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罡風吹浮萍——東晉建國後的內耗:王敦、蘇峻、祖約之叛 2
(2006-08-22 20:3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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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赫連勃勃大王 回複日期:2005-2-16 10:32:40
東晉草創之際的首次大內哄
晉元帝永昌元年(公元322年),王敦引兵內向,以誅討劉隗為名,向建康進軍。王敦的心腹沈充立即在吳興起兵,響應王敦。行至蕪湖,王敦又上表,聲討元帝的另一位心腹刁協。
晉元帝覽表大怒。他自以為大局在握,馬上下詔:
“王敦恃寵生驕,敢肆狂逆,疏言無禮,意在幽囚朕躬。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今親率六軍以誅大逆!”
恐怕譙王司馬承在湘州舉兵擾亂後院,王敦派人去說服這位老王爺。
司馬承對元帝忠心耿耿,歎息道:“吾其死矣!地荒民寡,勢孤援絕,將何以濟!然死得忠義,夫複何求!”一口回絕了王敦。見譙王不從,王敦就派自己的表弟、南蠻校尉魏義率兩萬精兵進攻長沙。
元帝忙招還戴淵、劉隗回軍,入衛建康都城。
劉隗喜見王敦舉兵,剛入建康,當著文武百官的麵,意氣自若,洋洋大言,表示要一舉消滅王敦。入見元帝,他又與刁協一起勸說元帝盡誅王氏全族。“帝不許,(劉)隗始有懼色。”
王敦起兵痛快。最倒黴的要數留在建康城內的王導。要知道,造反謀逆,最起碼是要誅三族的大罪。王導是王敦堂弟,惴惴之情,自不待言。這位大名士天天帶著王邃、王彬、王侃等在朝廷任職的王氏宗族二十多人,跪在宮門外待罪。
一邊是王敦興大兵直殺建康,一邊是王導素服待罪,晉元帝司馬睿還真不知如何處理。
尚書左仆射周顗入宮麵君,跪於門下的王導高聲哀求:“伯仁(周顗字),我以宗族百口托付您!”
周顗沒有答理王導,“直入不顧”。
入宮後,周顗向元帝盛稱王導忠誠,深加求護。這位周伯仁真是中國曆史上罕有的大好人,如果換了別的文士出身的大臣,肯定對王導滿臉悲憫,拍著胸脯大言要搭救“老同事”,入宮後,又會百分百肯定自告奮勇充當抄家先鋒,不勸皇帝殺掉王氏九族才怪。
周顗大名士,喜飲酒。與元帝商議政事後,於宮中痛飲,盡醉而出。
王導一行人還在門外長跪。見周顗晃晃悠悠出宮,又膝行而前,大呼求救。周顗仍舊不答理王導,醉乎乎對左右從人講:“今年看我殺取諸賊,取鬥大金印係肘後!”
回家後,稍待酒醒,周顗又親自上表元帝,“明(王)導無罪,言甚切至。”
所有這一切,王導全然不知,認為周顗不救自己,內心深恨。
在周顗等人的諫勸下,元帝命人還送王導朝服,並於在宮中召見。王導跪地叩首,說:“逆臣賊子,何代無之,不意今者近出臣族!”
元帝聞言下座,光腳走至王導身邊,扶起這位老好人,表示絕對相信王導的忠誠。
公元322年四月,元帝下詔,以王導為前鋒大都督,以戴淵為騎騎將軍,共討石敦。同時,又下令征虜將軍周劄(吳中大族周玘之弟)守建康石頭城,以劉隗統軍守金城。元帝本人親自身穿甲胄,出城巡示諸軍。
王敦大軍,從蕪湖沿江而下,很快逼近石頭城。由於痛恨劉隗,王敦想首先進功金城。深受王敦厚待的杜弢降將杜弘勸言:“劉隗手下死士甚多,未易一舉攻克;不如首攻石頭城,周劄刻薄少恩,兵不為用,攻之必敗。周劄一敗,劉隗門戶已失,也定然敗逃。”
石敦聽從杜弘之意,並以其為前鋒,猛攻石頭城。周劄對晉元帝本來就三心二意,沒做什麽抵抗,大開城門迎納杜弘軍入城。至此,王敦占領了建康的軍事要地石頭城。
作者:赫連勃勃大王 回複日期:2005-2-16 10:41:55
聽聞敗訊,元帝著慌,忙命刁協、劉隗、戴淵合軍進攻石頭城,並令王導、周顗、郭逸等人三道並進,一齊出戰。
所有這些人,大部分都是文臣,兵戰鬥策非其所長,加起來也不是王敦的對手,“兵皆大敗”,一時間四散狂逃。
劉隗、刁協慌忙入宮,跪伏於元帝麵前連稱死罪。元帝也流淚嗚咽,勸兩人出逃避禍。兩人表示,“臣當守死,不敢有貳。”元帝仍遣人對這兩個老人舊僚給馬派從,讓他們出宮逃命。刁協年老,又素無恩信,一出宮身邊從人就全都逃散,老頭子很快被人砍掉腦袋,送至王敦處邀賞;劉隗腳力健,連滾帶爬,晝伏夜行,最後跑到石勒的後趙避難,有幸撿得一條狗命。
按理講,王敦並非造反。刁協伏誅,劉隗逃走,他應該入宮麵君才對。但王敦“擁兵不朝,任士卒劫掠,宮省奔散。”晉元帝司馬睿真成了孤家寡人,身邊隻有值勤的安東將軍劉超和兩個太監侍立,靜待王敦兵士的到來。
元帝脫掉戎裝,身著朝服,派人向王敦傳話:“公若不忘本朝,則天下尚可共安;如其不然,朕當歸琅琊以避賢路。”本來元帝得帝位就是僥幸,此話有七、八成是真。
王敦不答。其實,這位王大將軍也不失厚道。當初,他與堂弟王導竭盡忠心擁戴司馬睿這位晉室疏宗為帝,如今,乘勝憑勢,完全可以幽禁廢殺司馬睿。但王敦沒有下手。
元帝見王敦不搭理自己,沒轍,隻得命公卿百官齊去石頭城拜見王敦。從感情、心理上講,元帝也不見得有多麽悲憤,他自己依靠王氏家族的扶植才得立為帝,王敦真把他廢掉,他也沒什麽話好講。
王敦與眾臣見禮已畢,居於上座。首先,他戲問手下敗將載淵:“前日之戰,有餘力乎?”
戴淵坦言:“豈敢有餘,但力不足耳!”
王敦又問:“吾今此舉,天下以為如何?”
“見形者謂之逆,體誠者謂之忠。”戴淵不卑不亢,語帶譏諷。
王敦也笑。“卿可謂能言之人。”
戴淵此人,是吳地數世強宗。“有風儀,性閑爽,少好遊俠,不拘細行。”當年大才子陸機帶著數船行李去洛陽,戴淵與一幫哥們見財起意,前去搶劫。“戴淵登岸,據胡床,指麾同旅,皆得其宜。”陸機在船上望見,知戴淵非常人也,大聲叫道:“卿才器如此,怎會作此盜賊之事!”戴淵感悟,投劍而起,與陸機成為摯交。司馬睿到江東後,戴淵深見親信。
略作沉吟,王敦又對周顗埋怨道:“伯仁,卿負我!”
周顗依舊一臉不在乎。“公戎車犯順,下官親師六軍,不能成功,使王師奔敗,以此負公!”
