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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漢巴郡朐忍令景雲碑》考釋

  程地宇

  2004年3月,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三峽考古隊在重慶市雲陽縣舊縣坪發現了一通鐫刻於東漢熹平二年(公元173年)的石碑,碑文清晰如新,雕刻精湛優美。由於碑額無銘,故據碑文首行“漢巴郡朐忍令廣漢景雲叔於以永元十五年季夏仲旬己亥卒”,按慣例命名為《漢巴郡朐忍令景雲碑》。碑通高220厘米,寬137.5米;碑文13行,共367字,筆法淳古,雄中含媚,波挑飛動,樸裏蘊秀,堪稱漢碑中的精品。尤為可喜者,碑身雖已斷折,然破損並不嚴重,複原後竟可全文釋讀,這真是一大奇跡!《漢巴郡朐忍令景雲碑》的發現,是三峽考古的重大收獲,具有考古學、曆史學、文獻學、神話學、宗教學、美學、書(法)學、美術史學和文化學等多方麵的價值和意義,彌足珍貴,被國家文物部門列為一級A等,即“國寶”級文物。此碑現存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2005年10月被評為該館“十大鎮館之寶”之一。

  《漢巴郡朐忍令景雲碑》的發現,引起了學術界的廣泛關注,已有對該碑銘文注釋和研究的文章麵世,《中國書法》2005年第5期發表了叢文俊先生的《新發現〈漢巴郡朐忍令景雲碑〉考》;《秋興》2005年號(總第8期)刊載了胡亞星先生的《國家一級甲等文物〈東漢朐忍景雲碑〉在雲陽出土》。二文發表了一些頗有見地的看法,叢先生對該碑書法的評論尤精,使人獲益匪淺。但二文在對碑文的釋讀上,也有一些尚可商榷之處。本文著重對此碑文本及雕刻本身進行考釋,在涉及的相關問題上,也將提出自己的淺見,以就教於叢、胡二先生,並希望與學界朋友們一道,共同推進對這一三峽文化瑰寶的深入研究。

  一、《景雲碑》文本解讀

  《漢巴郡朐忍令景雲碑》(以下簡稱《景雲碑》)埋藏地下多年,一旦重見天日,把一個1800多年前的古老文本,同時又是一個不見於任何典籍的嶄新文本擺在我們麵前。學人們固然可以用對待同時代其他文本的方法來解讀它,但碑中一些生僻隱奧的詞語和惝恍迷離的史跡,使人驟不得其指要,給解讀造成了障礙,有待於反複探索方能破譯。現根據《景雲碑》原碑及拓片,參考有關文獻資料,試解讀並注釋如下(對文義較明朗的詞句則不注):

  漢巴郡朐忍令廣漢景雲(叔)於,以永元十五年季夏仲旬己亥卒。君帝高陽之苗裔,封茲(楚)熊,氏以國別。高祖龍興,婁敬畫計,遷諸關東豪族英傑,都於鹹陽,攘竟蕃(衛)。大業既定,鎮安海內。

  先人伯(況),匪誌慷慨。術禹石紐,汶川之會。幃屋甲悵(帳),龜車留(滯)。家於梓湩(潼),六族布列。裳相襲,名右冠蓋。

  君其始仕,天(資)明

  《漢巴郡朐忍令景雲碑》拓片(哲)。典牧二城,朱紫有別。

  (不)淩弱,威(不)猛害。政化如神,烝民乃厲。州郡(並)表,當亨(享)苻(符)芆(艾)。大命顛(覆),中年徂歿。如(喪)考妣,三載泣怛。遏勿八音,百姓(流)淚。魂靈既載,農夫(惻)結;行路撫涕,織婦喑咽。吏民懷慕,戶有祠祭;煙火相望,四時不絕。深(野)曠澤,哀聲忉切;追歌遺風,歎績億世。刻石紀號,永永(不)

  滅。烏呼哀哉,烏呼哀哉!

