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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 襄樊疑雲

  襄樊之戰誰之錯

  關於襄樊之戰是劉備授意(或授權)關羽發動的,還是關羽擅自發動的,在正史、野史中都難以找到證據。後世曆史學者存在兩派相反的意見。

  呂思勉先生的《三國史話》和張作耀先生的《劉備傳》代表一種意見,認為,襄樊之戰是劉備授權,至少是劉備授意關羽發動的。戰爭發動之後,劉備既不對關羽進行指導、約束,也不進行增援、救援,任憑剛愎自用、目空一切的關羽胡來。劉備,甚至諸葛亮,應對襄樊之戰的失敗負責。

  何茲全先生的《三國史》和易中天先生的《品三國》代表另一種意見,認為,襄樊之戰是關羽擅自發動的,但劉備至少沒有反對。襄樊之戰的失敗,由關羽負責,劉備充其量負領導責任,諸葛亮則不負責任,因為此時諸葛亮還未進入決策中樞,又遠在成都負責行政和後勤工作。

  首先,我們厘清一句古話的含義:“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這句話的意思是,將領領兵在外,君王(或軍事首腦)的命令有時是可以不聽的,必要的時候可以擅自做主。

  任何一個詞,任何一句話,都有內涵和外延的界定。所謂內涵,是指這個詞或這句話的確切含義;外延,就是這個詞的含義的界限或這句話的使用、適用範圍。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句話的外延是什麽?也就是說,一個領兵在外的將領,什麽情況下,可以不聽君主或軍事首腦的命令,可以擅自做主,擅自行動?

  第一,情況危急或聯絡斷絕,來不及或不可能請示。劉備於五月占領漢中,七月在漢中稱漢中王,襄樊之戰也是七月開始。此時的形勢,漢中、巴蜀、江陵都被劉備占據。西邊稱王,東邊開戰,這個戰役,顯然不是在危急情況下開打。漢中到江陵的道路,暢通無阻。

  第二,君主或軍事首腦的命令錯誤,執行會造成重大損失,在外之將明知要承擔政治責任,還是斷然拒絕執行命令。

  第三,在執行命令的過程中,情況發生重大變化,必須權變處置。

  當時的關羽存在上述幾種情況嗎?沒有。也就是說,關羽沒有“君命有所不受”的理由。

  我們假定,劉備沒有授權關羽開戰,那麽,不管關羽怎麽桀驁不馴,即使他決意要打這一仗,哪怕象征性地,總要請示一下最高領導劉大哥吧?隻要得到了關羽哪怕是象征性的請示、報告,劉備又不同意開戰的話,劉備會堅決製止。開不開戰這樣的軍國大事,劉備不可能任老二胡來。

  《三國誌·費詩傳》有一段記載:“先主為漢中王,遣(費)詩拜關羽為前將軍……”這個費詩,就是組織部派去宣布關羽任職,並給關羽做思想工作的,因為關羽對黃忠與其同列,很是不滿。

  劉備派費詩赴荊州,有沒有別的任務呢?比如,傳達劉備的開戰命令和具體指示,史書沒有記載,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劉備的使者與關羽有過接觸,而且,費詩到達荊州,肯定在關羽開戰之前,說劉備不知情,無論如何說不過去。即使劉備沒有明確指示開戰,既然劉備知情,這一仗打不打,最終還是劉備說了算——指示開戰或同意開戰。

  更重要的是,“君命有所不受”的外延,還有第四種情況。根據我的軍事常識,所謂的“君命有所不受”,不適用於戰爭和戰役的開戰和終戰。一場戰爭或一次戰役的開戰和終戰,古代由君主決定,現代由國會或人大決定,而不是由將領決定。將領擅自開戰、停戰、終戰,那是要進軍事法庭的。

  通常的情況是,“君命有所不受”適用於戰術行動。戰鬥怎麽打,將領有權決定,主將不宜幹涉,君主就更不應幹涉。將領也可完全不聽君主或主將的,不聽命令的結果,最多回去挨個處分,穿雙小鞋。“君命有所不受”可適用於戰役,但僅僅適用於戰役發動後,將領有權隨機處置意外、突發情況。

  古今中外的軍隊,將領都無權發動和主動結束(戰敗屬於被動結束)一個戰役,在這個問題上,“君命必須接受”。

  我們再來明確一個概念:襄樊之戰是一個戰役,而不是一次戰鬥。

  這就很明白了,別說劉備、關羽是結拜兄弟,就是親兄弟、親父子,關羽也無權發動襄樊戰役。沒有君主的授權、授意,發動一次戰役,不管輸贏,對將領本人來說,後果都是不堪設想的。

  關羽確實很狂,確實很傲,但他並不蠢,更不可能蠢到沒有一點政治和軍事常識的地步。

  用不著什麽證據,憑常理就可以斷定,襄樊之戰是劉備授權,至少是授意關羽發動的。

  要講證據,也不是一點沒有。《三國誌·廖立傳》記載了廖立對李郃、蔣琬講的一段牢騷話,作為諸葛亮廢廖立的證據。這段話很長,摘錄其中幾句:“昔先帝(指劉備)不取漢中……既亡漢中……後至漢中,使關侯(指關羽)身死無孑遺,上庸覆敗,徒失一方。是(關)羽怙恃勇名,作軍無法,直以意突耳,故前後數喪師眾也……”

  廖立這段話把漢中爭奪戰、關羽敗亡、孟達反叛三個事件相關聯。“劉備)使關侯身死無孑遺”,一個“使”字,把關羽的敗亡直接歸罪於劉備。廖立同時也指出,關羽在行軍布陣上的意氣用事,任性妄為,是戰場失敗的原因。如果關羽擅自發動襄樊戰役,與劉備無關,廖立再無聊,也不至於當著李郃、蔣琬的麵胡說八道,把關羽身敗名裂的責任推給劉備吧?

  廖立是劉備集團的高級幹部,親身經曆蜀漢建國前後的內政外交,他的“反動言論”,應該有相當高的可信度。可能,姓廖的懷才不遇,牢騷滿腹,經常說些不該說的話,才被諸葛亮削為平民。

  至此,如果硬要去劃分責任的話,劉備和關羽都有責任,劉備負政治責任,關羽負軍事責任。至於責任的比例,則無法劃分,因為不同質的東西,是不能做加減法的。諸葛亮呢?應該不負責任。當時法正、許靖、劉巴等“政治局常委”都還在世,諸葛亮充其量隻是個“政治局委員”,還沒有進入核心決策圈,他的主要工作,也主要在行政方麵。

  襄樊之戰誰之過

  襄樊之戰為什麽失敗,並且敗得如此之慘、如此之快?

