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階 前 雨， 點 點 滴 滴 ， 到 天 明。
        窗 是 斜 開 著 的， 當 外 麵 淅 淅 瀝 瀝 下 起 小 雨 來 時。
        聽 了 會 雨 敲 窗 闌 的 聲 音 ， 抬 頭 看 ， 何 時 ， 外 麵 已  是滿 家 燈 火 映 出 了 個 藍 黑 色 淋 濕 的 夜 。 想 起 雨 夜 燈 下 獨 捧 一 本 好 書 的 豪 華 ， 自 是 從 心 底 裏 ， 便 那 麽 平 靜 的 快 樂 了 起 來。      
        然 而 今 天的 我 ， 卻 是 不 看 書 的 。 三 毛 的 快 樂 天 堂 茫 茫 大 漠  給 在 枕 邊 睡 下， 失 落 的 城 市 埃 及 的 金 麵 具 還 請 在 架 上 積 塵， 電 影 與 時 裝 雖 是 新 來 的 卻 也 隻 看 看 封 麵 便 罷 。 這 樣 的 雨 夜 ， 更 不 會 逼 著 自 己 去 念 那 惡 夢 一 般 的 拉 丁 文 了 。 隻 有 那 夢 裏 的 紅 樓 夢 啊 ， 夢 裏 再 見 吧 ！
        這 樣 的 雨 夜 ， 這 樣 的 異 國 他 鄉 。 我 雖 不 遊 園 ， 卻 也 驚 夢 。
        隻 記 得 剛 抵 德 國 新 鮮 人 的 那 最 初 ， 雖 是 初 秋 ， 卻 也 是 這 樣 寂 寞 的 雨 。 剛 剛 的 來 ， 不 知 是 因 為 時 差 還 是 鄉 愁 ， 夜 ， 便 在 靜 靜 聽 那 細 雨 打 在 窗 沿 上 無 聲 的 度 過 。
        我 是 極 愛 雨 的 。 尤 其 是 那 種 雨 敲 在 外 麵 我 人 坐 在 暖 暖 被 窩 裏 安 全 聆 聽 的 時 刻 。 剛 來 時 ， 欣 喜 的 愛 上 了 這 個 潮 濕 的 城 市 。 我 在 南 部 M城 ， 阿 爾 卑 斯 山 腳 下 。 大 山 一 擋 ， 雨 雪 便 住 了 家 在 這 裏 。 那 時 是 九 月 ， 中 午 太 陽 曬 化 了 街 上 人 的 外 套 。 而 夜 裏 ， 夜 裏 便 總 有 那 如 泣 如 訴 的 雨 ， 給 我 這 異 鄉 人 講 述 這 阿 爾 卑 斯 山 永 遠 濕 淋 淋 的 故 事 。 一 夜 ， 兩 夜 ， 三 夜 。 本 是 聽 雨 癡 狂 的 我 ， 想 起 剛 剛 告 別 的 那 個 燥 熱 悶 沉 的 中 國 ， 竟 如 前 生 般 怔 怔 起 來 。
         現 在 這 初 春 的 雨 ， 也 一 如 那 個 秋 天 的 一 般 淋 濕 人 的 心 。 聽 那 雨 ， 看 這 夜 ， 天 上 掉 落 的 ， 是 一 個 異 鄉 遊 子 的 酸 澀 。 其 實 隻 是 一 年 半 的 時 間 。 但 怎 麽 ， 回 想 起 好 清 晰 的 以 前 ， 卻 像 是 幾 千 年 前 的 前 生 一 樣 的 遙 遠 而 茫 然 呢 ？
        認 真 講 ， 作 一 個 遊 子 ， 一 直 是 我 的 理 想 。至 今 ， 不 後 悔 。 遊 子 的 日 子 ， 遊 子 才 懂 。 我 的 人 ， 並 沒 四 處 沾 花 弄 草 。 我 的 心 ， 卻 一 直 在 流 浪 。 仍 是 不 悔 。 最 愛 李 白 ， 他 一 生 拌 於 鄉 愁 ， 卻 從 未 歸 鄉 。 那 些 偉 大 的 作 品 ， 現 在 的 我 更 有 體 會 。
        我 不 講 德 國 歲 月 。 人 在 德 國 ， 歲 歲 月 月 與 中 國 也 大 致 相 同 ， 總 在 念 書 坐 車 走 路 買 菜 吃 飯 洗 澡 睡 覺 講 話 寫 字 生 病 看 電 視 。 但 又 不 能 不 講 ， (這 豈 非 有 病 ？)因 為 現 在 的 我 ， 隻 擁 有 這 個 德 國 歲 月 。
