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通故事(28)第一夜
中國駐紐約總領館
第一次,越過浩瀚的太平洋。盡管下麵是波濤洶湧,但機艙裏一片寧靜。我的心,卻靜不下來。雖說是受人之托、雖說是為人搭台、雖說是客串,但無論做什麽,我都是百分之百的投入。這六個月的奔波,把心跑野了,現在要回歸平靜的書齋,這心,還收得回來嗎?好像有點難。
持續了十幾個小時的航行,一直在浮想聯翩。機長的廣播,才把我拉回到現實時空。快著陸了,空姐在分發要填寫的入境表格。記得其中有一項,要回答“你是否參加過共產黨、納粹或其它恐怖組織?”我們事先得到訓令,一律回答“NO”。當時心想:“美國人真有意思,居然把我們的偉光正和那些組織相提並論。”過了許多年,才明白,美國人有他的道理。起碼有一個地方,他們是共同的:對人的生命的漠視。恐怖組織可以把一個鮮活的生命,變成一顆炸彈;納粹則把一部分他們認為屬於劣等的生命送進煤氣室;GCD 則認為“在需要犧牲的時候,就要敢於犧牲”,把所有的生命,都當作齒輪和螺絲釘。
我要去的那個Gainesville,是個很偏遠的大學城。去那裏,中間要停三站:舊金山、紐約、亞特蘭大。在舊金山機場辦理了入關和轉乘手續,我靜靜地坐在那裏等待去紐約的航班。落地窗外是一個小院,綠樹、草地、噴泉,這是我腦海中留下的對美國的第一印象。兩股噴泉,一高一低,水柱又粗又壯,突突的,仿佛無盡無休地在訴說著什麽。說什麽呢?既沒有熱情,也不是冷漠。也許,它不過是在那裏自言自語罷了。
轉機到達紐約JFK 機場,已經是當地時間晚上十點。到機場來接機的,除了中國駐紐約總領館的人,還有兩位未曾謀麵的朋友,一位老王,一位小王。老王是王傳智,蔣敏美的老實丈夫;小王是王平,王安時的聰明女兒。老王在哥倫比亞大學做訪問學者,小王在紐澤西的史蒂文斯學院念書。
同機到達的還有其他的中國學生,我們一起搭乘總領館的麵包車進城。在國內見慣了輕薄的日本車,美國車的厚重結實也讓人印象深刻。總領館在曼哈頓42 街和十二大道的街角,原來是一家旅館,我將要在那裏留宿兩個晚上。
車窗外突然一片璀璨,我們進曼哈頓了。這時候差不多已近午夜,42 街還是燈紅酒綠。九月紐約的深夜,已經相當有寒意。目擊到的窗外的景象,讓我驚呆了:滿街是從事特殊行業的粉領工作者,濃妝豔抹,隻穿著比基尼,一邊在寒風裏簌簌發抖,一邊仍不忘搔首弄姿。腐敗的美帝國主義,這回可是鐵證如山了。
紅色中國的總領館,坐落在紅燈區,哈哈,有意思,紅到一塊兒去了。
朱利安尼的鐵腕掃黃,是許多年後的事了。那時候我再去紐約,42 街變得和其它街道一樣普通、乏味。我東張西望,想發現一星半點當年的香豔,卻一無所獲。不由得感到一些惆悵,總覺得少了些什麽。現在,隻能從百老匯的音樂劇“42街”裏,重溫當年這條街的輝煌。
不過,也有網友告訴我,不必惆悵,香豔文化也是西學東漸,現在大江南北,早已是全國山河一片紅了。
進了總領館的鐵門,首先是要繳費。住一個晚上,要繳十五美元,這在當時,對我們來說,是一筆不小的費用。考慮到我們公費生一個月隻有300 美元,這樣的地方,不吃不喝,隻能住20 個晚上。據說這是總領館的創收項目。一位對美國情況顯然比我熟悉的同學在低聲抱怨:“他們這是非法經營!”抱怨沒有用,進了這道鐵門,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領地。在這裏,GCD 說了算。
領館的一位領導(教育參讚?),給我們簡單地訓了話,宣布了外事紀律和注意事項,如不能單獨外出之類。有一條告誡讓我刻骨銘心:要準備一些零錢,最好是一張20 美元,放在你的上衣胸前的口袋。如果遇到搶劫,千萬不要反抗,舉起你的雙手,示意對方你放錢的位置,讓他們自己取錢。切記不要自己伸手,以免對方誤會你是在掏武器,因此遭到不必要的攻擊。這條訓示後來還真派上了用場,看來這是在紐約人生活的必備常識。
一位網友還告訴我一個真實的笑話。後來有一個省代表團來美國訪問,首站紐約也是住總領館,經曆完全相同。唯一不同的是外事教育時增加了一項新內容:在外出時見到外國人,千萬不要隨便說“Yes”。之前曾有一位副省長帶團考察,閑來漫步42 街,也算是考察紐約市容。翻譯和隨員走在前麵,總領館近在眼前,副省長大人在後麵不慌不忙邁著方步東張西望,不時有外國人友好地和他打招呼,老先生很是高興。其間有兩個黑人熱情地和他打招呼,嘰裏咕嚕講了一大堆。副省長大人為表示上國禮儀之邦的友好,連聲說“Yes!Yes!”結果被前呼後擁地送進了房間,直到姑娘上來扒他的衣服方知不妙!可憐老革命使盡渾身解數無法脫身,幸虧身上還有一張總領館的聯絡名片,最後靠組織出麵才算把人領了出來。後來如何處理不得而知,隻是此後的外事教育多了這樣的再三交代。
橫跨太平洋、橫跨美洲大陸,一連兩個橫跨,我已經是精疲力竭。回到房間就寢,已經是下半夜。兩個人一個房間。昏暗的燈光下,原來淺色的地毯已經變成深棕色,散發出一種刺鼻的怪味,熏得我久久不能入睡。
在美利堅的第一個夜晚,睡得,不踏實。
百老匯音樂劇《42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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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通故事(29)趙鑒芳
CST公司總裁趙鑒芳
因為我隻有從北京到紐約的國際航班機票,從紐約到Gainesville 的美國國內航班機票,要由領館幫助安排,所以我在紐約多待了一天。
第二天一早,我趕緊到外麵去呼吸一點新鮮空氣。走出鐵門,是瀕臨哈德森河的十二大道。不遠處,能看到停泊在碼頭邊的“無畏號”航空母艦,這是一個老古董,越戰後退役,現在是博物館。灰色的船艦、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河水、灰色的馬路,身後灰色的高樓林立,一切都顯得髒、亂和破舊。和我在日本看到的光鮮和整潔,反差很大。我想,難道美帝國主義老牌了,也開始衰敗了?
