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到的影子

人如曠世星難聚 詩有同聲徳未孤
正文

言情記

(2006-10-19 11:52:21) 下一個

言情記

話說那天地玄黃萬古恒荒之時,女媧娘娘於大荒山煉得補天之石,遺下一塊未用的在山腳下。這石頭日感天地精氣,幻化為玉,被那空空道人兩位攜帶到繁榮昌盛之邦花柳風月之鄉去了一遭,最後仍作回大荒山下一頑石。卻說這頑石憑著一番錦繡一縷情思,借香山腳下黃葉村悼紅軒雪芹先生之筆述成石頭記一書,流傳塵世,不知癡迷了多少情兒女,哭斷了多少易感腸。

卻說這書一日隨風飄散,竟飄到了妄尋山下無有湖旁哪裏鄉中誰家村尾一幢三進大宅院的後房天井裏。這宅院主人原是個家道殷厚的不第秀才,姓吳名仁字可尋,三度趕考皆名落孫山,一氣之下懸梁自盡。他爹娘早已過世,隻剩幾個傭仆,見少主自尋了短見,卷了家中細軟一夜間逃了個精光。村中宅心仁厚的幾個老人不忍,湊份子將就把那吳仁埋在了無有湖邊。卻說這大宅子,因連出主人橫死奴仆卷逃的惡耗,雖華美幽靜,卻再沒人敢住。久而久之,花木失修,煙漫草長,烏鴉占梁,老鼠霸房,被村人訛傳為鬼屋。入夜後沒人敢走進一步。卻說不知何日,宅中突然出現了隻貓兒,驅盡老鼠,趕光蜘蛛,獨個兒住起這無人做主的湖畔別墅來。餓時便撈那湖中之魚裹腹,飽時便蜷在天井一叢綠竹下曬曬太陽。日子過得倒也悠閑快活。卻說這一日貓兒正曬著太陽想著中午那頓美魚,忽然鬥起一陣狂風,飛沙走石,天昏地暗,蛇遊鳥藏,蘭呻竹吟。慌得那貓兒急忙躲入竹下一塊大石後。待風散雲開,轉過來,卻見那石上赫然放了一本藍皮線裝書,封頁上端端正正幾個字: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那貓兒探爪碰了碰伸鼻聞了聞,並沒什麽危險卻也並不能吃,長日無聊,就在石下翻看了起來。看官您道,這貓兒怎能識得字呢,卻是胡說了。事實如此,我說您聽:且問誰人能說這貓兒不識得字?這鳥兒不聽得話?這鼠兒不跳得舞?這牛兒不唱得歌?是不是您瞧,人知魚之樂,魚也懂人之情。閑話休講,卻說這貓兒一頁頁看起來,竟入神沉迷其中,昏昏噩噩,不知何時,不知看了第幾遍,盤在石上沉沉睡了過去。

待貓兒轉醒,天色已昏,卻不知已是哪日。貓兒頓覺饑腸轆轆口幹舌躁,伸個懶腰走到兩步開外的水缸邊,剛把臉湊近水麵欲舔水,卻好生吃了一驚,隻見那水中倒影並不是往日見熟了那尖耳朵小胡須花斑貓頭,而是個青絲細長身影纖弱的姑娘模樣。伸腳伸手上下打量一翻,果是變做了人樣,白衣紅裙,黑發黑眸的。卻不知是那書吸收了天地癡情之氣,萬古感懷之神,凡讀而迷者,皆由畜化人,由人返草。這貓兒隻是其千萬中之一罷了。

卻說貓兒正驚諤間,忽聞宅門咣鐺一動,前院恍恍傳來聲響,輕手輕腳走近去,隻聽一個蒼邁的聲音作歌道:

“笑人間,多少情傷,到底還是空惆悵。

笑人間,多少迷狂,到底還是空癡枉。

笑人間,多少恩怨多少興亡,到底還是空唱了戲一場。”

原來是個渾身打了補丁衣,身上背了布袋褡褳,腰裏拴了酒葫蘆,右手拄了一支翠綠的打狗竹杖,左右拎了隻咯咯尖叫的肥母雞,光了一雙髒腳,披了一頭銀發,臉上紅暈有似仙翁,眼中笑意更勝頑童的個老叫花子。這叫花子見這荒無人居的廢宅便闖進來準備起火烤雞,見漆斑剝落的內垂花門裏探出一個頭半幅裙,也不驚訝,大笑道:“丫頭躲躲閃閃的作什麽?還不出來幫老叫花烤雞吃!我今兒可是餓得前心貼後心了。”貓兒既見如此,便走出來道:“這雞叫來踢去的,怎麽烤的了?”“那還不易,待我老叫花灌它點女兒紅,叫它醉熏熏割了肉救濟我這五髒廟,積德好去那西方極樂世界。”半個時辰後,老叫花從那現用樹枝搭的土爐中扒出糊滿泥巴的肥雞,輕輕幾撥,渾身羽毛應手而落,露出拷得白嫩嫩香噴噴的雞肉來,兩人沾著粗鹽吃得頗是痛快。老叫花葫蘆裏酒竟仿佛沒底一般,任怎麽喝也總是沉甸甸半壺香酒晃晃蕩蕩。貓兒既喝得幾大口濃酒,不由得嘴裏沒了把門的,把自己由貓變人的怪事當作笑話講了出來。出口即是後悔,卻沒想那老叫花哈哈大笑道:“這算得什麽。我這幾十年遊蕩江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怪人怪事你這小貓兒作夢也沒想過。貓變作人算得什麽,狐精樹精幻做美女迷人心魄吸人精血,板橋娘子餡餅令食者變驢,望夫女化石,種種奇事,真個十天十夜也講不完咧!”這貓兒成日隻在湖邊屋頂的盤桓,哪裏聽得見得什麽奇事,聽老叫花如此如此說來,不禁心向往之,當即纏著叫帶它也去浪蕩江湖不可。老叫花上下打量一翻道:“不可不可。我們叫花子過的是風餐露宿,討飯打狗的苦日子,看你風吹一下就倒的樣兒,怕是走一天就哭出來了吧!萬萬不可。我老叫花可不想帶上一個累贅。”貓兒好說歹說,叫花就是不應。吃光烤雞,他自便搬了幾垛稻草在竹下枕著胳膊睡了,任貓兒一旁假意哭泣,不加理睬。

