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絮飛花篇二：空心菜

斷絮飛花裏的每一個故事, 都是真真切切發生在我生活中的. 我不加修辭，不加潤色的記錄下來，不是為了紀念, 而是為了忘記!

空心菜

封神中記:商紂王之妖妃坦己設計陷害亞相比幹，取其心竅煎湯做藥，托辭唯玲瓏心能治心痛病。比幹剖心後返家途中路遇一農婦叫賣無心菜（即空心菜）。乃勒馬問：“人若是無心如何？”婦人答：“人若無心即死。”比幹遂墜馬死。

空心菜是她的綽號, 我起的. 在當時來說頗有點賣弄的意思，因為鄰居們誇她直心眼，她家人說她缺心眼，而調皮的夥伴們譏諷她沒心沒肺，我便索性送了她這個雅號。現在每每回想起來都是一聲長歎兩眼淚。

空心菜和我家僅隔一條馬路。也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雖然大我兩歲，因為家境困難，她耽誤到跟我一年開始讀書，所以我們就成了同窗：小學，初中，高中。開始的時候，一大群小孩都不很喜歡和她一起走，一起玩，因為她高高的，黑黑的，傻傻的。站在那裏總像是半截木樁子，沒有靈氣和趣味。而且是年複一年的甩著她那兩條長長的天生卷曲的發辮，穿著她那幹淨卻沒有更換過花樣的衣服。形容她的詞真是想出一個來便可以用上十幾年。

然而空心菜是從不介意我們的態度的。每次我們結伴嘻嘻哈哈的走在路上或者鬧在操場上，她就那麽安詳的在旁邊看著，笑著，樣子十分滿足。不過她有時間的時候不多，總是很忙很忙。

小學的時候，老師提倡我們要學雷鋒做好事，幫助有困難的鄰居。她就去給一對沒有兒女的老人洗衣服，結果一洗就洗到他們去世為止。學校搞衛生，老師讓大家行動起來開展滅蠅活動，她從此天天帶個拍子，下課人家都玩去了，她就拍蒼蠅。下雨的時候，學校門口有個水溝，一積水就不好走，她仗著自己個子高，總是會站在水裏扶一些小朋友過去。有一次大約是累了沒站穩，跌進泥裏，褲子都濕了，別人哄笑，她自己也笑。那時候我覺得她真是傻！和小班的同學建立友愛關係，是我們一個老師在某一天的別出心裁，可是她在發現和她組對的那個女孩學習很成問題之後，就天天去輔導她功課，這一輔導又是好幾年，直到畢業。。。。。。

初中的時候，空心菜家裏愈來愈拮據。她母親長年生病閑在家裏。兩個哥哥也還未工作。一家五口僅靠她父親那點微薄的工資糊口。無可奈何她母親就把她家臨街的南屋收拾了收拾，給人燒熱水，外加夏賣汽水冰棍，冬賣花生瓜子的，聊以補貼。忽然自一天起，空心菜就天天抽時間給一鄰居家送熱水，風雨無阻。送的那家人先是莫名其妙後來特別感動。原來這家大人太忙，總是打發孩子來提水。空心菜每次看到那孩子拎著大壺熱水歪歪喇喇走遠，心都懸的發緊。用她自己的實在話說，跑趟廁所的工夫就送去了，不比萬一燙著他強？家裏越這樣，空心菜越生事，也是那年一個外校的小痞子盯上了我們班一個漂亮的女生，見天的在門口堵她，嚇的她不敢出教室。空心菜就自告奮勇放學送她回家，結果那女生啥事沒有，她倒被人打破了頭，逢了好幾針不說還一星期沒能上學。任是這樣還抱著頭惦記我們那同學哪，好了以後繼續要送人家，最後是她那一米八多的哥哥沒法子，一下子接送兩個。。。。。。

高中的時候，我們離家遠了，午飯就在學校吃。有一次，一個同學忘記帶飯錢，空心菜二話沒說就把身上的僅有的錢給了人家，回過頭來才發現，自己沒飯吃了。怕人家知道不過意，躲到操場去看書，下午課響鈴才回來。後來自己帶飯盒，好幾次中午去鍋爐房取的時候，因為看門的大爺牙不好，不能吃食堂的飯，她就把米飯和菜留下了，自己空手回來。而我隻好和她分享我的，那時我們已經是很默契的朋友啦。臨近高考時，人人抓緊時間拚個昏天黑地的。她幾乎是一人包攬班裏的衛生。老師算定她有大學讀，所以也不擔心她。然而最讓老師傷心的就是她了，她考的非常好，但卻哪個學校也沒選，帶著成績單去了勞務市場，挑了一家效益不錯的工廠，我們還在享受長假，她已經上班了。我得到消息趕去看她的那個晚上，在她家屋後的小路上，她第一次哭了，哭的那麽傷心。不是為自己不能繼續念書，而是為她母親，她母親被誤診多年的神經衰弱和貧血什麽什麽的，被一張X光片徹底推翻，有一隻腫瘤在她腦子裏已紮根多年，需要盡快動手術。而即便是動手術也未必能好，又何況她們家根本沒錢支付這一筆巨額費用。她滿心想的就是快點賺錢，大學離她太遙遠了。多年以後我依然能回想起那個畫麵，清冷的月下兩個女孩執手對泣，她為母親我為她。後來沒過幾個月，她就學會了電腦基礎知識，跳到一家大公司去了。她買了水果去家裏看我的父母，對於他們的誇讚她隻是淡淡的笑著：那邊工資高點。。。。。。