周顗“少有重名,神彩秀徹。”“周仆射,時人謂‘言談之林藪’”(《世說·賞譽第十八》)“世目周侯,嶷斷如山。”(《世說·賞譽第五十六》)但此公好酒,當初在西晉,能日飲一石;過江後,日日沉醉,略無醒日,時人稱為“三日仆射”(意思是一醉三日)。一次,與一位剛從北方逃難來的老友對飲,兩人喝掉二石酒,竟把對方活活喝死。此外,周顗雅望非常,以戴淵之豪放,在其座不敢多發一語;以王敦之俊爽,每見周顗都麵紅耳赤,冬天寒日也要連連扇麵;剛過江時,王導曾與周顗狎飲,乘醉倚枕在這位大名士的腿上,指著他的肚子問:“這裏麵有什麽呢?”周顗豪語道:“此中空洞無物,然足容卿輩數百人!”其豪放事跡,皆有類於此。
表麵上,事情至此告一段落。晉元帝下詔大赦,並封王敦為丞相、都督中外諸軍、尋尚書事。王敦也不給皇帝麵子,“並讓不受”。
元帝內心不安,他在廣室殿召見周顗,問:“大事漸息,二宮無恙(指元帝自己及皇太子司馬紹),諸人平安,大將軍(王敦)看來還不副所望吧?”
周顗回答:“皇上、皇太子自可萬全,臣等尚未可知。”
有人勸周顗趁機外逃,被他拒絕。“吾備位大臣,朝廷喪敗,寧可複草間求活,外投胡、越邪!”真正一條好漢子,磊磊落落,雖常因酒廢事,不失錚錚直臣。
王敦手下的參軍呂猗,曾在戴淵手下做事,深有過節。他勸王敦說:“周顗、戴淵,皆有高名,足以惑眾。先前明公質問二人,他們一點愧色也無,令人痛恨。若不除之,必有再舉之患。”
王敦深覺呂猗之言有理。但畢竟周、戴兩人名望太大,王敦自己下不了決心,但試探性地向堂弟王導征詢意見:“周顗、戴淵,南北之望,無疑可以做三公吧?”王導不答。
“作尚書令、仆射之官總可以吧?”王敦又問。
王導仍舊默然。當時跪於宮門之門,數次哀求周顗在皇上麵前為自己家族求情,沒有得到對方任何反應。對此,王導耿耿於懷。
王敦會意。“這樣的話,應該殺掉兩人才對。”
王導仍舊無語。
於是,王敦下令逮捕周顗和戴淵,押至石頭城處決。
路徑太廟,周顗放聲大罵:“天地先帝有靈,賊臣王敦,傾覆社稷,枉殺忠良,陵虐天下。上天有靈,當速殺王敦!”押送軍人惶恐畏懼,忙上前用利戟對周顗當口就刺。雖血流至踵,周顗仍顏色不變,舉止自若,觀者紛紛流淚。
不久,王導在中書省翻撿他失勢時朝廷官員呈給皇帝的疏奏,發現了周顗為解救自己而上的奏書,內容極讚王導忠誠,申訴備至。王導這才知道自己做了小人,執表流涕,悲不自勝,對兒子們說:“吾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員此良友!”(“吾雖不殺伯仁”之典,由此而來。)
說句公道話,王敦之禍,實屬元帝司馬睿因聽信刁協、劉隗兩人之言排擠王氏宗族而自招。刁、劉二人,器量淺狹,不能容物,致使“權臣發怒,借其名以誓師”,但最終倒大黴的,反而是周顗和載淵這樣的仁厚長者。
作者:赫連勃勃大王 回複日期:2005-2-16 10:56:07
王敦大權在握,以堂弟王導為尚書令,以堂弟王舒為荊州刺史,以堂弟王彬為江州刺史,以堂弟王邃為徐州刺史,以親兄王含為衛將軍、都督揚州江西諸軍事,“改易百官及諸軍鎮,轉徙黜免者以百數;或朝行暮改,隨意所欲。”
長沙方麵,譙王司馬承終於力不能支,被魏義攻敗,自己也被活捉,關在囚車裏押送武昌。走至半路,王敦派人一刀結果了這位誌大才疏而又不失忠梗的司馬老王爺。
權力使人腐敗,極權使人極端腐敗。“(王)敦既得誌,暴慢滋甚,四方貢獻多入其府,將相嶽牧皆出其門。”他最寵信的,當屬吳地大族沈充和他的老鄉錢鳳,對二人言聽計從。凡有得罪沈、錢的官員,必死無疑。這兩個人土豪出身,“大起營府,侵人田宅,發掘古墓,剽掠市道”,使得士庶怨恨,皆望其早敗為幸。
公元322年年底,王敦率軍還武昌(今湖北鄂州),遙製朝廷。
不久,元帝司馬睿“憂憤成疾”,病重而死,時年四十七。
元帝至死,王敦也沒有去朝見他。值得重點說明的是,元帝確實是病死善終,不是被毒死、刺殺、絞死等暗殺。失勢君王中,元帝也算運氣比較好的一位。史家評價他“恭儉之德雖充,雄武之量不足。”最最奇怪的是,就連總為尊者諱的史家也明言,“恭王妃夏侯氏竟通小吏牛氏而生元帝”,也就是說司馬睿其實並非司馬氏的後代,而是一個姓牛的小官吏與夏侯氏私通之子,也真真天下奇聞。東晉一百年天下,原來並非司馬血脈在帝係流動,果真天道循環,以報司馬家族開基者的陰毒殘忍。
元帝死後,王導受遺詔朝政,皇太子司馬紹繼位,是為東晉明帝。改元太寧。
王敦最後的下場
東晉明帝剛剛繼位三個多月,一直體虛多病的王敦也有日募途窮之感,加強了篡位的準備步伐,“諷朝廷征已,帝手詔征之”。他自己不好在沒有借口的情況下帶兵入建康,反而暗示明帝,要皇帝下詔征召他入朝,以做到“名正言順”,然後再順水推舟,按部就班地也過把皇帝癮。
明帝年青果銳,危急時刻坦然不懼,寫親筆詔書讓王敦入京,這樣一來,反讓王敦感到有些進退兩難。
王敦想謀逆,但其宗族諸人並非一味跟隨。王導不必講,一直是以宗族安全為最高利益,擁戴帝室。王敦堂弟王棱屢次勸諫,被王敦派人暗殺;另一個堂弟王彬為人忠直,“諫之甚苦”,差點被殺。荊州刺史王 也是王敦堂弟,知道王敦要起事,馬上和王導站在一起,秘勸東晉明帝加緊準備,謀討王敦。
順便一提的是,王敦移鎮姑孰,“入朝”建康之前,聽從錢鳳之言,族滅了吳地最大的地方勢力周氏。周劄時為會稽內史,“一門五侯,宗族強盛,吳士莫與為比。”錢鳳是沈充老朋友,自然要替沈氏出力。“江東之豪,莫強沈、周”,周氏一滅,自然沈氏家庭在江東就無人可比了。於是,王敦誣稱周氏一家密謀不軌,派沈充等人提眾兵,盡滅周氏。可歎的是,王敦失敗後,沈充一族也被誅除殆盡,吳地土生大族至此煙消雲散。還有值得一講的是,周劄的父親是周處,京劇《除三害》的主人公。周處年少時,“好馳騁田獵,不修細行,縱情肆意,州裏患之”,與南山猛虎、長橋大蟒合稱為“三害”,後在陸機陸雲兄弟勸誡下幡然自新,發奮讀書,既為能臣,又為上將,在與氐人作戰中英勇戰死,被晉朝追贈為平西將軍。周處當時還有文集傳世,著《默語》三十篇,《風土記》以及《吳書》,真正的文武全才。
大事臨發的關鍵時刻,王敦卻病勢加重。他自己無子,其兄王含的兒子王應過繼給他做兒子。於是,矯詔拜王應為武衛將軍作為自己的副手,拜王含為驃騎大將軍。
錢鳳作為謀主,也非常焦慮,便問王敦:“脫有不諱(萬一您病重“過去”了),王應能承繼大事嗎?”