  關於襄樊之戰,已故台灣曆史學家柏楊在他的《柏楊版通鑒紀事本末》中,專門立了一個小標題:“關羽倨傲,為國招禍。”言下之意,襄樊之戰的失敗及其對蜀國國運造成的後遺症,責任全部應由關羽承擔,而且,用“關羽倨傲”簡單的一個理由,就概括了襄樊之敗的全部原因。

  柏楊先生的曆史著作,不乏真知灼見。但我認為他的這個說法,對關羽明顯是不公道的,對曆史事件的分析也是不準確的、不全麵的。

  上文已經論證,發動襄樊之戰的政治責任,不是關羽的。襄樊之役發動之後,軍事行動本身的失敗以及此後既有荊州的丟失,也不是“關羽倨傲”一句話那麽簡單。關羽的失荊州,並不是全中國人民認為的“大意”兩字所能概括,其原因,是各種因素的綜合。

  關羽倨傲輕敵

  戰爭層麵,除非具備四個條件,弱小的民族或集團,不可能戰勝強大的民族或集團。

  在戰役層麵,弱小戰勝強大的戰例,曆史上比比皆是,史料俯首即拾。

  戰役層麵的以弱勝強,應具備以下幾個條件。

  第一,弱小的一方,集中優勢兵力,選準時間、地點、對象,狠狠地打,玩命地打,不顧一切地打,通過戰鬥的優勢來彌補戰役的弱勢,並將數個戰鬥的優勢轉化為整個戰役的優勢。兵法上有所謂的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之說。也可以說,傷其十指難,斷其一指易。既然斷其一指易,何不一指一指地斷?把他的十指都一個一個地斷完了,敵人不也就完了麽?

  第二,強大一方的兵力被分散,被牽製。

  第三,弱小一方的天才指揮,或強大一方指揮的低級錯誤。

  第四,不可抗力的影響,如氣候突變、洪澇災害等。

  第五,速戰速決。如果拖延不決,綜合實力強大的一方,必定而且能夠動員更強的兵力反擊。

  用上述幾點取勝要件,對照襄樊戰役的形勢,不能說,關羽沒有一點取勝的把握。

  盡管魏國的總兵力比蜀國強,但在襄樊戰場則未必。曹操在西邊,為防範已奪取漢中的劉備,關中必須保持強大的實力。東方,孫權隨時可以、可能進攻合肥,牽製了曹操的相當一部分兵力。曹操同時在應付三個戰場,不能集中全力對付荊州的關羽。徐晃的援軍,就是從漢中戰場抽調而來,而且大部分是新兵。

  關羽自從赤壁之戰後,一直在休養生息,演兵講武,整整十年有餘。傾其全力,在單個戰場上,與曹操一較高下,完全是有可能的。

  還有不可抗力。的確,戰事剛開始,關羽的運氣出奇的好。八月天降大雨,漢水暴漲,溢出堤外,於禁的數萬部隊成了蝦兵蟹將。老天確實是在免費地幫關大爺的大忙。

  戰役目標的最初設置——占領襄陽、樊城,應該是正確的,這樣才能達成取得東路北伐根據地的戰役意圖。

  當洪水退去,曹仁、滿寵堅守危城,關羽久攻不下,樊城的援兵源源而來,這就犯了綜合實力弱小一方對強大一方發動進攻戰役的致命傷——拖延不決。於禁全軍覆沒後,徐晃的兵力增至於禁的近兩倍,說明隨著戰役的推進,曹操逐漸以戰爭的高度來應對這個戰役,也顯示出魏國的強大。

  此時的關羽,隻能靠抽調大本營的老本,來跟徐晃玩命。實際上,鑒於襄、樊兩城對魏國的重要,曹操已經把襄樊戰役轉化為蜀魏戰爭。一句廢話都不用說,把襄樊戰役當成蜀魏戰爭來打,關羽就算掏出自己的心肝來,也必輸無疑。

  這是關羽的軍事理論水平問題。

  說來說去,還是書讀得少啊。我們可以扳著腳指頭數一數,劉備集團中,有幾個科班出身的讀書人?以戰爭的現代觀念來衡量,劉備和他的親密戰友們有幾個真正弄清楚了戰爭、戰役、戰鬥這幾個生死攸關的基本概念?

  如果關羽有足夠的軍事敏銳性,具備基本的軍事素養,就應該修正戰役目標,在久攻不下、師老兵疲的情況下,放棄襄、樊,回頭保住自己的老巢江陵和公安,以圖後舉。

  《三國演義》描述,關羽整天手裏拿著一本《春秋》之類的古書,不知關老夫子讀懂了沒有。在我看來,關羽就是,也僅僅是,一介武夫而已。

  陳壽在《三國誌·關羽傳》中對關羽的家庭出身和少年經曆未做詳細的介紹,開篇隻有一句:“關羽字雲長,本字長生,河東(河東郡,今陝西省南部運城地區)解(縣)人也,亡命奔涿郡。”

  這段話大概的意思是,關羽的名和字,是有了地位以後取的,原來叫做“長生”來著。給兒子取名“長生”的父母,估計是沒什麽文化的貧下中農。年紀輕輕就殺人亡命,大約關羽出生於受剝削、受壓迫、苦大仇深的一個階級。

  如此看來,關羽沒多少文化,也沒有進過少年軍校,更沒有受過士官訓練,其軍事理論素養可想而知。

  至於說關羽喜愛讀《春秋》,恐怕是羅貫中的附會。即使關羽成天拿著一冊《春秋》,能否讀懂也難以肯定。《三國誌》說他“善待伍卒而驕於士大夫”。關羽憑什麽“驕於士大夫”?十有八九是自己沒文化,對有文化的士大夫自卑、嫉妒的緣故。

  以上說的是關羽的理論素養和軍事水平,現在來看看他的軍事能力。能力與素養、水平不是等同的概念。有的人,理論素養、理論水平不行,但悟性特好,能力特強,如蜀漢帝國後期的名將王平。

