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歲末,我收到通知,中篇小說《吉女花》榮獲 “和平崛起·改革開放四十周年全國文學創作大賽小說” 銀獎:http://www.zgmwxw.com/info.php?cid=24616
我應該也在文學城連載或部分連載過《吉女花》。關於這部中篇,我自己曾經寫過一點創作談《從小女人到大時代——我的小說創作》,發表於《中國女性文化》第18期,2014年。全文如下:
從小女人到大時代——我的小說創作
一 純美女性,成熟女性和風霜女子
有位讀者一口氣讀了我好幾部作品:《不能講的故事》、《銀女》、《最後一個女人》和我的新作《吉女花》等,給我留了這麽一句話:“虔謙成了真正的女人代言人。曆史跨越巨大,故事細膩連貫。篇篇動人心弦。”他還沒有讀我的《二十九這個坎》。
不說受寵若驚,他的話對我有些振聾發聵。我在接受江少川教授采訪時,還覺得自己對女性題材重視不足。而今我意識到其實自己在不經意間做了“女性代言人”。
寫作和電影演員的表演一樣,有本色和性格兩種。本色是感人的,寫起來較順心應手。性格是迷人的,但有風險,從心理和技巧上說對作家都是更大的挑戰;因為作家必須走出自我,細心體驗外界的人物並把這體驗感覺雕刻表現出來。我自己在小說創作的早期(以長篇小說《不能講的故事》為代表)比較本色,主要女性人物基本是作者本人人性的外化。後來我有意識朝性格邁進,特別在塑造一些故事配角的時候。
女性人物的塑造可以放在不同的平台或者說層麵上:可以是一個人整個的命運人生,比如《不能講的故事》和《吉女花》;可以隻專注愛情婚姻,比如《二十九這個坎》;也可以隻是主角和她際遇的一些人物之間的故事剪影,比如《銀女》。
《不能講的故事》所塑造的蘆花我認為是有經典意義的。我在《回憶我那不能講的故事的激情歲月》裏寫道:
“我那激情,為的是我的女主人公蘆花和她的命運,她的情愛,她身邊的男人和親人。我那激情,為的是蘆花一生的苦難和悲歡離合,為的是她的寬容、善良,堅韌、愛和付出。
《不能講的故事》的難以超越處,在於蘆花這個人物的難以超越。蘆花這個人物,簡單,樸素,完美並撼動人心。”
“神啊,給我一個蘆花 ……” 蘆花是一個時代中國女性的優秀代表,中國女性在苦難中所迸發出來的人性光輝的集中體現。
後來我寫了長篇小說《二十九歲這個坎》(原名《二十九歲以前,不要結婚》)。我打心裏認為這部小說不輸給《不能講的故事》。 在這部小說中我試圖走出自己的本色,塑造一個人性複雜些的女人。然而就像上麵提到的,性格型的人物塑造不容易並有一定風險。當時讀者對小說女主人公彭惠有許多評論,其中以抨擊為多。我將彭惠和蘆花做了一些比較,試圖說服讀者,彭惠其實也是一個好女人;她和蘆花的不同更多的是一種時代的不同。我這樣分析:
“首先,蘆花是被賣的孤女。這一悲慘身世本身就能引起人們的極大同情。 更有甚者,無辜的她二度遭遺棄,她的人生也從此進入旋渦和飄零。
第二,也是非常重要的,那個年代裏像蘆花這樣的農村婦女, 並沒有自由戀愛的觀念。 有的隻是嫁雞隨雞,逆來順受的倫理反射。
第三,蘆花真正的魅力在於她衝破了這一切,超越了命運的不幸、世道的艱辛和生活時代的局限。 蘆花人性裏的全部美麗,是在那不幸和艱辛中層層展現出來的。
反過來看彭惠。她處在與蘆花完全不同的時代。一個女性愛情已然覺醒的時代。彭惠的早戀一方麵表現了她人性的純真和早年性格的明快勇敢,另一方麵也是這個時代女性覺醒的鮮明標誌。
