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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思:談官家主義和新民主主義 2.0版

(2012-01-23 07:07:36) 下一個

  


  中國曆史分三段:第一段是西周、春秋戰國之前,封建主義時代,一群小王架著一個大王——天下共主。西方也是這樣,眾多獨立的暴力集團,上麵有一個老大,或者沒有老大。

  這是第一段,封建製度。第二段是秦漢以來,我起的名字叫做官家主義。之所以叫官家主義,不叫封建主義,也不叫皇權專製主義,是因為官家這個詞更準確地描述了在秦漢以後的中國曆史上,究竟誰當家作主。官家這個詞,在古漢語裏有三個意思:一是指皇帝,二是衙門,三是官吏個人。在秦漢以後的曆史上,立法定規的,“主義”的,就這三個主體。皇帝立的是王法,衙門立的是地方法規或者部門法規,官吏個人立的是潛規則。這三個主體,不管內部怎麽相互爭奪地盤,但是當家作主、說了算的,始終是官家集團。

  首先封建貴族就不是官家。封建貴族是主人坐江山。打個比方說,封建製度就好像一個商會,推選出一個老大當會長,小老板各有各的公司,老大手伸得再長,也不能伸到下麵某一個小老板的公司裏去,這就是封建製度。

  官家主義製度好像是一個上市公司,一個人帶著幾個鐵哥們打了天下,坐了江山,比如劉邦或者朱元璋或者趙匡胤,打了天下之後,杯酒釋兵權,把那些打天下的哥們封王封侯,當然秦漢之後是虛封,不許建立獨立王國,讓他們退居二線,每年隻給俸祿。這個打天下坐江山的暴力集團聘一批人當自己的代理人,當CEO,當省長縣長,這就是代理製。董事長是皇帝,CEO是宰相,舉人進士就是MBA,聘他們打理這個公司。這就是官家主義製度。

  官家主義製度隻有一個暴力集團,暴力資源高度集中,集中在皇帝手裏。封建主義製度下,暴力資源是分散的,分散在每個小老板手裏。封建貴族集團和官家集團所掌握的核心資源都是暴力,這是打天下坐江山的根本手段。但是,秦漢之後,官家集團大體取代了封建貴族集團,官家主義大體取代了封建主義。

  再往下,中國曆史上的第三個階段,就說到現在了。辛亥革命之後,仍然是官家主義,但那是黨天下,國民黨的黨天下。這時候,官家集團的內部結構有所變化,首領不再是皇帝家族,不再是蒙元或滿清的部族,而是一個有現代意識形態的政黨。這些意識形態,三民主義或者共產主義,有重大差別,但和儒家的差別更大,有了明確的現代化指向。這是對西方文明衝擊做出的回應,在西風東漸這個世界史背景上建構的意識形態。我們現在仍然處在官家主義社會之中,當家作主、立法定規的仍然是官家集團。

  官家主義又有不同的階段,不同的二級分類。比如說朱元璋打了天下,把很多大地主和大商人滅了,官家和小農共存,生產集團是小農,暴力集團以官家集團的形態出現,維持秩序,構成了小農-官家主義製度。如此發展幾十年,小農分化出地主、佃農,小農-官家主義便進化為地主-官家主義。這個時期典型的社會集團就是鄉紳,一隻腳踩著土地,一隻腳踏入官場。在這個階段中,有那麽幾次封建主義複辟,比如說門閥世族逐漸坐大,或者藩鎮割據,變成一些強大的、可以和朝廷對抗的暴力集團,這時候出現過封建複辟。

  西方文明一進來,西方的工業化一衝擊,鴉片戰爭之後,中國開始對這個衝擊做出反應,就開始走洋務運動、富國強兵這一係列的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開始是物質層麵的學習,然後是製度的、觀念性的學習。我們有了明確的工業化現代化指向,官家集團內部的一部分人,成為宣揚並承擔這個使命、對西方做出回應的主導。從洋務運動開始,一直到幾個五年計劃,都是官家集團主導的工業化,都是官家集團憑著自己掌握的全部資源和社會動員能力、資源調動能力,尤其是以暴力為基礎的行政能力,推動全民族搞工業化,搞現代化。

  這個過程好像不容易替代,因為在一個工業基礎薄弱、到處都是地主佃戶和小農的社會裏,可能這是最有效、最迅速的實現工業化的方式。我們在五年計劃、156個大項目裏,可以看出高度的有效性。蘇聯工業化的經驗也證明了這個有效,當然也伴隨著損失慘重,效率低下。但是整體效率好像還不錯。這個評價我做不好。不管怎麽說,見仁見智,對這一段可以有不同的說法,但也得承認它有巨大的完成工業化的動員能力和實現工業化的速度,有這方麵的優點。