翌日一覺已到正午,老叫花睜眼一看眉毛一挑,四顧沒了貓兒影,撈起竹杖拴好酒葫蘆靜悄悄出了門徑自向南行去。卻說他也不停歇,一口氣行了三十裏地,遙遙望見山村酒肆的紅布招牌,精神一振,大步行到高高的酒字簾下,找了個中間桌旁以原有樹墩為椅坐下,大叫道:“店家,來二斤牛肉,三個饅頭。”誰知那店家見他一個流浪叫花模樣,曬笑道:“老哥您且在一旁稍等,要是您老今兒個走運,待哪位客官用過了還剩下些牛肉渣滓饅頭片兒,我定快快兒的給您獻上。”老叫花正要發作,隻聽那邊角上一個細聲喝道:“狗眼看人低。還不快把老前輩點的東西送上!再要些菜。這兒是給你的賞錢。”嘩啦啦丟了一錠銀子在桌上。轉眼一看,原是那隻貓兒,正頤指氣使對那點頭哈腰的勢力小人訓話點菜,然而點來點去不過糖醋魚清蒸魚魚羹湯之類。老叫花不禁暗笑貓性難改。貓兒點過菜,溜溜湊到老叫花這桌來,輕聲說道:“您就帶上我去浪蕩江湖吧。看我腿腳也不慢,人也不苯,絕不給您添麻煩!”老叫花微微搖頭道:“我一個老叫花,怎麽好帶著一個姑娘家到處流浪,成什麽樣子。”貓兒笑道:“可您知道我的底細,其實隻是個懶貓罷了。要不,您幹脆收我做了徒弟,也好名正言順到處跑跑長長見識。”老叫花卻不理,隻問道:“你哪裏來的銀子?你那宅子不空空如也嗎?”貓兒道:“我也不知。隻我變得成人時候手上就戴了隻乳白攙紅絲的玉鐲子。今兒個清早拿了去村頭老字號魏可信當鋪當了五十兩銀子。那老板魏可信還奸笑著說這鐲子是古玉,有血絲的多是陪葬珍品,若是拿到大城鎮去待價而沽,定可得了百兩銀子也不止。我因了急用,便宜了這老狐狸。待何時去贖回來的。”老叫花微微笑道:“你有這許多銀子,可買多少魚吃,哪裏會甘心作個小叫花吃那殘羹剩飯呢?”貓兒急急說道:“甘心甘心。想我小貓兒怎麽也不能連點世麵奇人也沒見過而白活一世!幾條魚算什麽,拋頭顱灑熱血也矢誌不渝!”老叫花見它心意已決,又實在少閱曆傻乎乎,不理睬她怕是哪天就要給人騙了去關在籠裏做貓變人的展覽,暗歎一聲,就答應了收她為徒,充作姓花名貓兒。兩人吃罷飯,一齊上路,山間柳下就沒了身影。卻說那花貓兒留下的一錠銀子在那酒肆老板荷包裏剛捂得溫熱,隻不過幾個時辰工夫,待老板再拿時,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了片泛黃書頁邊角,氣得老板又罵又跳,直道上了兩人串通好的障眼妖術,陪了菜肴還陪著小心。

咱們單表那號稱要浪蕩江湖的一老一少,行得數日皆是荒山野嶺,饑食山果,渴飲山泉,日穿茂林,夜宿月下,卻也沒遇見什麽神仙,聽到何等鬼哭。一日轉過山頭,忽的豁然開朗,隻見好一條洶湧蓬勃之江,好一座繁華熱鬧之城。匆匆蜿蜒下山抬眼見城樓古雅巍峨,門上石匾書道:“朦朦城”。入得城來,隻見滿目旌旗飄揚,滿街人聲鼎沸,各種生意行當招徠吆喝之聲不絕,紅男綠女絡繹不絕。花貓兒拉著老叫花搶先奔到餛飩攤上速吞了一碗餛飩一碗魚元,又滿街轉去東瞧西逛見甚吃甚。卻說那邊遠遠傳來開路避讓之聲,一會便列隊行來金盔鐵甲的兵士,按序魚列,最中間簇擁著一位儀表堂堂的將軍,虎眼豹腮,濃眉粗冉,好不威風。人群大聲歡呼,將軍對眾微微含笑。貓兒問老叫花道:“這個將軍好生威儀,他——”老叫花道:“這是金戈鐵馬大將軍,剛剛平定了西疆得勝歸來。”那將軍對民眾掠一掃視,忽然發現了童顏鶴發的老叫化,喜道:“七公怎在此地?”縱馬上前,下馬對老叫化輕輕一抱拳道:“恰逢小弟回來,七公何不一同回府好好暢飲一番?我還留著那陳年的狀元紅沒敢開封呢。”老叫花哈哈笑道:“將軍剛剛歸來,自然有許多應酬纏身,老叫花今日還帶了個小徒弟要去趕路,就不叨擾了。等下次來此咱們痛飲三百杯,不醉不歸!”金戈鐵馬見狀,便不再強留,問道:“七公可是往萬裏渡那邊去向?若見到舟兄還請代小弟問好。”老叫花道:“那是一定。”相對一抱拳,金戈上馬帥隊遠去。貓兒崇拜的問道:“七公您還認得大將軍呀!阿貓早就知道您並非一般簡單的乞丐。”老叫花嘿嘿不語,轉身掏出兩錢銅板買了個棒棒糖吃起來。

是夜兩人找了間城外破敗的土地廟,烤火吃飯。月兒盤上樹梢,貓兒正撥弄那欲滅的火苗時候,隻聽得遠遠的有輕輕渺渺吟哦之聲傳來,依稀仿佛“何必人長久,此地此時情。……生死一滴血,月冷傲孤鷹。”等句,細聽卻又沒了去向。老叫花隨之搖頭晃腦,拎那綠竹杖點點拍拍打起青石板地來。貓兒問道:“這是誰在吟詩呢,七公可知?”老叫花眼光炯炯:“可知?怎能不知!這正是複古先生在月下吟詩。你不聞,‘胖仙言誌,複古吟詩’是為當世兩絕。人稱南複古,北胖墩的就是。”貓兒疑道:“這吟詩阿貓略還明白,可那言誌卻是什麽?這南複古北胖墩的話連區區一貓如我也聽說過,但仿佛是……怎麽說的來著?”老叫花微微一笑道:“南詩複古,北仙胖墩,西才欹枕,東博曉寒。這東西二語說的是兩位幽居才女。還有個中神通瘦竹,卻是誰也說不定在何方的。另有數位高人仙客,都聚在這朦朦城煙雨江附近山中,常來往飲酒論詩,談笑縱橫。明兒個咱們去那萬裏渡,你便可見著位奇人。”言罷不再理會花貓兒,自己找了土地泥像前棕草墊子蜷縮著睡起來。這貓兒聽的心潮澎湃向往無垠,沒想到這大千世界有如許多聖手高人,自己以前在妄尋山無有湖誰家村打魚曬網的日子竟是白活了,外麵的世界如此精彩!輾轉睡不著,踱出土地廟去,遠遠見一彎明月,一帶垂柳,一座木橋,一籬黃菊。信步走過去,卻聞得笑聲人語,越得木橋,見得燈光一點,正由那籬笆裏幾間小屋射出來。貓兒輕手輕腳扒在籬笆上往內一瞧,卻是舊相識金戈鐵馬將軍,摘了紅纓護甲,大笑著與另二人把酒言歡。再看簡單酒果席桌旁一人清臒長須,布衫儒雅,談笑自若,旁一女子溫柔嬌美,邊笑看二人談詩論道邊布菜添酒,好一派樂在其中的神仙景象。貓兒正看的癡迷,不意被身後一隻大手牢牢揪住,拖回幾步,轉頭一看卻是老叫花,做手勢叫她莫要作聲,拎到一邊輕聲吩咐道:“這便是南複古和他夫人柔虎娘子了。你這小爛貓,莫要去打擾了人家老友夜會的雅興。還不回去睡覺。”貓兒神往無限,一步一回頭被老叫花拖回土地廟,蜷在火堆邊不知何時竟自睡去。

