五後來又拿下電大文憑,這更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

“哎,小陳夠冤的,替老五跑前跑後,其實用自己的手把這個距離拉大了,老五也是,哪天我去說說她,人總不能忘恩負義吧?”爸爸跟著搖起頭。

“你以為老五的日子好過?她沒有自責啊?但這是婚姻,婚姻象一雙鞋,隻有自己知道舒服不舒服,外人怎麽勸,她自己穿著磨得厲害,你怎麽說也沒用啊!”

“哎,真不知道這之中誰的錯?”爸爸把手背在身後,低頭看著路上,冥思苦想。

“誰也沒錯,要真說有錯,也隻能說是命運弄人吧!”媽媽仰頭長歎。

我站在他們的後麵,也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那時正值傍晚時分,暮色更加濃重。

時間飛逝,又是一個五年,這中間小凡終於如願考上了名牌大學的研究生。爺爺奶奶那一片包括五叔老屋還建,他們統統都搬出了那住了幾十年的貧民窟,住進比較象樣的公寓。還有幾年就要退休的五叔逢人還是那憨笑,看上去心情比以前好很多。

就在大家日子越過越順暢,身體壯如牛,冬天裏洗冷水澡的五叔突然病倒了。到醫院檢查,竟是惡性腹腔腫瘤。醫生發現實際上病變已經擴散,盡力做保守治療隻可以延長病人的時間,這需要病人的親屬作決定。

為此五姑召開了一個家庭會議,那天來的人並不多,隻有爺爺,奶奶,爸爸,五姑和小凡,大伯伯家來得是表哥漢文,漢文作為家中的長房長孫,又是一家醫院很有權威的內科主治醫生,他的說話舉足輕重。

一輩子受著五叔照顧的奶奶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一個勁兒地說:“哎喲,小陳這好個人,怎麽會走到我前麵,好想不通啊!”

五姑姑臉色凝重,遞給奶奶紙擦淚,一句話也沒有。

小凡始終低著頭,看著地麵。

爺爺發話了:“我們商量個解決辦法吧,我的意思是不要告訴小陳他的病情,這樣反而對他的情緒沒有一點幫助,你們說呢?”他看著表哥和爸爸。

爸爸點頭:“是的,是的,老五,你也隻能撒個謊,說他慢性胃炎,可以治的,你看?”

五姑隻是點頭,還是沒話。

小凡看了一眼爸爸,又低下頭,回到他的世界。

奶奶不停地抽泣。

表哥漢文這時幹咳兩聲,開腔了:“我說兩句吧。”他的語氣很沉靜,就好象在醫院裏主治醫開會例行的開場白一樣:“客觀上,五叔的病情已是晚期,任何的搶救都毫無意義,說句難聽的,等於是勞民傷財……”他接著又咳了兩聲,沉默下來,等著周圍人的反應。

“不能這樣子啊,小陳這好個人,就算再莫得用,也得盡哈子力啥!”奶奶邊搖頭,邊大把大把地擦著眼淚。

爸爸和爺爺也若有所思地跟著搖頭。

五姑姑不吭聲。

小凡依舊木呆呆地看著地麵,好像著剛才發生的一幕完全反饋不到他的世界裏。

也許是見慣了生死離別的場麵,漢文極其地沉著,他透過那金絲眼鏡犀利地將大家逐一地掃了一遍,然後說道:“情感歸情感,但實際情況還是要五姑姑作決定,最好問清楚五叔單位裏的醫保問題,我建議……”

後來他對五姑姑的話,我一句都沒聽進去,我隻看到他的嘴一張一和,他的表情就象是和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患者家屬討論所有的注意事項。

我怎麽也無法把那個當年調皮搗蛋,愛哭愛鬧的小漢文聯係起來,那個當接到五叔親手打製得小彈弓,臉上狂喜的小漢文,那個過年趁五叔走著,躲著小巷深處冷不丁地向他扔炮仗的小漢文,到哪裏去了……

奶奶的淚止不住地流,她好象也回到了她自己的世界,自言自語著:“好人啊,老天真是不長眼啊,搞得麽斯名堂啥,冤枉啊……”

其他的人都不說話了,大家盯著五姑姑和小凡。

五姑姑臉色蒼白,她也象小凡一樣,低著頭,許久許久,才低低地說了一句:“按漢文的意思,作保守治療吧!”