  讚曰:皇靈炳璧,郢令名矣。作民父母,化洽平矣。百工維時,品(流)刑(形)矣。善勸惡懼,物鹹寧矣。三考絀(敕),陟幽名矣。振(華)處實,畼(暢)(遐)聲矣。

  重曰:皇靈(稟)氣,卓有純兮。惟汶降神,梃斯君兮。未升卿尹,中失年兮。(流)名後載,久而榮兮。勒銘金石,表績勳兮。(冀)勉來(嗣),示後昆兮。熹平二年仲春上旬朐忍令梓湩(潼)雍君諱陟字伯(曼)為景君刊斯銘兮。

  巴郡:周慎靚王五年(公元前316年)秦惠文王滅蜀,旋即滅巴,置巴郡,漢承秦製,《漢書·地理誌》:

  仍為巴郡。(卷二十八上)“巴郡:戶十五萬八千六百四十二;口七十萬八千一百四十八。縣十一:江州、臨江、枳、閬中、墊江、朐忍、安漢、宕渠、魚複、充國、涪陵。”《後漢書·郡國誌》(卷三十三)“巴郡:戶三十一萬六百九十……十四城,一,口百八萬六千四十九。江州、宕渠、朐忍、閬中、魚複、臨江、枳、涪陵、墊江、安漢、平都、充國、宣漢、漢昌。”

  朐忍:巴郡轄縣,轄今雲陽、開縣、萬州、梁平及湖北利川一帶。

  朐忍故城在今雲陽縣舊縣坪。關於朐忍地名,曆代學者均有考證,今擇其主要的幾家之說,附於本文之後,裨便參考。

  廣漢:漢高帝(劉邦)置廣漢郡,《漢書·地理誌》(卷二十八上):“廣漢郡:戶十六萬七千四百九十九;口六十六萬二千二百四十九。縣十三:梓潼、什方、涪、雒、綿竹、廣漢、葭眀、郪、新都、甸氐道、白水、剛氐道。”(卷三十三)“廣漢郡:陰平道。《後漢書·郡國誌》:十一城,戶十三萬九千八百六十五,口五十萬九千四百三十八。雒州、新都、綿竹、什邡、涪、梓潼、白水、葭萌、郪、廣漢、德陽。”《景雲碑》碑主其先人“家於梓潼”,為廣漢郡轄縣,故以廣漢為其籍貫。景雲叔於:〔宋〕《漢隸字源》“漢碑凡有額,首行婁機(卷一)雲:即述其文;無額,則於首行題其官與姓,而後入詞。”抑或有額而首行仍題其官與姓,且同時敘其諱、字及籍貫。如:

  《楚相孫君之碑》:楚相孫君,字叔敖,本是縣。

  “諱饒,人也”(〔明〕梅鼎祚編《東漢文紀》卷二十八)《漢故荊州從事苑君之碑》:漢故荊州從事苑君,字仲弓,“諱鎮,南陽茿陽人。”(《東漢文紀》卷三十二)

  即或首行不題官與姓而稱“君”者,仍題其諱、字及籍貫,如:《漢故司隸從事郭君碑》:君諱究,全波人也。(《東漢文“字長,紀》卷三十一)《浚儀令衡君之碑》:君諱立,其先出自伊尹阿衡。”(《東字符節,漢文紀》卷三十二)

  《景雲碑》有額無字,首行亦無“姓”、“諱”、“字”等字樣,而直稱“景雲叔於”,然循漢碑成例,可知碑主姓“景”,諱“雲”,字“叔於”;且碑末款雲,諱、可為內證。

  “梓潼雍君諱陟字伯曼”姓、字俱全,“叔”碑文原作“□”,與《成陽令唐扶頌》、《劉熊碑陰》、《戚伯著碑》諸碑“□”字同(《漢隸字源》卷六),均為“叔”。

  永元十五年:東漢和帝(劉肇)永元十五年,即公元103年。

  季夏仲旬己亥:一年分四季,“季夏即六每季的第三月稱季月。”月;位在中,即中旬;古人以配合“地支”紀“仲”“仲旬”己亥,“天幹”。

  日;〔清〕(卷六)雲:

  顧炎武《日知錄·用日幹支》“三代以前擇日皆用幹,秦漢以下始多用支。”景雲在“己亥”這一天去世。君帝高陽之苗裔兮:君,《離騷》:

  指景雲。屈原“帝高陽之苗裔兮”。這裏是說景雲為高陽氏(顓頊)的後代。封茲楚熊:《史記·楚世家》:武勤勞“熊繹當周成王之時,舉文、之後嗣,而封熊繹於楚蠻,封以子男之田,姓羋氏,居丹陽。”茲,指示形容詞,相當於“此”。碑文中“楚熊”一詞,當指熊繹,因封於楚,故稱“楚熊”。關於此句,《綏民校尉熊君碑》(建安二十一年)可為參證,其碑曰:(闕)字子(闕)。其先蓋帝顓頊髙陽氏之苖裔。