百無聊賴中,我想到有一個人在紐約長島,口袋裏正好有他的名片:趙鑒芳,美國計算機係統及技術公司(CST)的總裁。我已經忘記是在什麽場合拿到了他的名片,和他不過是一麵之交。一麵之交就能引出後麵的故事,這就叫緣分。
趙先生比我年長16 歲,山東青島人。1949 年,他們的說法是大陸“淪陷後”,我們則稱“解放後”,到了台灣,成功大學電機係畢業。到美國留學後,在華盛頓市立大學電機及計算機工程係當教授,還當過係主任。1971 年北美興起保釣運動,趙先生是一方領袖,因此和一群熱血青年走到一起,其中的幾位骨幹成為後來趙教授創辦CST 公司的合夥人。
紐約街頭的公用電話,比比皆是。我隨意找了一個,開始好奇地琢磨它。當時的我,囊中羞澀,更沒有那麽多誇脫(25 美分的硬幣),所以隻能望機興歎。我仔細認讀刻在電話機箱上的使用說明,突然有了新發現:Collect Call!這是一種由對方付費的服務方式。於是我懷著一種忐忑的好奇,按機箱上的指示,撥通了趙先生的電話。我報了姓名,接線員詢問對方是否願意付費?接電話的是一位素昧平生的女士,居然沒有掛斷電話,還同意付費!她把電話轉給了趙總裁。我告訴他我已經到了紐約,下榻在中國總領館,明天將會去佛羅裏達。他顯然很驚訝:一個並不熟悉的年輕人,剛到美國第一天,就會用這種聰明的方式和他通話。他立即承諾下班後來和我會麵。
傍晚時分,趙先生自己開車來了,接我去曼哈頓下城的China Town(中國城)共進晚餐。在這次見麵之前,“趙鑒芳”對我來說,隻是名片上的一個符號。就像我記不清第一次見麵的場景,他的形象也模糊了。現在,麵對麵,可以仔細打量這位可敬的長者。趙先生方臉,往下傾斜的三角眉,非常有特點。黝黑的皮膚、高鼻、大嘴,嘴角的線條顯露出山東人的剛毅。
CST 公司當時的主要業務是做PDP 計算機的係統集成,客戶主要在中國大陸。李玉的姐姐樓敘真,在二汽計算中心引進過這樣的係統。我曾幫大姐翻譯過PDP係統資料,討論問題時我常常能無師自通,偶爾也一鳴驚人。大姐是那種要安排別人命運的人,是她一錘定音:“阿南,你應該去搞計算機!”哈哈,就這樣我改行學起了計算機。人家是“長青指路”,我這是“大姐指路”。
對了,也許就是那次和PDP 係統的接觸,才有了和趙先生的一麵之交?不過,這都不重要了,現在,我們麵對麵,可以推心置腹地交談了。我言簡意賅地介紹了四通的成長。我用的語氣越平淡,趙先生顯然越感動。我說,我會先去佛羅裏達大學報到,安頓下來以後,希望和CST 公司探討可能的合作機會。
他說:“無論何時、何地、何種方式,都願意和你合作。”差不多是開了一張可以由我任意填寫金額的空白支票。如果上海人說這樣的話,你可以理解為這是一種禮貌語言。但趙先生是山東人,他說這話,用的是山東人的實誠。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有時候,往往取決於一些細節。素昧平生的人來Collect Call,一般都是立刻掛斷,因為這樣的電話收費很貴,但那天接電話的女士沒有拒絕。後來趙先生專門向我引見了她。她叫袁美南,公司的副總,也是當年保釣運動的熱血青年。
(1984年,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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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通故事(30)覺不酣
學校大門口(1984年,美國)
1984 年9 月7 日,我乘聯航(UA)的航班到亞特蘭大,然後在那裏換乘東方(Eastern)的支線航班去Gainesville(下文簡稱G 城)。這兩家航空公司在完全不同的候機樓,而且相隔很遠。UA 的航班經常性的晚點,今天也不例外。結果中間轉機的時間相當局促,我拖著笨重的行李,人生地不熟,還要看懂指路的標識。緊趕慢趕,一身大汗,總算在起飛前登上了飛機。
剛登機,就起飛了。這是一架小飛機,噪聲大、顛簸大,但有一個好處:因為飛得低,地麵上的風景看得真切。當飛機在G 城上空盤旋的時候,下麵是一片蔥翠的原始森林。星星點點的水塘像點綴的藍寶石。我由衷地用英語讚歎了一句:“This is a beautiful country!”(這是一個美麗的國家!)
