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 by 瀲灩
(2010-01-25 15:26:13)
下一個
初見她的那一天,他以為自己看到了洛神。
她正和幾個女伴在水邊嬉戲,長長的眉,秀秀的眼,鵝黃衫子淡綠裙。回眸一笑間衣袂飛揚,輕雲蔽月流風回雪一般的婉約動人。生平第一次,他看人看得癡了去。
幾個月以後,他娶了她。
她是他的知音、好友、情人、珍寶。月下花前,淺吟低唱,她微醺醉臉倚在他的胸前,帶著一個憨態可掬的笑容,她說,我最愛聽你的心跳聲。
有她相伴的日子是天堂。
隻是,天堂裏也有風雨。結縭三載,她一無所出。他可以毫不在意,可他無力阻止母親對她的日漸疏離。日複一日,他不敢再去看那雙水波瀲灩的鳳眼,他怕那漫漫的輕愁,會灼痛他的心。
她說,她要到山裏那座著名的古刹去上一炷香,讓佛祖保佑她早結珠胎。山裏並不太平,強人出沒,而盼孫心切的母親,同意了。
那天臨出發前,地方學政指名要見他。他隻能目送承載著母親和她的兩頂轎子迎著朝陽上山去。晚上,隻有母親回來了。
他們遇到了強人。轎夫各自逃命,母親躲入了路邊的草窠,沒來得及反應的她被如獲至寶的獻給了年輕英俊的匪首。
沒人知道那一夜到底發生了什麽。隻知道第二天午後,她和她的轎子被孤零零的留在小鎮外的岔路口上。
她回家了。他自覺無顏見她,從此絕足她的香閨。
兩個月以後,她在繡房昏倒,老郎中麵無表情地說,她有喜了。
從未替自己辯解過的她堅決要留下這個孩子,她說,她要他的孩子。
她被綁到祠堂,族長和族人要她在祖宗牌位前喝下墮胎藥,她搖頭,還是那句話,她要他的孩子。
竹籠懸在水邊,她蜷縮在竹籠裏,雙臂緊緊護住小腹,護住未成形的胎兒。清冷的河水打濕了她的裙裾,她無畏,也無淚。
手持銀斧,他站在竹籠邊,低低的哀求:放棄這孩子,一切還來得及。
她笑,輕雲蔽月流風回雪一般的婉約動人,不,一切都來不及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用銀斧砍斷那懸掛竹籠的纜繩的。他隻記得,竹籠落水的霎那,他聽到她最後一句話——你不信我。
你不信我。
他應該信她的嗎?
她的父親和姐姐們收葬了她。她的父親親手為她刻了一個石碑,卻與她的棺木一起埋在了地下。無墳無墓,沒有任何標識,她,仿佛根本未曾存在過。
隻除了,糾纏在他耳邊夢裏的那一句——你不信我。
許多年過去了,他老了。
他忽然想再看看她,哪怕隻是再看看她長眠的地方。憑著記憶來到她的埋香之塚,卻正看到開荒耕地的農家從地裏掘起了一副如此眼熟的棺木。在他開口阻攔他們打擾她清眠以前,棺蓋已經被打開了。
氤氳的霧氣自棺中升起。多年以後,她,重見天日。
他穿過驚恐逃散的人群,他老了,他隻想再見見她。
霧氣消散,棺木中隻剩一顆心,血色猶赤。
丹心。
他死了,臨終前一直喃喃重複著一句話,為什麽?
為什麽?
麵對滿麵慈憫的地藏,他還是這個問題:為什麽?
你要答案嗎?
是的,我要。
不惜一切嗎?
不惜一切。
以來生的五十年陽壽,他換來了帶著關於她的記憶,轉世投胎。
他一直在找她。自從十六歲那年恢複了對前生的記憶,他就一直在找她。地藏答應會讓他再見她的。
然後,在大學的圖書館裏,他終於見到她了。
仍舊是鵝黃衫子淡綠裙,仍舊是輕雲蔽月流風回雪一般的婉約動人,他仍舊看得癡了去。
她成了他的女友。
她的身體不好,勞累之後就會麵色蒼白。她說,她自小如此,群醫束手。聽說,隻用換心才能救她。還說,她不能有婚姻,不能有孩子。
他不在乎,他隻要看著她就好。
她是他的知音、好友、情人、珍寶。月下花前,淺吟低唱,她微醺醉臉倚在他的胸前,帶著一個憨態可掬的笑容,她說,我最愛聽你的心跳聲。
有她相伴的日子是天堂。
那一天,他坐在路邊的楓樹下讀一本剛剛借到的專門記載奇聞軼事的筆記小說,而她,枕著他的腿睡得正酣。他的目光在書本和她的睡臉之間遊移,嘴角是一絲滿足的微笑。不想再問前生的對錯,不想再問為什麽,他隻想這樣看著她守著她,地老天荒。
書頁間忽然出現前世嶽父的名號,他漫不經心的掃去,卻忍不住眼睛越睜越大。遍體的冷汗涔涔而落,坐在豔豔的秋陽裏他如墜冰窯。
他終於看到了嶽父為她銘篆的碑文——
白璧有瑕,黃泉蒙恥。魂斷水淥,骨埋山趾。 我作誓詞,祝霾壙底。千百年後,有人發此。爾不貞耶,消為泥滓。爾倘銜冤,心終不死。
五雷轟頂。
前世今生的記憶此起彼伏,紛至遝來,如潮水洶湧。等潮水退了,空蕩蕩的腦海中隻剩了那一顆丹心,和那一句——你不信我。
他太驚痛,太自責,沉浸在前生的徹骨悔恨裏。等他看到那輛失控的卡車正向他們衝過來的時候,他隻來得及遠遠拋出了她輕盈的身子。
救援人員趕到,滿身浴血的他低低懇求,請把我的心移植到她的身上。
移植心髒的手術很成功,排異反應極其微小。醫生們都說這是奇跡。
她康複出院了,以後她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的生活了,結婚生子,平凡的老去。在悲喜交集的傷痛裏,她有時會想起他臨終前的那句話,百思不得其解。
他說,這顆心,我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