  這段曆史時期,還是官家主義,但前綴已經不是小農或地主,而是資本或工農。如果依靠資本的力量去完成工業化,調動民族資產階級的積極性,又堅持官家主導,搞統製經濟,像國民黨那樣,就是資本-官家主義。過去稱之為官僚資本主義。其實資本不能主導,占據支配地位的還是官僚或官家。

  在毛澤東時代,公私合營,完成了社會主義改造,開始了五年計劃之後,那時候,中國的官家主義,成了工農-官家主義。不僅把地主全給滅了,把資本家也滅了,直接由官家通過人民公社、生產大隊和生產隊,通過國家計委、各級國營企業即官辦企業來直接管理工人、農民。這一段積累的速度非常快,統一部署,集中力量辦大事,也很有效。缺點是代理鏈太長。官營企業也好,民營企業也好,關鍵是看它的效率。官營企業的效率如何?從最高層到最底層,代理鏈可能經過五六環,每一環都有損耗,國有企業的代理人想方設法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導致虧損還不能破產,產品不適銷對路,企業虧損、幹部工人怠工。我在七五年和七六年到石油行業的工廠和油田學工,工人每天才幹三四個小時,不像現在農民工那樣玩命幹十一個小時。我幹到三四個小時,工人師傅就說你別幹了,再幹群眾對你有意見。

  可能地方不一樣。我認識的人、我的同學,分到工廠的,建築公司的,都缺乏勞動積極性,平均每天幹三四個小時。還做私活,往家拿鋼管,做家裏的台燈。這還是石油戰線,飄揚著大慶紅旗的行業。

  總之,工農-官家主義雖然有優點,但有個大缺點,就是代理鏈太長。所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一報還一報,代理鏈長了,作惡可能得善報,激勵機製存在嚴重缺陷。

  生產隊、人民公社的特征,就是國家替你下命令,責任卻由你自己承擔。我當過生產隊長,大隊副書記,按照縣委和公社的命令,以糧為綱,多少勞動力用在副業上,都有規定,過了頭兒就不行。想到外麵打工賺錢嗎?學大寨,車馬歸隊,勞力歸田,不能自己選擇最能掙錢的行業。

  我當生產隊長,最發愁的就是農民偷懶,不幹活。在自留地裏苦幹,在生產隊拄著鎬聊天。這種現象很普遍。我們公社曾經是學大寨的一個典型,並不落後。我寫陳永貴,到昔陽去和當年的縣委書記聊天,他告訴我一個順口溜:“你呆著,我坐著,打不下糧食咱夥餓著。”你不幹,占我的便宜,那我也不幹。大家都不幹,一起挨餓。

  工農-官家主義的代理鏈太長,不能一報還一報,激勵不對稱,於是效率低下。結果,農業糧食不足,工業嚴重虧損,中國的工業化、現代化大受影響,被迫改革開放。

  改革開放,首先把人民公社製度取消,回到小農-官家主義,農民積極性調動起來了。工業方麵,引入資本,回到資本-官家主義,不用官員去對付工人怠工了。國有企業這個詞,我覺得嚴重誤導,應該叫官辦企業。改革之後,民營資本占據了半壁江山,從無到有迅速發展起來,各種生產要素的使用效率大幅度提高。

  從以上背景看,文革也是改造官家主義的一種嚐試。既反對走資派退回小農官家主義和資本官家主義,又試圖建立民眾對以權謀私的官家集團的製約。這兩種嚐試都以失敗告終。

  未來怎麽走?不管是哪種官家主義,工農-官家主義、資本-官家主義、小農-官家主義、地主-官家主義,都有一個共同的大問題,就是官家集團太強大了,生產集團太軟弱了。官家集團擴張起來,盤剝起來,用各種方式撈錢,沒有哪個社會集團擋得住。非生產的、帶有掠奪和寄生性質的集團越來越強大,最後壓垮生產者。稅率太高,大家都破產。掠奪率太高,生產是無法存在發展的。這不是意識形態問題,而是人的本性問題。任何人都會憑借自己手中的資源獲取最大利益,投資如此、打工如此、弄權也如此。隻要能夠憑借權力撈錢,他們就不停地撈,如果這個社會缺乏製約權力的製度,製止不住權力膨脹,權力就會壓垮這個社會。