  “君諱,周有天下,成王建國,熊繹封楚。(洪適卷十一)字”〔宋〕《隸釋》“楚”。

  碑文原作“(卷四)或”《漢隸字源》收有此字,並釋曰:《樊敏碑》居於。顧藹吉(卷三)“按,或集於梁’義作楚。〔清〕《隸辨》則雲:即楚字。”氏以國別:上古有姓有氏,姓是族號,氏是姓的分支。《資治通鑒綱目前編·卷首》注引陳殷雲:氏者別“姓者統其祖考之所自出,其子孫之所自分。”關於“氏”,〔清〕秦蕙田《五禮通考》(卷一百四十三)雲:“一曰以國為氏,二曰以邑為氏。天子諸侯建國,故以國為氏,虞、夏、商、周、魯、衛、齊、宋之類是也。卿大夫立邑,故以邑為氏,崔、盧、鮑、晏、臧、費、柳、楊之類是也。三曰以鄉為氏,四曰以亭為氏。”《五禮通考》“春秋但具體情況則十分複雜,(同卷)又雲:之時,諸侯稱國,未嚐稱氏。惟楚國之君世稱熊氏,荊蠻之道也。支庶稱氏,未嚐稱國,或適他國則稱國。如宋公子朝,在衛則稱宋朝;衛公孫鞅,秦則稱衛鞅是也。秦滅六國,子孫皆為民庶,或以國為氏,或以姓為氏,或以氏為氏,姓氏之失自此始。故楚之子孫可稱楚,亦可稱羋;周之子孫可稱周。”到了戰國以後,姓與氏合而為一,漢代則統稱姓。司馬遷《史記》中常見的一種用語是“姓Ч氏”,就反映了姓與氏混同的演變狀況。周王朝所封的諸侯國中,魯、晉、鄭、衛、虞、虢、吳、燕都是姬姓,是周王室的同姓國;齊(薑姓)、秦(嬴姓)、楚(羋姓)、宋(子姓)、越(姒姓)則是周王室的異姓國。而諸侯以受封的國名為氏,故雲“氏以國別”。但正如秦蕙田指出的那樣,事實上楚國之君並非“以國為氏”,而世稱熊氏。熊氏是羋姓中執政的一支,為楚國王室,而景、昭、屈則是別支。關於“景”氏的淵源,〔宋〕鄧名世(卷二十七)雲:出自薑姓齊景《古今姓氏書辯證》“景:公之後,以諡為氏。景醜、景春,皆其裔也。戰國時,景氏世為楚相,景翠、景鯉、景舍尤其顯者。後有景差,能賦。或雲楚之公族,別為景氏。《漢髙紀》:東陽人立景駒為楚王。文穎注曰:楚族景氏,駒名。髙帝九年,徙齊、楚大族景氏、昭氏、屈氏、田氏、懷氏五姓關中,與利田宅,好畤、華陽諸景是也。後漢大將軍櫟陽侯景丹,居馮翊櫟陽侍郎;景勃居蜀郡;後漢廣漢人景毅為越嶲太守,有仁恩。”可見鄧名世對景氏的來源也持兩可態度。但史學界一般都認同景氏為羋姓的一支,即所謂“楚之公族,別為景氏”。而“支庶稱氏,未嚐稱國”,則“氏以國別”並不適用於景氏。《景雲碑》此言,不過是對周代分封大格局的概述,說的是作為高陽後裔的羋姓楚人,在春秋時成為周王室的諸侯國。因為碑作為一種文體,要求對碑主的世係加以敘述,而這種敘述自當擇其最光彩、最輝煌處著筆,予以誇耀、渲染。

  到景雲之時,早已由轉化為“姓”了。“景”“氏”。

  高祖龍興:《史記·高祖本紀》:姓

  (卷八)“高祖,豐邑中陽裏人,劉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劉媼。其先,劉媼嚐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於其上,已而有身,遂產高祖。高祖為人隆凖而龍顏,美須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這句是說漢高祖劉邦是真龍出世,以振興天下,建立漢朝。類似的例句在漢碑中屢見不鮮,如:纉堯之緒。(卷《帝堯碑》“聖漢龍興。”《隸釋》一)《巴郡太守張納碑》“炎漢龍興。(卷五)。”《隸釋》《冀州從事張表“與漢龍興。”《綏民校尉熊君碑》碑》:誕發神謀。(《隸釋》卷八):“大漢龍興。”《隸釋》卷十一):楊憙佐命。

