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ter C. Perdue:致麻省理工大學中國留學生的公開信

致麻省理工大學中國留學生的公開信 Peter C. Perdue 2006年4月28日 最近，麻省理工大學的一些中國留學生對大學網站上的幾幅反映中日戰爭的圖片提 出抗議，這些圖片是John Dower和Shigeru Miyagawa兩名教授主持的"文化觀察"項目的一 部分。抗議包括致Miyagawa教授的電子郵件，與麻省理工行政及教學人員的見麵會，以及 在4月26日提出的一係列要求。 盡管這些抗議還隻是停留在言論上，但它們已經包含了極端的人身侮辱和對於學術 自由的侵犯。我寫這封信意在回複你們的這些行為。這主要是針對首先發起這些抗議的中 國研究生。必須指出，我確信並非所有的麻省理工大學中國留學生都參與了這些行動，但 我希望大家都能夠對此引起足夠的重視。 你們都是中國最優秀最聰明的年輕人，來到這裏學習世界頂尖的科學技術。我確信 ，你們中的許多人會回到祖國，用你們學到的東西將中國建設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現代 化國家。我對你們獻身學術的精神與對自己祖國的摯愛抱有深深的敬意。 我在麻省理工大學教授中美學生東亞曆史學已經25年了，我致力於引導他們對於中 國、日本以及整個世界16到20世紀的這段錯綜複雜的曆史進行批判性的研究討論。對於曾 經悲痛的往事，經曆過的人們往往無法釋懷，而我則終生致力於使大家能就這些問題相互 理解。我相信，最最悲慘的曆史也值得去做理論性的、認真的、公開的研究討論，因為那 能讓我們阻止悲劇重演。因此，我為最近的抗議感到深深的不安，因為它們威脅破壞了這 種建設性對話的可能性。 盡管你們中的一些人或許會發現我的觀點很難接受，但我必須將它們坦誠直率的表 達出來。必須聲明，我的這些言論僅僅代表我自己，它們並不代表Dower和 Miyagawa教授 或是麻省理工大學官方的意見。 在"文化觀察"網站上的圖片並不是為了挑釁而發表的。事實上，它們隻是一個持續 的研究項目的一部分，該項目為每一幅圖片都配有詳細的解說。Dower和 Miyagawa教授在 過去的兩年中花費了很多時間來弄清楚這些材料的含義。雖然他們為因為這些圖片所產生 的誤解表達了誠摯的歉意，但從任何意義上說，他們都不是應該首先道歉的人。 我注意到，整個事件，並不是一個無心的誤解，而是一種蓄意的歪曲。在曆史的研 究中，文本可以闡釋為任何東西。一些學生將一幅圖片從上百張圖片組中提出來，然後配 以自己的解釋說明掛到網上去，他們這種極端不負責任的行為才是造成這次騷動的罪魁禍 首。然而，這些挑起這個事件、嚴重的傷害了雙方感情的人們並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悔意， 看起來也沒有認識到這種行為的錯誤。 這些人挑選的圖片題為"中國士兵被斬首圖"，Dower教授附加的文本解釋了圖片上 的日本文字並對其分析如下： "這個題目本身，以及地上那些頭顱，都使得這個不尋常的戰爭場景即使在一個世紀之後的 今天看來，都是極其令人震驚的。從種族主義的古老的觀點來看，這些中國人所經曆的悲 慘遭遇（譯者注：指中日甲午戰爭中的）似乎和東方人與美歐交戰時所經曆的遭遇是相似 的--就好像日本在經曆了西方化的過程後，趕走了西方的侵略者，卻繼承了他們戰爭中殘 暴的形象。這個有毒的種子，經曆了1894-95年的灌溉，終於在四十年後成長為暴力的花朵 ，並最終導致了日本帝國的軍隊又一次發動了對中國的戰爭。" Dower教授非常清晰地解釋了這是一個種族主義的令人震驚的圖片，它反映了西方 的種族主義者對整個亞洲的侵犯，以及它所種下的導致了其後殘暴的中日戰爭的"有毒的種 子"。任何人在讀了這些文字之後都不可能將這幅圖片誤解為為日本軍國主義者尋求借口。 因此，我懷疑那些在網上傳播圖片而又沒有附上它的文本注釋的人居心不善，他們 希望挑起中日之間的仇恨來達到他們的政治目的。由於Dower教授在所有亞洲教授中對於中 日之間的傷痛是最為敏感的，因此某些人利用他的工作來作為他們達到目的的工具就尤其 可鄙。這一點是沒有借口的。一些學生在4月26日的見麵會上提出的要求在美國的學術研究 中是無法接受的，包括：移除文化觀察網站，向中國群體道歉，取消這個研究項目的一些 預定研究工作和按照他們喜歡的方式來修改圖片及其注釋。