王敦倒是明白人,表示:“非常之事,非常人所能為。王應年少,豈堪大事!我死之後,莫若釋兵散眾,歸身朝廷,保全門戶,上計也;退還武昌,收兵自守,貢獻不廢,中計也;及吾尚存,悉眾而下,萬一僥幸,下計也。”
錢鳳為自身計較,認為“公之下計,乃上策也”,與沈充等人定謀,準備王敦一死即興兵作亂。
東晉明帝年青英果,才兼文武,不象他老爸元帝那樣窩囊。審時度勢後,他決定先發製人,以司徒王導為大都督,並命大臣溫嶠、郗鑒等人各領兵馬,下詔討伐王敦。
王導深謀遠慮,率宗族子弟先為王敦“發哀”,造成王敦已死的假象,“眾以為(王)敦信死,鹹有奮誌”。看來王敦名頭確實大,如果身子骨硬郎,晉明帝、王導加上一班文武諸臣還真不是他一個人的對手。
“(王)敦見詔,甚怒;而病轉篤,不能自將”。晉人崇信卜筮,王敦便讓其記室參軍郭璞算上一卦。
郭璞本來就反對王敦起兵,胡亂掐指,便回答:“不成功”。
王敦懷疑郭璞 與朝裏溫嶠等人關係密切,聽說又凶卦,堅信郭璞胳膊肘往外揚。他壓住怒氣,問郭璞:“你再算算我能活多久。”
郭璞想了想,說:“考慮剛才的卦象,明公起事,必禍不久;若住武昌,壽不可測。”
王敦大怒,問:“卿壽幾何?”
郭璞自知不免,答:“命盡今日日中。”
王敦立命軍士收斬郭璞。
作者:赫連勃勃大王 回複日期:2005-2-16 10:57:40
郭璞,字景純,河東聞喜人。大文學家,大詩人,大卜筮家,大風水家。其所作《遊仙詩》意象新奇,開中國山水詩先河,文采富豔,意境深遠,詩作有“中興第一”之稱,大可摘錄一二以饗讀者:
京華遊仙窟,山木隱遁棲。朱門何足榮,未若托蓬萊。臨源挹消波,陵岡掇丹荑。靈溪可潛盤,安事登雲梯。漆園有傲吏,萊氏有逸妻。進則保龍見,退為觸藩羝。高蹈風塵外,長揖謝夷齊(其一)
翡翠戲蘭苕,容色更相鮮。綠蘿結高林,蒙蘢蓋一山。中有冥寂土,靜嘯撫清統。放情淩霄外,嚼蕊挹飛泉。赤鬆臨上遊,駕鴻乘紫煙。左把浮丘袖,右拍洪崖肩。借問蜉蝣輩,寧知龜鶴年?(其三)
不僅能詩,郭璞還善作賦。其作撰《江賦》、《南郊賦》等,皆詞藻偉麗,不拘一格。當然,作為中古詩人,郭璞許多詩賦作品現在已鮮為人知,但在當時是開一代風氣之先的大師級人物。
晉明帝作太子時,與郭璞、溫嶠、庾亮“皆有布衣之好”,關係非常親密,難怪王敦懷疑郭璞與自己有貳心。
《晉書》之中,郭璞 大名與大煉丹家,大化學家葛洪並列一傳,而並非與一群醫士和卜士列入《藝術傳》中,由此,足見他在當時的重要性。他不僅撰有卜筮大全《洞林》一書,又注釋《爾雅》、《三蒼》、《山海經》、《楚辭》、《子虛賦》、《上林賦》等典籍數十萬言,誠為學問大家,才兼儒道,為一代宗師。活該倒黴,郭璞這麽一個聰明人,竟也為王大將軍臨死墊背,正所為“善為人謀而掘於謀已”的人物。
公元324年八月(晉明帝太寧二年),王敦以誅溫嶠為名,讓大哥王含等率五萬多水陸精兵,一時並進,直奔建康殺來。
假使明帝司馬紹是孱弱之主,王敦可一舉成功。但這位青年皇帝有“文才武略,欽賢愛客,雅好文辭”。大戰之前,以萬乘之尊,司馬紹竟能自己微服出行,帶幾個從人騎兵至姑孰,偵察王敦的兵力部署情況。明帝穿著普通,但相貌不凡。他的母親荀氏一族是燕代一帶的人,有鮮卑血統。
聽兵士講營盤附近有個長著金黃胡須的人四處轉悠,王敦於病床上聞聲驚坐,大叫:“此必黃須鮮卑奴來也!”忙派騎兵四出追捕。明帝見勢急,飛馳馳奔而去。一路上,每有停歇,就讓人用冷水澆馬糞,追騎見馬糞冰涼,認為來不及追趕,止馬當地。“帝僅而獲免”。如果推舉皇帝級的“孤膽英雄”,東晉明帝司馬紹應該數一數二。
王含是王敦大哥,可是龍弟鼠兄,才能相差甚遠。越城一戰,明帝屬下將軍段秀(鮮插段匹磾之弟)以千把號人大敗王含,並斬殺前鋒將何康。
聽聞大哥出兵即敗,王敦大怒:“我兄,老婢耳。門戶衰,大事去矣!”本想強撐病體,親去前線指揮。無奈病入膏肓,剛坐起身就一陣眩暈,摔倒於床上。很快,王敦就病重身死,時年五十九。
《晉書》記載,王敦死前表示要王應即位為帝,先立文武百官,然後再為他發喪。想來想去,殊不可解。王敦深知自己將亡,不可能還思前想後讓不爭氣的過繼兒子王應稱帝以招滅族之災。成王敗寇,敗者一方的“事跡”隻能由“勝利者”匯述了。
王應真是死狗扶不牆。形勢如此嚴峻,他既不明言稱帝,給部下一個當開國功臣的“盼頭兒”,也不為王敦發,更不思忖攻守謀略,天天與手下幾個狎客縱酒淫樂。至於王敦的屍首,被這個不肖之子用席子包裹起來,外麵塗了幾層厚蠟,埋在議事大廳地下。假若王大將軍死後有靈,天天躲在大青石板下麵,靜聽逆子(應該是逆侄)在他上麵大玩 Group sex,絲竹聲聲,肉搏陣陣,一輩子以豪爽著稱的駙馬爺、大將軍,也隻能哀歎自己命運不濟了。
晉明帝方麵,又派出吳興人沈楨去誘降王敦的鐵杆死黨沈光,許以司空高官。
沈充關鍵時刻非常象條漢子。他拒絕了明帝的“好意”。“三公之位,應由望美才高的人擔當,豈是我輩能及。以此甘言厚幣誘我,不敢生受。況且大丈夫相交共事,當存始終,豈能中道變易,果真如此,世人能容我反複之舉嗎!”言畢,沈充提兵,直奔建康,率萬餘人與王含合軍。
沈充雖有俠義之風,戰非所長。有人建議他決挖玄武湖水倒灌建康,乘大水舟行而進,可一舉成功。沈充猶疑,不能從計。
相持之間,勤王兵馬紛紛趕到,尤其是臨淮內史蘇峻所率兵眾,戰鬥力很強。沈充、錢鳳兩人一合計,覺得蘇峻等人遠道而來,兵將疲困,應該先發製人,便合兵主動進攻建康城。兩軍交戰,沈充等人還占了先機,把東晉軍隊打得節節敗退,一直追殺到宣陽門。