  (《太尉楊震碑》“聖漢龍興。”(《隸釋》卷十二),等等。婁敬畫計,遷諸關東豪族英傑,都於鹹陽:婁敬即劉敬,本姓婁,《漢書》作婁敬。婁敬為漢高祖謀劃,都於關中,以為基業,控製天下。事見《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齊人也。

  (卷九十九)“劉敬者,漢五年,戍隴西,過洛陽,高帝在焉。婁敬脫挽輅,衣其羊裘,見齊人虞將軍曰:’賜臣願見上言便事……於是虞將軍入上,上召入見,食。已而問婁敬”。婁敬說出一番大道理,“……秦地被其詞略雲:山帶河,四塞以為固,卒然有急,百萬之眾可具也。因秦之故,資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謂天府者也。陛下入關而都之,山東雖亂,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夫與人鬥,不搤其亢,拊其背,未能全其勝也。今陛下入關而都,案秦之故地,此亦搤天下之亢而附其背也。”漢高帝采納了婁敬之策,於是上曰:婁“即日車駕西都關中。‘本言都秦地者,敬,婁者,乃劉也。’賜姓劉氏,拜為郎中,號為奉春君。”高帝九年,婁敬又獻策曰:“今陛下雖都關中,實少人。北近胡寇,東有六國之族,宗強,一日有變,陛下亦未得高枕而臥也。臣願陛下徙齊諸田,楚昭、屈、景,燕、趙、韓、魏後,及豪傑名家居關中,無事,可以備胡;諸侯有變,亦足率以東伐。此強本弱末之術也。”上曰:“善。乃使劉敬徙所言關中十餘萬口。”《景雲碑》中所說的“遷諸關東豪族英傑,都於鹹陽”指的就是此二事。景雲的先人即屬徙關中的景氏之後。〔漢〕史遊(卷一)雲:楚之同族,本羋姓也。漢髙祖《急就篇》“景氏,用婁敬之計,徙齊、楚大族入關,景氏亦遷名數。今之好畤、鄭縣、華陰諸景是也。”《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唐〕司馬貞《索隱》亦雲:“案:小顏雲‘今高陵、櫟陽諸田,華陰、好畤諸景,及三輔諸屈、諸懷尚多,皆此時所徙也。’”但景雲先人伯況一支獨居梓潼,則另有原因,詳下。

  攘竟蕃衛:攘,驅逐、平定;竟,通境,邊境、國境。《史記·秦始皇本紀》(卷六):“先帝起諸侯,兼天下,天下已定,外攘四夷,以安邊《禮記·曲禮上》:境。”(卷三)“入境而問禁,入國而問俗。”蕃衛,蕃通藩,衛,保衛。《詩經·大雅·崧高》:

  屏障;防護、“四國於蕃,四方於宣。〔漢〕鄭玄箋:則往扞禦之,為之蕃”“四國有難,屏。”(卷十八)“《史記·髙祖功臣侯年表》:《尚書》有唐虞之侯伯,曆三代千有餘載,自全以蕃衛天子,豈非篤於仁義,奉上法哉!”〔晉〕袁宏《後漢紀·孝靈皇帝紀》:(卷二十五)“今涼州天下之衝要,國家之蕃衛也。”

  漢室初興,異姓王遍布,楚王韓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韓王信、長沙王吳芮、趙王張敖、燕王臧荼、閩越王無諸、南粵王趙佗等擁地割據,構成對漢王室的嚴重威脅。漢高帝在數年內將其逐一鏟除,僅保留了長沙王吳芮。同時,又分封同姓王,封其子劉肥為齊王、劉長為淮南王、劉建為燕王、劉如意為趙王、劉恢為梁王、劉恒為代王、劉友為淮陽王;又封其弟劉交為楚王,其侄劉濞為吳王。這些同姓王當時尚年幼,軍政大權實際上控製在中央手中,不致形成尾大不掉之勢,在漢室初創之際這是必要的。“攘竟藩衛”即外攘匈奴胡寇,以安邊境;內滅異姓藩王,以安國境;重建並確保對漢室的護衛屏障。徙六國大族入關中的根本目的是為了釜底抽薪,削弱六國舊族的勢力,充實鞏固漢中根據地,即所謂“強本弱末”,故亦屬“攘竟藩衛”總體戰略的一部分。

