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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李玉花隻喝了幾口茶,吃不下別的東西。她再也等不及了,顫抖著站了起來。“芳兒,我們現在就看你爸爸去!”
芳晨“嗯”了一聲站了起來。和母親一樣,桌上的筷子,她沒顧上碰。
司機把車開到了韓家所在的小區大門口。三個人剛一下車,赫然就見大門邊上的小亭子裏,一個老人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緊接著,一個上了年紀的朝鮮女子攙扶著他,一步一步地向他們迎過來。
李玉花加快了腳步,韓芳晨緊緊跟隨。
終於,兩個老人之間隻有半米之距。他們互相打量著,兩人的腦海裏閃現的是他們半個多世紀以前分手時定格在他們記憶中對方的樣子。韓江紅從自己的衣兜裏掏出了李玉花當年親手編織、送給他的那個同心結。李玉花一看,也去摸自己的衣兜。她的手顫得太厲害了,怎麽也掏不出來。
“不用了,”韓江紅說,“三玉妹,我認得你。”說罷又往前走了一步,李玉花的頭碰到了他的胸部,她自然地一靠,叫了聲“二江哥”,便像孩子一般哭了起來。
韓江紅雙手擁抱著他當年的妻子,嘴裏不斷說著一句話:“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
李玉花在丈夫懷裏搖著頭,“不要這麽說,不要這麽說……”
亭子裏外很快來了不少人圍觀。韓江紅的兩個女兒不約而同地說:“爸爸,咱們到家裏敘吧!”
韓家兩家子走出人群,朝家門走去。
一進家門,李玉花就走到全喜善跟前。她緊緊抓住全喜善的手,“感謝你,感謝你!感謝……”她連聲說著謝,突然把臉朝邊上一歪,嘴巴朝下一抿,老淚縱橫。
全喜善心頭百味,“玉姐,我們是一家人,不要說謝。當年要是我知道有你,肯定早就把他送到山西。”
李玉花還是緊緊抓著全喜善的手,隻一個勁地稱謝,說不出別的來。
韓江紅走到韓芳晨跟前,細細打量著女兒。還沒開口,芳晨就喊爸爸。喊著喊著,雙手摟著爸爸的脖子,久久不肯鬆手。
“爸爸,您知道嗎,這次我去韓國,媽讓我帶了山西汾酒。我把一瓶酒全都撒在了鷹峰了。”
李玉花一聽,就對女兒說:“把包裏的那瓶酒拿出來吧。”
韓芳晨打開行李包,從裏麵取出來一大堆家鄉特產:汾酒、苦蕎茶、杏仁幹、芝麻餅等等。
“帶了那麽多東西啊。”韓江紅說,心裏暖烘烘。
“是啊,都是媽媽說要帶的。”
韓江紅拿過來那瓶汾酒,貪婪地看著,“好東西啊!”
韓秀姬說剛才在飯店裏大家都沒吃東西,全喜善就說要不先簡單做一點朝鮮麵來大家吃。母女倆在廚房裏忙和了一陣後,端上來麵條和一些生菜、小吃。
韓家兩家子圍著同一張飯桌吃起了團圓飯。韓江紅說想搬到山西去住。全喜善默不作聲。她已經隨他從朝鮮到了中國。延吉這地方的飲食習慣等和她的老家比較接近,她已經住得很習慣了。現在,她和韓江紅都一把年紀了,實在不想再挪,也真的挪不動了。
韓秀姬看出母親的心思來了。“爸爸,這事再說吧。”
韓江紅:“我都八十多歲了,沒幾天日子再說了。”
韓秀姬:“所以說麽,我看哪,就別再折騰了。”
韓芳晨不知道說什麽好。她下意識地看了看母親。
李玉花開口了:“老韓,孩子說得在理,我們也折騰不起了。平時沒事能通通電話就很好了。和以前相比,我知足了!”