別以為我英語有多棒,哈哈,我就會那麽一句半句。句子雖然簡單,來源卻不簡單。這是尼克鬆演說中的金句。當年我在中科院研究生院GESLC(成人英語中心)補習外語的時候,老師讓我們聽一些語音材料,其中有一篇尼克鬆的演講,題目是“Bridge the Gap ”(為鴻溝架起橋梁),說他首次訪華,離開中國的時候,從飛機上看到的大地一片焦黃,飛回美國上空,看到的大地一片綠色,他由衷地讚了一句自己的祖國:“This is,a beautiful country!”贏得了聽眾長時間的掌聲。我此刻頗能體會尼克鬆的心情,就這麽學了一句。那時候我說的大部分英語,老美都聽不懂。但這一句,因為學了他們總統大人的語調、節奏,坐在我旁邊的老美聽懂了,還應了一句:“Yeh, Particular in this area.”(是啊,特別是在這個地區。)
到佛羅裏達大學來當訪問學者的,除了我,前麵還有一位中科院昆明天文台的陳培生。他自己不會開車,請了一位有車的唐同學,一起到機場來接我。途中,陳溫馨提示,要我付唐同學五美元汽油費。我自然照辦,同時感慨在美國人際關係變得如此簡單,一切都可以明碼標價。
橫跨太平洋和美洲大陸的長途跋涉,又讓紐約總領館的刺鼻的地毯熏了兩個晚上,中間的轉機又是驚險緊張,到達目的地,已是精疲力盡。好想找一張舒服的床,蒙頭大睡一覺。可是,磨難還沒有結束。
我在北京時,已委托陳同學幫我找一個住處,他也回信說找妥了。這會兒,他告訴我,那個地方已經讓人捷足先登。現在要去另一個地方,一棟破舊的House,有十幾個中國學生擠在那裏。我們到達時,房東,一個中年美國人,已在房間裏等我們。那時候我們公費生的標準,一般是每月300 美元,我們所在的佛州生活指數低,隻有270 美元。見了房東,先繳一個月的房租,90 美元。住房開支占一個人收入的三分之一,這是在美國生活的常識之一。
付了錢,才讓進房間。這不是一間普通的臥房,不,它根本就不是臥房。本來是和廚房連在一起的餐廳,現在隔出來,成了我的房間。別人都是木地板,隻有我的房間是大塊的磚地麵,而且,布滿了油膩。我顧不上這些了,和大家感了謝,道了別,關上門,倒頭就睡。
你們一定會認為我這一覺睡得特別香甜吧?錯!剛關上燈,還沒有來得及閉眼,就覺得有什麽東西在我臉上爬。趕緊開燈,發現滿地是成群結隊的蟑螂,有許多已爬上了床!在強烈的燈光下,這些蟑螂立馬躲得無影無蹤。我歎了口氣,開著燈,終於睡下了,但不踏實。
似睡似夢似醒,我想起了卡夫卡的《變形記》,格裏高爾變成的那隻“巨大的甲蟲”,仿佛就是蟑螂。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如果在這裏呆久了,也會變成蟑螂!趕緊離開!是啊,人生一天,有三件要事:覺酣、飯香、便暢。這睡不好覺,絕對要讓人“變形”。至於會變成什麽,就不好說了。反正,得想個辦法,趕緊離開。
很快,我找到辦法了。
佛羅裏達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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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通故事(31)換房記
左起:我和老孔、小孫(1984年,美國)
那棟爬滿蟑螂、擠滿中國學生的房子,是早年中國大陸留學生在海外艱苦生活的一個縮影。從這裏,走出了許多出類拔萃之輩。後來在全美學自聯的幕後,有個留學生精英組成的CC 俱樂部,其中有一位骨幹,叫陸文禾,就是當時我在佛大的校友。
佛羅裏達大學座落在一片原始森林裏,校園裏有漂亮的愛麗絲湖,湖邊有醒目的標示:“小心鱷魚!”我仔細觀賞過他們,體型不大,是一種短吻鱷,學名alligator。佛大有名的是足球隊,其隊名就是alligator:鱷魚隊。學校的校刊,刊名也是alligator:鱷魚報。
我從鱷魚報上看到一則廣告:轉租(sublease)二樓公寓、一室一廳、全新地毯、冰箱廚房、設備齊全。先電話預約,按約找上門去。房主是一位帶眼鏡、相當斯文的美國女孩。我結結巴巴地說我對房子有興趣。她帶我參觀了一下,寬敞明亮、幹淨整潔得讓我歎為觀止。然後開始談條件。她說原來的合約還有三個月,因為在學校找到一份課餘工作,提供她條件優惠的住房,所以已經搬走了。房子的租金是每個月270 美元。我很快盤算了一下,這樣好的房間,再找兩個人來分租,應該不難。於是表示願意租下來,但有一個條件,要免一個月的房租。我說明,我已經付了那邊房東一個月的房租,沒有能力同時付兩份,但希望馬上搬過來,因為在那邊我不能很好休息,你這邊的房子空著也是空著。美國女孩猶豫了一下,看我誠懇的樣子,就痛快答應了。