  “衛”字碑文原作“□”,《漢隸字源》、《漢隸分韻》、《隸釋》、《隸辨》、《隸續》等均不載。《漢隸分韻》(卷一)雲:

  “漢人用字有假借者,有通用者,有奇古者,有變易偏旁及減省者。”同書《隸字假借通用例》(卷二)即有“條”與“蓧”,“倉”與“黎”與“藜”,“番”與“蒼”,“蕃”,“陰”與“蔭”,“荷”,“皆可假借通用;”“苛”與“積”與等例,循此例,則《景雲碑》中“□”當是“衛”的通假字。或以“□”為“衛”俗字。“蕃衛”一詞,是典籍中的常見詞,故釋“□”為“衛”。

  先人伯況,匪誌慷慨:景雲的先人伯況,他誌氣慷慨。“匪”用於名詞之上為指示形容詞,同《詩經·鄘風·定之方中》“匪直彼”。也人,秉心塞淵。“言彼正直之人秉心塞淵也。《詩經》王念孫解為。”《檜風·匪風》:匪車偈兮。“言彼風之動發發匪風發兮。”王氏雲:“然,彼車之驅偈偈然。”(參見楊樹達《詞詮》,中華書局1954年第1版,第28—29頁。“況”字碑文原作,係增筆。術禹石紐:術,通述,傳述、陳述。禹石紐,古代傳說大禹生於汶川石紐鄉。《水經注》:縣有石紐鄉,(卷三十六)“沫水出廣柔徼外,禹所生也。今夷人共營之,地方百裏不敢居牧,有罪逃野,捕之者不逼,能藏三年,不為人得,則共原之。言大禹之神所佑之也。”《三國誌·蜀誌》(卷八)“禹生石紐。”這裏是說伯況傳……今之汶山郡是也。

  述禹生石紐的聖跡,即後世所謂“述聖”也。亞星先生引《禮記·祭義》“結諸心,形諸色,而術省之”,訓“術,通述,省視。”叢文俊先生亦從此說。這可能來源於《辭源》(修訂本)。

  商務印書館1983年修訂第1版《辭源》第四冊《行部》“術”字條第六義曰:“‘述’”該條在引證孔穎達《疏》斷“省視。通。《禮記·祭義》時,句為:述。”而李學勤先生主編的《十三經注疏》(標點“術”,省視也。本)《禮記正義·祭義》《疏》“術,述;省。”中對此的標點卻不同:視也。(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12月第1版,第1344頁)一點之差,意義迥異。且《辭源》未引孔《疏》“有斷章取義之嫌,下文:‘而術省之’者,言思念其親,但遍循述而省視之,反複不忘也。”其實,孔《疏》的意思十分清楚:術,即述,即“遍循述”;省,即視,即“省視之”。可見“述”、“省”各為一種行為;孔《疏》以一“而”字將其區分,用作承接連詞,表示兩種行為的連續性。值得注意的是,在同一部《詞源》裏,《辵部》“述”字條卻又無“省視”義,豈不可怪!該條釋文第三義曰:“道。通‘術’。《詩·邶風·日月》‘胡能有定,報我不述。’不述,即不道。《文選》劉孝標(峻)《廣絕交論》注引《韓詩》作‘術’。”“術”既通“即道”“即不道”“就是不說”。(周述“而述”“不述”“不道”“振甫先生即譯報我不述”“回報我胡能有定,為:怎麽能夠有一定,的話不好講。”見《詩經譯注》中華書局2002年7月第1版,第42頁)可見“術”(述)並無“省視”義。此外,《漢書·賈山傳》(卷五十一)雲:術追厥功〔唐〕“亦作述。其意即追述他的顏師古注曰:術。”“功績”,而絕不能釋為“省視他的功績。”在漢碑中,《韓勑修孔廟後碑》:異人同心,“共術韓德政”洪適雲:術為述。《隸釋》卷一)《巴郡太守樊敏碑》:臣子褒術,洪適雲:褒術為褒述。

  “刋石勒銘”“□”(《隸釋》卷十一),其“術”字均訓“述”,即傳述、陳述。《景雲碑》這句的意思是說景雲的先人伯況誌氣慷慨,宣講傳揚大禹的事跡,後來又到汶川石紐鄉朝聖。