醒來已卻還晨霧迷茫,土地像前不見了老叫花身影,輕輕尋去,原來卻在後院榆樹前耍起打狗棒來,隻見風亂影竄,葉飛鳥靜,圈圈套圈圈,層層亂層層,隻那一根綠竹杖伴著老叫花銀白如雪的長發須舞得煞是好看。貓兒大叫一聲:“好!”卻見他眼光一震,竹杖打在榆樹上,樹幹應聲從中截為兩段,卻沒流半滴汗,橫了貓兒一眼道:“以後老叫花練功少在旁邊貓叫打擾。有日子沒耍這打狗棍了練練解乏,若要正調內息被你這麽一叫豈不走火入魔了?!”貓兒笑道:“阿貓知錯。沒想到七公原來是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阿貓拜了師傅,師傅還不也教我兩招,下回我貓爪一拍,水裏群魚全給震死,飄到嘴邊,豈不大妙!”老叫花笑道:“你這貓兒,變成人樣也貓性不改。這打狗棍法太是深奧,日後再教你不遲。內家氣功看你這抓耳撓腮一會也閑不住的樣子怕是也練不成氣候,幹脆今日傳你一套‘淩波薇步’,叫你日後逃命用。”貓兒一聽逃命有用,大喜,瞪瞪瞪磕了三個頭,恭恭敬敬跟老叫花學起來。這淩波薇步原來是以易經八八六十四卦位為本的輕功,貓兒跟著老叫花扭來擺去多半個時辰工夫便就記下了步位,隻待假以時日勤加練習則會愈加精盡大顯神通了。

這時兩人都已肚中空虛,花貓兒提議進那朦朦城去好好撮一頓,老叫花卻道:“否。我帶你去萬裏渡喝粥。”提了竹杖就走,貓兒雖想粥有什麽好喝,卻也隻好拎了褡褳幹魚快步跟上。

兩人延江走去,隻見水波急急,煙霧繞繞,花繁樹茂,鷗飛魚跳,恍惚約見對岸排韃青山,飛閃瀑布。行得不久到得一個小小渡口,旁立一石碑上書“煙雨江萬裏渡”。一排長長木闌彎曲伸到江口,端頭停著一葉輕舟,上麵靜坐著一個渡翁。當時飄起了小雨,渡翁草蓑蘆笠,恍若睡著了過去。老叫花大步踏上小舟,貓兒也隨著跳了上來,卻怕那舟搖搖晃晃,好似要翻了過去。那鬥笠遮顏的渡翁忽道:“莫要害怕,這舟翻不了的。”聲音輕細卻清楚鎮定,遞過十分精美的竹柄油傘一把,貓兒道謝撐開。老叫花作揖道:“麻煩小哥兒載我們過江。”渡翁點頭回禮,輕輕站起,一撐竹竿,小舟穩穩蕩了開去。貓兒打傘坐在船頭,見樣樣事物都新鮮,不住問老叫花東花西草,北崖南瀑,叫花一一作答,渡翁隻自顧撐船不語。一駐香工夫船駛進一個窄澗間,卻見兩岸各種奇花異草,珍果怪藤,清香無比。行到窄澗盡頭飛流下一條白煉也似的瀑布,落處成一小潭,潭旁搭一小亭,亭中一桌幾座更一個冒著熱氣的小紅泥爐。船便停在亭下岸邊,貓兒跳下來,東望西瞧卻沒什麽高人仙客的蹤影,回頭對老叫花叫道:“七公,這哪裏有什麽高人?更哪裏有什麽粥喝?上了你的當了。這地方好是好,可不食人間煙火阿貓卻也受不了呀!”老叫花笑而不答,隻見那渡甕慢然脫去蓑笠,露出輕袍藍衣的一個男子微笑的臉兒來。這人笑道:“姑娘莫急,在下已然熬好了蘅蕪情淚粥,裏麵有各種香草奇藥,服了延年益壽,卻也是人間煙火。”原來這渡翁就是仙粥客萬裏舟。花貓兒頓時羞得臉上通紅,藏在老叫花背後不敢再胡亂言語。這萬裏舟帶兩人進亭入坐,從那小紅泥爐上澄亮的黃銅鍋中乘出三碗金黃奇香的粥在小小素瓷碗裏。貓兒看這粥卻好似最平常不過的玉米麵粥,隻一份罕聞香意撩人口胃,小口慢嚐,竟是出奇的細膩柔滑,甜而不膩,入口即融,飲了一碗之後遍體通泰,心神爽怡。中間聽那老叫花與萬裏舟順口閑談,多是沒聽過沒見過的人物。老叫花說道金戈鐵馬歸來帶好,萬裏舟道:“七公可知他為什麽提早了回朦朦城嗎?乃是因了最近有一件事。”老叫花訝道:“何事?我卻半點也不知曉。”萬裏舟道:“九月初九詩山頂軒轅台紅樓聯句大會的事七公不知嗎?南詩複古和小弟聯名發起此事,近來已傳的整個江湖都知道了。小弟給金戈鐵馬北胖墩西欹枕東曉寒等都發了軒轅柬,隻瘦竹兄因去向不定,蹤跡難尋,不知如何才能找得到。胖墩已為此特貼了張尋榜懸賞尋他下落。”老叫花道:“瘦竹呀,我前月初還在蒙古見過他,仿佛在做遊浪牧馬大夫。”萬裏舟道:“上月十九他也來過小弟這裏飲粥,另帶來位生病的朋友,托小弟代為照顧。也說起他行醫江湖,常有被醫病人好而不全,腹疼醫好耳朵卻長做尖驢狀等事,故他一直被病家——即仇家追捕,隻得隱姓埋名,如今令胖墩也難覓其蹤了。提起那位病友——胡楊先生”萬裏舟拎起紅泥爐旁一個小小的五更燈,道:“這藥方是瘦竹留下的,我每日都按他吩咐熬到五更,但那位朋友胡楊兄卻總也不見大好,幹枯如舊……唉,如今他且暫住在這瀑布旁新加坡東草堂裏將養。無論如何,軒轅台聯句大會七公可是要去呀。”老叫花還未置可否,一邊貓兒卻按捺不住,叫出聲來:“自然一定要去啦。這樣難得的盛事,這樣少見的熱鬧,一定不能錯過!是吧,七公?”老叫花苦笑道:“這是老叫花不小心收的徒弟花貓兒。”萬裏舟道:“噢?七公的徒弟,那一定非同凡響,還請花姑娘一定來捧場賜教!”貓兒頷首微笑道:“哪裏哪裏,舟先生客氣了。”心道這下栽了,丟臉要丟大了。也罷,走一步看一步吧,先湊湊熱鬧再說。