我回來約原來的房東,想找回一點房租。旁邊的中國學生說:這是不可能的事!我也知道不可能,但還想試一下,權當是學習在美國的生活常識。我對房東說,我要搬走,因為休息不好。我隻住了三天,應該付你9 美元,所以你要退我81美元。他非常不高興,遲疑了半刻,雖不情願,但還算痛快,全額退還了我90美元。我很快找到兩位新室友,一位孫同學,在電機係讀本科的年輕小夥子,我們叫他Tony;另一位孔同學,和我年齡相仿的訪問學者,我們叫他老孔。
這邊免了我90 美元,那邊退了我90 美元,我第一個月的房租是0!小孫和老孔,一起享受首月免租的福利,皆大歡喜。嗬嗬,剛來三天,就折騰出這麽個結果,讓許多中國學生對我側目而視。唉,我能感覺到,不完全是好評。
對了,忘了給你們說幫我聯係學校的畢克茜了。她和陳春先的太太畢慰萱是親姐妹,在生活習慣上,卻大異其趣,不,簡直是兩個極端。姐姐隨意到馬馬虎虎,妹妹講究得一絲不苟。我來美國的時候,帶了一個大箱子、一個小箱子。大箱子是替她帶的,小箱子是我自己的。在家整理行李的時候,李玉頗有煩言。我說:“寧可自己的東西少帶,也要替她把東西帶上,人家幫我聯係了學校,要還人家這份人情。”
我到G 城的當天晚上,畢克茜就來看我,取走了她的行李。她還帶來了一些罐頭、水果和生活用品,介紹了學校的環境,交代了注意事項,還送了我一輛二手自行車。這就叫人情還人情,中國人之間,就是有還不完的人情債。
畢克茜來訪,還給我帶來一個十分意外的消息:原來答應收我的那位教授,在我風風火火辦公司的那段時間裏,已經不幸過世了。現在我要歸到誰的名下,要由係主任來重新安排。據小畢介紹,這位係主任平時相當難講話,尤其是對外國學生很不友好。
看來,我的留學生涯,一開始有點不順。
約好了,第二天,9 月10 日,星期一,我去找係主任。
校園裏的愛麗絲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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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通故事(32)周教授
我們在周教授家作客(1984年,美國)
我心情忐忑地站在係主任麵前。碩大的頭顱、往後梳的稀發、無邊眼鏡後麵的眼神透著威嚴,係主任坐在一張大辦公桌後麵。我按照準備好的、背了無數遍的說辭,介紹了自己。他間或皺一下眉頭,我明白他沒有聽懂某幾句糟糕的發音。我感覺自己額頭上冒汗了。
出乎意料,他的態度非常友好。我知道,在很大程度上,他是出於對剛故去的同事的眷顧。他示意我坐下,當場親自打印並簽署了一封給係裏其他八位教授的信,詳細說明了我的情況他要我拿著他的信,分別去和這八位教授麵談一下,然後把最後決定告訴他。
剛談到第二位,我就決定了,就是他,周教授。周教授是早年從台灣來美國讀書、畢業、任教的中國人,說一口標準的國語。和其他的美國教授比,溝通起來方便太多了。周教授的專業領域是計算機局部網絡、以太網。這方麵我完全是外行,既然我已誌不在此,專業不專業,就無所謂了。
周教授是我平生遇到的最好的老師之一。說話不疾不徐、輕聲細語,從來不說“你應該怎麽樣”,而是問“我可以為你做什麽?”誠懇細致、循循善誘、體察人意、成人之美。不說做學問,僅如何做人這一方麵,我就從周教授那裏學到了很多。
周教授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漂亮的太太、兩個可愛的兒子,小的才四歲,已經在學習拉小提琴。他邀請我到家裏作客,讓小兒子給我們演奏,咿咿呀呀的,我沒聽出什麽名堂,但那姿勢,卻已經是有模有樣。據周夫人說,是一個日本人發明的什麽教學法,從小就給小孩子灌輸一種理念:練琴,和吃飯、睡覺一樣,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不知道這樣的教學方法能不能培養出天才。不過,據我所知,朗朗的鋼琴差不多就是這樣練出來的。
我找機會和周教授談了我的想法,介紹我的四通故事,探討我們將來可能的合作。他顯然饒有興致。周教授明白我的興趣在辦公司,便帶我去參觀了三家風格迥然不同的計算機公司。
首先拜訪了一位教授在自己車庫裏辦的一人公司。喬布斯在車庫裏辦成了蘋果公司,使車庫成為美國創業夢的吉祥地。這並不是唯一的成功故事,而是前有先驅,後又來者。早在1933 年,HP 就是從車庫開始的,終於成為矽穀的鼻祖。後來的成功故事是Google,他們也是從Palo Alto 的一個車庫起家的。
周教授又帶我去參觀了座落在森林裏的“宇宙之廟”(Temple of Universe),嗬嗬,這不是真的廟,而是一家計算機軟件公司的名字。一群年輕人,理想主義者,他們討厭塵世的奢華和虛偽,躲到森林裏,返璞歸真,自己動手,一起蓋房子、一起做家具、一起編軟件。據說,他們編寫的醫療管理軟件,相當受醫界的歡迎。
