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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再入津門

一**零年十一月十二日,天津。

碼頭上一片繁忙。做苦力的扛著貨物來回往返,等人的翹著腳,舉著牌子張望著,旅館客棧的夥計不厭其煩地詢問著剛下船的旅客是否需要休息。小販們推著小車,擔著扁擔,叫賣著天津麻花、麵茶、栗子、崩豆。

就在此時,響鞭聲響起。人們急忙四散躲避。

隻見,頭先四名軍士,手持響鞭開道,後麵跟著一人,手拿銅鑼,邊敲邊喊“總督府出行,閑人回避咯”。一行五十餘人,抬著一定轎子,浩浩蕩蕩開往碼頭。

待進得碼頭,轎夫落轎,打轎子裏走出一年過四旬的中年人。那人也不著官府,一身書生打扮,雙目顧盼,自有一番儒雅神采。

旁的百姓好奇,忍不住與那些軍士攀談起來。

“軍爺,這是哪位大人?”

那軍士眼睛一撇,道:“睜開你的狗眼瞧好了,這位爺是咱們李中堂的女婿,張佩綸張先生。”

“原來是張先生。那這張先生跑這碼頭是來做嘛的?”

軍士呲牙一樂,道:“小子,告訴你,今兒咱張爺可是來接一位重要人物,知道接誰不?”那人一撥楞腦袋,軍士繼續道:“何紹明何爺知道不?就是那位跑洋鬼子地頭鬧翻了天,回頭還得讓洋鬼子給他賠禮道歉的何爺,今兒就是來接他老人家。”

這人點頭稱謝,琢磨了半天,也沒鬧明白什麽時候出了位何爺鬧到洋鬼子地頭兒上去了。他不明白,其他人可有明白的。三老四少這麽一傳話,碼頭上可就鬧開了。

“二哥,知道何紹明何爺麽?我告訴你,這位爺可不簡單,人家……”

“嘿,說你呢,你瞎瞅什麽呢?來來來,我告訴你怎麽回事兒。”

……

也就一盞茶的工夫,碼頭上便傳開了,知道何紹明的一挑大拇指,道一聲‘好漢子,咱得去瞧瞧’,不知道架不住熱鬧,也跟著往碼頭上擠。晌午工夫,本是清冷的時候,可此時整個碼頭卻人滿為患,大家夥兒都在這兒等著瞧瞧這何紹明是不是真有三隻眼。

“讓開讓開讓開!”一陣銅鑼開道,打碼頭外邊兒又來了一撥人馬。

有眼尖的百姓這麽一瞅,誒喲不得了,中間那位白麵無須手拿黃卷軸的,明顯是從宮裏出來傳旨的太監。人群呼啦啦分作兩旁,這夥人也進了碼頭。還沒等眾人合攏,外邊兒又來了一票人馬。這幫人少,但十幾個人,人人胯下騎著戰馬,滿臉風塵卻掩不住彪悍之色。打眼一瞧就知道這幫子人是打口外來的。

且不說圍觀百姓如何議論,單說這三撥人馬碰到一起,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鬧不清對方是什麽來頭。

還是那些口外的漢子爽利,當下一人跳下戰馬,鞭子一指,道:“咱們是吉林將軍署長順長大帥手下的哈爾哈,前來接咱們長大帥的姑爺,敢問你們是?”

那中年人淡淡笑笑,拱了拱手,道:“在下張佩綸,舔為李中堂帳下幕僚,有禮了。在下是受中堂指示,前來迎接何紹明何大人。”

那小太監似是第一次出宮辦事,神色有些緊張,道:“雜家領了聖諭,是來給何大人宣旨的。”

三撥人這麽一道名號,來頭都不小。哈爾哈那是長順手下,滿洲貴胄;張佩綸那是當朝第一督撫李鴻章的女婿,權勢了得;而這位公公手上拿著聖諭,領的是皇命。而且,大家夥都是為這何紹明來的,是以,一眾人等倒也友善,隨意攀談起來。

盞茶的工夫,汽笛聲由遠及近,海平線上,逐漸顯露出皇後號的身影。又過了一會兒,輪船及近,停靠在了碼頭上。下了鐵錨,放了梯子,這船上的旅客就準備往下走了。

三撥人彼此看看,有些拿不準主意,到底該誰先上。

張佩綸琢磨了一下,拱手笑道:“二位,咱們都是為何大人來的。我看這樣,哈將軍算是何大人家裏人,這何大人一別經年,家人理應先去迎接;在下呢,是總督府的客卿,對何大人早已仰慕,算作半個朋友,就第二個去迎接;公公您呢,算是皇命,分量最重,就壓後陣。大家看如何?”