  資本-官家主義再往下怎麽走?主要是解決官家主義的曆代王朝循環的問題,應該有對權力製約的手段。這種手段,不管叫民主、法治,還是叫憲政,叫什麽都行,反正得讓被剝奪者、受欺負者、被盤剝者、被敲詐者,有一個比較便宜的反製手段,與權力抗衡的手段,建立這樣一套製度。比較現成的製度,就是民主、自由和法治,這跟憲法規定的精神也是一致的,不需要什麽特別的革命和創新。如果官家集團受到了抑製,權力受到了製約,民眾當家作主了,把官僚集團變成了自己的守夜人,那就進入了民主主義社會。這是未來解決官家主義問題的方式。

  現在的問題是,我們看到資本和官家結合正在以私下勾結的方式進行,資本通過行賄和收買完成了一種革命,由官家主義轉向私下的非法的資本主義,我把這種現象稱為“一個人的革命”。

  資產階級作為一個集團,沒有能力、也沒有膽量在中國搞法國大革命式的,由第三等級當家作主的革命,但是他們又有錢,又想控製政治運作,想在立法、執法、行政各方麵獲得政治上的支持,於是他們就開始收買。一個市長或縣長下麵,通常有幾個老板,互相照顧,老板掏錢給官員買房子,送孩子留學,官員則向老板提供一係列的方便,從政策上提供偏袒,近似立法。從執法和行政上,一路開綠燈,於是私下完成了一次革命,不是官家說了算,而是資本說了算,官員為資本服務,共同發財,資本在這個局部革命成功了,當家作主了,說了算了,所以叫“一個人的革命”。中國到處都有一個人的革命,官家主義已經被一個人的革命侵蝕得千瘡百孔。這樣的社會,既不是資本-官家主義社會,也不是權貴資本主義社會——資本不能合法地當家作主,隻能是潛規則意義上的權貴資本主義,“潛權貴資本主義”。

  其實,這種局麵對每一個資本家,對整個資產階級來說,都是不好的。它在某個局部領域,借助權力的幫助,排斥競爭者,保護自己的地盤,已經違背了資本主義的普遍原則,自由市場的原則被暴力支持的壟斷原則替代,不利於資本的流暢周轉和整個階級利益的最大化。這實際上帶了封建割據色彩,成為封建資本主義或資本-封建主義。這個走向是一個很糟糕的走向,這個未來對誰都不利,包括對他們自己。

  對一個有出息的資本家來說,如果他有市場才能,就想把企業做大做強。而在“一個人的革命”當中,他收買了一個官員,三五年之後這個官員調任或退休了,這個市場就得重新收買,還可能價格談不攏,所以他就不能做長期投資,包括科技研發的投資,隻能采取短期行為,撈一把就走,靠權力幫助他收益最大化。這對經濟不利。對他本人也不利。對官場的投資雖然合算、便宜,但是有效期太短。另外,錢掙到幾個億,缺的不是一兩百萬,而是安全,可是他被迫用行賄的方式,用“一個人革命”的方式玩命,拿自己最缺的安全,換取自己最不缺的錢,顯然,對資本、對官員、對全民來說都不好。可是這條路非常現實。這是一個大問題。

  怎麽解決呢?我認為,不管是資本-官家主義,還是“一個人革命”所導致的潛權貴資本主義,在意識形態上都沒完成合法化,在政治上也沒有合法化。他們是偷偷摸摸的,不能夠光明正大地做,光明正大地說。他們不敢說:就是應該官家集團說了算、不許人民當家作主,就是應該官商勾結、權錢交易。因此,反其道而行的解決方法就是,通過光明正大的政治體製改革,在民眾和輿論關注下的改革,使官家權力受到製約,然後,用這種公平的權力創造一個更公平的競爭市場。一句話,解決辦法就是走向民主法治的政治體製改革。

  我對中國政治體製改革的前景是相當樂觀的。因為,中國轉型,進行政治體製改革,包含著巨大的利益,全民族的利益。

  首先是避免王朝循環和權力不受製約導致的大崩潰,這是全民族的利益。其次,一旦轉型成功,人民可以獲得更多的財富。轉移支付方麵做得更公平。工會出現了,可以在跟資本的討價還價之中提高工資,於是內需增加。再次,中國還會獲得更好的世界環境,不至於讓人一說就是這個專製那個專製的,也能夠降低別人的不安全感,提升我們自己的安全感。內需發揮出來後,更有利於建立進出口平衡,外部經濟環境的敵意也會下降。第四,還有社會公平帶來的社會和諧,社會各界在精神方麵的滿足,資本和各個社會集團共享的巨大的社會安全感。第五,官家仍然存在,官僚集團什麽時候都存在,但是不能“主義”了,隻是一個公仆,是公共產品的提供者,而不是掠奪者。政府隻能按照交易的方式,人家願意出多少稅,讓你辦多少事,你就拿錢辦事,而不是我說收多少就是多少,我一個文件發下來,費和稅怎麽收怎麽花就算定了。