最讓我興奮的,是周教授帶我去看到了IBM 的真身!從Gainesville 往南約300英裏,差不多到了佛羅裏達半島的南端,有一個地方叫Boca Raton ,那裏有IBM的一個研發及製造中心。周教授領導一個項目,和那裏有合作,他們還提供佛大相當的經費。定期的,周教授要去那裏向他們報告工作進程和交流情況。同行的,還有周教授的兩位美國學生:喬和馬克。喬曾經是賽車手,一路上都是他開車。是啊,對他來說,這點路,小意思啦。
IBM,以前,我隻是從劉英武的嘴裏聽說過,從托馬斯的書上讀到過,已經使我悠然神往。現在,真實的IBM,盡管隻是一部分,出現在我麵前,我徹底被震撼了。
一個直徑一英裏的人工湖,綠水映著藍天,漂亮得讓我歎為觀止。環湖,是一棟接一棟風格相似的淺色二層建築,一萬多人在裏麵井然有序地工作,IBM 小型機係列1,就是這裏的產品。和HITACHI 的神奈川工廠相比,這裏多了一分大氣和從容。我要了一張這裏的大幅照片,一直掛在我的床頭。在我的夢想裏,將來的四通,就應該是這樣的。
許多年以後,大約是1989 年初,海澱區的史定潮區長帶我去上地,那時候上地還是一片農田。史區長看著規劃圖,問我要哪一片。這時候,我腦海中浮現出IBM 在Boca Raton 的圖景,我依稀感覺到,離我的夢想,已經不是很遙遠了。可惜,半年後的風潮,把這一切推到了永遠的遙遠。一歎。
IBM(Boca Rat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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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通故事(33)大學城
大學城街頭(1984年,美國)
Gainesville 是一個美麗的小城。座落在亞熱帶森林裏,與其說是一座小城,不如說是一個大花園。學校的紀念塔、別具一格的傳播係大樓、森林小路、愛麗絲湖、湖裏的鱷魚、小城晚霞……常常在我腦海裏浮現,勾起我許多溫馨的回憶。
G 城約十幾萬人,其中三萬多是學生(據說現在已超過五萬人)。就規模而言,佛羅裏達大學在全美列前五名,就質量而言,在公立學校裏是常春藤。大學是城市的主體、中心、商業服務的對象。那時候,從中國來這裏的學生隻有三十多人,為了省錢,大家聚居在幾處衛生條件較差的房子裏。中國人就是不同凡響,到哪兒都能建立起自己與世隔絕的窩。
每天早晨,呼吸著清新的空氣,邁步在兩旁綠草茵茵的小路,經過樹木森森的校園,絕對是一個靜心讀書的好去處。可是我的心,已經靜不下來了,就像滿地活蹦亂跳的小鬆鼠。小家夥總是瞪著明亮的黑眼睛,甩著鬆軟的大尾巴,友好地和你打招呼。
不僅鬆鼠友好,小城裏的所有人都非常友好。剛來乍到,要到市政廳去辦一個社會安全號。我一邊問路,一邊在秋陽下頻頻拭汗。這時候,一位黑兄弟開車停在我身旁,問我要去哪裏?我說了目的地。他高興地邀請我上車,說是順路,可以帶我去。我卻有點望而生畏,因為這位兄弟不是一般的黑,除了牙齒和眼白,看上去一團漆黑。我硬著頭皮坐上他的車,才發現他的車也不是一般的破,仿佛是剛從汽車垃圾場開出來的,不僅座椅翻著花,連頂棚都掉著渣。開起來哐當哐當的,不用按喇叭,行人就躲得遠遠的。黑兄弟看我驚恐的樣子,一路上直跟我說對不起。下車的時候,我緊緊地握了握他的手,由衷地表示了感謝。
其實,校園裏有巴士,到哪裏去都還方便。隻是車次少,一般要在巴士站等二十多分鍾。也就是在候車期間,我有過一次“豔遇”。嗬嗬,別想歪了。我是說,“遇”到一位漂亮女生,她讓我感到驚“豔”。這位美國姑娘,清新得像早晨森林裏的一縷空氣,飄逸得像藍天裏的一朵白雲,俏麗得像夜空裏的一輪彎月。我卻像是看到了太陽,腦袋就像向日葵,不由自主隨著她的腳步轉動;更像是遭到了雷殛,目光直了,緊張得透不過氣來。她目不斜視,走過了人群。我還沒有來得及失落,她突然回眸朝我燦爛一笑,擺了擺手,說了句:“Hi”。這聲“Hi”讓我緊張的神經立刻鬆弛了下來,讓我從想入非非中回到了現實世界,仿佛大夢初醒。沒想到這一聲“Hi”,有這麽大的功效,我暗暗稱奇。後來我也學了這一招,在一個特殊的場合,派上了大用場。
佛說,前世500 次的回眸,才換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過。如果這一次算回眸,那麽還需要499 次;如果這一次算擦肩而過,那麽前世已有過500 次回眸。所以我說,和這麽多朋友在網上結緣,起碼得有三生三世的情分,應當要倍加珍惜。
留在我記憶裏的,除了這美麗的瞬間,還有美式足球的翹楚、佛羅裏達大學的鱷魚隊。鱷魚隊不止一次在全美大學聯賽中得冠,球隊的粉絲稱Gator,象征色是桔黃。我到體育場看過一場比賽,除了鋪天蓋地的桔黃色,桔黃的帽子、桔黃的T 恤、桔黃的紙花、桔黃的絲帶……別的,沒看出什麽名堂。隻看到兩組彪形大漢,穿著盔甲、戴著麵具,互相衝撞著、撕扭著。除了比蠻力,體會不到一點點體育的美。所以,我一直搞不懂美國人為什麽要因此而瘋狂。這一次,鱷魚隊在主場又是大勝,全城沸騰了,幾個年輕人擠在一輛敞篷車上,揮舞著橘黃色、嚎叫著,特地去掉了汽車的消音器,聽起來就像是放鞭炮,從我們身邊轟然而過。許多年後,在電視裏又看過幾次美式足球比賽,算是明白一點了,但仍然不喜歡。不僅是不喜歡美式足球,我也變得不喜歡讀書了。原來,我最喜歡的就是讀書,學什麽都甘之如飴、廢寢忘食、過目不忘、出類拔萃。但讀書需要心靜,但現在心靜不下來了。心不靜便思動,很快,我又有了新動作,再次讓周圍的中國同學側目而視。
