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閑話

古今同一笑,淡然赴春秋。
正文

亂世的激憤 --- 魯迅解析

(2007-12-16 00:31:58) 下一個



很愛讀魯迅的文章,先生的思想深刻、文字真誠,但緣於時勢,出語時而激憤、時而隱晦。為此文,求索魯迅的真情實感,以紀念魯迅。此為前記。


魯迅傳世的文字中,尤其喜歡他在一九二七年九月間的演講<<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因為這一演講不僅集中反映了他的曆史見解,也透露了他自己的思想實況。演講的時機在第一次國共分裂、國民黨大肆屠殺共產黨人之後僅數月,演講的地點是剛經曆清黨血洗的廣州。一年多前因段祺瑞執政府槍殺四十多請願學生而憤筆疾書過的魯迅這次目睹了江河般的鮮血、也感受到了自己有生命危險,不得不對時政禁語,但抑鬱在心胸的滿腔悲憤象火山熔岩一樣尋找著出口,讓他以古喻今地噴湧出這份深刻入骨的講演。

魯迅很少專講曆史,但他對曆史的解析很透徹。“在我們再看曆史,在曆史上的記載和論斷有時也是極靠不住的,不能相信的地方很多,因為通常我們曉得,某朝的年代長一點,其中必定好人多;某朝的年代短一點,其中差不多沒有好人。為什麽呢?因為年代長了,做史的是本朝人,當然恭維本朝的人物,年代短了,做史的是別朝人,便很自由地貶斥其異朝的人物,所以在秦朝,差不多在史的記載上半個好人也沒有。”古今中外的曆史記載和論斷都確實難靠住的,但內裏情形也不盡相同。封神演義代表了另一種典型的中國式的媚俗曆史觀念。甲乙各據一方、混戰一場,兆萬民眾無辜受害後,甲終於擊敗了乙,但甲乙都成了英雄、神仙。文人墨客們會欣欣然地歌頌英雄,也借機抒發自己的壯誌豪情。有些朋友們覺得曆史上好象堆滿英雄似的,但我以為說曆史上堆滿了王八還更準確些。曆史上帝王將相很多,但真正的英雄是稀少的,因為英雄是要救人、救世的。

魯迅這篇演講很深地觸及了亂世文人的內心世界,他對嵇康和阮籍這些竹林名士的理解最讓我注意。魯迅是近現代嵇康研究的大家,在從一九一三年到一九二四年的長達十一年的時間裏,整理了<<嵇康集>>。兩人神似,一定意義上,魯迅就是近現代的嵇康,魯迅也通過嵇康注釋著自己。“然而後人就將嵇康阮籍罵起來,人雲亦雲,一直到現在,一千六百多年。季劄說:‘中國之君子,明於禮義而陋於知人心。’這是確的,大凡明於禮義,就一定要陋於知人心的,所以古代有許多人受了很大的冤枉。例如嵇阮的罪名,一向說他們毀壞禮教。但據我個人的意見,這判斷是錯的。魏晉時代,崇奉禮教的看來似乎很不錯,而實在是毀壞禮教,不信禮教的。表麵上毀壞禮教者,實則倒是承認禮教,太相信禮教。因為魏晉時所謂崇奉禮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過偶然崇奉,如曹操殺孔融,司馬懿殺嵇康,都是因為他們和不孝有關,但實在曹操司馬懿何嚐是著名的孝子,不過將這個名義,加罪於反對自己的人罷了。於是老實人以為如此利用,褻黷了禮教,不平之極,無計可施,激而變成不談禮教,不信禮教,甚至於反對禮教。但其實不過是態度,至於他們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 禮教,當作寶貝,比曹操司馬懿們要迂執得多。”

魯迅常常是激憤的,這種情緒訴諸文字,就是<<狂人日記>>中的對“仁義道德”的控訴和“救救孩子”的呐喊。熱愛魯迅的朋友們也跟著打倒孔家店、反儒教。但魯迅的本心更是禮教被王八們褻黷的悲哀。他對禮教的斥之以鼻如同我們漠視被癟三泡上的美女那樣無奈。