卻說這日飲了粥,老叫花和花貓兒辭別了萬裏舟,約定下月——九月九軒轅台大會再會,順那煙雨江頭向東走去。行得兩日有餘,忽的天氣轉陰,雲層密布,半晌竟下起鵝毛般的大雪來。貓兒奇道:“這明明八月,怎地就下起雪來?難道又有冤案不成?”老叫花冥思一下,啞然失笑道:“我道如何,原來咱們是進了雪道人雪山聖地了。怪道下雪。”貓兒正要問這雪道人是何方神聖,那雪扯棉絮一般下得愈發緊了,不由的冷的打了個噴嚏,改口道:“七公,不管雪道人火道人,咱們還是快尋個避雪的地方暖暖身子吧,否則花貓要變冰貓了。”這時隻聽背後山上一陣豪爽大笑,望去一片銀白不見個人影,卻聽的那聲音道:“二位不如到老道咱舍下喝杯溫酒歇歇腳吧。”仔細看處,原來是個身材高大渾身白裘的道人,身後幾個執火把鬆明的小童。貓兒和老叫花隨著雪道人前行不久,轉過來見山穀裏一座雪白玉石造的道觀,暖煙嫋嫋,清音蕭蕭。入得暖閣,小童奉上熱茶,列好素席,冰天雪地裏如入神仙境地,狼吞虎咽酒足飯飽之後,才跟雪道人寒暄起來。老叫花和雪道人雖素仰大名,卻從未謀麵,今日一見恨晚,當下把軒轅台紅樓聯句大會之事一並講了出來。雪道人道:“雪某雖不做古風之詩,但也並非個凡俗之人。如此美事,定要親曆一番。不如與七公老貓你們一同去,路上也好作個伴。”花貓兒見雪道人雖是出家之人,卻豪爽不亞江湖武士,心想如此省得跟七公討飯,由這個雪老道威風凜凜站出來,人家自然以為打劫,美食乖乖奉上,豈不妙哉!當下大聲稱好,老叫花也點頭道:“如此也好。”那雪道人說走就走,當即譴小童備了一大包吃食,輕鬆負在肩上,率先出得道觀,踏著那碎瓊亂玉飛絮銀花大步行去。走得幾步,想起一事,回身說道:“我不遠處住得一個好朋友,這軒轅台大會她是一定要去的,又常說要同去仗劍走天涯。如今這樣好的時運,不去叫上她怎稱朋友!”老叫花略一思索道:“也好。”於是三人折向東行去。

走得半日,天便已黑,遠處蒼山茫茫,近處荒草離離,雪卻是早就停了。漸走漸幹,等天黑遍已是又回到了初秋天氣。花貓兒又累又困,不斷問雪道人到底還有多遠,道人總答到:“快喱,快喱。”卻總也不見半點燈火半處人家。終於等到月上群山,道人指著前方道:“看,就是那裏了。”貓兒看去,隻見一片樓閣,幾座殿台,青瓦素牆,一條溪流穿牆而出,蘆揚柳舞,鶯啼犬吠,好個幽靜平和的所在。道人上前嗆嗆扣了幾下青鳥頭門環,支牙一聲門開了一縫,卻是個小丫頭,見了道人便打開大門,笑道:“這麽晚了跑過來,怕是沒的人理你。”道人哼她一聲,笑兮兮往裏走去,貓兒跟著隻在花廊畫舍間穿行,混混不知所在。不知穿了幾重門後來到一個池前,雖是初秋這裏卻片片白荷開得嫋嫋婷婷,幽香陣陣。荷池中彎彎拐拐建的條九曲竹橋,通到池心一座小巧玲瓏的竹亭,簷下掛滿各色繪花燈籠,亭中一個白衣女子,正照著燈光讀著什麽書。她老遠見雪道人背了大包裹引著老叫花和花貓兒來,立起身放下書,待大家走近,微微道了個萬福,吩咐旁邊丫頭倒茶來,轉頭對雪道人說:“你這雪人,又出什麽花樣玩?這樣晚了跑我這裏來,背上背的卻是些什麽物事?既代了朋友來,怎不引見一下。”雪道人笑道:“我就知道你這打更的定還未曾睡,所以打攪打攪你。這位是七公,這位是花貓兒。有件好事你聽了一定跳將起來,到時候定不會罵我打攪了。”當下唧唧呱呱把這軒轅台紅樓會的來龍去脈說了一番。白衣女子果然喜上眉頭,道:“有這等事。今早複古譴人送了封帖子來,我卻因了有個史典問題沒解,一日在查典翻書的,來未來得及拆開來看。這麽說來,該是那軒轅柬了。早早說好仗劍走天涯,隻因了終日在此研看史書,竟一直未能成行。今日我曉寒終可放下書本,持劍一遊。”原來雪道人這位好友竟是東博曉寒。今日貓兒果然不虛此行,一日連見三位高人,隻疲勞過度,又經風雪,竟微感了風寒,頭疼腦熱起來。這曉寒卻是極其細心,見貓兒仿佛不適,拉起貓手來道:“咱們卻不忙上路,你們好好在我這裏歇歇。十張機堂已經備下了酒菜,雪人你卻先與七公前輩用餐,我帶這位妹妹去浴紅衣樓洗浴休息,免得她久途疲勞會發寒熱。”貓兒隻聽自任曉寒拉著,仿見紗簾水霧仙女花樓,最終不知如何沉沉睡了過去。醒來卻在一張錦繡湘床上,絲簾低垂。起身看時,靜靜的隻一縷香從桌上個銅鴨腦中飄出。這時門上輕輕一推,曉寒一襲白衣,笑靨如花,柔聲道:“貓妹妹醒了?起來用早膳吧。頭可還疼?”貓兒自覺渾身輕鬆,神清氣爽,便搖搖頭,梳洗了隨曉寒出來到得不知何堂上早餐,雪道人老叫花早已精神奕奕邊吃邊聊上了。