女性覺醒的一個重要表現,就是女人的天地不再僅僅是丈夫和孩子,她有自己的工作、職業、 興趣愛好等等。這些女性生活的要素可能會和她的愛情生活形成矛盾。
女性覺醒的另一個重要表現,是女人對愛情的深度和高度追求;這種追求,是有年齡局限性或者說敏感度的。
但是彭惠的故事不止於此。和蘆花一樣,彭惠本質上是個純真、善良和自律的女人。因此她和林文傑的婚愛過程也是她的良善本性和她的情愛追求之間近乎殘酷的交戰過程。最後她明白了婚姻的本質,明白了婚姻可以是真愛的結合,也可以不是。 但是無論如何婚姻有著神聖的責任和家庭親人紐帶。婚姻裏頭可以沒有愛情, 卻一定有愛。
在蘆花和彭惠的身上我能看到女性跨越時代的恆古美德,那就是善良和自律。說到忍耐,彭惠的忍耐性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和意識的成熟而成熟的。”
看來,雖然我試圖超越自己,彭惠這個人物最終仍然貼近我個人的本色。不過,彭惠要比蘆花立體多變一些。她的不盡完美性構成了她的立體性。
短篇小說《銀女》寫的是大眾情人。因為是大眾情人,在社會的眼裏可能是不貞不潔的;但是小說描寫了一個實際上充滿了女性美的少女,既善良又純真。小說的結尾是童話式的。這部小說收入晉江小說集《重奏》(海峽文藝出版社2013年)。
《吉女花》是一部九萬字的大中篇。小說描寫了杏真從純情少女如何被迫從娼,她的遭遇對其女兒命運的衝擊等等;其中涉及娼妓、牢獄和拆遷,是我關注社會和社會底層的一個新嚐試。《吉女花》的另一個嚐試是在性的描寫上。飲食男女,性是人(人生,人性)的一部分,文學作品涉及性是自然的,關鍵在於怎樣涉及。該小說這方麵的描寫應該說是我作品中較為成熟的。它含蓄洗練,有睛無龍,傳達神而不是形。
從蘆花,到彭惠,到銀女再到杏真(從懵懂時代的純美,到成熟時代的掙紮再到改革前後的風霜,注意,不是風塵),就是我筆下女性形象的大致脈絡。
二 給我的女主角一個魂
創作《吉女花》的過程中我常在思考一個問題,一個七年縈繞我心,並且其實已有答案的老問題:《不能講的故事》為什麽這麽吸引人,蘆花為什麽這麽感人?曾有人指出:蘆花是一個盡善盡美的人物,雖然感人,但現實中很少。我想,現實中不多,所以才應該光揚這美好的靈魂。韓國電視劇裏的大長今,中國電視劇裏的陸貞、阿勒邱等都是這方麵的典型。這些人物形象都塑造得很成功,充分釋放出文學的正能量。
在《晨芳2112》這部小說裏,有一個大章,叫《商代的故事》,開頭是這樣寫的:
有的時候,天很藍很青,天地很大;有的時候,天又灰蒙蒙的,天地好象很窄,連站著說句話的地方都沒有。
其實也沒有話說---有話,無法說,慢慢的,話咽回去了,就再也說不出來了,就再也沒有話了。
除了肚子餓了,覺得自己還活著外,好象生命並沒有什麽跡象。可有的時候,當漫天小雨飄灑而下時,也會感到一陣無端的寒戰和茫然。因為畢竟,自己和矮牆下的那隻伸長了脖子的狗,還有矮牆上那隻和自己對視著的斷了尾巴的壁虎還是有些不同。
她叫阿柳,十四歲。她沒有爹媽的概念,因為她沒有爹媽。養大她的人也是使喚她的人,對她擁有一切權威,要她做什麽,她就做什麽。
阿柳沒有自由,生存空間極其狹小。但是小說裏寫她不是真的肚子裏沒有話,而是沒有辦法說。小說還寫到阿柳做了一個乘著大鳥的翅膀遨遊的夢——阿柳還有夢。不僅如此,阿柳的生命裏還蘊藏著愛的火種。《商代的故事》,寫的就是作為奴隸的阿柳和阿梁的充滿悲劇氣氛的愛情故事。最後,阿柳被她的主人“恩賜”活埋陪葬……