叛軍正清除路障,準備一舉攻城之際,本以為遠來疲憊不能出戰的蘇峻等人忽然率眾衝擊,橫擊沈充、錢鳳。
沈充等人大敗,手下兵士掉入江水中淹死的就有三千多人。未及喘息,東晉劉遐一軍又大破沈充於青溪。
最草包的當屬王含。好幾萬勁卒在手,他沒有配合沈充進攻建康,隻是在一旁觀望、邏巡。得知沈充敗訊後,更是三十六計走為上,連夜燒營夜遁。
王含帶著兒子逃往荊州,想投靠堂弟王舒。不料,迎接他們父子的不是熱酒美食,不是殷勤笑臉,而是冰冷的鎖鏈。六親不認的王舒把堂兄、堂侄鎖起,話也不多說一句,當眾扔入江中淹死,以“實際行動”與王敦、王含劃清了界限。
錢鳳跑到闔廬洲,被本是同一陣營的尋陽太守周光斬殺,拿著他的腦袋到京城“詣闕自贖”。
兵敗如山倒。沈充慌不擇路,闖入昔日手下將吳儒家避難。古語雲,“有急莫投親舊”。吳儒一臉壞笑,把沈充誘至複壁內,咣當一聲把一大塊石頭擋在暗外門。他爬到高處,自上而下笑著向老上司說:“我可得三千戶侯啦。”(晉政府當時以五千戶侯懸賞斬錢鳳,以三千戶侯懸賞斬沈充。)
沈充倒也冷靜,仰頭對沈儒講:“封侯不足貪也。爾以大義存我,我宗族必厚報汝。若必殺我,汝族滅矣。”
吳儒小人,當然不信“死灰複燃”之理,與僮仆數人矛刃俱下,把沈充活活捅死在狹窄的夾壁當中,又割下沈充腦袋到京城領取封賞。
沈充江東幾代大族,枝蔓繁廣,臨死之前一段話,也是有恃而言。但他自己萬死不想不到的,替他報仇的不是沈姓親族,恰恰是他自己的長子沈勁。王充之亂平定,錢鳳、沈充不僅本人被殺,依王朝律令,謀逆造反至少要誅三族。沈充之子沈勁命大,竟然在鄉人的庇護下撿得一條性命,沒被東晉政府抓去砍頭。如逢王朝盛世,這種父親造反兒子得活的機率幾乎是零,但東晉偏處一隅,強敵在鄰,世道紛亂,沒過多久,逢上皇帝生日、婚慶、誕子等喜慶大赦,沈勁就又冒出市麵,並率人把吳儒一家殺個幹幹淨淨。吳地土豪自相魚肉,東晉政府也樂於他們窩裏鬥,又是子報父仇的大孝之舉,道義上也受到各方支持。沈勁不僅報得父仇,又以俠勇之名名揚四海。“(沈)勁少有節操,哀父死於非義,誌欲立勳以雪先恥”,他自告奮勇過江抵禦北虜,屢次與慕容燕國兵將爭戰,東晉穆帝升平三年(公元359年),沈勁以五百兵士堅守許昌,抵禦慕容恪。不久,兵敗城潰,沈勁不屈而死,被東晉朝廷追贈為東陽太守。
如此,青史之中,父親沈充附於“逆臣”王敦傳後,兒子沈勁競赫然列於“忠義傳”中,可見血統之論,誠無真憑。
至於王敦,蓋棺論定,封建史家也不得不承認他的功績:
“王敦曆官中朝,威名素著,作牧淮海,望實逾隆,弼成王度,光傳中興,卜世延百二之期,論都創三分之業,此功固不細也。”
筆者以現代人眼光,覺得王敦也不失為一剛烈大丈夫,敢愛敢恨,敢作敢當,而且他起事之因也是由於王氏家族成員受排擠,並非完全出於個人野心。刁協、劉隗小人煽風點火,錢鳳、沈充激成禍難,歎隻歎時兮命兮,不佑英雄。身死之後,還被東晉政府刨出屍首,死都死了,還被扶跪著,斬去頭顱。
王敦死後,雖然親兄王含、繼子王應被殺,但琅琊王氏並未被牽連,反而因討伐王敦有功而有多人獲加官進爵:王導以司徒進位太保,王舒遷湘州刺史,王導堂弟王彬為度支尚書,王氏一大家子多人位進不衰,仍舊是東晉世宗豪族的翹楚。
作者:赫連勃勃大王 回複日期:2005-2-16 10:58:53
一波剛平一波又起
平定王敦之亂後,晉明帝司馬紹不久即病死,年僅二十七歲。雖然隻當了三年左右的皇帝,史臣對他還是有很高的評價:“帝聰明有機斷,尤精物理。於時兵凶歲饑,死疫過半,虛弊既甚,事極堅虞。屬王敦挾震主之威,將移神器。帝驅騎遵養,以弱製強,潛謀獨斷,廊清大昆,撥亂反正,強本弱枝。雖享國日淺,而規模弘遠矣。”
皇太子司馬衍即位,年僅五歲,是為東晉成帝。
孩皇帝即位,明帝皇後庾氏以皇太後身份臨朝稱製,雖然明帝遺詔司徒王導錄尚書事,與中書令庾亮一同輔政,但真正的權力都集中在庾亮一人手裏——當朝皇太後庾氏是他親姐,孩皇帝司馬衍是他外甥。
庾亮,字元規,出身世族,大名鼎鼎。此人“美姿容,善談論,性好《莊》、《老》”,是魏晉風度中的一個楷模人物,《世說新語》中常常指及此人。但在政治上,庾亮是十足剛愎自用、心胸狹窄的庸才。
明帝病重時,其舅氏虞胤為右衛將軍,與左衛將軍南頓王司馬宗同掌禁衛軍權。兩人私人關係也不錯,惹起庾亮的猜忌與不滿。王導出於公心,與庾亮一起曾向明帝提醒,怕司馬宗會與虞胤在明帝死後擁立司馬宗的哥哥西陽王司馬羕為帝。明帝不信,反而更加信任虞胤、司馬宗。
司馬宗、司馬羕兄弟是汝南王司馬亮的兒子(汝南王是“八王之亂”中第一個被殺的老王爺,而且他自己從未為亂,也被編入“八王”之中,確實冤的可以)。從輩份上講,司馬宗、司馬羕是明帝的叔祖輩,也都是五十歲左右的半老頭子,與元帝一係又為疏宗,應該沒什麽篡位的野心。但庾亮隻想著明帝死後自己外甥登基的絕對安全,十分疑忌這兩個司馬王爺。
明帝病重時,庾亮半夜想入見,被南頓王司馬宗嗬止,吆喝道:“皇家大門是你們家大門嗎,想進就進?”庾亮為此,更是對司馬宗恨之入骨。
明帝彌留之際,庾亮聲淚俱下,指稱司馬宗、司馬羕與虞胤三人有逆謀,希望明帝馬上“處理”他們。明帝不納,反而讓人把時任太宰的司馬羕、司徒王導、尚書亮卡壺、車騎將軍郗鑒、丹陽尹溫嶠以及庾亮等人叫在一起,共受遺詔輔政。
雖然如此,明帝死後,庾太後稱製,孩皇帝幼衝,大權自然集於庾亮一人手中。王導主持朝政時,寬和馭下,深得眾心;庾亮掌權,苛刻任法,頗失人心。同時,他對擁軍在外的陶侃、祖約、蘇峻等人深加猜忌,整日盤算如何提防這三個人。