  接著往下說。政治體製改革蘊含著巨大的利益,無論在國內還是在國際關係方麵。對中華民族來講,整體利益巨大。利之所在,眾人趨之,擋眾人財路是不得人心的。這是大勢。

  再具體點分析,官家集團內部也有政治體製改革的受益者。比如人大,如果向政治體製改革方向走,可以擴大自己的權力。還有法院,憲法規定審判獨立,法官不願意獨立審判嗎?你擔責任,人家給你判,判錯了,你背黑鍋,正常人都不願意這樣。如果這些憲法上規定的東西落實了,他們的利益也會擴大,這是政治體製改革在條條方麵潛在獲益者。

  還有各個領域的個人,官員個體。那些有理想的人,有野心的人,不得誌的人,想最後賭一把的人,他們也是潛在的獲益者。

  無論是條條塊塊的部門層麵還是地方層麵,官員個人層麵,甚至中央層麵,都存在一些主體,可以通過改革擴展自身在現有政治體製中的利益。最高層麵,比如綏化市委書記馬德賣官,中央憑什麽替你挨那些罵?如果在爛透的地區搞政治體製改革試點,讓民眾選舉官員,讓老百姓監督政府,這對中央不好嗎?連朱元璋都試圖這麽做。地方政府,麵對著行業壟斷巨頭,比如能源、金融,既不讓浙江自己建核電站,也不讓地方辦銀行,上千億的壟斷利潤都讓你拿走了,地方難道不想改革?

  一旦把這些力量調動起來,在加上民間的促進,政治體製改革就獲得了來自各個方麵的強大力量的推動。這時候,就像鄧小平那樣,最高層隻要說三句話,天下就麵貌一新。當年,麵對強大的阻力搞經濟體製改革的時候,鄧小平的三句話是:“允許看,大膽試、不爭論”。

  允許看,把所有激烈的反對者穩住,你可以不幹,在旁邊看著,不逼著你幹。

  大膽試,在無人號召的條件下,現在都有一些地方搞政治體製改革的試驗,不管出於什麽動機,有理想,有野心,賭一把,反正有人試。如果像鄧小平當年那樣號召一下,替試驗者承擔風險,搞砸了上邊兜著,搞好了提拔獎勵,下麵的省地市縣自然有人試。試三五年,成功的提拔上來,這種激勵機製運轉起來,全局就活了。用不著什麽大動作,靠著試點推動,就能讓中國的政治麵貌煥然一新。

  不爭論,當年的意識形態環境對改革不利,動輒問姓社姓資,所以不敢爭論。現在的輿論環境跟那個時候大不一樣,主張政治體製改革的呼聲占壓倒優勢。一說搞政治體製改革,比如溫家寶說句話,網絡上擁護的聲音如山呼海嘯一般。說幾句反對民主的話,吐沫都能淹死你。在這種環境下放開爭論,可以得到民間和輿論力量的有力支持,政治體製改革的前景更令人樂觀。這是我對未來的看法。

  最後再談談曆史觀和方法論問題。

  官家主義這套說法,背後的曆史觀或方法論依據是什麽?我們熟悉的曆史觀是曆史唯物主義,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階級都是根據生產關係中所處的位置定義的。這套曆史觀談的全是生產和經濟,我們可以用生產要素的概念定義各大階級,地主就是土地要素的擁有者,工人就是勞動要素的擁有者,資本就是資本要素的擁有者,都屬於生產集團。問題是,暴力要素的擁有者算什麽?暴力集團算不算一個階級?他們靠暴力打天下坐江山,像劉邦似的,把天下看作自家的產業,憑借暴力獲取自己的那份收益。曆史唯物論沒有給這種社會集團一個概念、一個標簽。

  生態行為學裏有一個概念:生存策略。如果我們承認暴力掠奪也是一種生存策略,就好像畜牧和耕作一樣,我們就可以擴展階級的概念,給暴力集團找到合適的標簽。出售勞動力是一種生存策略,投資或出租土地也是生存策略,每一個生存策略集團都可以定義為一個階級,或者叫做“階群”,每一個階群裏有不同的階級,比如暴力集團這個階群裏有皇帝、貴族、軍閥、士兵、土匪、強盜等等。生產集團這個階群裏有地主、佃戶、資產階級、無產階級等不同的階級。