  相反,馬謖指點江山,誇誇其談,理論水平很高,把諸葛亮忽悠得團團轉,深得諸葛亮的賞識,打仗卻一塌糊塗。街亭一戰,牛刀一試,卻成了終身的“滑鐵盧”。

  關羽獨當一麵的能力如何?翻開《三國誌·關羽傳》仔細看看就知道,關羽獨自領軍作戰並且達到戰役的層次和規模的,隻有一次——襄樊之戰。五十多歲的人了,好不容易成了方麵軍司令(實際上是兵團司令),鐵樹開花,大器晚成,大幹一場,沒想到……

  詳細了解關羽襄樊之戰之前的軍事生涯,應該看《三國誌·先主傳》。

  關羽隨劉備參加鎮壓黃巾軍,作戰對象是民兵,而不是正規的訓練有素的國防軍。與拖家帶口的亂民作戰,也談不上什麽水平問題。因為這些亂民作戰,本身就沒什麽水平可言。

  關東軍閥混戰時,隨劉備(劉備隨田楷)救孔融,支援徐州牧陶謙。在徐州的反複爭奪戰中,兩次與劉備分兵守下邳(今江蘇省睢寧市,徐州東南屏障),一次敗於呂布,另一次敗於曹操。

  降曹後,參加官渡之戰(公元200年),為張遼的副先鋒,親手擊斬袁紹大將顏良。

  劉備依附劉表(公元201年)後,關羽改版轉行,開始帶水軍。赤壁之戰,真正與曹操作戰的是東吳水軍,關羽出了多少力,正史沒有明確記載。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赤壁之戰時的關羽,充其量是周瑜的馬前卒而已,戰前謀劃、戰場指揮沒他的份。

  赤壁之戰後,關羽、劉備分頭略定江南四郡(今湖南省),劉表舊部雖然也得到了曹操(即中央政府)的封號,基本上是望風而降,遇到過幾次小打小鬧的戰鬥。比如在長沙攸縣,與老將黃忠真刀真槍地幹了幾下。

  赤壁之戰至襄樊之戰的十一年間,對劉備集團而言,基本上“東線無戰事”。自然,在這段時間裏,關羽最多搞搞演習性質的圍獵行動,軍隊的戰鬥力可想而知。

  一句話,關羽在襄樊之戰前,參加過很多次戰役,也指揮過很多次戰鬥,但肯定沒有獨立指揮過戰役層次的軍事行動。

  有些曆史學者說,劉備要麽不分兵,要分兵,則關羽別領一軍。這種說法是正確的,但傳給別人的意思是不準確的。這種說法的問題在於,沒有弄清戰爭、戰役、戰鬥這幾個基本概念。

  關羽“別領一軍”的“一軍”有多少人數?軍事行動達到哪個層次?隻要是帶了一幫人,獨立行動,無論是帶三十人還是三十萬人,都叫“別領一軍”。無論單獨帶三十人參加一次戰鬥,還是單獨帶三萬人進行一次戰役,或者單獨帶三十萬人進行一場戰爭,都叫“別領一軍”。

  話說回來,關羽的武藝的確不錯,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連曹操的主要謀士荀彧和程昱,都稱“關羽、張飛萬人敵”。其實,就是這種不錯的武藝,也要考慮以下因素。

  第一,關羽武功天下第一,可能是羅貫中封的。

  羅貫中給了關羽武功天下第一的桂冠,卻又弄得不能自圓其說。《三國演義》描述,關東十八路諸侯討董卓時,有一個戲目叫“三英戰呂布”。劉、關、張三兄弟同時上陣,輪番出手,僅僅與呂布打了個平手,可見三兄弟的武功如何。

  關羽在長沙初戰黃忠,大戰一百餘合不分勝負。此時的黃忠已年過花甲,體力肯定大不如往昔,關羽一個壯年人竟然與一個老頭子大戰一百餘合而不能勝,武藝可想而知。

  陳壽在《三國誌·關張黃馬趙傳》中對黃忠的記載是“勇毅冠三軍”。這個“三軍”,當然包括關羽,看來,陳壽的意思,關羽的武藝倒在黃忠之下了。

  第二,關羽不守規矩,搞突然襲擊。

  關羽的玩法是,對方(比如顏良)還沒排陣勢,還沒準備好開打,他就衝了出去,根本就沒有通報姓名之類的過門套路。

  古代打仗,兩將相遇,先是通報姓名,必要的時候,還要將對方聲討一番,對自己的參戰人員進行一下政治動員。關羽是不講究這一套的,上來就開打。

  第三,赤兔馬的爆發力和速度,讓對方措手不及。

  關羽的突襲讓對方的將領在刹那間錯愕失神,赤兔馬疾如閃電,對方將領沒有回過神來,稀裏糊塗腦袋搬家。同樣,對方的將士們在錯愕中來不及反應,來不及救援,赤兔馬像一陣風似的飄來忽去,關羽拎著敵將的首級全身而退。

  正史沒有記載關羽的坐騎是不是赤兔馬。赤兔馬是呂布的,正史是有記載的。公元198年呂布敗亡後,赤兔馬被曹操繳獲是肯定的,至於曹操有沒有將赤兔馬送給關羽,不得而知,但總是有可能的。即使關羽得到了赤兔馬,襄樊之戰中騎的也不是赤兔馬。

  馬的平均壽命是30~35歲,服役年限是15~20歲,滿3歲可以開始服役。呂布是於公元189年得到赤兔馬的,就算當時赤兔馬5歲,到襄樊之戰時已35歲。關羽隨曹操參加官渡之戰時(公元200年),騎著赤兔馬斬殺袁紹大將顏良,完全是有可能的。

  野史、小說、電視劇、電影中,關羽在襄樊之戰中仍起著赤兔馬威風凜凜,真是老人騎老馬了,難怪關羽打不贏。

  冷兵器時代,指揮一場戰鬥,指揮員的武藝可能是決定因素。指揮一次戰役,像關羽一樣,既是總指揮,還要親自打頭陣,一場大戲,自編、自導、自演,怎麽看都不像那麽一回事。

  還有關羽的兵器——青龍偃月刀,也不符合力學原理。正史裏沒有記載關羽使用什麽兵器。在《三國演義》裏,關羽的一把青龍偃月刀,比九九八十一斤還重一斤,在他手中竟然虎虎生風。我沒有興趣將漢代的八十二斤折合成現在的重量,總之那是很重的一把刀,刀柄很長,刀頭沉重。握在前麵的那隻手是杠杆的支點,支點遠端的重量明顯大於近段。

