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印度洋上的秋思

(2004-11-24 18:12:27) 下一個
昨夜中秋。黃昏時西天掛下一大簾的雲母屏,掩住了落日的光潮,將海天一體化成 暗藍色,寂靜得如黑衣尼在聖座前默禱。過了一刻,即聽得船梢布篷上悉悉索索啜泣起 來,低壓的雲夾著迷蒙的雨色,將海線逼得像湖一般窄,沿邊的黑影,也辨認不出是山 是雲,但涕淚的痕跡,卻滿布在空中水上。 又是一番秋意!那雨聲在急驟之中,有零落蕭疏的況味,連著陰沉的氣氳,隻是在 我靈魂的耳畔私語道:“秋”!我原來無歡的心境,抵禦不住那樣溫婉的浸潤,也就開 放了春夏間所積受的秋思,和此時外來的怨艾構合,產出一個弱的嬰兒——“愁”。 天色早已沉黑,雨也已休止。但方才啜泣的雲,還疏鬆地幕在天空,隻露著些慘白 的微光,預告明月已經裝束齊整,專等開幕。同時船煙正在莽莽蒼蒼地吞吐,築成一座 蟒鱗的長橋,直聯及西天盡處,和輪船泛出的一流翠波白沫,上下對照,留戀西來的蹤 跡。 北天雲幕豁處,一顆鮮翠的明星,喜孜孜地先來問探消息,像新嫁媳的侍婢,也穿 扮得遍體光豔。但新娘依然姍姍未出。 我小的時候,每於中秋夜,呆坐在樓窗外等看“月華”。若然天上有雲霧繚繞,我 就替“亮晶晶的月亮”擔擾。若然見了魚鱗似的雲彩,我的小心就欣欣怡悅,默禱著月 兒快些開花,因為我常聽人說隻要有“瓦楞”雲,就有月華;但在月光放彩以前,我母 親早已逼我去上床,所以月華隻是我腦筋裏一個不曾實現的想象,直到如今。 現在天上砌滿了瓦楞雲彩,霎時間引起了我早年許多有趣的記憶——但我的純潔的 童心,如今哪裏去了! 月光有一種神秘的引力。她能使海波咆哮,她能使悲緒生潮。月下的喟息可以結聚 成山,月下的情淚可以培畤百畝的畹蘭,千莖的紫琳耿。我疑悲哀是人類先天的遺傳, 否則,何以我們幾年不知悲感的時期,有時對著一瀉的清輝,也往往淒心滴淚呢? 但我今夜卻不曾流淚。不是無淚可滴,也不是文明教育將我最純潔的本能鋤淨,卻 為是感覺了神聖的悲哀,將我理解的好奇心激動,想學契古特白登①來解剖這神秘的 “眸冷骨累”。冷的智永遠是熱的情的死仇。他們不能相容的。   ①契古特白登,通譯夏多勃裏昂(Chateaubriand,1768—1848),法國作家, 著有《阿達拉》、《勒奈》等。其作品帶有宗教感與原始主義意味。 但在這樣浪漫的月夜,要來練習冷酷的分析,似乎不近人情!所以我的心機一轉, 重複將鋒快的智力劇起,讓沉醉的情淚自然流轉,聽他產生什麽音樂,讓綣繾的詩魂漫 自低回,看他尋出什麽夢境。 明月正在雲岩中間,周圍有一圈黃色的彩暈,一陣陣的輕靄,在她麵前扯過。海上 幾百道起伏的銀溝,一齊在微叱淒其的音節,此外不受清輝的波域,在暗中墳墳漲落, 不知是怨是慕。 我一麵將自己一部分的情感,看入自然界的現象,一麵拿著紙筆,癡望著月彩,想 從她明潔的輝光裏,看出今夜地麵上秋思的痕跡,希冀她們在我心裏,凝成高潔情緒的 菁華。因為她光明的捷足,今夜遍走天涯,人間的恩怨,哪一件不經過她的慧眼呢? 印度的Ganges(埂奇)河邊有一座小村落,村外一個榕絨密繡的湖邊,坐著一對情 醉的男女,他們中間草地上放著一尊古銅香爐,燒著上品的水息,那溫柔婉戀的煙篆, 沉馥香濃的熱氣,便是他們愛感的象征月光從雲端裏輕俯下來,在那女子腦前的珠串上, 水息的煙尾上,印下一個慈吻,微曬,重複登上她的雲艇,上前駛去。 