  這套分類所依據的方法論,不是黑格爾想象的辯證法,對立統一,否定之否定,量變引起質變等等,而是進化論的簡單原則:遺傳變異、適者生存。在文化領域,遺傳變異可以解讀為繼承創新。你學習繼承的生存策略好,你就按老路子活下去。你的生存策略不夠好,競爭不過人家,適應不了環境,那麽,你或者被淘汰,或者發生變異,也就是創新,發明新的生存策略。誰的生存策略最適應環境,誰的受益最多,就是興旺發達的階級或階群。這就是以進化論為基礎的方法論,也是一種曆史觀。

  這種曆史觀和大眾想像的社會達爾文主義不一樣。社會達爾文主義常常被用來支持種族主義,但人類社會中,生存策略的載體並不是種族,而是文化。無論你的種族和性別如何,都可以學習並創新,誰都可以耕作,煉鋼,玩電腦,隻要你玩得精,就能夠在競爭中出類拔萃,適者生存,有更多的追隨者。

  社會達爾文主義還常常被用來支持弱肉強食,暴力競爭。官家主義這套理論承認暴力天然存在,但反對暴力。所謂文明,恰恰是對暴力的限製,對作為生存策略的暴力掠奪的抑製。抑製不足就是野蠻,這樣的文化最終將被淘汰。暴力的正當合理性隻在於以暴抑暴,維持適宜的生產環境,讓不同的社會集團在剔除暴力的社會環境中彼此競爭,優勝劣汰,發展出更加繁榮昌盛的文明體。

  基本的輪廓是這樣的:開始是一個個由家庭或家族構成的采集狩獵群體互相打,在暴力競爭中形成部落;部落由采集群體聚集而成,沒有形成部落的很容易被消滅,在這種逼迫之下,部落大量出現。然後,部落之間開打,例如黃帝打炎帝。對暴力的抑製,家族內部沒多少暴力,但是家族之間有暴力。部落出現之後,抑製暴力的共同體擴大到部落,再到封建王國,越來越大,現在擴大到全國,而且試圖在全世界弄出一個聯合國,雖然不成功,但在國家層麵已經成功了,這就是文明進程。

  從封建主義進化到官家主義,最大的好處就是暴力濃度降低了。春秋戰國戰亂頻繁,秦並天下後,秦始皇麵對封建製和郡縣製的選擇爭論,裁決說:“天下共苦戰鬥不休,以有侯王”,現在“賴宗廟,天下初定”,我再去封邦建國,是“樹兵也”,那時候,“求其寧息,豈不難哉?”於是廢封建。暴力資源集中了,暴力競爭減少了。在暴力濃度相當低的情況下,各大王朝平均維持了171年的壽命,這就是官家主義比封建主義優越的地方。但官家主義經常官逼民反,民主憲政可以創造更和諧的社會,進一步降低暴力濃度,提高文明程度。

  剛才盛平問到新民主主義的問題,木生還說到有關爭論。後來木生和我又談過兩次,一次是陽光衛視陳平張羅的,一次是《南方周末》張羅的。那兩次談得更深入,很多關於新民主主義的問題,我問過木生了,得到一些簡明的答複,我把這些答複轉達一遍。木生所說的新民主主義政策,分政治、經濟、文化三個方麵,這是《新民主主義論》的路子。

  木生說到的新民主主義政治,和現在有所不同。首先是有工會,有農會。其次,人民代表大會也要做實,不能是70%的官員,那不叫人民代表,是官員代表。

  新民主主義是無產階級通過共產黨領導,但是跟現在不一樣。除了黨的領導之外,我們還要真有工會、農會、做實人民代表大會製度,有更多的權力開放,不僅僅是共產黨人掌握權力,這是新民主主義的政治。

  新民主主義經濟,木生說到的給我印象最深刻的一點,就是國有企業或者官辦企業真要做成人民的,通過一個基金會,全民持股,登記到人,不許買賣。我也覺得特別好。但是耕者有其田這一項,木生說沒有。