        德 國 歲 月 好 ， 好 在 自 由 。 以 前 沒 自 由 ， 有 父 母 親 友 師 長 的 關 懷 –就 給 關 在 了 懷 裏 。我 一 向 渴 望 自 由 如 渴 望 媽 媽 菜 。 好 ， 那 麽 於 是 ---沒 了 媽 媽 香 噴 噴 熱 騰 騰 愛 的 飯 菜 ------我 是 個 自 由 人 了 。
        德 國 是 個 頗 自 由 的 國 家 ， 如 果 你 不 犯 規 。 於 是 自 由 人 好 不 得 意 ， 喝 喝 咖 啡 ， 吃 吃 冰 淇 淋 ， 土 爾 其 大 餅 ， 南 斯 拉 夫 燒 烤 盤 。 遠 處 膽 小 不 敢 跑 ， 近 處 給 他遊 個 寸 草 不 生 烏 鴉 驚 飛 老 鼠 逃 竄 。 最 初 一 月 搬 一 次 家 ， 現 在 又 搬 第 五 回 --------說 書 一 樣 的 好 不 過 癮 。 不 相 識 的 ， 有 緣 的 便 成 好 友 同 去 結 伴 玩 遊 ， 無 緣 的 相 互 笑 笑 心 裏 各 照 一 白 眼 。 過 生 日 湖 上 遊 船 吹 著 大 風 喊 我 要 去 海 邊 ， 真 再 見 大 海 卻 是 寒 冷 冬 夜 黑 漆 漆 一 片 隻 聽 那 濤 聲 依 舊 。 嘩 啦 一 聲 駿 馬 出 閘 賽 馬 場 一 瓶 紅 酒 下 肚 已 是 金 星 與 馬 蹄 共 舞 ， 迪 廳 裏 淩 晨 了 散 了 散 了 踢 散 一 地 酒 瓶 酒 不 醉 人 人 自 醉 。
        我 是 中 國 自 由 人 ， 活 在 德 國 呆 板 地 。 時 而 用 功 發 狠 中 世 紀 考 他 一 個 全 班 第 一 加 “   極 好 ” ， 時 而 瘋 狂 看 小 說 拉 丁 文 慘 得 6分 隻 待 秋 後 算 帳 。 這 一 年 半 德 國 歲 月 (特 別 強 調 是 德 國 歲 月 ， 因 若 換 了 法 國 ， 西 班 牙 ， 埃 及 ， 美 國 ， 便 完 全 另 一 番 天 地 風 水 了 )， 我 哭 過 ， 笑 過 ， 吵 過 ， 打 過 ， 買 過 ， 賣 過 ， 玩 過 ， 學 過 ， 舞 過 ， 瘋 過 ， 生 病 過 ， 考 慮 死 掉 過 。 我 沒 沉 淪 ， 沒 變 質 ， 我 隻 是 ------活 在 德 國 。
        我 還 是 我 ， 不 會 完 全 的 自 由 。 於 是 主 動 會 乖 乖 留 在 家 裏 ， 努 力 學 做 飯 ， 認 真 念 死 書 ， 嘩 嘩 聽 音 樂 ， 獨 自 才 唱 歌 。 在 這 樣 天 地 城 市 都 濕 漉 漉 的 雨 夜 ， 我 秉 燭 看 書 。 實 在 跟 來 的 書 太 少 ， 回 想 起 以 前 那 一 天 一 地 亂 七 八 糟 的 書 那 一 個 個 中 國 的 日 日 夜 夜 ， 眼 前 的 象 形 文 字 ， 恨 不 得 一 個 個 給 吞 下 去 的 寶 愛 著 。
        以 前 沒 有 自 己 的 世 界， 隻 有 書 中 的 。 那 麽 渴 望 籠 中 鳥 般 飛 出 去 看 看 這 大 千 世 界 是 否 如 書 中 的 一 樣 紅 紅 綠 綠 熙 熙 攘 攘 。 真 正 飛 出 來 了 ， 心 智 成 熟 了 一 些 ， 回 頭 再 看 自 己 ， 仍 是 那 個 骨 子 裏 流 著 寂 寞 的 快 樂 的 人 。 書 裏 的 和 書 外 的 世 界 ， 都 化 作 了 骨 髓 ， 代 替 我 的 寂 寞 無 知 ， 叫 我 有 血 有 肉 的 也 活 在 地 上 。