餐罷四人上路,取道虛夢鏡古路,以圖途中風景優美,古跡猶多。八月底一日行到纏綿湖畔。此湖盛名已久,無數文人情聖留下絲絲連連無數纏綿故事於此,必應一遊。卻說一行四人邊逛邊看,纏綿湖水沉沉青藍映得千古有情人影,纏綿橋頭桂花初開引得思男慕女笑語,四人雇了一隻畫船,泛波湖上,見遠山靡麗,近水嫵媚,聞得全城皆是那桂花香味,更添纏綿之情。這掌船的船家女卻是個少見的清麗女子,一口清脆糯軟的纏綿鄉話,名字喚作清澈的情懷,因大家相談甚歡,皆喚她做清澈或清丫頭。卻說這清澈也是一個有才有品之人,聞說得九月九軒轅台紅樓會,自是羨慕不已,沉良許久毅然道:“此處也沒什麽可值得我留戀的了。我便隨了你們遊浪天涯,去看看軒轅盛會。”大夥聞言欣喜不提。卻說正在喜悅感傷時候,漸漸劃入人煙稀少的一畔,山上儼然聳著一座七層寶塔,銅鈴順風搖曳玎玲不止。清澈道此處叫作雷鋒塔,塔中據說住有一位雷鋒真人,常人罕見其麵。雪道人道不如上去瞧瞧,於是五人棄舟登岸,拾級而上。上到塔底,朱門緊閉,日漸西落,滿目倉皇。尋高人無痕,邊賞落日下纏綿湖中水光粼粼,邊返回岸邊。忽聽一聲炸喝:“站住!把銀子留下!”一個黑衣蒙麵持刀人忽的從草中跳出來,攔住了去路。雪道人曉寒嘩啦一聲抽出碧青的雪劍寒劍,老叫花一揚打狗棒,清姑娘怒睜杏眼擺出架勢,花貓兒腳下擺好淩波薇步姿勢,卻見那黑衣人身後四周跳出數十個黑衣蒙麵人將大家團團圍住,後迎風揚一大旗,上畫骷髏頭一個,甚是駭人。頃刻間鬥在一起。雪劍寒劍青光四走,打狗棒上下飛舞,清澈自學的拳腳也頗顯神通,惟貓兒毫無用處隻驚險遊走於蒙麵盜刀間。正敵眾我寡不堪偷襲之時,隻聽空中一聲裂喝:“阿彌陀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原來是有人用極高內功做嘯,震得大家都停了手,其中功夫弱的蒙麵人有的震倒在地不起,貓兒也亦與清澈互相扶持才勉強站立得住。嘯聲未停,隻見刷刷幾片黑黑小小事物飛速從雷鋒塔方向飛往黑衣人,十幾人應聲而倒,仔細看時,卻隻是小小一片綠葉,擊中了他們穴道使其昏厥。黑衣人互相對望,也不照顧倒下的同伴,忽的紛紛逃去。老叫花緩聲道:“多謝高人出手相救。感激不盡!”一個洪大的聲音緩緩從塔中傳來:“老夫所為皆是應當,這幫小賊為害已久,早該懲戒。眾位還是趕路要緊。”隻聽得塔內傳來咚咚敲鍾聲,聲透山屏。大夥兒無語而下,到得舟中回望那夕陽斜照雷鋒塔,通紅壯烈。清澈道:“適才這位高人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出手救人卻從不留名的雷鋒真人了吧。”雪道人道:“摘葉傷人,這等內力我隻聽說過,沒想真有人到了如此境界。可見天下之大,江湖之廣,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那。”貓兒聽到便道:“山外青山樓外樓,咱們大夥何不到那樓外樓去喝杯酒吃吃纏綿湖醋魚壓壓驚呢?”滿懷期待的望著大家。老叫花笑道:“真是貓性不改!”清澈一劃漿,舟如驚鴻般向樓外樓翩翩而去。放眼處,夕陽如血,映得滿湖滿山也如血染。

上回說到走天涯觀大會的隊伍遇雷峰真人出手相救免了與蒙麵人之慘鬥,又去樓外樓吃了纏綿湖醋魚,終還是離開了桂花香徹鳳井茶熏的纏綿城,又上驛道。走走停停,遊遊耍耍,眼看這日已到了九月初五,軒轅大會在即,一行五人也到了詩山腳下。這詩山高聳千仞,俯視群丘,隻一條又細又彎的盤山石級路通到山頂,隻可步行,車馬轎驢皆不得上。初五這晚五人到了山下,察探石路,知今夜上山無望,就在山下一家小酒館裏用些吃食,與老板說些閑話。正酒酣菜熱時候,門簾一掀,走進兩個髒兮兮的叫花子來,其中一個身上背了四個麻布袋。正要挨著每桌乞食,卻一眼瞥見老叫花呼呼喝那葫蘆裏的酒,身旁靠著翠綠的一根竹杖。那兩個叫花子小聲嘀咕了一下,又朝老叫花深深看了一眼,奔出店去。老叫花對卻置若罔聞,談笑吃喝如故。一會工夫他借故走出店門,貓兒把如此這般看在眼中,悄悄跟了出去。隻見老叫花立於黑處,前麵拜伏了十幾個穿的破破爛爛的叫花子,跟老叫花嘟囔著說些什麽。貓兒往前幾步,隻聽得為首一個白發老頭道:“幫主,那萬蛇幫正看準了九月九軒轅台大會,聯合了幾個邪門外道,準備……”老叫花突然打斷道:“丫頭少來偷聽。”貓兒梗梗脖子走過來道:“七公原來你是叫花子幫主,卻也從來都不說,真是的。。。”老叫花對那群乞丐道:“這是我剛收的弟子花貓兒姑娘。”群丐溜溜打量一番紛紛作揖道見過花姑娘。老叫花揮手免掉道你們先去,我自會聯絡你們。眾乞一下散入黑暗中沒了蹤影。貓兒道:“做叫花子幫主有什麽好呢?管天下的臭叫花子嗎,麻煩死了。又不好聽,怪不得你從來都不提。”老叫花道:“莫順嘴胡說了。現在有了麻煩,有人看中這個群雄聚集的大好機會,想下手偷襲,把中原詩才一網打盡。我們丐幫弟子雖然探聽得出他們的計劃,但卻未能得知他們意欲如何下手,下毒還是暗器,防不勝防!如若當真被他們得逞,從此詩山凋落,古風不在,中原戰亂,群鴉割據。這是要緊一役!必得想個萬全之策才好。”貓兒聽得事態如此嚴重,不由心跳眉皺,擔憂之色露於行表。老叫花笑道:“卻也不必如此愁眉苦臉,萬事自有天意。況今日初五,待到初九那日,複古胖墩瘦竹等人定會趕來,我方人材濟濟高手如雲,何患幾個鼠輩作祟。”貓兒這才略略寬懷,進屋去與曉寒等人言語。