再放假的時候我見到她，瘦了許多。原來空心菜為了照顧好她母親，每天午休的一個小時，騎自行車回家十五分鍾，做好飯半小時，回公司再用十五分鍾。自己隻能抽點時間吃點冷的搪塞而已。而在此其間她家的境況並沒有多好的起色。小哥哥到福建當兵，大哥哥雖然工作了，但是他母親擔心自己治不好病反而拖累孩子，故而堅持讓他先娶妻生子。結果空心菜不單沒有輕鬆些，更又添了幫哥嫂帶孩子這一項工作。她寫信講述這些事情的時候總是愉悅之情溢於言表，沒有絲毫抱怨。政府決定在她家門前修建一個小型自由市場的時候，也是她家的好日子到了。首先是臨街的大屋隔成兩間，分別被人高價租用，接著一些擺小攤的因嫌麻煩總喜歡晚上把東西收在她家院子裏，每月也交一點錢，她們家多了這兩個進項，就大大寬裕起來。本想給她母親動手術，她母親執意不肯，一定要等到兒女們都成了家才放心。小哥哥複員以後順利的參加工作並成了親。大哥哥的女兒也滿地跑了，空心菜終於可以歇口氣，看看家以外的地方順便談談戀愛了。

我進報社時，她來賀我。我幾乎沒認出她來，留了十幾年的長發變成齊耳。知道兩條大麻花辮是她最心愛的，忙問她原因，她解釋說省時省力省錢。我自然不信，追問之後，原來她在街邊見到男人帶了一個沒了腿要飯的孩子，她特不忍心，偏又沒多少錢在身上，就去理發店賣掉了長發。看著她欣慰的神態，我也不忍心再告訴她，那人或許也隻是個騙子，我知道即便我說了她也不會改變，她天生就這樣。

她愛上了同事給她介紹的男朋友，那個在郵電局工作的男孩。電話裏她細聲細氣的跟我描述他，描述他們的未來。聽她羞澀的說出還有幾個月就要結婚了，我為她開心的一夜竟不能睡。三個月後的一天我從北京飛回來陪她一起辦嫁妝。她的情緒卻低落的出乎我的意料。我滿腹疑慮，她適時回避。兩人漫無邊際的逛著，卻什麽也沒買，累的實在不行，坐下來喝水的時候，她終於遲遲疑疑的開了口：“你懂不懂？女人和男人第一次都會見紅嗎？”我大驚，她大窘。我低著頭回答：“應該是吧，我也不知道。”她不說話，淚水無聲的滴下來，很快暈濕了杯墊。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握著她的手，看著她問：“究竟出什麽事了？”她哽咽著：“我不知道，我完了。”我嚇得怔住了。原來有一天，她在他家裏和他一起裝飾新房，不覺到了很晚，又下起了暴雨。考慮到反正早就登了記，夫妻名份已定。就給家人打了個電話，宿在新房了。一夜纏眠，春宵不快，皆因她沒有落紅，他懷疑她的清白和坦誠。她根本解釋不明白，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怎麽會這樣。從此他整天要麽唉聲歎氣，要麽冷嘲熱諷，連同他父母和姐姐也不以好臉對她。她簡直都要崩潰了，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我靜下來，建議她去找個醫生問問，最好和他一起去。她說他執意不去，說是不想丟人現眼的。屈指算來離他們舉行典禮的日子沒幾天了，我勸她還是考慮別辦了，把心結先打開的好，不然一生都會有陰影，一世都不會快樂的。她搖頭歎息哪裏那麽容易，那邊婆家外地的親戚都來了，所有的東西都訂好了，他也不同意停辦。而這邊她母親也訂好她婚禮後的第二個星期動手術，如果有什麽變故，如何交代？而且這種事怎麽說得出口？況且真離了婚她怎麽見人？直到夜深我們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就那麽回家了。

