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苦而有意義的半天

鄙人因精神汙染而導致神經衰弱，老是記不起哪位當代詩人寫了一闋《沁園春·雪》,詞曰：“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

這首詞場麵偉大，把雪景描繪得淋漓盡致，可以說是空前絕後的佳作。從此，我就愛起雪景來。但我生長在蕉風椰雨之邦，哪裏去尋找雪景呢？我隻好寄望在將來，有機會一定到長城內外，甚至西伯利亞，去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的動人雪景。既然有幸來到法國，當然希望看到“千裏冰封，萬裏雪飄”的壯觀場麵。但寒冬快過去一半，仍然不見雪影，唯有下決心舉家參加“華僑俱樂部”主辦的聖誕滑雪團。可是報名太遲，沒有名額，隻好望洋興歎！真想不到元旦剛過，氣溫急劇下降，雪花飄個不停，把整個大地變成銀色世界，湖水變成天然溜冰場，這是巴黎多年難見的冷天氣。此日適逢星期天，於是急忙率領家人拍雪景，堆雪人，學溜冰。還不顧路滑，駕車到山坡森林間，去一睹“林海雪原”的壯觀。

第二天回學校，總務主任一見我就微笑地說，大雪好玩嗎？如果有興趣，我們一起到外麵灑鹽。這雖然不是我的工作範圍，但一聽到灑鹽就樂了。記得前幾年夏天，我從香港到加拿大旅行，看見從多倫多到渥太華的高速公路旁，每隔一定的距離，就出現一座座像穀倉一樣的建築物。我問朋友，才知道那是鹽倉，準備冬天下雪時灑路作溶雪之用。為什麽灑鹽會溶雪，怎麽個溶法，我沒有見過，覺得很新奇。想不到幾年前的疑問，今天將親自試驗而得以看個究竟，怎能不使我高興！於是我們馬上從倉庫裏把一包包五十公斤重的沙鹽搬上貨車，沿著蜿蜒的私家路，每隔二十步在路邊放一包沙鹽，一直放到約半公裏遠的山腳，然後轉回頭把沙鹽像播種那樣灑在路麵上。眼見一片白茫茫的冰雪，逐漸化成水，露出烏黑的柏油路麵，覺得特別好玩。可是在零下十幾攝氏度，冒著風雪連續工作，時間一長就十分難受。鼻子凍得麻木，像脫落了似的，耳朵像被刀傷那樣痛得難堪，尤其是手指和腳趾更是難受。俗雲“十指痛歸心”的確不差，再加上沒有吃早餐，體溫散發多，肚子特別餓。這時我才體會到“饑寒交迫”這個詞的真正涵義，從而使我浮想聯翩。記得小時讀過“蘇武牧羊，雪裏餐於北海”的詩句。北海在哪裏，以雪作餐的滋味如何，不甚了解。最近看了《蔣經國傳》，才知道蘇武牧羊的地方是在西伯利亞，那裏還有個蘇武祠。一提起西伯利亞寒流，人們就毛骨悚然，但蘇武為保持漢人的氣節，長期在零下幾十度冰天雪地的異國牧了十八年羊，其艱苦程度是很難用筆墨來形容的，今天我才真正體會到蘇武的偉大。我又想到南北極的探險隊，阿拉斯加油田與北大荒大慶油田的工人，他們為了造福人類而辛勤工作，實在是值得人們敬仰。

今年元旦之夜，在《歐洲時報》慶祝兩周年的宴會上，我以速記的形式寫了一首七言詩，其中有“葡萄美酒添康壽，歌藝專家頌華年”之句。歌藝專家指的是中國旅法藝術家小組，他們帶領大家高唱《我的祖國》，但我覺得自己唱不出真正的感情來，可能是在美酒佳肴的輕鬆環境。大家知道《我的祖國》這首家喻戶曉，特別為海外華僑華人喜愛的歌曲，是電影《上甘嶺》的插曲。而上甘嶺戰役是整個韓戰中最艱苦，最激烈，具有決定性的戰役，美國佬一提起它就傷心。中國人民誌願軍是在彈絕糧盡，饑寒交迫，堅持戰鬥的環境中想念家鄉而唱出的，因麵覺得特別親切感人。這首歌我已唱了二十幾年，但總不知道它的妙處，想不到今天在“饑寒交迫”的環境中哼起了它，覺得特別有味道，特別親切，遊子思鄉之情油然而生，似乎有一股暖流從心田流遍軀體，驅走寒冷。尤其是看到一輛輛駛過的汽車司機帶著激動的表情向我們揮手致意時，更增加了我的勇氣和力量。在這種精神的鼓舞下，經過三個多小時的工作，我們終於順利地完成任務。

當我帶著愉快的心情走進大廳時，剛好遇到校長格羅先生，他立刻趨前伸手向我問好。但他一接觸到我的手，像觸電似的，臉色突然大變，馬上拉著我的手到暖氣機上取暖，還用他那溫暖的手壓在我的手背上。忙問：“你幹什麽把手弄得這樣冷？”我微笑地請他看看窗外，他起初有點惘然，但當他看到在一片白銀世界裏，出現了一條像烏蛇般婉轉而上的公路時，他才恍然大悟，再次緊緊地握住我的雙手，很久很久才放開。

1985年元月作於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