  關羽打仗是騎馬的,騎者上半身用力時馬鐙是會晃來晃去的。關羽能把這樣的一把不符合力學原理的青龍偃月刀用得如臂使指,的確是神人了。

  關於關羽的軍事能力,可以打個比方說,在現代軍隊裏,其水平、能力,充其量做個不錯的師長、軍長。做個合格的兵團司令甚至方麵軍司令,是難以勝任的。

  說關司令是一介武夫,包括他政治上的極端幼稚。做個軍長、師長,可以是個職業軍人,可以不問政治;一旦做到方麵軍司令,如果還停留在職業軍人的層次,不懂政治或不問政治,非進地獄不可。

  看看關羽,被“盟軍”將領、晚生後輩、白麵書生領陸遜一餐忽悠,自尊心便極度膨脹,竟然對潛在的敵人——“盟軍”——徹底放鬆了警惕。

  一個稍有政治常識的將領,都應該對“盟軍”保持最低限度的警惕,留有應對突發事件的應急預案。連曹營裏的司馬懿、蔣濟都斷定“關羽得誌,孫權必不願也”。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關大將軍又落入這個老套路。

  關羽的水平問題,還體現在對情報的疏忽。縱觀整個戰役,好像就是關羽兵團一家的事,關司令愛怎麽打就怎麽打,他的對手、他的敵人,想什麽、幹什麽,統統可以忽略不計。在後方,呂蒙裝病,陸遜裝孬,孫權磨刀,關羽渾然不覺,可能關羽從來不知有間諜這回事,從來不去搜集情報。在前線,徐晃增兵至六萬人,關羽還稀裏糊塗,還要死纏爛打,不知關羽的兵團裏有沒有偵察連或偵察排。

  為了某種需要,作為文化現象,把關羽捧得再高,無可厚非,也不去說它。問題是,今天還有一些讀曆史甚至一些靠寫史書揚名發財的人,非要說關羽是武聖,看了實在讓人堵心。

  什麽是武聖?武字的含義是“戈止”,聖是指在某個行業、領域的水平達到最高境界、出神入化、超凡脫俗者。不戰而屈人之兵者,兵不血刃而達成和平者,才是武聖。關羽一戰而自毀長城,叫什麽“聖”?還真是不好說,充其量隻能是武癡——癡呆的“癡”。

  還有關羽的性格。

  根據心理學、行為學的基本理論,結合史料對關羽行為的描述,可以認為,關羽的個性屬於權威個性,也稱為專製個性。

  這種個性,由對現狀和權威的非理性崇拜而產生,表現為極力維持現狀和權威,並伴隨著一種懲罰現狀反對者、權威挑戰者的強烈願望。這種個性的本質,是極度自卑與極度自尊的混合物,表現為極度的愛慕虛榮。這種愛慕虛榮,又分為兩個方麵。一方麵,需要不如自己的人恭維、迎合自己;另一方麵,對於勝過自己的人,則橫眉冷對,不屑一顧。這就是關羽“善待卒伍而驕於士大夫”的心理學基礎。

  專製個性是一種綜合性的病態個性。專製個性者,並不反對,而是自覺地服從自認為合情、合理、合法的權威;甚至受到權威的作踐、虐待,也毫無怨言,絕不反抗。但是,對於下屬,則要求毫無例外地服從自己的權威,稍有不順從,則辱罵、威脅、懲罰。專製性格的另一個表現,便是對同一層級的同事,一味地排斥,不上心,不上眼。

  關羽曾經投降曹操,曹操對他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封侯拜將,不能動其心;金錢美女,不能毀其節。一旦得知劉備的下落,義無反顧地追隨一無所有、柳絮般飄零的劉大哥而去,而且終生不渝。劉皇叔、劉大哥,也隻有劉皇叔、劉大哥,才是他心中的紅太陽。別的王侯將相,都是狗屎、人渣。諸葛亮還湊合,是因為諸葛亮雖然沒什麽大不了的本事,但諸葛亮特會做人,馬屁拍得梆梆響,讓關老爺心裏舒坦。

  馬超人才了得,武藝了得,無可奈何的情況下,無處可去的時候,投效劉備,關羽不服氣。黃忠勇冠三軍,老當益壯,斬了夏侯淵,劉備自封漢中王後被拜為後將軍,關羽與不上眼的馬、黃同列,勃然大怒,說什麽“大丈夫終不與老兵同伍”。

  其實,關司令實是在說自己的笑話,你關大爺不就是老兵一個麽?而且還是個殺人亡命之徒。非要諸葛亮、劉備連哄帶騙,才肯屈就,才肯與馬超、黃忠同列,真搞不懂關將軍是自尊還是自卑。

  赤壁之戰之後,孫權為了鞏固孫劉聯盟,對劉備“進妹顧好”,把年輕漂亮又會幾手拳腳的妹妹嫁給整整大三十歲的劉備,做第N任老婆。又曾經為自己的兒子,向關羽之女求婚,《三國誌》的記載是“關)羽罵辱其使,不許婚,(孫)權大怒。”據說,關羽罵的是“虎女焉能配犬子”,侮辱人格。

  盡管,這些都是政治婚姻,而那個時候的政治婚姻,就如今天買大白菜一樣的稀鬆平常。不管如何,孫權態度是誠懇的,動機是善良的。不同意也罷,關大將軍為何要出言不遜呢?就憑你是劉皇叔的拜把子兄弟嗎?何況,既然是政治婚姻,即使不答應,也應該用政治方式或外交語言來拒絕。孫權是什麽人?一方諸侯,天下公認的梟雄。孫權不大怒,不恨得咬牙切齒才怪。

  《三國誌·關羽傳》記載:“又南郡太守糜芳在江陵(南郡治所),將軍士仁(即傅士仁)屯公安,素皆嫌羽輕己。自羽之出軍,芳、仁供給軍資,不悉相救,羽言‘還當治之’,芳、仁鹹懷懼不安。”一方麵,要靠糜、傅二位供軍餉,守後方,稍不如意,就威脅秋後算賬。這無異於在自家大院裏放火,把同誌往敵人陣營裏趕。

  《三國誌·張飛傳》說關羽“善待卒伍而驕於士大夫”,是關羽個性的真實寫照。關羽的“驕於士大夫”,可能是心理自卑的表現。士大夫都是有文化的,關羽卻沒讀過什麽書,所以也要整天拿一本《春秋》,裝模作樣地看。如果關羽真的整天在看《春秋》,其實是做給別人看:看,那些士大夫算什麽!俺關大爺不是也挺有文化麽?《春秋》這麽深奧的玩意,在我眼裏還不是小兒科。