陶侃時為荊州刺史,擁有荊、湘、雍、梁四川之眾;祖約任豫州刺史,統管其兄祖逖北伐後占領的大片地盤。這兩個人見明帝遺詔中褒進大臣名單裏沒有自己的名字,都懷疑是庾亮從中作鬼,刪除了兩人。此外,曆陽內史蘇峻,在平討沈充、錢鳳過程中居功甚大,手中又擁強兵數萬,也存驕盈之心。
為了防備這三個外臣,庾亮派和自己關係不錯的老友溫嶠任江州刺史,鎮武昌;任王舒為會稽內史,以為聲援。同時,他又派人大修石頭城,以防萬一。
母後臨朝,皇帝衝幼,外戚專政,如此,禍亂之萌,已見端倪。
成帝鹹和元年(公元326年)十一月,庾亮執政才半年多,就借口南頓王司馬宗謀反,派禁兵去上門逮捕。司馬宗拒戰反抗,被殺;其兄西陽王司馬羕也被降封為縣王;已被封為虛官大宗正的前右衛將軍虞胤也被貶為桂陽太守外任。庾亮此舉,一點不是出自公心,大失天下之望,都認為他是剪除宗室,鞏固自己的威權。
司馬宗、司馬羕兄弟與蘇峻關係很好。事發後,司馬宗手下有個親信跑到蘇峻處匿藏,庾亮派人去抓捕,蘇峻保匿不交,惹得這位皇上大舅更是惡從心起。
六歲的晉成帝對外麵發生了什麽一無所知。有一天,學習功課完畢,忽然想起了什麽,便問庾亮,“從前常常在殿中看見的那位白頭發老爺子去哪裏了?”司馬羕、司馬宗兩個王爺,對成帝來講是曾叔祖輩,宗室元老,都在朝會大殿上專門沒有床位(坐床,以示尊寵)。
庾亮告訴外甥,“那個人謀反,已經被殺掉了。”
小皇帝一聽,哭了。平日裏司馬宗對他很好,常常抱持他在宮遊玩,白頭白須的慈祥樣貌,更使小孩子覺得親切。
“舅舅你說別人作賊,便殺之;如果別人說舅舅你作賊,又當如何?”小孩子抽泣著,說。
庾亮聞言大懼,色為之變,也不知如何回答這位六歲小皇帝的問話。
庾太後很生氣,用牙尺敲打成帝的腦袋,怒斥:“小孩子怎麽說這種話!”顯然是看見哥哥被兒子說得一臉驚惶,心中不忍。
蘇峻因激怒起兵
成帝鹹和元年(公元326年)底,後趙軍隊猛攻坐鎮壽春的祖約。祖約多次上表請求救兵,“朝廷不為出兵”,其實是庾亮對此無動於衷。
壽春城堅,強攻不下,後趙軍隊就進犯淮南諸地,殺掠五千多人。這樣一來,威脅到建康政府的統治,庾亮等人才著慌,忙下詔命王導為大司馬,駐軍江寧,以抵禦後趙兵。危急時刻,幸虧蘇峻派大將韓晃出擊,打跑了後趙石聰所率的軍隊,危機暫時緩解。庾亮為了防止後趙軍隊再來,又準備在江南防線內開挖大塘充水作沼澤,使敵軍騎兵不得馳騁。雖然此舉有利於防禦,但就把壽春城孤懸於大塘之外。本來祖約就深恨朝廷前番不派救兵馳援,聞知此訊,愈加怨恨。
後趙侵逼之患剛去,庾亮不僅沒有厚賞擊敵有功的蘇峻,反而想先發製人,征召身在曆陽的蘇峻入朝。
王導老謀深算,勸庾亮說:“蘇峻為人猜險,必不奉詔,不如暫先包容他,慢慢相圖。”
庾亮不聽。眾臣大朝之時,他大言道:“蘇峻狼子野心,終必為亂。今日征之,縱不順命,為禍猶淺;若複經年,不可複製!”
王導不再說話。眾臣惟惟。隻有光祿大夫卞壺表示反對。“蘇峻強兵在手,駐鎮距京都又近,一天之內就可抵達,一旦有變,易成禍難!”庾亮不聽。在外帶兵的大臣、庾亮好友溫嶠聞訊,也寫信多次勸阻庾亮,皆不聽。
蘇峻,字子高,長廣掖縣人(今山東萊州)。“(蘇)峻少為書生,有才學,仕郡主簿。年十八,舉孝廉。”永嘉之亂,各地人們紛紛築塢自保,蘇峻也在家鄉結壘,有數千家歸投其下,形成非常有影響的地方民兵勢力。由於書生出身,蘇峻才兼文武,又善撫士眾,被當時晉朝的青州刺史曹嶷(此人反複,誰勢力強就向誰稱臣)惦計上,欲率軍消滅蘇峻。蘇峻當時知道自己遠遠不是曹嶷對手,就率部曲泛海南渡,歸於廣陵。“朝廷嘉其遠至,轉鷹揚將軍。”
王敦第一次起兵時,蘇峻因卜卦不吉,帶軍一直遲回不進,退保盱眙。王敦二次起兵,蘇峻因自己軍力比以往強盛,毅然受朝命入建康,討伐沈充、錢鳳。南塘一戰,蘇峻與其將韓晃奮勇衝殺,首戰告捷,奠定了最終的勝局。王敦之亂平息後,朝廷因功授蘇峻冠軍將軍、曆陽內史,封邵陵公。
有功於國,威望漸著,蘇峻也自我膨脹,加之其“有銳率萬人,器械其精”,是東晉數一數二的“王牌軍”,便“頗懷異誌,招納亡命”,朝廷發餉運糧保有遲誤,蘇峻“便肆忿言”,口出不遜。即便如此,亂世重軍閥,蘇峻也沒有造反的念頭。
聽說朝廷要征自己入朝,蘇峻也心慌,魚兒離不開水,花兒離不開秧,將軍離不開大矛槍。真把自己從軍隊裏調回“中央”,威權盡失,說什麽也沒用。於是,蘇峻忙派屬下司馬入建康拜見庾亮,表示“討賊外任,遠近惟命。至於內輔,實非所堪。”
庾亮不許。同時,他又派人派軍駐於蘇峻軍隊左右,嚴加防備。
為了誘使蘇峻入朝,庾亮以成帝名義下“優詔”,征蘇峻為大司農,位特進,命其弟蘇逸代領其軍。大司農一職,位高職虛,明眼人一看就是個“幌子”。
蘇峻上表,懇切地表示:“昔明皇帝親執臣手,使臣北拒胡寇。今中原未靖,臣何敢即安!乞補青州界一荒郡,以展鷹犬之用!”話說到這份上,近乎哀求了。隻要不把自己調離本軍,隨便讓去哪兒都行。
庾亮“複不許”。
“(蘇)峻嚴裝將赴召,而猶豫未決。”事關重大,一去京城,深不可測,蛟龍失池,不及魚蝦。
蘇峻的謀士任讓勸道:“將軍您求處荒郡而不見許,事勢如此,恐無生路,不如勒兵自守。”蘇峻大以為然,便不應朝命。
庾亮更沉不住氣,遣使“諷諭之”,其實就是話裏帶刺軟威脅,命蘇峻立刻應召進京。
蘇峻大怒,憤言道:“庾亮講我要造反,我入京還能活嗎?我寧山頭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頭。往者國危如累卯,非我不濟!狡兔既死,獵犬理自應烹,但當死報造謀者(指誣害他的庾亮)!”