        原 是 要 講 德 國 歲 月 的 ， 三 筆 兩 筆 就 馬 奔 平 原 韁 繩 不 夠 長 了 。 不 夠 再 想 ， 管 他 哪 裏 歲 月 ， 裏 麵 刻 的 總 是 一 張 張 交 織 的 人 臉 。 沒 有 人 ， 哪 來 的 日 子 哪 來 的 是 是 非 非 燈 紅 酒 綠 一 片 升 平 歲 月 呢 ？
        再 說 來 ， 這 異 國 遊 學 的 日 子 ， 事 情 像 這 的 雨 滴 一 般 多 ， 怎 麽 講 的 過 來 ！ 聽 過 黑 人 大 叫 我 愛 毛 澤 東 ， 與 過 意 大 利 人 中 國 人 般 的 拚 命 擠 公 車 ，和 過 不 相 熟 的 外 國 人 一 起 去 騙 人 ， 碰 過 老 納 粹 指 著 鼻 子 叫 罵 受 過 公 司 騙 ， 遊 樂 場 轉 在 天 上 暈 的 隻 求 速 死 ， 卻 想 起 土 爾 其 女 子 頭 巾 裏 也 暗 藏 兩 顆 小 針 。 那 邊 本 地 生 本 地 長 中 國 臉 的 人 隻 操 一 口 德 文 ， 這 邊 中 國 人 成 幫 結 夥 的 成 天 隻 在 一 處 燉 豬 蹄 子 搓 麻 將 。 雨 嘩 嘩 的 下 ， 我 一 遍 又 一 遍 微 笑 著 說 ： 不 ， 我 不 是日 本 人 ， 中 國 來 的 。 對 方 總 善 意 而 茫 然 的 一 笑 ： 好 遙 遠 的 地 方 呢 ！ 知 道 又 是 給 聯 係 到 了 那 吃 蛇 肉 的 神 秘 蠻 荒 古 國 。
        我 來 自 中 國 ， 真 是 好 遙 遠 的 地 方 。 地 理 上 一 遠 ， 心 理 上 也 模 糊 美 麗 了 起 來 。 然 而 我 不 是 一 個 純 粹 的 中 國 人 了 。 我 社 會 學 老 師 說 。 我 卻 永 也 不 會 是 德 國 人 。 我 喜 愛 純 粹 的 事 物 。 自 己 ， 是 沒 希 望 了 。 就 算 多 元 文 化世 界 大 同 體 現 在 了 我 身 上 ， 心 裏 還 是 不 服 氣 又 不 得 不 服 的 悲 傷 。 自 己 的 雜 ， 都 怪 這 德 國 歲 月 ， 卻 也 感 謝 她 。
        德 國 歲 月 ， 就 如 這 阿 爾 卑 斯 腳 下 終 年 的 雨 ， 淅 淅 瀝 瀝 ， 點 點 滴 滴 。 它 不 粗 暴 ， 不 妖 媚 ， 但 它 輕 柔 溫 馨 滋 潤 大 地 。 聽 那 窗 前 的 雨 ， 在 這 德 國 的 歲 月 裏 ， 我 不 作 長 詩 ， 不 填 辭 賦 ， 不 花 前 月 下 ， 不 自 高 自 大 。 雨 聲 纏 綿 ， 雨 霧 迷 離 。 我 不 再 念 “ 尋 尋 覓 覓 ， 冷 冷 清 清 戚 戚 ” ， “ 花 間 一 壺 酒 ， 獨 酌 無 相 親 ” 寫 在 我  的 大 門 上 。 我 把 我 的 心 留 給 故 鄉 ， 動 了 的 情 送 給 這 異 鄉 ， 這 雨 一 樣 又 愛 它 又 煩 它 的 地 方 。 我 不 在 徹 夜 不 眠 聽 雨 看 書 。 早 早 給 自 己 休 息 ， 因 為 明 天 ， 又 是 新 的 一 天 了 。 這 異 鄉 的 新 一 天 ， 總 是 伴 期 盼 而 來 的 。 即 便 是 無 事 的 一 個 閑 散 日 ， 也 是 好 的 。 因 它 ， 是 新 的 一 日異 鄉 經 驗 ， 多 的 一 頁 德 國 歲 月 ， 與 投 入 生 活 的 喜 悅 。
        我 要 放 下 手 中 的 筆 了 。 要 說 的 ， 千 言 萬 語 豈 能 一 一 道 來 。 還 不 如 ， 邀 你 共 倚 窗 畔 ， 聽 那 階 前 雨 ， 點 點 滴 滴 ， 在 日 耳 曼 的 土 地 上 滴 嗒 著 東 方 情 懷 ， 到 天 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