空心菜的婚禮還是六一兒童節那天如期的舉行了，穿著火紅色旗袍的她非常漂亮，但是我看的出她潛藏的憂鬱。婚禮的糟糕則是極其明顯的。新郎的臉色一整天都沒燦爛過。中午過後宴席就散了，下午我們錄外景回來，婆家連晚飯都沒備。空心菜的難堪與不安讓我們幾個好朋友甚為心痛。

隨後我又回北京工作了，她因給住院的母親陪床錯過了我幾次的電話。幾次深夜好不容易找到她，她隻是淡淡的說一切還好。或許這正是我心裏所期盼的，也沒覺察出有什麽不對。八月十二日那天，她打來了電話，這是很反常的。因為長途話費比較貴，一向都是我打給她的。但她的聲音聽起來很愉快，說她現在非常好，以後也會更好。她母親的手術也很成功。讓我隻管放心，並不斷的囑咐我記得按時吃飯，按時睡眠。還和我談起一大堆小時候的事情，兩人對著話筒不約而同的大笑。最後說起“空心菜”這個名字，她說空心菜很好吃，可是空心人不好活。沒等我回過味來她就嘻嘻哈哈的掛斷了，我怎麽都想不到那是我最後一次聽到她的聲音，而她的人我再也見不到了。

八月二十三日，我回青島小住。因為趕了幾夜的稿件，所以回到家裏第一件事就是睡覺。還打算好了翌日去找我的朋友們一起去看空心菜。朦朦朧朧中有人打電話給我，我煩躁的接起來卻沒有聲音。我很氣惱，第二次電話再響的時候我直接掐斷了。

第二天傍晚準備出門的時候，我的電話又響了，那實在是一通我但願從沒響過的電話。是警察局的，審訊一樣的問我是不是認識空心菜？他問的自然是空心菜的學名，因我久不用了竟有些陌生，結結巴巴的說認識。又被問及是什麽關係，我回說是朋友。對方還追問是什麽樣的朋友，我緊張的已失了常態。大喊著是最好最好的朋友有什麽事你就說吧！心想難道空心菜還會殺人不成？可不是她真的殺了人，她殺了她自己！警察告訴我她從她十二層高的辦公室裏跳了下來，而那天他們公司休息，他們在她的口袋裏隻找到了我的電話。警察叔叔們還是很體貼的，他們安慰我說她正在搶救，讓我盡快通知她家人前來。而我抱著媽媽大哭：空心菜死了！空心菜死了！我知道她一定死了！

我慌亂中以最快的速度聯係到了兩個哥哥和她丈夫。警局出示的遺書確係空心菜親筆，寥寥數筆，不著一絲怨恨。隻告訴那個她曾愛過的人她是清白的，請他相信她。並向她的父母致歉！請他們保重！

再見空心菜，她的樣子慘不忍睹。我幾乎哭暈在大嫂的懷裏，而兩個哥哥恨不能殺了那個妹夫。空心菜在騷亂中靜靜的躺著，但是她的痛苦每個人都感覺得到。我根據高中同學錄上的地址給所有的同學發了訃聞。但是我不曾預料火葬那天會來那麽多人，我們一起流淚一起呼喊她一起回憶著她許多許多沒心沒肺的事情，一起悼念著這個善良的女孩。她才是個真正善良的女孩！

幾天後她哥哥才告訴她父母她走了的噩耗，他們沒說她死於自殺，隻說是去啤酒節遊玩，多喝了幾杯有些興奮突發心髒病。雖然知道沒能讓他們看她最後一眼很殘酷，但是畢竟這樣他們的感覺多少會好一點點。

一個月後，空心菜的骨灰被她婆家安置到青島九龍山公墓，我和幾個同學去看了看，白色大理石上用紅字雕刻著，她的生命終止在25歲，一如花凋。之後我再沒去過。

半年後的春節，我偶然在青島電視台的“熒屏賀卡”節目裏，聽到了她丈夫的親友送給他和他新婚妻子的祝福。而隨附的婚紗照中，新娘笑的極其勉強。

再後來，我不斷的聽說很多類似的故事，大家在為女子鳴不平的同時也駁斥著某些男人的無知和淺薄。然而無論如何我的好朋友的確因此而輕生，不能不說她是愚蠢的。但是我已不忍心再苛責她，既然事已至此，就讓她安息吧。我從不願意提起這件事，因為我怕她被人質疑和嘲笑，但是我心裏實在實在裝不下了，每次回憶的門窗被打開，那種心痛都會讓我窒息，我不想再沉重下去。所以我把它記下來，毫無遺漏的記下來，然後忘記。

永別了，空心菜。

安靜隨筆於2004年1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