一家別院的樓上,窗簾不曾放下,幾枝肥滿的桐葉正在玻璃上搖曳鬥趣,月光窺見 了窗內一張小蚊床上紫紗帳裏,安眠著一個安琪兒似的小孩,她輕輕挨進身去,在他溫 軟的眼睫上,嫩桃似的腮上,撫摩了一會。又將她銀色的纖指,理齊了他臍圓的額發, 藹然微哂著,又回她的雲海去了。 一個失望的詩人,坐在河邊一塊石頭上,滿麵寫著幽鬱的神情,他愛人的倩影,在 他胸中像河水似的流動,他又不能在失望的渣滓裏榨出些微甘液,他張開兩手,仰著頭, 讓大慈大悲的月光,那時正在過路,洗沐他淚腺濕腫的眼眶,他似乎感覺到清心的安慰, 立即摸出一枝筆,在白衣襟上寫道: 月光, 你是失望兒的乳娘! 麵海一座柴屋的窗欞裏,望得見屋裏的內容:一張小桌上放著半塊麵包和幾條冷肉, 晚餐的剩餘,窗前幾上開著一本家用的聖經,爐架上兩座點著的燭台,不住地在流淚, 旁邊坐著一個皺麵駝腰的老婦人,兩眼半閉不閉地落在伏在她膝上悲泣的一個少婦,她 的長裙散在地板上像一隻大花蝶。老婦人掉頭向窗外望,隻見遠遠海濤起伏,和慈祥的 月光在擁抱蜜吻,她歎了聲氣向著斜照在聖經上的月彩囁道: “真絕望了!真絕望了!” 她獨自在她精雅的書室裏,把燈火一齊熄了,倚在窗口一架藤椅上,月光從東牆肩 上斜瀉下去,籠住她的全身,在花磚上幻出一個窈窕的倩影,她兩根垂辮的發梢,她微 澹的媚唇,和庭前幾莖高峙的玉蘭花,都在靜謐的月色中微顫,她加她的呼吸,吐出一 股幽香,不但鄰近的花草,連月兒聞了,也禁不住迷醉,她腮邊天然的妙渦,已有好幾 日不圓滿:她瘦損了。但她在想什麽呢?月光,你能否將我的夢魂帶去,放在離她三五 尺的玉蘭花枝上。 威爾斯①西境一座礦床附近,有三個工人,口銜著笨重的煙鬥,在月光中間坐。他 們所能想到的話都已講完,但這異樣的月彩,在他們對麵的鬆林,左首的溪水上,平添 了不可言語比說的嫵媚,惟有他們工餘倦極的眼珠不闔,彼此不約而同今晚較往常多抽 了兩鬥的煙,但他們礦火熏黑,煤塊擦黑的麵容。表示他們心靈的薄弱,在享樂煙鬥以 外,雖然秋月溪聲的戟刺,也不能有精美情緒之反感。等月影移西一些,他們默默地撲 出了一鬥灰,起身進屋,各自登床睡去。月光從屋背飄眼望進去,隻見他們都已睡熟; 他們即使有夢,也無非礦內礦外的景色!   ①威爾斯,通譯威爾士,英國本島南部的一塊地方。 月光渡過了愛爾蘭海峽,爬上海爾佛林的高峰,正對著靜默的紅潭。潭水凝定得像 一大塊冰,鐵青色。四圍斜坦的小峰,全都滿鋪著蟹青和蛋白色的岩片碎石,一株矮樹 都沒有。沿潭間有些叢草,那全體形勢,正像一大青碗,現在滿盛了清潔的月輝,靜極 了,草裏不聞蟲吟,水裏不聞魚躍;隻有石縫裏潛澗瀝淅之聲,斷續地作響,仿佛一座 大教堂裏點著一星小火,益發對照出靜穆寧寂的境界,月兒在鐵色的潭麵上,倦倚了半 晌,重複拔起她的銀舄,過山去了。 昨天船離了新加坡以後,方向從正東改為東北,所以前幾天的船梢正對落日,此後 “晚霞的工廠”漸漸移到我們船向的左手來了。 昨夜吃過晚飯上甲板的時候,船右一海銀波,在犀利之中涵有幽秘的彩色,淒清的 表情,引起了我的凝視。那放銀光的圓球正掛在你頭上,如其起靠著船頭仰望。