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到的影子

人如曠世星難聚 詩有同聲徳未孤
正文

又見長安

(2007-07-09 15:01:32) 下一個
昨夜睡得很不踏實,夢裏又見長安。此長安非彼長安。
 
姥姥最後安息的地方,叫做長安園。有這樣個平靜祥和的名字,也名符其實的平靜祥和。在北京號稱上風上水的地方,躺在鳳凰嶺近旁。有崇奇如水墨畫的山巒為背景,有小橋流水綠籬笆為前院。她能永息在此,我也很開心了。
 
爸爸媽媽雙方的四位老人,除了姥姥都沒有太長壽。我隻留下模糊的印象。爺爺仿佛隻小時候回爸爸老家見過一次,棉襖裹的胖胖的極有威嚴的仿佛生在太師椅裏一樣,遠遠拜著不敢講話。奶奶也是一兩次十歲之前的會麵,隻記得那邊春節大年初一壯年男子們結夥去給各家老人磕頭拜年,院裏還應撒的芝麻。我躲在廂房裏偷看,奶奶也那樣端端的在正堂太師椅裏受著一夥一夥人的頭,昨夜他們拜各處燥王神門神的香燭還嫋嫋的沒散。
姥姥是清臒秀麗的舊式婦人,不識字,嫁過來作填房,帶著兩女一子和之前姥爺前妻溫和的長女,富足和艱難的歲月都無言的熬了過來。
以前勁鬆還算北京的郊區,其實居然在二、三環了。。。小時候暑假也經常去那裏,因為是小小的四合院,半屋都砌的炕占滿。外麵一小畦地,裏麵一架自家種的龍眼葡萄,還拴著好乖的一條大狼狗。隔過馬路便是荒野。那邊的孩子們都黑黑野野的,我雖作白嫩瘦弱狀,但年齡最小呢卻也依然顛顛跟在表哥表姐後麵跑來跑去。有時那個平日很嚴厲都不敢跟他講話的時髦帶手表騎自行車上班的姥爺心情好,會讓我玩他養的鳥兒,還給好粘好膩的糖耳朵吃。姥姥則經常偷偷把我叫到旁邊的屋子,拿一塊點心來,通常是我喜歡的草莓奶油卷,笑眯眯的看我吃下。夏天的晚上吃過了飯,一起玩官打捉賊,狗狗便興奮的跑來跑去。而每年的春節,則一定是捂了耳朵躲在門後露出個腦袋看舅舅哥哥他們在院裏放煙花炮竹,再沒見過那樣的璀璨熱鬧。
姥姥是一切中那個好脾氣、話不多、事必躬親的主婦。
後來姥爺過世,那一帶嘩嘩的修建起來,他們搬到了樓裏住,狗也送去了山裏看林子。姥姥沒了院子,略略慌張。滿地跑的小孩子都上了初中。逢年過節的時候,他們一起陪姥姥打麻將,我們則看電影或者出去玩。然而麻將不能一直打下去,姥姥沒什麽消遣,兒女們也不大愛聽她嘮叨家常,一個人坐在那裏發呆的臉我總覺得有些苦澀。她最疼年紀最小的我,於是我便走過去,問東問西的讓她回憶一些以前的事。未破落時候她姐姐嫁給了滿洲鑲白旗的統領,於是聽著那個王府的大院子的陰森,裏麵大奶奶的嚴苛,日本鬼子侵華之後的槍炮。她卻不偏激,說,日本人也有好人。年輕的時候曾在日本人的工廠裏麵工作,梳一條烏黑油亮的麻花辮甩過來垂到腰下。出門的時候例行檢查,檢查者那個中國猥瑣男趁機上下其手。沒想到如今這樣骨瘦如柴的姥姥當年也是潑辣的很,叫嚷吵鬧起來,工廠的日本頭目尋聲來問,好嚴厲的當場解雇了那個門口檢查男。於是姥姥一直念念不忘,喃喃的說,日本人真壞,你們沒看到他們當年有多狠。可日本人裏呢,也有好人。有的比咱們都是同胞的中國人要好的多。
姥姥一直是個很俐落的人,頭發後來剪成五四女學生狀一直再沒變過,總是拿好古老的那種小篦子沾了頭油梳的一絲不苟絲絲瓦亮。她的衣服現在老人裏也很少見了。總是那種中式的,樸素的盤扣對襟青色竹衫。我試圖穿過,但發現原來以前那種沒改良的中式衣服原是沒有肩的,所以總是別扭。而姥姥穿起來,渾然天成。我無法想像她穿任何其它的衣服。
 