起事之前,蘇峻派人聯絡祖約。
祖約一直對朝廷憤恨,馬上捎信給侄子祖渙、女婿許柳,讓他們協助蘇峻。祖約其人,雖是大英雄祖逖同父同母親弟,但無論人品、才能都與其兄叛隔雲壤。當初祖約在元帝手下做官,就是個超級“妻管嚴”,怕老婆要死。某晚在家外小妾處過夜,起床小便,被人亂剁一刀。祖約害怕,知道是老婆派人害自己性命,上奏元帝說要放棄在京城的官職。元帝不許,祖約竟私自跑出京城,躲避老婆的“毒手”,當時被司直劉隗狠狠參了一本。由於祖逖立功江北,祖約也日漸任遇。祖逖死後,朝廷命祖約代其兄職,為平西將軍、豫州刺史。當時,祖約的異母兄祖納就密奏元帝,認為祖約“內懷陵上之心,抑而使之可也,如假其權勢,將為亂階”,元帝不聽,以為祖納妒忌其弟貴寵。祖約到任,無才無德,士卒不附。加之後趙軍連連圍攻進逼,朝廷不加援手,祖約一直怨恨滿腹。接聞蘇峻密書,祖約大喜,馬上加以迎合。
溫嶠聽聞蘇峻拒命,便想立刻率軍趨衛建康。庾亮不予批準,回信說:“吾憂西陲(指陶侃),過於曆陽(指蘇峻)。足下無過雷池一步也(雷池在今安徽縣,後來的成語“不越雷池一步”即出自庾亮言)”。
陶侃居荊州,擁坐上流之地,庾亮的疑懼也並非完全是空穴來風。就東晉(以後的南朝)而言,荊、揚二州是其政治、經濟和軍事中的,“江左大鎮,莫過荊、揚”。荊州一直是“甲兵所聚”之地,不僅地理位置特殊,物資供應充足,而且荊楚風俗悍勇,又多當地“蠻僚”入充將士,戰鬥力十分強悍,種種優勢,幾乎全部占全。建康位居下遊,雖九重帝居,群臣圍拱,但隻要荊州兵鋒指下,京城馬上岌岌可危。
王導的司馬(軍事參謀)陶回有遠見,他勸王導:“蘇峻軍隊未至,我們應切斷阜陵,堅守江西諸渡口,彼少我眾,一戰可以製勝。如不先發製人,蘇峻必占據阜陵,到那時人心駭懼,就難與爭鋒了!”王導轉告庾亮。不從。
果然,蘇峻軍隊先發,其將韓晃、張健一戰而陷姑孰,糧米軍資、舟船器械,盡落入蘇峻之手。
建康大懼,京師戒嚴。朝廷授庾亮都督征討軍事的大權,派左衛將軍趙胤為曆陽太守,命左將軍司馬流帶兵屯駐慈湖以抵禦。328年春正月,溫嶠也入援建康,屯軍於尋陽(今湖北黃梅)。
司馬流宗室,素無計謀,本性又怯懦,“將戰,炙不知口處”,仗還未打,吃東西連自己嘴都找不到,可見其膽有多小。蘇峻的將軍一攻而捷,殺掉司馬流。
蘇峻本人,連同祖約派遣的祖渙、許柳兩人,共合軍兩萬多人,渡過橫江(今安徽和縣),在陵口屯軍。其間,晉兵數次來戰,皆大敗而去。蘇峻、祖渙等人的兵士作戰經驗豐富,與後趙兵相攻都不會吃虧,所以,同台軍(政府主力軍)相遇,自然占據優勢。
成帝鹹和三年(公元328年)三月,蘇峻軍已經打到建康近旁的覆舟山(今南京太平門附近)。司徒司馬陶回再次直接向庾亮獻計:“蘇峻知道石頭城有重兵守衛,不敢直下,一定會取道小丹楊以南步行而來,應該在半路設伏,忽然邀擊,可一舉成功。”庾亮不從。
蘇峻果然從小丹楊迂回而進,而且軍隊半夜迷路,擾亂不堪,假使晉兵在此設伏,可把蘇峻等人一網打盡。“(庾)亮聞,乃悔之。”
眼見節節敗退,三軍總指揮庾亮自己不上前,又下詔派大臣卞壺任方麵軍統帥,與侍中鍾雅等人率軍在西陵與蘇峻軍隊交戰。雙方一交手,晉軍根本不是蘇峻之敵,一戰潰敗,死傷數千。
蘇峻軍猛攻建康青溪柵,卞壺等人抵禦不進,連連後退。蘇峻又派人因風縱火,“燒台省及諸營寺署,一時蕩盡。”
卞壺背創未愈,與左右力戰而死,其二子也緊隨其後,赴敵而死。卞壺老母撫屍而哭,歎道:“父為忠臣,子為孝子,夫何恨乎!”
雲龍門附近,丹楊尹羊曼等人也都相繼戰死。
庾亮沒辦法,隻得硬著頭皮親自出戰,與諸將率兵士在宣陽門列陣。“未及成列,士眾皆棄甲走。”可見,這位天子大舅是何等不得人心。
無奈,庾亮隻得帶著三個弟弟與趙胤等人乘船逃奔尋陽,依附溫嶠。
蘇峻兵士衝入建康台城。王導與四個大臣急忙奔入內宮,抱著孩皇帝登上太極前殿,共登禦床,以身體護衛著龍種小童。
“時百官奔散,殿省蕭然”。叛軍入宮後,大聲喝斥殿上幾個人出來。
侍中褚 朗聲答言:“蘇冠軍(蘇峻軍號是冠軍將軍)來覲見至尊,軍人豈得侵逼!”
叛軍沒接到命令,不知如何對待殿上君臣。經褚侍中嗬斥,真還沒人敢上殿。這些人便突入後宮,見什麽搶什麽,連太後左右侍人也遭受劫掠。
蘇峻為泄忿,放縱士兵在京城四處搶奪,“裸剝士女,皆以壞席苫草自障,無草者坐地以土自覆,哀號之聲,震動內外。”這幫兵士真是缺德,早春時分,把京城百姓搶收得一幹二淨,連裏外衣服也不放過,真屬窮凶極惡。不僅如此,他們又驅役百官,光祿勳王彬等人都被強迫負土至蔣山當苦工,沿途腳踹鞭打,形同奴隸。
“時官府有布二十萬匹,金銀五千斤,錢億萬,絹數萬區,他物稱是。”蘇峻全部命軍士搜搶一空。“禦廚”們連給小皇帝做飯的原料都找不到,隻能從倉庫地上掃出幾石搶劫後散在地麵的米粒,煮粥給孩子吃。
蘇峻完全控製建康後,“稱詔大赦”,惟獨庾亮兄弟不在原宥之例。王導德高望厚,蘇峻對他連根毫毛都沒動,依讓他原官入朝,位在蘇峻本人之上。
蘇峻封自己為驃騎將軍、錄尚書事;祖約為侍中、太尉、尚書令;許柳為丹陽尹;祖渙為驍騎將軍。
被庾亮降職廢居於家的弋陽縣王司馬羕等自拜見蘇峻,猛怕馬屁。蘇峻一高興,恢複他西陽王的位號,進位太宰,錄尚書事。
萬分焦心的溫嶠在尋陽苦等消息,迎來的都是喪魂落魄的庾冰兄弟,知道建康不守,皇帝落入蘇峻之手,溫嶠放聲大哭。
哭了半日,眼淚救不了國難,溫嶠隻能和惹事佬庾冰商議平定蘇峻之策。兩個人一直提防陶侃,如今,也隻能厚著臉皮,派人哀求陶侃出兵。
駐屯荊州的陶侃本來一肚子鳥氣,對溫嶠派來的都護王愆表示:“吾疆場外將,不敢越局。”溫嶠哀求多次,就差點親自去荊州跪求陶侃了,但老陶就是按兵不動。最後,還是王愆一席話,使得陶侃幡然感悟,戎裝登船。
“蘇峻,豺狼也,如得遂誌,四海雖廣,安有明公容足之地乎!”
於是,眾人四處發檄,陳列蘇峻、祖約叛逆之狀,移告征鎮,共同發兵。
蘇峻之亂的最後平定
東晉成帝鹹和三年六月(公元328年),陶侃親率大軍抵至尋陽。當地的朝臣將士均議論紛紛,以為陶侃來後肯定會先“誅庾亮以謝天下。”
庾亮又驚又怕,急得差點跳河。幸虧老友溫嶠出主意,讓他親自前往陶侃營帳拜見、道歉。
陶侃沒有心理準備。忽然看見權傾一時、玉樹臨風的皇帝大舅跪伏於自己麵前,口中喃喃道歉不停,也大驚失色:“庾元規竟拜我陶士行啊!”