  關羽這種人,還沒做的甚至做不到的事,一高興或一不高興,就說出來。這種人和老古我一樣,注定成不了大事。所謂的政治家,是說了不做,做了不說;做了壞事,永遠不說;做了好事,該說的時候再說。

  其實,孫權對關羽的恨,並不是他背後捅刀的根本原因。駐守公安的傅士仁,留守江陵的糜芳,毫不抵抗,望風而降,關老爺平時對他們的苛刻、鄙視、威脅可能隻是主觀原因。他們投降的真正原因,隻有他們自己清楚。也可能,根本的、客觀的原因,是他們無兵可戰。因為,主力部隊已經被關羽抽調到北方作戰,糜芳、傅士仁戰與不戰,公安、江陵都是同樣的結局。

  當然,封疆大吏,守土有責。一槍不放,連象征性的一丁點抵抗也沒有,怎麽也說不過去。不過,好死不如賴活,是可以理解的,除非對於少數貞女烈士。

  不少學者認為,發動襄樊之戰,是因為關羽好大喜功;相持不下而又不肯退卻,是因為關羽自視太高;孫權背後捅刀,糜、傅不戰而降,是因為關羽樹敵太多。一句話,襄樊之敗,從頭到尾,徹頭徹尾,敗在關羽本身,敗在關羽的性格。

  這種認識難免流於膚淺,難免顯得狹隘。關羽的性格,對襄樊之敗有影響,但這種影響並不是決定性的。失敗的主要原因,是上麵已說的、下麵還要說的,性格之外的諸多原因。

  孫權背信棄義

  關羽要占領襄陽和樊城,不是不可能,問題是曹操和孫權會不會答應。對曹操來說,襄陽、樊城一旦失守,黃河以南也就岌岌可危。

  鑒於襄、樊的重要,曹操會不惜血本保衛,一旦曹操以戰爭的高度來應對一次戰役,關羽就是玩命也達不到目的。於禁失敗後,徐晃的援軍源源而來,這個時候的關羽,應該速戰速決。在這種久拖不決的情況下,迅速撤軍,保住自己的老巢江陵和公安,是唯一的活路。

  本來,這個結局是能達成的。這個次一等的結局卻被兩個因素破壞。

  其中一個因素,是關羽自視太高,又狐疑不決,死纏爛打,錯過了撤軍的最佳時機。

  另一個因素是孫權的背後捅刀。當孫權的黑刀從背後伸過來的時候,關羽想速戰速決也來不及了。

  而且,孫權背後捅刀對關羽的敗亡,起的作用更明顯。

  孫權為什麽要這麽做?

  古往今來,善男信女都異口同聲地說,孫權背信棄義。其實,孫權背信棄義的說法,可以成立,也可以不成立。

  此說可以成立,是因為,在別人看來,孫劉兩家是“盟友”。既然是“盟友”,就不應該眼前撒沙子,背後捅刀子。此處的盟友和上文的盟軍,都打上引號,是因為,這個盟友有點不明不白,有點說不清楚。

  赤壁之戰後,魯肅“借”荊州,劉備“賴”荊州,孫權逼劉備“還”荊州,發展到公元215年的孫劉“搶”荊州、“分”荊州,此後兩家“扯”荊州,直至公元219年的襄樊之戰——兩家“拚”荊州。

  從這些瓜瓜葛葛可以看出,孫劉聯盟是臨時的,而非長久的;是權宜之計,而非正式結盟。從史料也找不到兩家正式結盟的依據,隻是說到,公元215年,諸葛瑾到劉備處談判。不像公元229年,孫權稱帝那一年的結盟,那是有正式盟約的,並且在盟約上瓜分了魏國的領土。

  至少,站在孫權的立場上,這不叫背信棄義,因為,兩家之間沒有盟約,甚至口頭協議都含糊其辭,可當做外交辭令處理。孫劉之間的聯盟確實有些說不清道不明。

  別的人站在道義的立場看,孫權是理虧的。但我們不要忘了,那是你死我活的戰爭,生存就是硬道理,勝利就是硬道理,用什麽方法,使什麽手段,是不在乎的。白虎黑虎,抓到水牛,就是好虎;白貓黑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

  更何況,背後捅刀子這樣的齷齪事,劉備幹得還少嗎?可以這樣說,劉備的天下,就是靠玩這一手得來的。

  如今,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劉老大也被孫晚輩從背後捅了一刀,血流如注,立馬失血性休克,嗚呼。

  孫權這樣做的根本原因,不是“背信棄義”一詞可以概括。決心下定之前,壞事幹完之後,孫權肯定知道,自己要背上背信棄義的罵名。驅使他這樣做的,是利益,是形勢。什麽利益?政權生死存亡的核心利益。什麽叫形勢?“形”,是一種狀態;“勢”,是由這種狀態決定的態勢和走向,同時也是引起變化的能量。

  如果關羽占有襄陽、樊城,孫、劉兩家各自會從此“態”轉化為彼“態”。“彼態”又隱含著另一種“勢”,必然會引起致命性的連鎖反應。上文說過,三國的分布和態勢,像一個畸形的品字。如果關羽占有襄、樊,這個“品”就會嚴重向右下角傾斜,上部這個“口”的重量就會全部壓向右下方的“口”,最先被壓碎的是右下角的“口”(東吳)。

  公元219年下半年的形勢,劉備集團已占有今天的雲南、四川、陝南、重慶以及湖南、湖北兩省的西半部,我們看看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圖就知道,劉備已占領了廣大的領土,連成一片。退,自保有餘;進,可兼並天下,至少可以單獨或聯合曹魏兼並東吳。

  如果關羽再占領襄、樊,孫權集團已然成了最弱小的一角,無論曹操、劉備怎麽玩,最先玩完的肯定是自己。孫權當然不幹,打死也不幹。

  孫權想背盟毀約,背後捅刀,正中老曹下懷。當初,魯肅把“荊州”借給劉備,消息傳到時,曹操正在寫字,震驚之下,竟然毛筆也掉到地上。劉備有了立足之地,孫劉聯手,鼎立之勢已成,怎能不讓曹操心驚肉顫。如今,他們之間要狗咬狗了。正要瞌睡,有人遞來枕頭,豈不大大的好事?曹操立即答應,並承諾孫權把劉備趕走後,割江南之地給孫權。