  另外,對於民營企業,比現在要寬鬆得多,不能老勒著它。這是新民主主義的經濟。

  新民主主義文化,不是不許爭論,可爭論,各講各的道理,比現在寬鬆得多,這方麵沒有展開談,但是大意傾向是這樣。不能是一個專製主義的文化政策。

  我的想法。當時我和木生談,尤其是第二次,我就明確說:這些政策比現在好多了,我同意。這些政策能夠推進我們走向獨立、民主、自由、統一、富強的中國,離那個目標更近,比現在近多了。我覺得很好。

  我跟木生有點不同的意見是:盡管政策好,但支持這套政策的理論自身的說服力有問題,你得經得住人家追問。比如說,朱厚澤就有四問,我印象最深的是其中三問。

  第一,就是時代判斷有問題。當時的時代判斷是,社會主義在興起,資本主義在衰落。是這樣嗎?世界曆史已經證明,至少斯大林式的社會主義崩潰了,而資本主義不斷地解決自己的問題。所以這個判斷有問題。不正視世界曆史這個問題,理論的解釋力就禁不住一問。

  第二個問題是無產階級的領導。無產階級憑什麽有領導權?新民主主義理論的依據是馬克思、恩格斯通過唯物史觀分析出來的,這是理論分析的結果,事實上經得住曆史檢驗嗎?馬克思和恩格斯自己就不是無產階級,科技革命、信息革命也不是無產階級搞的。無產階級一定會有自己的訴求和政治力量,比如工會和社會主義,但是你憑什麽說這些就代表了人類的未來?你這麽說也行,事實呢?事實證據不足。這是第二個問題。

  第三個問題是,新民主主義未來要走向社會主義,中國已經搞了三大改造、大躍進、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這樣的社會主義還要再來一遍嗎?這樣的未來值得爭取嗎?

  就是這三個問題。我又補了兩個問題,在朱厚澤老師的基礎上。

  第一個問題是,新民主主義對中國社會性質的判斷有問題,中國怎麽能說是封建主義社會呢?封建主義到秦朝就完了,進入官家主義了,所以,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對象是官家主義。不能把君主變成官主就算完事,還得把官主變成民主才行。得建立一個針對官家集團的權力製衡,才算完成新民主主義革命。

  第二個問題是,新民主主義理論和實踐都顯示出它內部的矛盾,理論自身的矛盾,就是既堅持民主又堅持黨的領導,這兩個都是主人。你怎麽統一起來?《新民主主義論》和《論聯合政府》的統一方式是:向黨的領導機關負責和向人民負責的一致性,斷定黨和人民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但是曆史已經證明並不一致,毛澤東就憑著自己的意誌把農民的意誌抑製住,走向人民公社。我們隻有正視不一致,承認理論內部的矛盾,解決這個矛盾,才能讓這個理論有說服力,才能解釋好曆史和現實。

  我匯集了這五個問題。我的想法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可進可退,退一步就是把新民主主義的“新”字減掉,變成民主主義。世界史上有的是這種經驗和理論。第二個辦法是加一個字,在新民主主義前再加一個“新”字,新新民主主義。一旦加了一個新字,就升級為2.0版。

  2.0版首先要承認世界史的基本事實。20世紀世界史的基本事實是:社會主義沒有興起,資本主義沒有衰亡,無產階級沒有一貫正確,資產階級也沒有一貫錯誤。世界曆史是各個社會集團、各個民族、各個國家共同創造的,因此沒有任何一個階級可以說我比你強,天生我就是上帝的選民。所有公民一概平等,這樣就沒有任何人可以說我是天生的領導階級。你可以爭取成為領導力量,按照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中的方式說,誰能夠領導中國走向民主,誰就能取得人民的信仰。誰就是領導力量。得用自己完成曆史使命這個功能和承諾來獲得領導地位,不是天生就可以當領導的。

  2.0版還得承認中國曆史的基本事實,就是向人民負責和向黨的領導機關負責有可能出現矛盾,而我們沒有解決好這個矛盾,經常使得權力和黨淩駕於人民的利益之上。2.0版需要解決一元化的問題:在發生分歧的時候究竟誰說了算?後來木生和另外一位朋友明確說,人民至上,人民說了算。我覺得這很好,這樣的新民主主義我讚成。隻要沿著這個方向,在人民至上的基礎上,建立一元的新民主主義或者叫做新新民主主義理論,理論內部最核心的矛盾就解決了。然後,就是建立一個內部的權力製衡機製,讓人民真的能夠當家作主。我覺得,在這個基礎上去提升新民主主義,也是一條可行的路,盡管需要做一些調整和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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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無名男英雄 回複 悄悄話 新瓶裝陳酒,了無新意。但文筆還是比較幽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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