哈爾哈與那公公一琢磨,也說的過去,便點頭應了。哈爾哈耐不得急,招呼一眾親兵,便迎了上去。

“將軍,您瞧,那二鬼子怎麽長的有點兒像大帥的姑爺。嘿,這打扮,還真他娘人不人鬼不鬼的。”一親兵指著梯子方向說道。

哈爾哈定睛一看,一身白色洋裝,右手拎一大皮箱,左手夾了帽子。往上看,一頭短發,臉……哈爾哈揉了揉眼睛,一敲那親兵腦袋:“犢子玩意,啥眼神兒?那就是姑爺,兔崽子還不跟我去接!”隨即,帶著十來個親兵迎了上去。

“誒喲,姑爺,您總算回來了。大帥這些日子恨不得一天念叨您一百遍。”

何紹明正在這兒整隊呢,七八十號人想在這碼頭上聚齊了,得等一會兒的工夫。猛然聽見身後有人對自己說話,回頭一看,一身戎裝,軍人打扮,而且還有些眼熟。

“你是……”

“姑爺,在下哈爾哈,咱在吉林見過的。說起來,您被胡子擄走那次,還是我老哈第一個衝上山去救你的呢。”

哈爾哈?哦,長順手下一小將官。何紹明反應過來,急忙上前一步,抱拳道:“哈將軍,怎麽勞您大駕?這話兒怎麽說的。嶽父大人可還安好?”

哈爾哈大笑著回道:“好得不得了,姑爺你跑什麽亞美裏加折騰洋鬼子,可把大帥高興壞咯,頭些日子大帥一頓能吃四個饅頭……”哈爾哈有些囉嗦,可能是在總督府張佩綸與欽差麵前要故意顯擺自己與何紹明的關係,所以說起來沒完沒了。

見哈爾哈說起沒完,那小太監臉色就有些掛不住了。怎麽著?哦,你拉起家常來沒完沒了,把我這欽差扔一邊兒喝西北風呢?小太監腹誹之餘,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哈爾哈是大老粗不假,可他這大老粗心眼兒活泛著呢。聽著小太監咳嗽,知道火候到了,就不再多言,引著何紹明去見張佩綸。

“何大人真耐青年才俊,不過弱冠之年,便揚威域外,真為我輩之楷模!在下總督府幕僚張佩綸,領中堂大人令,前來接何大人休息。”

張佩綸?這人何紹明知道。好像是中法之戰戰敗,遭了彈劾,發往軍台效力。如今,好像依靠著厚顏無恥娶了李鴻章的女兒,做了總督府的幕僚。

何紹明不敢怠慢,急忙拱手行禮,道:“原來是幼樵先生,紹明唐突,怎敢勞煩先生久候?”

“誒?何大人客套了,大人之威名,如今上到朝廷,下到庶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在下在此等候大人,怎能當得勞煩二字?”

兩人一番客套,張佩綸便退在一旁。

小太監見該自己出場了,清了清嗓子,高聲叫道:“聖旨到,候補守備道何紹明接旨!”

何紹明有些愣神,這是唱哪一出?這還沒出碼頭呢,怎麽就來了聖旨了?哈爾哈拽了下何紹明胳膊,後者會意,急忙跪倒在地:“臣何紹明接旨。”心中暗自腹誹,老子這麽些年,除了拜天地以外就沒跪過。如今你皇帝小子接了我的跪,就等著折壽吧!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候補守備道何紹明,秘授欽命,出訪洋夷,上探虛實,下護僑民,廢止排華法案……於化外揚大清國威,功在千秋,利在社稷……茲,升三品宣慰司宣慰使,三等輕車都尉。著,何紹明即日赴京……光緒十六年九月二十一日,欽此……”

“臣,何紹明叩謝萬歲萬歲萬萬歲。”表麵恭敬地叩首再三,何紹明這才站起身,接了聖旨。

“何大人,恭喜了,您這官位、爵位,可是連著升了好幾級,這舉國上下,您可算是受了恩寵了。”小太監宣完旨,去了嚴肅,忙上前與何紹明套近乎。

何紹明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書呆子,見小太監套近乎,哪還不知道人家是在討賞錢?急忙轉身招呼楞格裏上前打賞。楞格裏臉色有些尷尬,拉過何紹明悄悄說:“少爺,咱這身上可都是美元,哪來的銀票啊?”何紹明一想,可不是麽,支票倒是有,可這兒是大清,給人打賞用支票,無論對方怎麽想,自己個兒就覺得別扭。

眼珠一轉,從衣袋裏掏出個打火機,上前遞給了那小太監。

“公公,這剛下船,也沒換得銀兩,這物什是從美國帶回來的,您拿著賞玩?”說罷,又演示了下如何使用。小太監見此物新奇,立刻眉開眼笑,一番客套,便囑何紹明休息一夜,明日便得趕往京城,隨即告辭而去。

待小太監走了,張佩綸上前恭賀何紹明高升,隨即道:“中堂囑幼樵已為大人準備住處,大人舟車勞頓,不如隨幼樵先去休息?”