  孫權集團的核心利益,是孫權背後捅刀的內在需要。曹操的配合,是孫權“背盟”的外部條件。這就是形勢,可惜劉備君臣不去分析,或不會分析。

  有一種說法是,如果主和派、聯劉派魯肅還在,東吳就不會幹出如此肮髒的活計來。

  其實,這種看法是很膚淺的。形勢比人強,形勢逼人瘋。主和也好,主戰也好;聯劉也好,吞劉也好,根本上是形勢決定的。魯肅可以主戰,呂蒙也可以主和,那得看什麽形勢。即使善良的魯肅還在,孫權也絕不會讓劉備擁有整個荊州。最多,好好先生魯肅的做法稍有不同而已,關羽個人的下場不那麽悲慘而已。

  在東吳的某些“有識之士”,比如周瑜、呂蒙看來,這背後的一刀不僅應該捅,而且還要早捅、狠捅。

  赤壁之戰結束之後,周瑜建議孫權,繞過江南的劉備,進據益州,並已著手準備,隻是去世太早(公元210年),壯誌未酬。

  呂蒙接替魯肅(公元217年)之後,與孫權討論過調整基本國策的問題。呂蒙指出以下幾點。

  第一,劉備君臣反複無常,毫無信義,不可以心腹待之。

  第二,如果東吳向西推進至白帝(今重慶市奉節縣),向北推進至襄、樊,據有荊州的西、北天險,真正保有荊州,則進可兼並天下,退可據長江自保。其實,荊州的重要,對劉備也是如此。隻要占有襄、樊,還怕什麽曹操,還靠什麽孫權。英雄所見略同。

  第三,進攻曹操的徐州(今江蘇省北部和山東省南角),雖然容易得手,但難以固守。因為徐州為平原,無險可守,又適合北方騎兵作戰,故擴張領土,應以西進而不是北伐為先。呂蒙的看法是,應將軍事重心放在西方,而不是在東方與強大的曹操徒耗力量。

  中國幾千年的曆史,盡管分分合合,中間還有長時期的大分裂,但最終還是保持大一統的狀況。

  大一統裏麵有很多原因,其中根本的原因,是中國古代大一統的哲學思想。

  古代中國大一統的哲學浸潤了每一個人的頭腦,近一兩個世紀又引進階級鬥爭的學說。因此,一些學者解剖曆史的時候,要麽用大一統的曆史必然性來解釋,要麽用階級鬥爭的學說來解釋。

  其實,當時的當事人,麵對當時的形勢,作出自己或集團的行為選擇的時候,頭腦中的思維可能達不到這麽高的層次。曆史人物當時的行為,往往甚至僅僅基於利益、地緣、情感、個性諸如此類的具體情況。

  三國曆史上的荊州之爭,主要的就是基於地緣。

  比如上文所說的呂蒙之謀,是幹掉或攆走關羽,徹底驅逐劉備在荊州的存在,將劉備集團關在四川盆地這個籠子裏。呂蒙當時的考慮,不是什麽大一統,也不是什麽階級鬥爭,隻是戰爭地緣學。

  呂蒙的計謀是高明的,也是惡毒的。曆史上,關在四川盆地的政權,沒有一個是有作為的,最後的命運都一樣——被盆地外的政權吃掉。孫權沒有立即實施呂蒙之謀,是在等待時機。如今機會送上門來,孫權不冷笑才怪。

  孫權笑關羽?不,笑劉備。

  劉備糊塗顢頇

  整個襄樊之戰,看起來就像關羽一個人在玩過家家。戰前,劉備君臣沒有運籌帷幄;戰中,讓關羽孤軍決勝千裏;戰敗,讓關羽自生自滅。至少,史書上沒有劉備指揮、調度、幹預襄樊之戰的證據。於是,大多數曆史學者便認定,襄樊之戰是關羽發動的,劉備不聞不問,不管不顧,君臣打的都是糊塗仗。

  上文已論證,關羽沒有權力發動一場戰役。其實,襄樊之戰不僅是劉備授權、授意關羽發動的,而且是劉備的係列軍事行動。

  我們讀史,要把瑣碎的曆史片段,用常理這根線串聯起來,對曆史事件才能有一個粗略的脈絡。以這個觀點來考察襄樊之戰,也是如此。

  關羽在樊城苦戰的時候,他的不遠處,就有一位蜀軍大將孟達。

  《三國誌·劉封傳》記載,當初,劉璋派法正為正,孟達為副,各領兵二千,迎接劉備入川(公元211年)。劉備令孟達兼領法正之軍,駐江陵(一年前,魯肅已把江陵“借”給劉備),法正則隨劉備入益州。

  劉備據有益州(公元214年)之後,以孟達為宜都郡(今重慶市奉節、巫山、湖北省宜昌一帶,長江三峽地區)太守。公元219年,劉備命孟達從秭歸進攻房陵(今湖北省房縣),殺中央政府的房陵太守蒯祺(諸葛亮的姐夫)。孟達下一步的目標是上庸(今湖北省竹山縣)。

  此時,劉備派其義子劉封從漢中出沔水,與孟達會於上庸,曹操的上庸郡太守申耽舉眾降。關羽圍樊城時,已占領今天湖北省的中、北部,劉封、孟達已占領今天湖北省的西部和重慶市的東北部。也就是說,關羽與劉封、孟達之間,已連成一片,這已經不是能“遙相呼應”的問題,而是能“近相呼應”了。

  關羽圍樊城,久攻不下,曾多次向劉、孟求救,劉、孟以新占之地民心未附為由,拒不發兵相救。當然,這確實是個理由。另外,可能也有他們的私心作怪。劉封年輕氣盛,剛猛強梁,統領孟達之軍後,淩辱孟達,把孟達的儀仗隊也奪了過去。劉備收劉封為義子時,據說關羽曾表示反對,說的話很難聽。孟達殺了諸葛亮的姐夫,心懷恐懼。

  無巧不成書啊,孟達恨劉封,劉封恨關羽,孟達又對諸葛亮心存疑懼。關羽盼水救火,劉、孟扯來扯去,幹脆就讓關羽獨自玩去好了。

  劉備剛剛占領漢中,牽製曹操的一部分力量,關羽攻襄、樊,劉封、孟達攻房陵、上庸,很明顯,劉、孟之軍就是策應關羽之軍的。能說劉備對關羽不管不顧嗎?