她今夜 並不十分鮮豔:她精圓的芳容上似乎輕籠著一層藕灰色的薄紗;輕漾著一種悲喟的音調; 輕染著幾痕淚化的霧靄。她並不十分鮮豔,然而她素潔溫柔的光線中,猶之少女淺藍妙 眼的斜瞟;猶之春陽融解在山巔白雲反映的嫩色,含有不可解的迷力,媚態,世間凡具 有感覺性的人,隻要承沐著她的清輝,就發生也是不可理解的反應,引起隱複的內心境 界的緊張,——像琴弦一樣,——人生最微妙的情緒,戟震生命所蘊藏高潔名貴創現的 衝動。有時在心理狀態之前,或於同時,撼動軀體的組織,使感覺血液中突起冰流之冰 流,嗅神經難禁之酸辛,內藏洶湧之跳動,淚腺之驟熱與潤濕。那就是秋月興起的秋思 ——愁。 昨晚的月色就是秋思的泉源,豈止、直是悲哀幽騷悱怨沉鬱的象征,是季候運轉的 偉劇中最神秘亦最自然的一幕,詩藝界最淒涼亦最微妙的一個消息。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在誰家。 中國字形具有一種獨一的嫵媚,有幾個字的結構,我看來純是藝術家的匠心:這也 是我們國粹之尤粹者之一。譬如“秋”字,已經是一個極美的字形;“愁”字更是文字 史上有數的傑作;有石開湖暈,風掃鬆針的妙處,這一群點畫的配置,簡直經過柯羅① 的畫篆,米仡朗其羅②的雕圭,Chopin③的神感;像——用一個科學的比喻——原子的 結構,將旋轉宇宙的大力收縮成一個無形無蹤的電核;這十三筆造成的象征,似乎是宇 宙和人生悲慘的現象和經驗,籲喟和涕淚,所凝成最純粹精密的結晶,滿充了催迷的秘 力。你若然有高蒂閑④(Gautier)異超的知感性,定然可以夢到,愁字變形為秋霞黯綠 色的通明寶玉,若用銀槌輕擊之,當吐銀色的幽咽電蛇似騰入雲天。 我並不是為尋秋意而看月,更不是為覓新愁而訪秋月;蓄意沉浸於悲哀的生活,是 丹德⑤所不許的。我蓋見月而感秋色,因秋窗而拈新愁:人是一簇脆弱而富於反射性的 神經!   ①柯羅(1796—1875),法國畫家。 ②米仡朗其羅,通譯米蓋朗琪羅(1475—1564),意大利文藝複興盛期的雕塑家、 畫家。 ③Chopin,通譯肖邦(1810—1849),波蘭作曲家、鋼琴演奏家。 ④高蒂閑,通譯戈蒂埃(1811—1872),法國詩人、小說家、批評家。 ⑤丹德,通譯但丁(1265—1321),意大利詩人,著有《神曲》等。 我重複回到現實的景色,輕裹在雲錦之中的秋月,像一個遍體蒙紗的女郎,她那團 圓清朗的外貌像新娘,但同時她冪弦的顏色,那是藕灰,她踟躇的行踵,掩泣的痕跡, 又使人疑是送喪的麗姝。所以我曾說: 秋月呀? 我不盼望你團圓。 這是秋月的特色,不論她是懸在落日殘照邊的新鐮,與“黃昏曉”競豔的眉鉤,中 宵鬥沒西陲的金碗,星雲參差間的銀床,以至一輪腴滿的中秋,不論盈昃高下,總在原 來澄爽明秋之中,遍灑著一種我隻能稱之為“悲哀的輕靄”,和“傳愁的以太”。即使 你原來無愁,見此也禁不得沾染那“灰色的音調”,漸漸興感起來! 秋月呀! 誰禁得起銀指尖兒 浪漫地搔爬嗬! 不信但看那一海的輕濤,可不是禁不住她一指的撫摩,在那裏低徊飲泣呢!就是那: 無聊的雲煙, 秋月的美滿, 熏暖了飄心冷眼, 也清冷地穿上了輕縞的衣裳, 來參與這 美滿的婚姻和喪禮。 十月六日誌摩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