一些麻省理工大學的校友甚至 發送電子郵件要求開除Dower和 Miyagawa教授。為了平息事態，麻省理工大學行政部門和 兩位教授作出了讓步，接受了一些要求，但仍然堅持自己並無惡意。我對這些決定表示尊 重，但是，請容我說明，雖然我理解學生們的憤怒，卻仍然覺得這些要求是不能接受的。 麻省理工大學的教員都是最高水平的學者。我作曆史係主任的時候，聘用了John Dower，因為經過一個全國性的調查，證明他在日本曆史領域是全美國最傑出的學者。他已 經獲得了很多獎，證明了我們的評價。在我認識的人中，就亞洲人感情問題的理解，沒有 人比Dower教授更深刻。Miyagawa教授也當得起類似的評價。 拋開感情不論，你們之中（譯者注：指麻省理工大學的抗議學生）卻沒有東亞曆史 研究的專家。就像科學、工程等其他領域一樣，曆史學的研究也需要全身心地投入，也需 要基本的研究技能，也需要認真的文本學習，也需要深入而清晰的寫作與表述。你們之中 ，沒有人會比這些有名的學者對於東亞曆史的研究更精深，迄今為止，也沒有人能夠提供 任何證據證明這些文化觀察的材料是錯誤的或是帶有偏見的。因此這種基於感情的、毫無 根據的對於一個學者的嚴肅的學術行為提出責難是無禮的。 與這些責難相反，"文化觀察"的材料絕沒有宣揚日本的軍國主義。這些材料和文本 解釋、描述和分析了日本的宣傳對於這場戰爭的推動。但是描述並不代表寬恕，Dower教授 的解釋中非常清晰的指出這些圖片是令人震驚的、種族主義的、殘暴不仁的。這些東西在 當時的確對於日本群眾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我們不能忽視這種影響，但我們必須去解釋 他。一味壓製對於理解它們並無幫助。 美國的大學都是基於學術自由的最基本原則的。學者們必須被允許參與任何他們領 域最有挑戰性的研究之中。他們的工作由同行依據自己的規則進行評判，並且必須麵對那 些來自專業學者的認真的、理性的批評。學者們也要參與到與學生和大眾的公開對話之中 ，來提升他們研究內容的關注程度。但最終，沒有人能決定他們去研究什麽，不能研究什 麽。 中日戰爭對於東亞的曆史的確帶來了許多重要的研究命題，我希望你們能夠更深入 的思考。有些事情乍看起來是令人困惑的，比如，在中日甲午戰爭之後，清政府派出了數 以千計的中國學生到日本留學，這時，清政府才剛剛輸掉了一場對日的戰爭。實際上，你 們今天來到美國留學，也是從清政府開始的。為什麽它要這麽做？因為清朝的統治者們認 識到自己落後於西方帝國主義，而日本則恰恰掌握了工業生產、軍隊組織以及技術領域的 很多關鍵環節。在中國看來，日本顯然要比美歐密切的多。日語中借用了很多漢字，兩個 國家也都有著諸如儒學和佛教的文化傳統。中國學生從日本借鑒了很多西方工業國家的概 念，許多漢語中的現代政治用語就是來自於日語，像"民主主義"，來自於日語中的"minsh ushugi"。與此同時，日本創造的"minshu"這個詞語，又恰恰是來自於漢語中的"民"和"主 "二字。這個例子說明中日之間幾個世紀以來的緊密聯係。她們之間的關係不能簡單的歸納 為一段暴力史，這樣做有違於曆史學的職責：盡可能的還原那些錯綜複雜的關係的真實性 。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中國近代最偉大的作家魯迅，就麵臨過一個與我們今天類似的 情形。當他1905年到日本學醫時，看到了一張幻燈片，描述日本士兵處死中國"叛國者"的 場麵。震驚於幻燈片上日本人的暴行與他的同胞們對此的無動於衷，他痛下決心要做一個 作家，來喚醒同胞們反抗侵略。他的充滿睿智的短篇小說和散文並不是簡單的煽動中日之 間的仇恨，而是深刻而尖銳的揭露了中國人自身的弱點。魯迅將他的憤怒轉化為建設性的 成果，因此他值得尊重。 你們對於領導建設中國的未來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在通向富強、民主、開放的國 家的道路上，中國還麵臨著一係列重大的挑戰。你們不僅僅應該學習技術知識，也應該學 習這些社會、曆史變革中的關鍵性問題，這些問題將決定中國的未來。麻省理工和其他大 學都有許多傑出的教師，都非常願意幫助你們。因此，請放下那些狹隘的、自我中心的憤 怒，敞開你們胸懷，用批判的眼光、理性的態度和開放的思維，去坦然麵對那些最難以接 受的問題吧。 祝好！ 真誠的 Peter C. Perd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