說道這詩山腳下有座法書廟,廟中並無主持,隻有個小沙彌每日供香灑掃。更借住得幾位客人,都是來一覽詩山勝景更觀大會盛況的。這小沙彌笑嘻嘻喜樂樂,並無甚法號,因他總謙稱自己為小衲,大家便皆以此喚他作小衲師傅。初五這晚叫花雪道曉寒一行本意住宿客棧,誰知早因軒轅大會故一月前便已客滿,露宿月下又恐非常時期遭人暗算,見得這法書廟,尋進來與那小衲一講,小衲怎有不可,當即借了西堂擺出幾個草墊子來。卻說雖已夜半卻人人心事不能入睡,都踱出堂來在院裏賞月。誰知那另借住的幾位客人也夜深感懷,不能入寐,紛紛出來到階前廊下,或長籲斷歎或相與議論。其中一位聲音洪亮鬢腮亂須的客人與雪道人幾個交談得甚為投機,互通姓名,原來是渤海老塘沽。老塘沽道另有一位天山樸書,因路遠未曾得來,否則也定能未此大會多添一彩。夜涼蟲鳴,光寒影闌,半晌諸人各自散去休憩,一夜無話。

第二日清早,雪道人老叫花曉寒道先去上山打探一下情況,下午便回。老塘沽欣然陪同,貓兒也自是隨同。清澈伴另幾個女子如梅梢雪冰雪薔薇一並到鄰近鎮上購買些用品,便各自道了別分頭走去。這詩山石級陡而險,山上風景偏又美而佳,如若隻顧了貪看風光一腳不慎,便會落入萬劫不複之淵。各人皆小心攀去,兩個時辰後都筋疲力盡大汗淋漓腿腳酸軟心浮氣喘。望望山頂卻還有長長一段路程。正氣餒時,路旁菩提樹下一個坐著吃瓜的青衫人道:“諸位莫要氣餒,再約莫一盞茶工夫就到得山頂了。前麵一段路看似遙遠,實則轉過這犄角便到得了。在下剛剛軒轅台下來。”雪道人道:“多謝兄台指點。看兄台一副文人模樣,可也是欲參加初九的軒轅台紅樓聯詩大會的?”那人放下瓜道:“正是。在下本隻路過,但聽得街頭巷尾紛紛傳聞這軒轅台大會,就留了下來,在下來自山中,一欲仰覽平原高士風采。別號野豬。諸位還請一同用些甜瓜,再行山路不遲。”幾人也正累了,便坐下攀談起來。貓兒一眼看出這路過野豬先生卻也是個同自己般由異類變化為人的,想來原是莽林中一隻頗靈的山豬吧。幾人吃過瓜道謝前行,果不久轉過山坳就見一座堂皇的牌樓,上書“軒轅台”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周圍鬆風鶴唳,山濤雲海,如仙如幻。穿過牌樓,原來這台隻是個空曠的平場,約可容納百十人模樣,正中一棵百年老龍爪槐,垂枝勁若蒼龍,綠葉飄若靈鳳。老叫花道:“這下卻好,正合了我老叫花之意了。原來如此即是大名鼎鼎的軒轅台,空無一物嘛。我倒要看看那些外魔邪道在這樣毫無遮擋之地如何耍些花招害我英豪!”當即轉身下山,卻倒比來時容易的多,隻一個時辰便滑溜溜輕快快到了山腳廟前。

卻說眨眼到了九月初八。附近酒家客棧已聚集了不下百人,一個個搖頭晃腦滿腹詩書狀。傍晚諸人飯罷,辭別了小衲師傅,邊說邊笑走上山來。原來他們打算入夜前趕到軒轅台,露宿槐樹下,養精蓄銳,以不變應萬變。不久月出雲散,草香風闌,遠遠遙見山下萬家燈火閃閃爍爍杳如紅塵。待到得軒轅台,原來已有幾人先他們而到,都聚在樹下寒暄。走近看時,金戈鐵馬,複古,萬裏舟皆在其中。曉寒在一旁一一給引見,這高挑笑眼的女郎乃西才欹枕,那桃紅衣衫的乃美州紅衫,那笑容甜美樣子可人的是湘江新秀竹帛姑娘,這胖大圓潤笑眉和氣的自然是北仙胖墩,那隻露炯炯兩眼的白衣客是東山隱士潛水艇,而那頭帶鬥笠眉峰鬥立的則是遊俠一掃光,另有頭飾金帶的影雲,輕盈飄渺的煙霧,清晨未用餐的晨空,立於一旁擺酷的相公冷有型等人,再加上那日指路的野客過山豬,新上來的老塘沽,老叫花,雪道人,清澈情懷,曉寒,貓兒,梅稍雪,湖藝等人,冷月高台老樹卻頗為熱鬧。談到萬蛇幫串通海外邪教意欲強占中原詩地之事,眾人皆想不出個上上的法子,最終隻得暫定且先事觀望,再做道理。夜深露重,漸漸沒了人語。

第二日便是九月初九軒轅大會之期。等到正午時候,山頂又陸續來了二三十人,據言原有百餘書生攀山欲與會,但一半多毅力不濟半途而廢悵然歸家。仙粥客萬裏舟朗然道:“既如此,因在下乃此次聯句大會發起者,便鬥膽免去大家推脫,先出第一聯,適才抓簽抓到十一尤韻,還請各位才人不要推辭,格律上一您對上位朋友的那句必須對仗,二必須用韻,三第二、四個字的平仄必須和上句相對,四不可失律失粘重韻字。才捷為先,卻不分勝敗高下,對出即請大聲道出。這邊由竹帛姑娘眷清。這便開始了。”這時隻見一人從牌樓處氣喘籲籲匆匆趕來,邊趕邊叫道:“萬裏兄,等等,等等小可!”趕到近前,是個瘦長清臒的書生模樣,著一襲青綠竹衫,手中拎了個軟布包袱,風塵仆仆,仿佛長路趕來。萬裏舟一見那人便笑了,道:“中神通瘦竹終於光臨,此刻人終是全了。正好,那麽此刻開始。在下這第一句便是:掩卷歎紅樓,奇文意未休。癡情公子夢。”那瘦竹也不尋地坐下,隻靠在槐樹上休息,聽了萬裏舟話後,眼睛骨碌一轉,道:“薄命女兒愁。一把辛酸淚。”一邊把眼斜了去瞧那複古。複古微微一笑,接道:“兩生甘苦酬。為償閬苑水。”一邊一個大衫大袍遮體瞧不出是男是女的快快接道:“無悔瀟湘遊。水月鏡花遇。”竹帛姑娘抬頭望過來婉聲道:“請教聯句的這位高名,小女子才好抄寫。”那人搖搖頭道:“我——我叫做沒事瞎起哄。”一旁幾個小子哄的笑了出來,卻被萬裏舟瞪了一眼,不敢再言語。