“(庾)亮引咎自責,風止可觀,(陶)侃不覺釋然。”晉人就是這樣天真、大度,崇仰人物風采。麵對這樣一個禍亂天下、引狼入室又曾要加害自己的權臣對手,放在別的朝代別的人身上,早就舉刀當頭剁下。但“魏晉風度”的魅力不可小覷,言語舉止之間,竟可以化幹戈為玉帛,化仇恨為友誼。
陶侃大笑,說:“君侯您大修石頭城就是防備我,今天倒來求我辦事了!”言畢,兩人“談宴終日”。
陶侃出兵,局勢陡然改觀。“戎卒四萬,旌旗七百餘裏,鉦鼓之聲,震於遠近。”
蘇峻沒想到陶侃會和庾亮講和,忙從姑敦回軍,還據建康石頭城,分遣眾將以迎戰陶侃。
陶侃,字士行,鄱陽人。他孤貧,喜讀書,入洛陽後,為張華所歎異。陳敏作亂江南,陶侃在江夏太守任上,屢次破賊。元帝至江東,陶侃多所讚襄,並在進討王衝、杜弢的戰役中立功不少,深得王敦舉薦。但後來王敦又忌陶侃功高,差點殺掉這位自己曾竭力推舉的將軍。王敦之亂,陶侃堅決站在明帝一麵。事平後,得授荊州刺史,征西大將軍。“(陶)侃在州無事,輒朝運百甓於齋外,暮運於齋內。人問其故,答曰:‘吾方致力中原,過於優逸,恐不堪事,其勵誌勤力,皆此類也”。同時,陶侃本性聰敏,勤於吏職,恭而近禮,愛好人倫,終日斂膝危坐,日理萬機。他還尤其憎恨屬下賭錢、飲酒,斥之為“牧豬奴戲”,對犯者痛加鞭捶,無所寬怠。下屬有“孝敬”他東西的,陶侃都問對方何由所得。“若力作所致,雖微心喜,慰賜參倍;若非理得之,則切厲訶辱,還其所饋”。在崇尚浮華清談晉朝士大夫中,陶侃這樣對政事身體力行的實幹家非常少見,綜理微密,非常人可此。尚書梅陶曾非常中肯他讚歎陶侃:“陶公機神明鑒似魏武(曹操),忠順勤勞似孔明(諸葛亮)”。雖如此為世所重,“然媵妾數十,家僮千餘,珍寶奇貨富於天府”,沒有百分百當成孔繁森式好幹部。老頭子富貴榮華,七十六歲時善終,有子十七人。最值得一提的是,他有個曾孫最有名――陶淵明。可見,富不過三代,到陶潛之時,已經窮得天天思量著是否“為五鬥米折腰”了。
話說回頭。蘇峻為保險起見,打好手中王牌,便強迫小皇帝移遷至石頭城。王導固爭,蘇峻當然不聽。“帝哀泣登車,宮中慟哭”。小孩子年僅七歲,忽然從他所熟悉的皇宮被逼搬家,驚懼可知。
至了石頭城,蘇峻騰出一座空倉庫作為孩皇帝的宮室,天天有事沒事在小孩子麵前放肆狂言。這蘇將軍也是喪心病狂,讀書人出身,又曾有大功於晉,得勢之後,竟天天對著一個小孩發威作福,可見被皇帝大舅庾亮氣成了失心瘋。
幸虧鍾雅、劉超、華恒等幾位大臣忠心耿耿,“臣節愈恭”,輪流伺候這位被幽禁的孩皇帝,並天天教他讀書寫字學文化。
雙方接戰,互有勝負。晉軍取得較大勝利,當屬溫嶠屬下毛寶劫取蘇峻送給祖約的萬斛糧米,並斬殺賊兵近萬。“(祖)約由是饑乏”,削弱了蘇峻這隻最重要同盟軍的士氣。
不久,陶侃率水軍進至蔡洲,屯於石頭城西岸的查浦;溫嶠屯軍於沙門浦。蘇峻登上烽火樓,遠觀晉軍勢盛,始有懼色。
庾亮立功心切,派手下督護王彰進攻蘇峻,交戰大敗。慚愧之餘,庾亮把自己的節符送交陶侃請求處分。陶侃倒幽默,派人轉告說:“古人三敗,君侯始二。當今事急,不宜數爾”。
諸軍齊至石頭城後,都想馬上與蘇峻決戰,陶侃拿定主意,說:“賊眾方盛,難與爭鋒,當以歲月,智計破之”。
眾人不聽,結果真的“屢戰無功”。蘇峻軍隊身經百戰,驍勇凶悍,一般的晉軍還真幹不過這支隊伍。
祖約方麵,其侄祖渙被毛寶打得大敗,合肥戍也被晉軍攻占。不久,祖約諸將又暗中與後趙通謀,石聰、石堪等人引後趙大軍搶渡淮水,裏應外合,祖約丟棄壽春老巢,逃奔曆陽。
祖約敗訊傳來,蘇峻心腹路永等人害怕大事不濟,勸蘇峻盡誅王導等大臣,清空朝堂。蘇峻一直敬重王導,不聽。為此,路永等人對蘇峻也起了貳心。王導聽聞消息後,反而派人誘使路永歸順自己,並在十月間由路永引路,帶著兩個兒子奔逃出石頭城,跑到庾亮駐軍的白石。
雙方相持之中,數次交鋒,晉軍多敗。從石頭城逃出的朝臣都講:“蘇峻狡猾有膽略,其徒驍勇,所向無敵”。溫嶠氣得大罵:“諸君真是怯懦,怎麽反誇賊人英勇”。及累戰不勝,“(溫)嶠亦憚之”。
更要命的是,溫嶠軍隊軍糧很快食盡,不得不向陶侃借糧。陶侃憤怒溫嶠等人輕易出兵,不答應借糧,並想撤兵再作打算。最後,毛寶自告奮勇,前去激勸陶侃,並親自率兵燒毀蘇峻在句容等地的軍儲。陶侃定下心神,恕氣漸消,重新布置兵力,並分糧米五萬石給溫嶠軍隊。
蘇峻的軍隊,確實是善打硬仗的士兵。這些叛軍不僅不理虧勢窮,反而連連掉轉頭主動進攻晉軍在建康周圍建立的城壘。白石壘攻不下,他們又猛攻大業壘(今丹陽附近)。陶侃本想派兵往援大業,但他手下長史殷羨勸言:“我們的兵士不習步戰,如果救大業而不勝,則大事去矣。不如急攻石頭城,則大業之圍自解。”陶侃從之。當時,吳縣、嘉興、海監、宣城等地戰場,官軍連連敗績,形勢一片大壞。
如果此時沒有出現一件離奇的偶然事件,晉軍不一定打勝,雙方苦戰,麻杆打狼,沒準哪天蘇峻一生氣,殺了孩皇帝和諸大臣,東晉王朝就玩完掉。這一離奇事情太不可思議,就像一個憋腳的小說家,為了偏幫理想中的正義一方給“壞人”安排一個離奇的死亡結局——蘇峻陣亡!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溫嶠和趙胤得知陶侃逼近石頭城,龜縮已久的憋氣終於演化為鬆人之膽。他們從自己壘中率步兵一萬多人,南上列陣,想居高臨下進逼叛兵。蘇峻絲毫不懼,隻率八千人出戰迎擊。對陣之時,蘇峻的兒子蘇碩與叛軍勇將匤孝兩人隻率數十騎人馬,衝著趙胤的前軍就奔殺過來,竟然把晉軍打得大敗。
幾十騎打一萬多,這也是戰爭史上的奇跡。蘇峻於陣中看得高興,連飲數盞美酒,忙派人重賞那幾十個得勝還營的將士。估計是太過估計自己的身手,蘇峻對左右說:“匤孝能破賊,難道我本事不如他嗎”!言畢,自己一人躍馬衝入溫嶠那小部分要跑未跑正在猶豫的晉軍軍陣,身後隻有數騎親兵跟隨,屬下大軍都還未緩過神來。
酒勁發作,風吹加顛簸,蘇峻搖搖晃晃,平時的英武隻剩下空架子。他突陣未遂,被立陣的晉兵用長盾和長矛阻擋不得前。見不能入陣,蘇峻掉轉馬頭,想就近趨上高坡,再掉轉馬頭借坡勢重新突陣。晉軍陣中幾個牙門將抓住這千載難得的機會,把因醉在馬背上搖搖晃晃的蘇峻當成活靶子,就近嗖嗖甩出數枝投矛,蘇峻被洞穿數處,摔下馬來。幾個人急忙趕上前,揮刀剁下蘇峻首級,肢解屍體,並在陣前把剩下的中間一截屍體焚燒(頭顱四肢用作領功邀賞)。“三軍皆稱萬歲”。
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叛軍一方隻得眼睜睜看著主師被本來大敗的晉軍當成一隻白切雞“料理”了。
與一般的叛亂不同,即使首領被殺,叛軍仍舊人心未散。蘇峻的司馬任讓推戴蘇峻之弟蘇逸為主,繼續與晉軍抗衡。
蘇碩悲懼之下,找到廋亮父母的墳墓,剖棺焚屍。一報還一報;“我爸爸屍體被燒,你父母屍體我也點著當柴燒”。
蘇逸一方,也隻能閉城自守。蘇峻派外攻掠的諸將,聞主師死訊,也隻好紛紛回撤。雖然仍能定住軍心陣角,但蘇峻的突然死亡,叛軍銳氣已泄,隻能反攻為守了。
晉朝的冠軍將軍趙胤也恢複了精神,率軍猛攻龜縮於曆陽的祖約。眼見城守不住,祖約率家族及親信數百人北逃,投降昔日的對手後趙石勒。
石頭城內的晉朝侍中鍾雅、右衛將軍劉超等人聽聞蘇峻死訊,暗中積極活動,準備乘間帶著小皇帝逃出石頭城,投向四麵屯結的政府軍。謀發事泄,蘇逸派任讓去捕殺鍾、劉兩人。看見叛軍兵士手執明晃晃兵刃,把正教自己習字的兩個忠臣綁起,粗暴地往外推搡,孩皇帝上前抱住兩人,悲哭不已,叫道:“還我侍中!還我右衛將軍”!