人說,七十三、八十四是兩個坎。果然姥姥去世的時候是八十四歲。她比我整整大六十歲,都屬雞。媽媽是她最小的孩子。
年紀大起來,便慢慢的神智糊塗了。忘記事情已經不算什麽,偶爾走丟附近鄰居倒也都認識,隻是有時認不出人。我回國的時候去看她,有時見了很高興,用力拉住我的手,喃喃的囑咐我自己在外要好好照顧自己,別那麽瘦,而其實她皮包骨頭的比我瘦小的多。有時剛剛跟我講過話,轉眼管我叫表姐的名字,又或拉著媽媽問,你女兒呢,薇薇什麽時候回來亞~而我明明就在旁邊。
但是都沒關係,她在,我的世界就和以前一樣安穩。
 
那年剛過五一中國的假期,在call shop打電話回家。媽媽說,跟你說一個壞消息,你千萬別太傷心。。。我聽了就很怕,很怕,心裏痙攣成一團。她慢慢的說,姥姥五一過世了。並沒有久病,基本是因為太老了而器官沒有力氣工作了,就是老死的,也算中國人說的壽終正寢。她沒有受什麽苦,最後已經神智昏迷,住了幾天醫院一日早上我們去就發現她已經去了。我們給她挑了快風水很好的墓地,跟姥爺合葬在一起,下次你回來帶你去看她。。。仿佛還有什麽,但我已經聽不見了。但是要努力的努力的止住眼淚,盡力的盡力的調整好聲音,還要安慰媽媽,你別太傷心了。。。
在公共場合流淚,我從小就不屑於作。此生也隻有有限的幾次。那天,是最厲害的一次吧。坐在地鐵裏,隻是無聲的流淚。人們怎麽好奇的看,我不在乎。晴天朗朗的,無窮的霹靂撕心裂肺,隻是回響著“姥姥死了”“姥姥死了”。。。即便到現在,過去了一年多,以為治愈了的傷,一想起姥姥不在這人世了,仍有根針在那裏暗暗的紮。
 
我沒能參加葬禮。葬禮之後我才知道的噩耗。。。他們都在,隻有我不在。姥姥臨終的時候,會不會問,薇薇什麽時候回來。。。上一次見麵,竟成永訣。可上一次究竟什麽時候見的麵,都講了些什麽?透不過眼淚,我怎麽也想不清楚了。。。
 
再回國,已是半年多過去。去舅舅家,大家喜喜的說笑,誰都沒有提什麽。那天仿佛是陰曆什麽節。轉過頭望見牆角一張桌上擺了姥姥的黑白照片,前麵一柱香,幾隻水果。頓時淚濕。趕快低頭抹去,何必掃了大家親人好不容易重聚的興。
一切都如往昔。熱鬧的吃飯講話,大人們打麻將。以前我們四個小孩子一桌,現在多了兩個姐夫,仍是我們一桌。說說笑笑的,喝著冰冰的啤酒,表哥不停的給我滿上。姐夫說,要看流氓兔嘛,於是在胖胖的肚肚上擠出流氓兔的可愛臉來~我們都很開心,我們都醉了吧。
我們哪天一起去看姥姥吧。
靜下來。嗯。
 
是十一的假期,天氣很好,秋高氣爽的北京最美麗的時節。浩浩蕩蕩的,象郊遊一樣。
我穿了純黑的裙子,黑絲絨的鞋子上大顆紫色水鑽晶晶閃亮仿佛凝固的眼淚。姥姥曾很喜歡我的一件白色毛衣,上麵綴滿了水果樣子的小毛球球。於是今天,我穿著新鞋子來看您,希望您喜歡。
 
長安園很好,很美,很適當。山下,微風,沒人,有鳥。過了小木橋,右轉。那邊數,第三排第幾個。我們把帶來的花慢慢揉下花瓣來灑在碑上,淡粉的,純白的,鵝黃的,秋風吹的漫天漫地都是花瓣。舅媽擺了幾盒點心出來,朦朧中沒看清是否有草莓奶油卷。
緩緩走出來,墓園管理人員跟他們在那邊商量什麽砌台子的事。
我站在小池塘旁邊看那座山,真的如畫,那麽的修峻,似曾相識。有如第一次看到刻著長安園名字的石碑一般的心中一動。風許許的,絲縷陽光若柳。這樣的寧靜,多年前在康熙的陵有過類似。
 
高中時候的同學,很愛親昵自顧自粘住我的一個女生,突然的去世。她那場遺體告別儀式,是至今經曆過最悲慘的回憶。那天淒戚的風刮得好凜冽。當夜便夢到了她,笑厴如花。
我生命中逝去的人也還有幾個其它,雖都唏噓感慨,但隻有她和姥姥,才會有如此深痛的感覺。但現在,一想起,除了痛楚,卻是溫暖。死去的人,真的會繼續以另一種方式存在,在生者心裏。我知道,她們很安詳,在天上衝我微笑。
 
長恨歌裏有些句子驚心動魄又刻骨銘心。其實用於此,也並無不可。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昨夢又見長安,是文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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