鱷魚隊在主場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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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通故事(34)找上門
在CST公司大門前(1984年,美國)
大學城很漂亮,但熱帶雨林裏的那種濕熱,讓人有點受不了。我感到背部隱隱作痛,晚上睡不好覺。開始,我以為是床墊不好。那時候,我們的床具都是從垃圾場拖回來的。每到假期結束,畢業的學生把他們帶不走的家具扔在外麵,新來的學生就從裏麵挑挑揀揀。我到得晚,隻撿到一個彈簧支楞著的單人床墊,每天晚上硌得難受。室友老孔有一個質量不錯的床墊,他見我睡不好覺實在痛苦,友好地提議我們換鋪睡。開始感覺好一點,但不久以後,依然是背疼。
這其實是心髒有問題的早期症狀,但那時候不懂。我當時的飲食習慣非常不健康,為了方便,也因為便宜,隻吃幾種:米飯、雞腿、西瓜、冰淇淋。尤其是冰淇淋,草莓的、香草的、巧克力的,買了三大罐,放在冰箱裏,一碗一碗地吃,真過癮,也真糟糕。眼角出現了可怕的黃斑,這是高脂血的典型症狀。更可怕的是我的無知,不懂,還責怪床墊、甚至怪罪佛州的氣候。
終於有機會暫時離開佛州的濕熱了。10 月初,趙鑒芳教授邀請我到他的公司去訪問一周。CST 公司在紐約長島,G 城到那裏沒有直達的航班。雖說這次旅費趙教授主動作了承諾,但我還是想要盡量省錢。從G 城往東北70 英裏,有一個城市叫Jacksonville,從那裏有到Newark 的便宜航班。從G 城到Jacksonville,
有機場接送服務(Airport Shuttle Service),收費10 美元,而從那裏到Newark的“紅眼航班”(一種過了午夜後起飛的航班),單程是57 美元,合計67 美元。我從紐約來G 城的機票,領館安排的,花了200 多美元。現在的花費不到三分之一,絕好的性能價格比。哈,小時候沒在上海白呆,也學到了一點點上海人的精明。那時候我剛到美國一個月,所有這些安排,既讓人側目而視,也讓人刮目相看。
提供便宜服務的航空公司叫“People’s Express”,像上公共汽車那樣,在登機口排隊交錢上機(隻收現金),上機後自己找座位,坐滿為止。托付行李一件5美元,機上的任何服務都要另收錢。這樣,才能保障機票最便宜。不僅服務方式新穎,公司組成方式也特別:飛機是租來的,沒有老板,所有的員工,從駕駛到乘務員,都是股東。美國人的創新能力,真是層出不窮。不知道為什麽這家公司後來不見了。在美國航空界,也許隻是曇花一現,但就是這“一現”,讓我經曆了,也留給我許多難忘的思考。
到達Newark 機場,是淩晨2 點。離第一班地鐵,還有四個小時。我坐在一家通宵服務的飲食店裏,要了一杯最便宜的咖啡。美國人的咖啡淡得像法國人的涮杯水。但是,法國人的濃咖啡要4 美元,隻有一小杯,旁邊隻放兩小塊方糖;美國人的淡咖啡隻要1 美元,可以喝無數杯,糖隨便加。從這件小事,也可以看出新大陸和老歐洲的區別。也難怪,法國人從心眼裏瞧不起美國人。
我坐在那裏,一連四小時,不停地喝咖啡。喝得我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裏,隻要一想到咖啡,胃裏就直泛酸水。在這四個鍾頭裏,我有足夠的時間,可以從容地、仔細地研究一下紐約的地鐵線路。從Newark 機場,有地鐵通曼哈頓34 街的Penn Station。CST 公司在長島的Farmingdale,從34 街到那裏,沒有直通車,中間要在Jamaica 轉車。我把中間要經過多少站,都弄得清清楚楚。那時候年輕,不光讀書可以過目不忘,看地圖也可以過目不忘。東方剛剛露白,當我踏上第一班地鐵去34 街Penn Station 的時候,已經胸有成竹了。
沒有任何意外,沒有一絲差錯,整個行程順利得讓我覺得有點乏味。哈,從審美角度看,這就是謀定而動的缺點。當我按圖索驥,拖著行李,站在CST 公司大門口按鈴的時候,把公司所有的人都雷倒了。
趙總裁張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他說,你們大陸人到了機場,隻會做,也隻需要做一件事,就是給我打電話,然後我開車去機場接。像你這樣,不需要接,不叫出租車,乘公共交通自己找上門的,絕無僅有。