李玉花說完這話,飯桌上一陣沉默。
李玉花給了韓江紅幾張父母大人的照片,還有他們墓地的照片。韓江紅仔細看著照片,淚珠一滴一滴往下墜。他抬起頭來,看著李玉花。他知道是她一輩子辛勞,既帶大了女兒,也服侍了雙親,而他,六十三年來卻在這遠離家鄉的地方獨享安寧。
“三玉妹,你,你辛苦了!這輩子我欠你太多!” 韓江紅一肚子的思緒,吐出來的隻有這一句話。
李玉花:“二江哥,你不欠我什麽,這都是我的本份。要說欠,你在外麵出生入死,保家衛國,受傷受罪,我們也欠你的。芳兒,你該敬爸爸一杯酒!”
李玉花一句話提醒了大家。是啊,韓家每個人都不容易,每個人都作出了奉獻。韓芳晨為每個人斟上酒,大家互相碰杯,互相致謝祝福,慶祝韓家這場來之不易的團聚。
想到晚上過夜的尷尬和麻煩,盡管全喜善一再挽留,李玉花還是堅持當天就回山西。
剛剛才和發妻相認,卻連團圓夜都無法一起度過,也無法報答、無法補償發妻恩情的萬分之一,韓江紅神情黯淡,坐在一邊無語。發妻恩愛雖然刻骨銘心,可全喜善對他也是救命和守護的恩義重如山。他偷偷地看了全喜善一眼,又無助地垂下了眼簾。
韓江紅堅持要親自把發妻和女兒送到小區大門。這一段送別的路,兩個老人走得很慢,很慢,仿佛要彌補他們之間六十三載所失去的一切。六十三年,彈指間他們從青春直接跨入了暮年。從家門口的台階到小區大門這短短的一程,與六十三年的巨大空缺相映襯,叫人情何以堪!
“二江哥,你回去吧,回去吧。你不回去,我心裏更不好受。”李玉花終於不得不說出真話。
韓江紅一陣悵然。“哦,那,我回去了。芳兒,你,照顧好媽媽,啊……”
李玉花隨著女兒韓芳晨,終於又坐上了回太原的火車。這時候,一輪夕陽徐徐下沉,天邊一片暖暖的胭脂色。紫色的山脈,綠色的水流,全都融進了夕輝的意境,沉靜而執著,寬廣而含蓄……
韓芳晨看著窗外漸漸模糊的景觀,想起一個星期前和誌願軍家屬團的兄弟姐妹們一同爬山涉水,探望親人、祭奠親人英靈的情景。那時候,他們一群人就是一個命運共同體。而現在,她恐怕是已經不再屬於這個命運共同體了,她的命運已經轉入另一個岔道。她打算要把父親奇跡般起死回生的事情告訴劉繼宗。她想象著劉繼宗聽了一定會無比羨慕。
可她和她一家的命運真的是改變了嗎?命運之神把他們一家人分別拋向何方呢?
她不由得轉身看了看母親。隻見她低著頭,閉著眼睛。媽媽太累了,風塵仆仆來會夫,氣沒喘過一口就又分離。媽媽的累沒有人知道。有種累,是有盼頭的累;而媽媽的累,是看不到盼頭的那種累。花開花落,六十三年冷清路,殘酷的命運,卻又安排給媽媽三天三夜的希望,最後,把那希望再一次地、無情地重新埋葬……
媽媽的眼角還帶著未幹的淚痕;再看媽媽的手,她的手,還緊緊地攥著六十三年前的那個同心結。
手機震顫了一下,打開一看,是劉繼宗寫來的短信:“聽說中韓兩方正在協商準備讓誌願軍遺骨回鄉,關注事態,準備去迎接我們的親人回家!”
韓芳晨心濤翻滾,無法平息。她終於悟出,他們以前是命運共同體,現在也是,將來永遠都是。她毫不猶豫地回信:“繼宗,謝謝你。我到時候一定去!”過了片刻,她又補充:“我還會帶去幾個我親手編織的同心結。” (完,發表於晉江文聯文學季刊《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