“先生客氣了,不是在下不願,隻是……”何紹明指了指身後以及聚集起來的七八十號人,道:“在下隨從實在太多……”

張佩綸吃驚之後,隨即爽朗笑道:“大人多慮了,這七八十口人的地方,總督府還是能安排的下的。大人且隨幼樵前去休息,晚間中堂大人自會召見大人。”

何紹明見無法推辭,便應了下來。幾撥人合做一股,百多號人浩浩蕩蕩地開進城裏。張佩綸坐著自己的轎子,何紹明卻騎上了一名親兵的馬。那馬是河套馬,生得高大,一身雪白,倒也顯得威武。襯得馬上的何紹明,自有一番英武之色。

圍觀百姓對著馬上的何紹明指指點點,時不時有天津爺們兒高聲喊道:“何爺威武,給咱長臉了!”

“何爺!給大家夥兒說兩句!”

一路行來,百姓一路跟隨,坐在馬上的何紹明免不了有些誌得意滿。他何紹明可不是做好事不留名兒的主,既然豁出性命辦了實事,那受眾人仰慕,自然是理所應當的事兒。心中滿足,臉上自然掛著笑,時不時拱手對圍觀的百姓致意。

跟在後麵的秦俊生,拎著兩隻大皮箱,脖子上騎著小安妮,秋日裏走得一身臭汗。望著何紹明,免不了有些怨氣。“國濤,我怎麽看先生這幅表情有點兒像小人得誌呢?在美國的時候先生也不這樣啊?”

“少廢話。”魏國濤沒好氣地白了秦俊生一眼。“用先生的話說,這叫政治做秀。你小子別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換你,恐怕早出洋相了。”

秦俊生嘿嘿笑笑,沒再言語。秦俊生知道自己的斤兩,他就是一出謀劃策的主兒,讓他坐到何紹明的位置上,恐怕還真沒幾個人能服他。無他,性格因素。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成為上位者的。你可以不苟言笑,可以玩世不恭,但必須得有讓人信服的魅力。而這點,恰恰是秦俊生所缺乏的。

圍觀百姓越來越多,隊伍走得越來越慢,直到兩個時辰後,才到了張佩綸給何紹明安排的住所。為了安排眾人,張佩綸清出了五間三進的院子。又折騰了個多時辰,眾人這才算安頓下來。

張佩綸見何紹明神色疲乏,便告罪一聲,讓何紹明先休息,自己轉身回衙門了。

兩個小丫鬟服侍著何紹明沐浴之後,何紹明找來了魏國濤、秦俊生二人。

品著上好的香茗,何紹明問道:“怎麽樣,這歸國了,有什麽感受?”

秦俊生呲牙一樂:“髒、亂、差,這京師咽喉的天津都是如此,想來其他地方也好不到哪兒去。”

而魏國濤則麵色深沉,道:“如果開戰,必不是日本敵手。”

何紹明來了興趣,問道:“怎麽講?”

“日本國民,上下一心,仿佛知道自己節衣縮食是為了什麽。而大清,上到官員下到百姓,散漫之餘,全無防範之心。尤其是看了總督府的侍衛,槍械倒也算精良,精氣神完全不對。如果真有這麽一戰,大清必敗!”

何紹明輕蔑地笑了笑:“是啊,一點兒方法意識都沒有。這舉國上下,恐怕還沉浸在同治中興的美夢裏呢。裝著看不到隔著幾條街外的租界,聽不到鄉下民間的疾苦,聞不到越來越濃的硝煙味兒。這朝廷上的列位,不但給自己編製美夢,還把這美夢強加給所有百姓。不敗,可就真對不起朝廷列位大佬的‘苦心’了。”

“所以,我們實現目標的第一步,便是建立一隻現代化的軍隊。絕不能在這場決定國運的戰爭中,輸掉!國濤、俊生,今天我對你們提第一個要求:都把腦袋清理幹淨,就裝著一件事,準備戰爭!”