魯迅對嵇康等人的實證也一樣適用於他自己。“還有一個實證,凡人們的言論,思想,行為,倘若自己以為不錯的,就願意天下的別人,自己的朋友都這樣做。但嵇康阮籍不這樣,不願意別人來模仿他。竹林七賢中有阮鹹,是阮籍的侄子,一樣的飲酒。阮籍的兒子阮渾也願加入時,阮籍卻道不必加入,吾家已有阿鹹在,夠了。假若阮籍自以為行為是對的,就不當拒絕他的兒子,而阮籍卻拒絕自己的兒子,可知阮籍並不以他自己的辦法為然。至於嵇康,一看他的《絕交書》,就知道他的態度很驕傲的;有一次,他在家打鐵,他的性情是很喜歡打鐵的,鍾會來看他了,他隻打鐵,不理鍾會。鍾會沒有意味,隻得走了。其時嵇康就問他:‘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答道:‘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這也是嵇康殺身的一條禍根。但我看他做給他的兒子看的《家誡》當嵇康被殺時,其子方十歲,算來當他做這篇文章的時候,他的兒子是未滿十歲的,就覺得宛然是兩個人。他在《家誡》中教他的兒子做人要小心,還有一條一條的教訓。有一條是說長官處不可常去,亦不可住宿;官長送人們出來時,你不要在後麵,因為恐怕將來官長懲辦壞人時,你有暗中密告的嫌疑。又有一條是說宴飲時候有人爭論,你可立刻走開,免得在旁批評,因為兩者之間必有對與不對,不批評則不像樣,一批評就總要是甲非乙,不免受一方見怪。還有人要你飲酒,即使不願飲也不要堅決地推辭,必須和和氣氣的拿著杯子。我們就此看來,實在覺得很希奇:嵇康是那樣高傲的人,而他教子就要他這樣庸碌。因此我們知道,嵇康自己對於他自己的舉動也是不滿足的。所以批評一個人的言行實在難,社會上對於兒子不像父親,稱為‘不肖’,以為是壞事,殊不知世上正有不願意他的兒子像自己的父親哩。試看阮籍嵇康,就是如此。這是,因為他們生於亂世,不得已,才有這樣的行為,並非他們的本態。但又於此可見魏晉的破壞禮教者,實在是相信禮教到固執之極的。”九年後,生在亂世、身為文學家的魯迅立下的遺囑中交代: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而“空頭”兩字還是被友人建議才添補上。

“中國之君子,明於禮義而陋於知人心。”兩千多年前的季劄的這句話很精髓。季劄自己深知人心,也由此悲憫人世,所以他能讓國、掛劍。魯迅也深知人心,所以他固執地相信倫理,乃至於激憤而出反語。但魯迅較之嵇康也有其小心。“但最引起許多人的注意,而且於生命有危險的,是《與山巨源絕交書》中的‘非湯武而薄周孔’。司馬懿因這篇文章,就將嵇康殺了。非薄了湯武周孔,在現時代是不要緊的,但在當時卻關係非小。湯武是以武定天下的;周公是輔成王的;孔子是祖述堯舜,而堯舜是禪讓天下的。嵇康都說不好,那麽,教司馬懿篡位的時候,怎麽辦才是好呢?沒有辦法。在這一點上,嵇康於司馬氏的辦事上有了直接的影響,因此就非死不可了。嵇康的見殺,是因為他的朋友呂安不孝,連及嵇康,罪案和曹操的殺孔融差不多。魏晉,是以孝治天下的,不孝,故不能不殺。為什麽要以孝治天下呢?因為天位從禪讓,即巧取豪奪而來,若主張以忠治天下,他們的立腳點便不穩,辦事便棘手,立論也難了,所以一定要以孝治天下。但倘隻是實行不孝,其實那時倒不很要緊的,嵇康的害處是在發議論;阮籍不同,不大說關於倫理上的話,所以結局也不同。”魯迅發議論,但尖銳的議論都用不為人之的筆名發表。他收到過直接用“魯迅”為筆名責罵老蔣的建議,但他拒絕,因為他不想走到嵇康那樣的絕路。時代不同了,魯迅不會以“不孝”被殺,但他能躲過暗殺的子彈嗎?!

真實的魯迅,是一個深知人心、常常激憤不能自抑的老實人,左、右倒不相幹。左派、右派的差別在內心是很多是是否知人心。多數的左派是陋於知人心的年輕人,有些也明於禮義、堪為君子。多數的右派常常揭示人心,但隻是通報著壞消息,並非自心醜惡。能深知人心而弘揚禮義才是聖賢境界。聖賢不在左右。

<<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是魯迅在去世前一年多寫下的文章,也預示著他自己。“孔夫子到死了以後,我以為可以說是運氣比較的好一點。因為他不會嚕蘇了,種種的權勢者便用種種的白粉給他來化妝,一直抬到嚇人的高度。”,“所以把孔子裝飾得十分尊嚴時,就一定有找他缺點的論文和作品出現。即使是孔夫子,缺點總也有的,在平時誰也不理會,因為聖人也是人,本是可以原諒的。然而如果聖人之徒出來胡說一通,以為聖人是這樣,是那樣,所以你也非這樣不可的話,人們可就禁不住要笑起來了。”

我喜愛魯迅,一個深知人心、又固執於良心的作家。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