有話,有夢,有愛,阿柳,雖然身為女奴,生命力和靈魂卻相當的飽滿。
《吉女花》女主人公黃杏真之女林小雪有句話:“人生來就是不平等的。” 她說出這樣的話,是因為她的童年和她的家境。林小雪從小經曆母親的受苦、家庭的艱難乃至最後的親人分隔,那句話是一個家庭不幸的折射。黃杏真從少女時代開始,她的個性就被家庭的重負壓折。從少年,到青年,到成年,黃杏真的生命裏隻有一個念頭,一個本能,那就是賺錢養家。從家庭重壓這個角度上講,黃杏真的自我意識和個性舒展甚至還不如三千多年前的女奴阿柳。小說原先偏重了這份重壓,忽略了必要的心理深層挖掘,黃杏真的形象偏於暗淡,靈魂乏光甚至乏力。
寫著寫著我感到了這一點。比較蘆花和阿柳,我意識到,我應該給黃杏真一抹彩色的魂。這一抹魂要通過情節和細節刻畫來體現。於是,我加進了黃杏真的兩個夢。其實是一個夢,反複做,至少做了兩次:一次是第二次和白連江上床以後,第二次是在獄中發病住院的那個晚上。此外,我還加進了三個情節,一是黃杏真在獄中腹痛,堅持刺繡直到挺不住而暈厥過去。杏真之所以硬挺著,原因之一是她感到喊痛沒用;原因之二即和杏真不死的家庭團圓希望和“硬骨頭”性格(獄中女看守的評價)有關。二是杏真親赴獄伴阿姣在遠方的老家,完成對女伴的承諾,盡管阿姣曾經對杏真充滿敵意。三是杏真最後終於步入光明,接受了公眾職務。至此,我覺得,黃杏真這個女人在我的麵前站立了起來:一個從社會最底層掙紮著活了下來的女人;一個走過漫漫的黑暗隧道,始終沒有放棄光明希望,並可以為這希望豁出去的女人;一個心靈手巧,駕馭針線超過庖丁解牛的女人;一個仁慈寬容和堅忍的女人。
三 小女人,大時代
有人說女作家寫來寫去都離不了女人和愛情,這話不虛;我讀過不少女作者的作品,大致是如此。這一點應該和女性的心靈和思維特質有關。我發現自己也很難拋開女人和愛情,硬性切入寫大題材。反而是,我往往會通過女人和愛情來反映時代、社會、人生和人性。不過,這些年來我還是一直在努力創作一些畫麵大一些,故事寬廣深厚一些的作品,比如中篇小說《阿蔥的南閘口》、《晨方2112》等。《不能講的故事》、《二十九歲這個坎》、《銀女》和《吉女花》也都有這個努力在裏麵。這四部小說時代跨度長,寫起來難度不小。除了生活經曆、積累和沉澱外,寫蘆花靠的是難以再現的激情和作者本人的人性外化;寫彭惠靠的是硬弓強拉的寫作韌性和認真態度;《銀女》透露出作者的理想主義女人觀;《吉女花》則雄心勃勃地把小女人黃杏真的故事放在了改革開放前後的大時代背景上推演。《吉女花》和《阿蔥的南閘口》、《痕》、《晨芳2112》、《樸山男孩》等中、短篇小說有共同點,即從不同的層麵及時代背景上體現作者對社會和社會底層人物,尤其是女性的關愛,抒發作者的悲天憫人之心。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晨芳2112》外,本文列舉的所有作品的主要地點背景都是閩南,我最熟悉的地方。也因此,我又把《阿蔥的南閘口》(文革背景)、《痕》(知青時代背景)、《吉女花》(改革前後)一起,稱作我的“故鄉三部曲”。三部中篇小說一起,立足我熟悉的閩南,從我比較得心應手的女主角們的角度切入,反映了中國從文革到改革這幾十年間的曆史變遷。女性題材,完全可以如一葉知秋,或露珠射陽一般,反映時代、社會和人生的深廣和厚重;同時由於女性的特質,女人的故事可以給這個世界帶來更多的愛與美、溫柔與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