萬裏舟道:“沒事先生或姑娘高才!水月鏡花遇。哪位再聯?” 那邊金戈鐵馬見大家皆不作聲,便道:“那在下獻醜了:風刀霜劍憂。初逢通款意。”略一思索,又道:“這風刀霜劍憂似不甚妥。不若改作前緣後世憂,更為周備。”複古胖墩等人聞之點頭。隻見這時場上諸人都暗暗思索,有的負手溜溜達達,有的抬頭望天,有的輕撫樹枝,有的纏弄衣帶:初逢通款意,初逢通款意……台邊一人突道:“顧盼起嬌羞。正月風和日。”那人見眾人及竹帛皆望向他便自報姓名道:“小的並非書生學子,隻有個號叫做重在參與。”竹帛輕輕一笑,四個娟秀小楷給寫到了雲紋素箋上。這邊卻有位黃衣女子道:“小女子不落葉竊以為這‘顧盼起嬌羞’並不大工整。不若少小對情柔?”竹帛見萬裏等人頷首,便將此句也寫到了旁邊。卻說場中心坐得有個棕發碧眼的西域行者模樣,一直未出一聲,這時鑼聲道:“斯人蝶百裘。孤心意熱冷。”間有西域口音,“名字嘛——我來得及沒起名字,洋文可行?NoNameYet。”樹下花貓兒悄悄問曉寒道:“這挪哦內畝爺卻是什麽意思?可是地主代稱?”曉寒忍笑道:“這是西域洋文,我也倒曾涉獵。便是說還未名。”貓兒暗暗點頭。這時聽的一個柔和的聲音道:“頑玉惹沉浮。省賦才微露。”看過去原來是西才欹枕,輕輕擺弄著一管洞簫。貓兒心道這真是大家風度,瀟灑自如。半駐香過去卻沒個人應對,環顧台上,複古胖墩瘦竹萬裏幾人胸有成竹模樣隻微笑著鼓勵著看著眾人,定是心中有了句子卻不願露才,以多給後進機會。貓兒轉頭問身邊曉寒老叫花怎的不去對一個,他倆笑道:“愚姐自十八歲便發誓再不作詩對句,今日隻來觀賞罷了。”“老叫花哪裏懂得這平來仄去的撈什子,還是躺躺喝口酒的好噯。”老叫花竟真的枕著樹根當地躺下,解了酒葫蘆痛飲了一口又給瘦竹等傳過去。貓兒正想這紅樓是我變化大恩人,我卻也來對一個試試。那廂錦衣書生晨空一展畫扇朗聲道:“菊吟情愈稠。詩魁誨不倦。”萬裏舟走近來輕聲道:“花姑娘是七公高徒,怎不施施身手一展長才?”貓兒想這難題派給我來了,果然丟臉在即。定下神打起算盤:這不倦怎生對是好?又要平仄調和,又要意境和諧。若對撕扇恨無休吧,這休字第一聯就用了,卻也沒個法子搶了過來。左思右想,良久,見仍無人做對,便道:“花魂葬無丘。白雪紅梅句。”萬裏舟道:“這上句似仍可琢磨。”複古道:“依在下看,這白雪紅梅固好,但下人句字實難對巧,不如改作白雪紅梅怨,對句韻字十一尤中即好選擇了。”貓兒心服口服。隻這上句難對,正抓耳撓腮之際,見欹枕把那管蕭遞給瘦竹,瘦竹便倚樹傍雲嗚啦啦吹將起來,回腸蕩氣,山清風和。心中一動,想起那寶玉為彩霞遮掩偷盜玫瑰露之事來,張口道:“上句不如改作癡聖庇情偷。”瘦竹停嘴笑道:“這可是托了小可的福了,得來靈句。”萬裏舟點點頭,對身旁一位青衫男子道:“早仰東洋Jumbogun兄大名,今日有緣一見,也請兄賜句。”那人略一沉吟,道:“如此便色對色,怨對幽。青衿素簡幽。芙蓉誄亦懺。”諸人稱善。這時側旁一個年紀輕輕麵容清秀的道姑立起道:“小尼心靜如無妄語,燭照逆時啾。竭淚燃離恨。”盞茶工夫卻無人應對。心靜如無又道:“如此小尼再妄接下去了:失靈結怨儔。魂飛青埂走,魄散世塵丟。芹譜石頭記。”瘦竹遙遙一拜道:“仙姑修禪有道,心靜如無,小可慚愧。在此拜您為師了!”心靜如無微笑還禮道:“小尼隻順其自然,禪自在其中。”複古忽笑道:“在下打亂一下,適才卻想到了尾聯,借萬裏兄大名一用:書盡平生事,意托萬裏舟。”萬裏舟也笑道:“既如此,小兄也借複古賢弟名一用,再加一聯:聯詩情切切,複古思悠悠。”眾人會心而笑。又沉寂半晌。日漸西落,遠傳暮鍾。心靜如無略一轉眸,道:“如此也可將小尼適才所對之贅句去除腰斬,於芙蓉誄亦懺後重加那貓姑娘花魂葬無丘一句,卻接‘書盡平生事,意托萬裏舟。聯詩情切切,複古思悠悠’兩聯結尾。乘興而來,興盡而返。”述到這裏,眾人正要紛紛開口,卻聽台口一聲鏘鑼,沒見人影,卻聽得一陣嗚嗡嗡燥耳鑼聲鼓音蓋頭而來。