  隻不過,有幾件事情,老謀深算的劉備沒有料到:一、孫權的背後捅刀。二、劉封、孟達的見死不救。三、襄、樊戰場速勝、速敗之間的劇烈轉折。人算不如天算,這不是劉備錯不錯的問題。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打仗不是高中生做小學算術題,一加一等於二,那麽清清爽爽、有板有眼。有時候,意想不到的一些情況,往往起決定性的作用。

  襄樊之戰後,孟達投降曹操,受到優榮,也勸劉封如法炮製,到中央政府去混碗飯吃,否則必有後患。劉封沒有聽從孟達的勸說,回到成都即被賜死。一年半以後,劉備不顧一切,發動對東吳的最後一擊。可見,劉備對孫權的背後捅刀以及劉封的見死不救,心裏有多恨——至少表麵上看起來如此。

  那麽,劉備有沒有錯?當然,劉備肯定有錯,而且不是一般的錯。

  首先,他沒有對襄樊之戰的戰役目標做出明確的指示,或者做出的指示太過死板。也沒有派出像法正這樣的人,作為自己的欽差大臣,去約束關羽,並給關羽當軍師,致使關羽進退失據,舉止無章。

  其次,劉備過高估計他二弟的能力,用人不當。在此之前,關羽根本就沒有指揮過像模像樣的戰役,個性上剛愎自用,虛榮心太強,得罪同僚。這樣至關重要的一場戰役,放手讓關羽去做,關羽的綜合素質和能力卻不勝任。

  再次,想不到孫權背後捅刀,是不應該的;而且,不是一般的不應該,而是絕對的不應該。《三國誌·吳主傳》記載:“建安)二十二年(217)春,(孫)權令都尉徐祥詣曹公請降,公報使修好,誓重結婚。”關羽的襄樊之戰是在建安二十四年秋,即公元219年秋。也就是說,兩年半之前,孫權就已經和曹操眉來眼去,“暗度陳倉”,訂立了友好條約。

  更早的公元215年,孫、劉平分荊州江南四郡的時候,孫權派諸葛瑾與劉備談判,和平解決荊州領土問題。此時的孫權,有無撕毀與劉備的和平約定(有無條約不得而知,故隻好說約定),不得而知,至少是腳踏兩隻船。作為一個政權的首腦,對這樣的政治形勢判斷不明,有什麽好說呢?

  劉備君臣對孫權完全喪失警惕,不作任何防備,實在是難以理解。此時的孫權,即使不是自己的敵人,至少也不是自己的朋友。對不是朋友的人,又在戰爭年代,多少總要有所防備吧?可能,劉備真的是老了,老得腦子一桶糨糊,連一丁點政治敏銳性都沒有;要麽,剛剛當上漢中王,叫花子撿了元寶,高興得昏了頭;要麽,劉備從來就不搞什麽情報工作,連曹、孫結盟的爆炸性舊聞也一無所知。

  這實在是個低級錯誤。當然,行家裏手犯的一般都是低級錯誤,要犯高級錯誤也難。

  話又說回來,也有可能,劉備對上述問題已有考慮和部署,隻是關羽的盲目樂觀、一意孤行,造成此戰的最後結局。如果關羽對國際形勢和國內形勢有一個基本的了解,如果關羽對敵我力量對比有一個基本的估計,如果關羽不是那麽剛愎自用、目空一切,最後的結局也不至於如此的不堪。

  單有劉備的錯或關羽的錯,事情都不至於糟到這個程度。劉備的錯,是前半;關羽的錯,是後半;兩兄弟的錯,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鑄成一個完整的錯。

  什麽叫難兄難弟?這可能是最好的又是最壞的注釋。

  公元201年,劉備最困難的時候,降曹後的關羽回到了身邊,為劉備以後的得荊州和益州,為劉備的建立政權奠定了基礎。公元219年,劉大哥最得意的時候,關二弟永遠離他而去,還弄丟了“荊州”。

  可以說,決定劉備此生失敗的,是關羽的襄樊之戰,盡管,襄樊之敗,不是關羽一個人的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嗚呼!

  關於劉備的責任問題,呂思勉先生有一個很有意思的觀點。我摘錄他的《三國史話》中的一段:“這件事情,如其就事論事,關羽的剛愎而貪功,似應負其全責。如其通觀前後,則劉備的急於並吞劉璋,實在是失敗的原因。倘使劉備老實一些,竟替劉璋出一把力,北攻張魯,這是易如反掌可以攻下的。張魯既下,而馬超、韓遂等還未全敗,彼此聯合,以擾關中,曹操倒難以對付了。劉備心計太工,不肯北攻張魯,而要反噬劉璋,以致替曹操騰出了平定關中和涼州的時間,而且仍給予削平張魯的機會。後來雖因曹操方麵實力不充足,仍能進取漢中,然本可聯合涼州諸將共擾關中的,卻變作獨當大敵。於是不得不令關羽出兵以為牽製,而荊州喪失的禍根,就潛伏於此了。”

  呂先生的意思是,關羽出兵襄、樊,僅僅是為減輕漢中壓力,而在荊州牽製曹操的兵力。在我看來,關羽攻襄、樊,的確有牽製曹操兵力減輕漢中壓力的戰役意圖。但關羽出兵的目的,又不僅僅於此。

  呂先生的另一層意思是,如果當初劉備入川後,老老實實地替劉璋北攻張魯,就不至於有今日的荊州之失。公元211年,劉備入川後,如果攻漢中,的確易如反掌,因為張魯根本就沒有正規的軍隊。

  但我們要替劉備想想,劉備進了漢中,關羽、張飛、諸葛亮在荊州,中間隔著巴蜀,這個弱小的、剛剛有了立足之地的集團,兵分兩處,恐怕很快就會被別人包了餃子。奸詐的、反複無常的劉梟雄,不可能像曆史係教授那麽忠厚。如果劉備是忠厚老實之人,他就會安安穩穩地在曹操手下做他的左將軍,也就沒有三國鼎立,也沒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這次襄樊之戰。

  按照呂先生的觀點,劉備君臣應該感到悔不當初才對。

  襄樊之戰為何而戰

  對一個外科醫生來說,什麽疾病需要手術治療,是有講究、有規定的,這叫作手術指征。

  所謂手術指征,是指某種疾病進行手術治療的必要性和可行性。與手術指征相對應的概念,叫手術禁忌症。所謂手術禁忌症,就是手術的反指征,即哪些情況下不能手術、不應手術。

  世間做事,方法各異,道理相同,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我老是想,打仗這玩意,道理應該跟我做顱腦手術差不多,都是玩命的幹活。隻不過,做手術玩的是別人的命,打仗玩的是自己的命。別人的命和自己的命,一樣重要。這就是“方法各異,道理相同”了。