“是。”

“是。”

二人起身,立正點頭應是。表情前所未有地肅穆。

傍晚時分,何紹明正打算著要不要去再見見那為霍大俠,張佩綸又回來了。

方一進門,張佩綸便告罪道:“何大人,真是抱歉。中堂下午啟程起威海巡視,這回怕是見不著您了。”

“中堂大人可比不得在下一個輕閑人,自有要事去忙。”

“中堂也甚為惋惜,言,他日必擺酒與何大人賀高升之喜。”

“誒?幼樵先生怎地如此客氣?我一看先生便心生親近,不如你我兄弟相稱如何?”

“幼樵怎敢高攀?”

“幼樵兄此言差矣,先生學貫古今,乃當世大儒,說起來是紹明高攀了。”

兩人一番客套,言談之間便親近了不少。一個口稱幼樵兄,一個連聲複衡賢弟,親熱的不得了。一通閑扯,待日薄西山,廳上擺了酒席,二人便落座把酒言歡。

酒至半酣,張佩綸道:“複衡賢弟,你如今這幅穿戴打扮,怕是還沒等見架便被人彈劾了。”

何紹明一愣,隨即想起自己的短發,衣服好說,這頭發可是個大問題。

見何紹明醒悟,張佩綸便招手,讓下人送上一托盤。揭開紅布,裏麵是一頂假發。“複衡,為兄早為你準備好了,明日天明,找個剃頭匠理了頭發,戴上此物,便無恙已。”

何紹明連忙拱手致謝:“多謝幼樵兄想的周到,否則明日赴京,說不定便遭了彈劾。”

“誒,應該的應該的。”張佩綸嗬嗬地笑著,端著酒杯,抿了一口。“複衡啊,此次赴京,紹明可有些打算?”

何紹明琢磨了一下,沒猜出張佩綸的意思,便道:“小弟心中也是七上八下,沒有著落。猛然間接到聖旨,頗有些惶恐,哪還有什麽打算。”

張佩綸笑了笑,道:“賢弟沒有打算,你嶽父可為你打算好咯。”

“此話怎講?”何紹明揣著明白裝糊塗道。

“令嶽差人上下奔走,圖的就是想讓賢弟在其眼前,也好照看一二。賢弟可真是得了位好嶽父啊。”張佩綸隨口調笑著。何紹明沒弄清對方的意圖,陪笑著,也不答話。

良久,張佩綸開口道:“隻是,這朝廷上有人作梗,非要讓賢弟赴任直隸。可也趕巧了,前些日子直隸宣慰使出了缺……”

張佩綸的話沒說全,但何紹明全明白了。直隸的宣慰使,那是李鴻章的親信。張佩綸這是拿話來點自己來了。怕的就是自己這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不懂進退,補了這個缺。這等於是分了北洋一部分的軍權。

何紹明心中暗自嘲笑:直隸的宣慰使,老子還真沒興趣。就北洋那些個爛兵,擾民一個頂倆,打仗一百個頂不上一個。想到這兒,何紹明裝做不懂,道:“直隸?直隸有什麽好的,離京師那麽近。那些個禦史言官整天介地盯著,保不齊出點兒錯就被參了,不成,小弟可做不來。”

張佩綸雙目緊盯著何紹明,見其不似做偽,心中舒了口氣,笑道:“正是正是。前任張大人,便是被那幫子清流參了個疏於兵事,降三級去了陝西。這直隸的官兒,可真不好當。不知賢弟現下可有意向?”

何紹明琢磨了下,開口道:“兄弟在這西洋逛了一圈,對這洋務頗有心得。願守一良港,練一新軍,操持洋務,保我大清平安。”

“哦?”何紹明的回答讓張佩綸有些詫異。在他看來,何紹明怎麽著也是個摘桃子的主,怎麽這會兒想著要自己練兵了?成,這主意不錯,你練你的,別礙著咱就成。想到這兒,張佩綸道:“賢弟其誌高遠,愚兄不及也。若如此,愚兄願從中周旋一二,助賢弟成事。”

“誒呀,如此便多謝幼樵兄了。”何紹明忙做驚喜狀。兩人一番作態,放下心事,倒也喝得盡興。直至夜半,張佩綸才告辭而去。

門房前,看著張佩綸遠去的身影,楞格裏問道:“老爺,這李中堂的幕僚找您幹嘛啊?”

何紹明不屑地笑了笑,輕聲道:“還能幹什麽?這是怕老爺我搶了他們的飯碗,過來警告來了。”說罷,何紹明轉身進了門。

留下有些摸不著頭腦的楞格裏。“不對啊,我看老爺您跟他相處的不錯啊,老爺……老爺?”楞格裏回頭,發現何紹明早就進去了,急忙追了上去。他時刻惦記著自己忠仆的身份,尤其是在何紹明受傷之後。

(第三卷了,這卷不長。諸位看著過癮,就多給點兒鮮花 貴賓 外加收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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