小凡在整個會議中,隻字未發。

五叔從醫院轉回到家中,每天打一點葡萄糖來補充點能量。

他一直以為自己患得是慢性胃炎。

就在我們一家還準備那個周末去看望他時,家裏突然來了電話,是七姑姑的,她說五叔昏迷不醒,被急救車送進了醫院。

爸爸正好在外出差,隻有我和媽媽趕去醫院。

那一天,很冷很冷,是那種要下雪又下不來的幹冷,氣壓很重,重得我喘不上氣。

我的手腳凍得很疼,手上的皮膚向嘴唇一樣幹裂,我舔了舔嘴唇,但很快就被寒風吹幹了。

媽媽的臉色象天空一樣陰暗。

在醫院門口,我們碰到小凡,他剛從單位裏趕過來。

進到急救室的等候室,我的心不知怎麽回事,狂跳起來。

我不停地舔著幹嘴唇,手腳仍然冰冷冰冷。

五姑,七姑和大伯,還有漢文已經等候在那兒,他們為了不讓奶奶受刺激,沒有告訴她,爺爺也留在家中。

大伯問起五姑這一個月五叔的情況,五姑有問必答:“一直打著點滴,他本人不知道的……”

七姑不停跟媽媽長噓短歎:“小陳真虧啊,日子慢慢好起來了,他又不行了,他還和我說呢,等病治好了,他至少要活個二十年,逛逛公園,打打太極,明年也要出去旅遊旅遊呢。麽樣搞的,別個都說好人有好報,怎麽偏偏就沒抱在他身上呢?”

漢文邊看表邊慢慢地搖起頭,他走向小凡,兩人開始商量起來。

我隱隱聽見“死亡證明書”,還有“殯儀館”的字眼,漢文鎮定地說著,小凡鎮定地一一點著頭。

突然急救室的門開了,醫生和幾個護士走出來,他對五姑姑搖搖頭,然後說:“請您到那邊辦理一下手續吧。”

後麵跟著的小護士將一個小枕頭還給五姑姑,那是五叔從家中帶來的。

漢文向小凡交待辦理手續的地方,小凡仍點著頭,他走向五姑,五姑也點了一下頭,小凡攬住五姑姑的肩。

我渾身冰冷,一陣陣的寒氣從地上往我身體裏竄。

大伯歎著氣:“好人啊……”

七姑也歎著氣:“冤枉啊……”

我過去拉著媽媽的手,她的手比我的還要冷。

我以為五姑會象電影裏那樣倒在小凡懷裏痛哭起來,小凡也是,但沒有,小凡接過小枕頭,隨手放在旁邊的座椅上,然後帶著五姑,朝辦證明的地方走去。

臨別時,我們大概約了一下火化和下葬的時間,我本來想向五姑和小凡說一句“節哀順變”什麽的,但看著他們毫無表情毫無眼淚,我覺得實在有些多餘。

我回頭看了眼那個已經被人忘記了的座椅上的小枕頭,也許過一會兒就會有清潔工來,將它扔進垃圾袋裏,誰也不會知道它的來由,它的經曆,就象剛剛走掉了得五叔一樣。

街上,冬天裏的樹木已經完全枯萎,出奇的是花壇中有一些冬天裏還可以生長的草兒,它們綠綠的,和這冷酷的冬天很不相稱。

媽媽也看到了,她第一次開口說話:“就是最踐的草兒都應該有一個完整的一生。”

“它們現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嗎?”我不解。

“雖然在冬天裏活著,這並不代表它們喜歡,隻代表了一種生命力的頑強,但是它們一定有對春天溫暖陽光的憧憬,上帝也賦予了它們去享受的權力……”

我的手仍然很冷,媽媽的手也是。

隔年,清明時節雨紛紛的時候,我和爸爸去扁擔山公墓園上墳,在那裏也看到了五叔的墓地,他的緊挨在家族祖先的邊上,碑上工工整整地寫著“陳家寶”。

隻是在那個時候,我才知道五叔的全名叫陳家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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