  這樣,我們就可以借用手術指征和手術禁忌症的概念,來說明襄樊之戰該不該打。

  首先,襄樊之戰有戰役指征嗎?也就是說,襄樊之戰有必要性和可行性嗎?我們來逐條分析。

  第一,劉備剛占領漢中,立足未穩,民心未附,曹操親自到了長安,隨時有反攻的可能。必須開辟另一個戰場,以轉移曹操的注意力,分散曹操的兵力,阻止曹操在漢中的潛在反攻。毫無疑問,襄陽、樊城,最適合作為第二戰場,無論是從牽製曹操兵力而言,還是就地緣戰略、地緣政治而言。

  第二,關羽一直局促在荊州的江陵(南郡的一小部分)和江南三郡,南郡的大部分,尤其是襄、樊兩座軍事重鎮一直被曹操占領。不占領襄、樊,《隆中對》兩路北伐的戰略規劃不可能實現。如果占領了南郡全部,則漢中、南中、巴蜀、荊州連成一片,三國這個“品”字,就向右下角傾斜,讓右下角的“口”(東吳)去承受整個品字的壓力。與其說,讓關羽發動襄樊之戰達到牽製曹操荊州兵力、減輕漢中壓力的目的,不如說,劉備自己牽製曹操關中兵力,以達到讓關羽占領襄、樊的目的。

  第三,本年度,劉備已五十九歲,此生要完全實現《隆中對》的目標,是不可能了。垂垂老矣,來日無多,必須利用一切機會,抓緊點滴時間,至少在有生之年,完成《隆中對》的第一階段任務,即完全據有益州和荊州,為北伐奠定基礎。

  除了形勢以外,劉備的年齡因素對襄樊之戰的發動是至關重要的。人到了老年,要麽意誌消沉下去,關起門來過安生的日子,像一個成語說的:含飴弄孫;要麽,抓緊時間,拚上老命,去實現自己的理想,像曹操說的: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劉備屬於後者。劉備一直拚殺到四十八歲,才有自己的立錐之地。這種人,意誌的堅忍,追求的執著,非同於一般人。在三國名人中,劉備是真正的大器晚成者。這種人,是生命不息,戰鬥不止的。

  第四,劉備占領漢中,蜀軍士氣大振。關羽已在荊州養兵講武多年,巴蜀形勢穩定,上庸一帶又有劉封、孟達配合、策應。這樣說來,這仗還是有得一打。

  襄樊之戰,既有必要性,也有可行性,套用外科醫生的行話,有戰役指征。

  有沒有戰役禁忌症呢?有,但不是絕對禁忌症,而是相對禁忌症。

  外科手術的絕對禁忌症,是指存在絕對不能手術的情形。例如,一般患者得了肝癌,應該手術治療,如果某位患者的肝癌是彌漫型的(除非切除整個肝髒,才能切除腫瘤本身),這就是腫瘤切除術的絕對禁忌症(但可作為肝移植的手術指征)。如患者診斷為肝癌,癌瘤包膜完整,適合手術切除,但患者年齡較大,這是相對禁忌症,通過支持治療等措施,還是可以手術的。

  如果把襄樊之戰比成肝癌手術,這次手術是應該做、可以做的,但風險比較大,應格外小心,作好各種應急準備。

  具體而言,在戰役目標上,能占領襄、樊兩座軍事重鎮最好,如果不能迅速達成戰役目標,應退保江陵和公安。同時,對於騎牆搖擺的孫權,保持高度警惕,留有足夠的防備力量。寧可不占有襄、樊,也不能失去江陵和公安,此次戰役目標的底線,即在於此。

  總而言之,根據當時的形勢,此戰必打,而且可打,但要冒相當的風險。不幸的是,由於戰役發動者、戰役指揮者的水平、能力、個性、情緒等問題,導致這次戰役徹底失敗,還賠光老本——丟失了江陵和公安。

  結果的失敗,不能反證動機的不應該。目的沒有達到,不能說出發點錯誤。

  現在,回到本集的主題。

  真正的北伐

  本集的上述內容,已基本上回答了這個問題。現在從正反兩個方麵,對這一問題作一總結。

  襄樊之戰的戰役目標是占有襄陽、樊城,其戰略意義,是為《隆中對》第二階段任務——北伐中原、統一全國,奠定基礎。在《隆中對》中,劉備的戰略規劃,是占有、治理好荊州和益州全境,等待時機,兩路北伐中原。

  從赤壁之戰至今,整整十一年,南郡的大部分,仍然在曹操手中。如今,在占領漢中的大好形勢下,第一階段的目標,已然觸手可及。隻有趁熱打鐵,拿下襄、樊,才算基本達到第一階段的目標。從戰略意義的高度看,關羽的此次向北進軍,是真正意義上的北伐。

  劉備發動襄樊之戰,除了為《隆中對》的戰略規劃奠定基礎外,也是拚了老命,要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北定中原,複興漢室。從掌權者的個人動機來看,也是真正意義上的北伐。

  兩年後,劉備在成都稱帝,建立了自己的帝國。由於襄樊之戰的失敗以及“荊州”的喪失,劉備的帝國局促在益州一隅,伸展不開手腳,就像螺螄殼裏做的一個道場。

  道場裏鑼鼓喧天,熱鬧非凡,其樂融融,但是,自始至終,就是螺螄殼裏方寸之地的熱鬧。什麽布雨露於黎庶,揚國威於四海,都是螺螄殼裏的夢。

  蜀漢帝國從誕生之日起,注定重複無數個蜀地割據政權的老路——坐等滅亡。劉備去世之後,諸葛亮發動一次次飛蛾撲火式的“北伐”,其中緣由之一,可能是對這種宿命的心理反應和臨床表現。由於襄樊之戰的失敗,諸葛亮的所謂北伐,其實都是徒然的掙紮,都是形式上的,或形而上的。

  隻有關羽的襄樊之戰,才能算真正的北伐。可惜……

  “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

  杜甫為諸葛亮寫的這兩句詩,獻給關羽,可能會恰當一些。

  §§第4章 諸葛亮的悲與苦——自殺的第三種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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