顯然,對這位絕無僅有的年輕人,趙教授願意提供任何方式的合作。
還能靜下心來讀書嗎?好像有點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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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通故事(35)哈林區
行走在哈林區(1984年,美國)
趙教授熱情地把我介紹給他的幾位副總,都是他學生輩的年輕人:金震、黃湘、袁美南。金震豪爽、熱情,方顎、大嘴,典型的猛男,太太是德國人,有一個精力十足、聰明頑皮的小男孩。黃湘,一個身材修長、相當清秀的小夥子,從名字就知道他原籍湖南,看來他是外省人的第二代,他和袁是夫婦。我到美國的第一天打Collect Call,接電話的就是袁美南。哈哈,幸虧她沒有掛斷電話,否則就不會有這次紐約行了。
趙總裁讓他們分別給我介紹公司的市場、銷售、工程、財務等方麵的情況。他們主要做三種係統的市場開發:大係統是VAX780;中係統是68000;小係統是PC。客戶主要是國內的單位。
他們真正的生財之道,沒有講。但通過幾天實地觀察,我自己發現了:他們把客戶的培訓費用,變成了不動產投資。那時候國內單位購買一台計算機係統,很重要的一項內容就是在海外培訓,例如1980 年我們在日本的培訓。客戶要為這樣的培訓付很高的費用:食宿、交通、師資、資料等等。我們在日本住王子飯店、吃伊藤博文老宅的中華料理,花的都是科學院付的錢。CST 則把這部分錢用來作為買一棟房子的首期,安排客戶在裏麵住,冰箱裏給他們準備了肉蛋、蔬菜、水果、牛奶、飲料和各種中國食品,由他們自己開夥。客戶對這樣的安排非常滿意,CST 則把本來要付給旅館、飯店的錢放進了自己的腰包,轉為房產的投資。你看,他們有多聰明!
當年在長島他們所在的地區,買一棟很像樣的房子,也就是10 萬美元左右。那時候他們已經買了兩棟。這方麵的投資回報,可能遠比他們的主業要高。
我自己會乘地鐵,所以很方便單獨活動。我約了王傳智,蔣敏美的老實丈夫,在曼哈頓見麵。老王原來在北外學英語,現在在哥大學美國外交史。哥大在曼哈頓的上城,再往上,就是哈林區了。
哈林區,是一個讓人談虎色變的地方。這是曼哈頓漂亮臉蛋上的一塊傷疤。據說,從110 街往上,其“危險指數”也與街號的序列成正比。老王住在129 街,嗬嗬,正在危險的中心區。一出地鐵站口,我就被震撼了:焚燒過的破敗公寓、滿街的黑兄弟、詭異的目光……是的,一個壯實的黑男人,牽著一個黑黑的小女孩,他用詭異得的有點惡狠狠的目光,肆無忌憚地盯著我。不,是盯著我拎著的、港商吳為烈送給我的、漂亮精致的真皮公文包。陽光下,真皮的光澤加上金燦燦的銅鎖扣,顯得分外刺眼。
我加快了腳步,他同步加快,我的心跳也同步加快。我突然想起佛大校園裏的漂亮女生。於是,我回過頭來,友好地、一臉燦爛地,和他打了個招呼:“Hi”。我發現,他原來緊繃著的臉部肌肉,明顯地鬆弛了。我又特別笑著和小女孩擺了擺手,親昵地小聲地再說了一遍“Hi”,這時候,黑大叔臉上也有了笑意。我知道,危險警報解除了。
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在哈林區,我還是被搶了。那是晚上,我從外麵回到老王的公寓。按了鈴,上麵給了信號,我推開了鐵門。進屋的時候,旁邊跟著竄進了一個黑影。我上電梯,黑影也上電梯。這時候才發現,是一個黑女人。她突然朝我跪下,不是搶劫,是乞討。她咕咕噥噥說了一堆話,我隻聽懂幾個單詞:Children、Hungry、Money,大意是說她有一個孩子,在饑餓中,給點錢。這時候,給她一美元,甚至幾個誇特,就可以打發。但我正好沒有,隻有在上衣口袋裏按領館指示給搶匪準備的二十美元,我有點舍不得。她見我沒反應,又怕我離開,就一把抱住了我的腿。我使勁想把她推開,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胸部。她顯然誤會了,立刻就開始解扣子、脫衣服。我慌忙扔下僅有二十美元,奪門而逃。
氣喘籲籲到了老王的房間,他奇怪我怎麽半天沒上來。我說了曆險記。同屋的朋友們反應很平淡,因為他們都有過被人用槍頂著腦袋的經曆。他們非但不同情我,還說我好運氣,連碰到的搶劫,都是個溫柔版。
當時和老王一起在哈林區混的,都非等閑之輩。我記得有大導演謝晉先生的兒子。還有一位和老王來往密切的朋友,就是後來蜚聲畫壇的陳逸飛。
當時,我很懊惱,懊惱為什麽不隨身多帶點零錢;很心疼,心疼我這二十美元;甚至有些責怪,責怪領館的告誡不夠全麵。
當然,也有感恩,感恩校園裏的那位回眸一笑的漂亮女孩,還有那一聲甜蜜的“Hi”。