任讓倒幹脆,當著小孩子的麵,兩刀結果了劉超和鍾雅的性命。成帝還沒見過這樣血腥的場景,又悲又怕,昏死過去。
這一幕,實是叛軍最後的瘋狂。
公元329年三月(成帝鹹和四年),數路晉軍發起總攻,進擊石頭城。蘇峻死後,叛軍肝膽已喪,完全不見從前勇悍威猛的戰鬥力,很快就潰不成軍,石頭城被攻破。小皇帝被晉將救出,送回溫嶠的指揮船上。“群臣見帝,頓首號泣請罪”。這場景現在想來很可笑,一大群老大不小的文臣武將,跪在一個八歲小孩子麵前大哭請罪,真是又壯觀又古怪。
兵敗如山倒。蘇峻之子蘇碩及韓晃等人,均在逃跑途中被晉軍斬殺,昔日的能軍強將,均成為自己人的刀下之鬼。韓晃勇將,被官軍包圍為高山之上,眾人不敢下山。“惟(韓)晃獨出,帶兩囊箭,卻據胡床,彎弓射之,殺傷甚眾。箭盡,乃斬之”。著實英勇。可惜如此猛將,沒有在中原同胡人力戰而死,卻死於自己人內哄。
又到了秋後算帳的時刻。由於建康宮殿全在交戰中被燒毀,群臣與皇帝都在原先的建平園(禦花園之一)的小房子裏處理政事。西陽王司馬羕“附賊”,罪大,老頭子和兩個兒子一起被五花大綁,可惜司馬皇族至今沒剩下幾個“宗室元老”,至此也被當眾殺頭。蘇峻司馬任讓,與陶侃是多年的老朋友,陶侃“為其請死”。小皇帝雖然才八歲,又剛剛被眾人救出,但兩位忠臣被殺的情景仍曆曆在目。他對諸大臣說:“就是這個人殺掉了我的侍中和右衛將軍,不可赦免”。孩皇帝雖是孩子,卻也是皇帝。金口玉言,任讓馬上被拉出去砍了。
眾人正在論功行賞,誅殺罪人之時,有軍士氣喘籲籲跑進來,把王導逃跑時未及帶走的象征身份官職的節杖送了回來。陶侃掀髯,笑著說:“蘇武之節似科乎您的不大一樣”。
王丞相老臉一紅,也不好回辨什麽。
王導此人,雖當時被廋氏家族壓抑了好一陣子,仍是開創東晉門閥政治的風雲人物。東晉之帝即位時之所以要他同登禦床,正是說明了當時的世家大族已一反西晉朝政治裝飾物,成為東晉司馬政權的主要依附和統治基礎。元帝死後,晉成帝給王導親筆信,其中也有“頓首”、“惶恐言”諸類的字眼,為曆代帝王對臣子書信中所未有。孩皇帝成帝到王導家,見王導老婆竟然下拜,孫子見老奶奶的禮數。王導上殿,成帝也要起身示意。這完全不是皇帝對權臣的畏懼,而是出自內心的敬畏和尊寵。
士族和“仕族”本來同意,也稱世宗,門閥,高門,世族,魏晉、南北朝時代,門閥士族的地位越來越高,皇權對他們的依賴也越來越強。但真正使世家大族成為政治統治中不可缺的關鍵力量,非王導莫屬。
論平蘇峻之功,陶侃為侍中、太尉,封長沙郡公;鄭鑒為侍中、司空,南昌縣公;溫嶠為驃騎將軍,始安郡公;卞壺及死難諸臣皆加贈官諡號。激起兵變的廋亮上書訴罪,“欲闔門投竄山海”,又假模假式全家上船,準備外出京城當老百姓,被優詔攔阻,仍封為豫州刺史,出鎮蕪湖。
最後交待一下叛逃入石勒處的祖約。千辛萬苦逃到後趙境內,“(石)勒薄其為人,不見者久之”。先前祖約之兄大英雄祖逖一直和石勒打仗,使這位大羯胡在河南寸步難行,勢力萎縮得厲害,估計這也是他不願見祖家人的原因。不久,石勒的謀士程遐又進言:“天下粗定,當褒忠除奸,當初漢高祖斬丁公(以其不忠於項羽),即是此意。現在,忠於事君者莫不提撥貴顯,背叛不臣者盡加誅夷,這正是大王您廣受擁戴的原因。祖約叛晉來投,主上您對他卻不加處理,讓臣等實為困惑。他叛臣來附,竟還大會賓客,與宗族賓客奪人土地,鄉裏為患,這樣的人,留著也是禍害”。
石勒本來就自比漢高祖,又經程遐一竄掇,殺心頓起。於是,他派人送書信給祖約,表示:“祖君遠來,一直因公事繁忙未得相見,可邀集全家宗族子弟,來京一見”。
祖約內心忐忑,臨到覲見那天,假稱自己患重病,躲在家裏不出。發昏當不了死。石勒派程遐率大批軍士把祖約全家“請”到鄴城。
“(祖)約知禍及,大飲至醉”。到了鄴城,祖家上下一百多男丁,全被直接押送東市開斬,無一得免。“(祖約)既至於市,抱其外孫而泣”。活得窩窩囊囊,死得也不清不楚。一奶同胞,兄是萬古英雄,弟是一時鼠輩,真令人嗟歎不已。祖家婦女令被石勒下令賜給“諸胡”為妾婢。
被殺的一百多祖家男丁中,也有祖逖幾個兒子,姓名皆不見史傳。其嫡子(正妻所生)皆死,惟獨一個庶子(妾生子)祖道重,當時僅十歲,被人救出,藏在寺廟中得活。二十多年後,石氏後趙滅亡,祖道重竟能逃出生天,跑回東晉,祖逖大英雄終能保存了一隻血脈。
救祖道重的人名叫王安,是羯旌人,本來一直在祖遜手下作奴仆,一直得祖將軍厚待。與石勒相持時,祖遜仁厚,有一天他拿出一大筆盤緾,對王安說:“石勒和你同屬一個種族,你還是去投靠他吧,我這裏也不缺你一個人”。在民族相互殘殺的年代,這一舉動實際對王安是一種深思熟慮的保護。王安歸後趙後,即是“國人”,又能征戰,很快就成為軍隊中的戰將。至此,為報祖逖厚思,王安才冒死救出祖道重,保全了祖大英雄一滴骨血。
王敦、蘇峻、祖約的三隻軍隊,本來是東晉政權實力最強的軍隊。至此,這三隻生力軍皆在自己人殺自己人的內耗中煙消雲散。值得慶幸的是,當時中原地區前趙和後趙正你打我殺爭地盤,如其不然,東晉早就被胡人滅之掉,所謂“夷狄之相攻,或為中國之利”(王夫之語),因此,風雲飄搖之際,禍起蕭牆數次,而終能安然渡過危機,實為東晉君臣的萬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