上回說到眾人聯句未完,卻聽那一聲鏘鑼號令,披天蓋地的嗡嗡亂亂鑼聲鼓音哄哄而來。貓兒轉頭望過去,隻見幾十人畫花了臉麵叫著唱著吹鑼打鼓搖旗擺尾緩緩登上台來。人數雖不甚多,但音噪聲啞,害得幾個與會的嬌弱女子已兩手掩住了雙耳,餘人皆露驚諤厭煩之意。定睛看時,那招搖的幾十麵玄黑旗上用金字大書著:“天幫幫主,仙人下凡。”“仙姿蓋世,一統江山。”等字樣。細聽諸魔唱個什麽,原來皆是阿諛奉承這天幫幫主之辭,什麽“仙主萬古奇人,縱橫天下”“仙主光耀千秋,姿迷萬世”“天降救星,凡人拜服”諸如此類,不一而足。仔細看那群妖亂舞陣中央卻有架四人軟臥,也不知這山高路險怎生抬得上來的。那軟臥上盤腿坐了個女郎,黑衣黑裙,唇紅齒白,清純有如十五少女,隻一雙吊眼,精光亂轉。貓兒眼光與之一聚,禁不住心中一抖,仍硬挺著未曾垂下眼簾來。旁邊老叫花已然坐起,輕聲道:“這便是萬蛇幫幫主仙蛇女了。人道她精通易容之術,從不以真麵目示人。這不知又是她哪張人皮麵具了。”這仙蛇女輕揚柳眉,慢啟朱唇,婉聲道:“諸位中原才人,本仙此次駕臨詩山,無意作那獸鬥,隻望俊傑識得時務,棄暗投明,歸降本幫。待我一統中原,一把火燒了那些個中原人的古書舊畫,廢了那些個嘮嘮叨叨自命風雅的文人墨客,新建萬蛇纏扭詩風,生吞活剝詞律,自當論功行賞。”話間掃視全場,媚眼亂拋。幾個把持不住的少年詩客腳步不穩,躊躇一下便走了過去,同那些個聲嘶力竭狂吼亂哼的萬蛇弟子混在一起,連聲稱道仙主美姿來。這廂複古金戈搖搖頭,對大家拱手道家中還有要事,先告辭一步,不顧萬裏舟瘦竹等人挽留,雙雙徑步下山而去。這邊仙蛇女見大多詩客不為所動,旋既水袖一揚,頃刻間換了張麵具,卻是個粗眉亂須的魁梧大漢,虎聲虎氣道:“這幫不識抬舉的東西,不中我這‘朱雀迷魂眼’敬酒不吃吃罰酒。小的們,擺咱們那‘玄武亂神陣’出來!”那幫小妖聽令四散跳開,呈包圍之勢將諸客團團圍住,卻不亮甚麽兵器,隻賣力的敲著破鑼打起花鼓,口中汙言穢語罵將起來。一時間風雷做響,鶴唳雲遮,鬆怒槐歎,鬼哭狼嚎。與會的詩客多忍不住這等下三爛陣勢,紛紛離台而去,轉瞬十成走了八成。貓兒四處尋摸卻連那主會的萬裏舟身影也難再覓,不禁大駭道:“七公,難道真的大勢已去?”老叫花歎道:“左算右算沒算到這鋪天蓋地煩到底一招兒,真真就如那市井小人打架一般!丫頭放心,咱們怎能如此就給它打敗了棄這詩山而去?!”說罷長身作獅子吼道:“丐幫弟子都出來吧。把那青龍白虎打狗陣擺出來!”隻見四周懸崖峭壁中忽的縱身跳出數十衣衫襤褸的叫花子,人人手裏提著根竹竿打狗棒。貓兒喜道:“原來七公早有十麵埋伏。”隻見老叫花站了正中,群丐圍在四旁,手中幾十根打狗幫交叉結錯,當當當敲地不已,清脆竹竿打地之聲夾雜在群魔亂吼之中,雖不甚洪亮卻分外分明,那幾個倒戈的詩客已然垂手停口木立一旁。這邊胖墩與瘦竹對看一眼,隻見瘦竹取那紫竹洞簫放在唇邊吹了起來,這回卻不同剛才清音婉轉,而是激烈高亢,如大江流,如大雪崩,如九天龍嘯,如三皇祝禱,如望帝啼血,如風朔沙場。胖墩飄飄然立於龍爪槐下,下覽群峰,上達雲霄,長息一口氣,儼然作嘯,頓時山巒瑟瑟,厲風蕭蕭,草木戚戚,日月太息。那瘦竹蕭音一轉,胖墩嘯聲也隨之一變,立時天地融合,宇宙澄明,雲破日出,落霞逐江。群魔驚得停了鑼鼓,偃了旌旗,麵上變色,口中咿呃。

這粗壯大漢仙蛇女見狀不妙,卻又一晃臉皮,變作個淒淒切切的旗裝少婦,哀哀哭道:“小女子命苦不同尋常,總被世人欺負,已然沒了淚水,你們卻還如此忍心至我於死地,良心何在?公理何在?”瘦竹胖墩愕然停蕭住嘯。卻說暫且隱在樹後的萬裏舟此時長身出來,道:“如他們能悔過放手,我們卻也不必趕盡殺絕。”躍躍欲試的雪道人見眾人皆麵有不忍之色,怒道:“這裏沒什麽可看的!拖拖拉拉,要打不打!老道我另尋好玩的去處,這裏鞠躬告辭了。”同坐一席的曉寒煞白了臉色道:“你怎能在如此危急時刻離去?恁的不念舊情?!”雪道人道:“不過一場聚會,哪裏皆有得,這裏無趣了我再尋個有趣的,又有甚麽錯處?”曉寒怒道:“如此不重情之人,我往日竟是看錯了你!今日就在此,割席斷義!”拔出寒劍唰一聲將那竹席割成兩截。雪道人微微一哼,負手大步走下山去。貓兒眼見如此變故,心神俱碎,不知怎樣勸阻是好。卻聽那幹哭的少婦仙蛇女趁此內訌機會,大聲用滿語喝道:“巴圖魯!莫爾道嘎!”一令已然停手的妖魔又喝喝叫喚著逼迫上來,越發的言語汙穢漫罵十分不容入耳。曉寒淚道:“貓妹妹,不是為姐的不願助一臂之力,隻是實在不願與此等人物為伍。汝亦當潔身自好,珍重!”當下對餘下幾人躬躬身,含淚欲去。貓兒大叫道:“萬萬不可!那許多詩林高人都已去了,姐姐若再去了,這詩山卻還有什麽可留戀的?”曉寒回首正欲語,那廂瘦竹忽落淚笑道:“讓她去吧,何必再留?珍惜羽翼也好。這真是斯文掃地,斯文掃地!”踉踉蹌蹌向穀邊跌去,萬裏叫花胖墩等人正欲走去安慰,他卻忽的縱身一跳,就那萬丈深淵掉了下去。貓兒大駭,追到淵旁卻不見人影,隻見個小小蜂鳥嗡嗡嚀嚀停立於半空之中,尖喙微啟,似有所言。

花貓兒拚盡全身氣力大叫一聲“歸來!”卻聽得隻是一聲“喵嗚”,睜開兩眼,卻仍蜷在無有湖那家天井翠竹下的大石上,一隻毛茸茸的爪子擱在泛黃書頁間,太陽還未曾落西呢。

看官您道,原來隻是那貓兒大夢一場,便如那莊周夢蝶一般。須知這妄尋山無有湖哪裏鄉誰家村皆是虛擬借托,您若要當真了去尋,怕是尋不著痕跡,您若說那全是水月鏡花一場,卻也不能就如此斷言。這世間或許有這貓兒,這貓兒或許真變化成人,這吟詩聯對的話或許真曾有是事,這複古曉寒的人或許真曾有是人,這飲泣流連的情或許真曾有是情,然事過境遷風雲縹緲,連那女媧補天,雪芹著書都隻是大夢一場,又何況這貓兒白日一夢呢。

卻說這花貓兒作了好一場人來馬往繁華熱鬧之夢,不禁口幹腹空,伸個懶腰竄上房粱,正欲往那隔壁新搬鄰家偷隻雞來。卻見那小小草屋裏坐了兩人,正把酒言歡。一人白發赤腳,葫蘆綠杖,豪笑震天。一人清臒憔悴,布衫洞蕭,侃侃而對。貓兒正思量怎麽如此眼熟,倒像哪裏見過一樣。隻聽那白發人道:“瘦竹先生,我老叫花行走江湖見者無數,隻這言誌獨尊這烏虛山胖仙為首——”那瘦竹聚精會神湊過耳來,把手中洞蕭輕輕擺在桌上。貓兒細細一看,那蕭上墜的卻並非個常見流蘇玉團兒什麽,乃是個玉鐲子,乳白如蓮,卻絲絲鑲著紅嫩嫩血絲,好生眼熟。(完)

                    ——2004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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