1984年,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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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通故事(36)黃玫瑰
CST公司副總裁金震
和CST 公司的合作,談得很順利。我和趙教授一起為我們的將來,作了大致的安排:我在佛羅裏達大學的訪問學者的身份,到這個學期結束告一段落,然後轉到紐約來。從1985 年1 月1 日起,從原來的公費轉為自費。今後我在美國的費用,由CST 公司支付。趙總裁問我需要多少,我報了一年大約9000 美元。他沒有任何遲疑,一口就答應下來。他相信、我也自信,我能為CST 帶來的收益,遠遠不止這一些。
王傳智希望我幫他找一份有報酬的業餘工作,來改善他在哈林區的困境。我順便把他介紹給趙教授,趙痛快地同意了。在我們的藍圖裏,我將來會穿梭在美、中之間,而老王則可以算是我在CST 公司的常駐代表。在美國的公司裏,沒有免費午餐,更沒有吃閑飯的。公司安排老王給來美培訓的代表團當班車司機。老王很敬業,把平凡的工作幹得有滋有味。
袁美南卻問了我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老王他開心嗎?”。我理解她的問題,一個在美國名校學美國外交史的學者,現在做一個司機的工作,能開心嗎?但是,我確確實實能感覺到,老王很開心。我想,這是因為人生在不同的階段,在不同的生存環境,會有不同的需求層次,“Happy”(開心)的興奮點也不一樣。我們這一代人,經曆過文革,下過廠、插過隊,接受過再教育。對沒有這些經曆的袁來說,她確實很難理解,我也一時說不明白。
回到佛羅裏達,我作了在那裏的結束安排,準備轉到紐約來。告別了可敬可愛的周教授,告別了相處時間不長的同學們。另外,給休士頓的中國領館寫了信,告訴他們從下個月起,不用給我寄270 美元生活費了;並報告了我的去向,轉到紐約以後,我就歸42 街附近的紅色領館管轄了。
CST 公司在紐約長島,趙教授的家還在華盛頓DC。他邀請我和他一起回家過聖誕節。這是我第一次在一個美國家庭過聖誕。那天,到達華盛頓已是深夜,街區籠罩在一片薄霧裏,我看到一個花攤,攤上擺了一大堆帶著新鮮露水的黃玫瑰。我估計自己是攤主最後一個客人了,於是同他討價還價,最後談妥50 美元,把攤上的全部黃玫瑰包圓。嗬嗬,真正的一大捧,我準備把花獻給女主人。
趙夫人叫瑪麗,一位優雅的美國女人。趙教授有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都處在十幾歲的青春叛逆期,基本上不會說中文。因為我語言能力差,所以很難和他們溝通。但那一大堆黃玫瑰,確實讓夫人和孩子們都很開心,他們把家裏所有的花瓶都插滿了,還餘下了許多。
但最開心的,是大家圍著聖誕樹,打開趙教授為我們準備的聖誕禮物。孩子們開心地朗聲笑著,趙夫人矜持地抿嘴笑著,我也禮貌地有點拘束地笑著。不過,我確實很開心,我第一次得到了一份聖誕禮物:趙教授送了我一個旅行用的西裝包,那種可以把西裝掛在裏麵,然後折疊起來的旅行包。
趙教授意味深長地對我說:“小萬,以後你可能要經常在旅途上背著它了。”之前,他去了一次北京,拜訪了四通,見了老沈。他告訴我:“公司狀況不錯,但有一些問題,你應該回去一次了。”
趙教授繼續留在華盛頓和家人渡聖誕假期,我隻身去紐約,準備轉機回中國。接待我的是金震,我在他家裏留宿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他送我去機場。吃早餐的時候,我第一次嚐到抹麵包的草莓醬,那種酸酸甜甜的味道,好爽口。嗬嗬,可別笑話我老土,在佛羅裏達的時候,我光吃冰淇淋了,還沒來得及嚐草莓醬。
但金震的太太,一位風趣的德裔美女,還是笑話我了。她說:“萬先生,你可能會在機場出關時遇到麻煩。”我表示不解。她一本正經地說:“因為你違反了美國政府的規定,夾帶了大量的美國植物種子離境。”
嗬嗬,她是笑話我吃了太多的草莓醬。
當然,我在出關時沒有遇到任何麻煩。很順利地,1984 年的最後一天,12 月31日,我乘坐的航班平安降落在北京機場。
1984 年結束了,我的“一帆風順”也結束了。迎接我的,將是不順利。非但是不順利,而且是滅頂之災。
(1984年,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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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完)
我認識一個根紅苗正的文革時期被選進空軍,那裏白糖隨便吃,結果吃出毛病了。沒有飛上天,至今苦於糖尿病。
XiaoS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