  汶川之會:大抵是一次祭祀大禹的民俗盛會。

  幃屋甲悵:帷屋,帷通幄,幄曰屋。〔漢〕劉熙《釋名·釋床帳》(卷六):幄,施之,形如屋也。〕顧野王篇》“屋也,以帛衣板”〔梁《玉(卷二十八)帳也。戴侗(卷三十一)“……幄。”〔宋〕《六書故》:帷之小者也,四合象室。屋曰幄,四合象宮室曰幄,康成曰:王所居帳也。又享神之帳,《漢書·禮樂誌》:照紫幄,珠熉黃。

  (卷二十二)顏師古注曰:紫幄,帳上四下而覆,曰幄。言光照紫幄,故“饗神之幄也,其珠色熉然而黃也。”

  帳,《景雲碑》原作“悵”,假借為“帳”。按,漢碑中變易偏旁的現象甚多,《隸釋》(卷五)雲:《巴郡太守都亭侯張府君功德敘》“碑以汾沄為紛紜,以澹為贍,以哨為悄,以沮梪為俎豆”等等。〔唐〕虞世南《北堂書鈔》(卷一百三十二)《帳五》對“帳”的形製作了詳盡的描述:“形如覆鬥,上應星宿;絡以珠翠,流蘇為飾;金織成,珍錯雜。張羅綺之幔帷,張參天之黼帳,角安金爐,頂安金蓮;春施錦帳,夏用羅單,冬施青布,夏施青練;黼帳高張,組帳霧合,藻帳垂陰,彩帳照野。甲帳、乙帳、黼帳、藻帳、寶帳、帛帳、玄帳、單帳、複帳……”“甲帳”下〔明〕陳禹謨補注雲:《漢武故事》上以琉璃珠玉、明月夜光雜錯“雲:天下珍寶為甲帳,其次為乙帳。甲以居神,乙以自居。”可知碑文中的“甲帳”是饗神的帳篷,當是供奉大禹神像的華帳。而“帷屋”係帳之大類,應包括朝聖者居住的帳篷。叢文俊先生說:‘帷屋“(帷幄)甲帳’,指帶官的武官。”不知何據,或許誤會了“甲帳”,以為此“甲”為“兵甲”,故有此說。

  龜車留滯,家於梓潼:龜車,道仙所乘的“飛龜車”,比喻伯況乘坐的車。《太平禦覽》(卷六百七十七)列舉了道教經文中敘述的各路神仙所乘之車:“太上大道君乘白雲之車”;“南方靈景道君乘赤雲車;西南方元景道君乘紫雲車,駕六龍;西方明景道君乘白雲車,駕白虎;北方玄和道君乘珠玉之車”等。其中“東北方道君葛獻乘八輿飛龜車”。“龜車”當即“八輿飛龜車”,輿,轡、韁。《論語·微子》:飛龜,“夫執輿者為誰?”八輿應是八匹馬拉的車;或指車上插有繪著靈龜圖案的旗幟。值得注意的是:楚景氏漢初被徙於關中時的集居地好畤(今陝西乾縣)、鄭縣(今陝西華縣北)、華陰(今陝西華陰市)一帶,正當汶川的東北方,景雲先人伯況當是從這一帶前往朝聖的,故將其所乘之車比喻為東北方道君葛獻所乘的“八輿飛龜車”,應是恰切的。亞星先生釋“龜車”為“龜人之車”,可備一說,但無書證支持。“龜人”之置,係周製,見於《周禮·春官》。遍查前後《漢書》、《史記》、《兩漢詔令》、《兩漢博聞》、《兩漢筆記》、《東漢會要》、《東漢文紀》等書,均未見“龜人”一詞。漢高祖時設祀官,又有梁巫、晉巫、秦巫、荊巫、九天巫、河巫、南山巫等,其分工明確,各司其職。《論衡·卜筮篇》雲:“俗信卜筮,謂卜者問天,筮者問地。”可見漢時卜筮之風甚熾,但朝廷的此類活動,或當由諸巫進行。倘若伯況為朝廷(姑且不論漢時是否有之)“奉祀之官即龜人”,竟敢於歸途滯留梓潼而不返朝複命?況且碑文對伯況任“朝中奉祀之官”並無交待,而言“匪誌慷慨”,也就是說“術禹石紐”是緣於他的性情;其赴汶川朝聖亦出於同樣的原因。判其為“奉祀之官即龜人”則失據矣。“龜車”一詞,《景雲碑》既已出現,則《太平禦覽》中的“飛龜車”就有了來曆,即緣於東漢時就已有的道仙“龜車”之說。

  叢文俊先生釋此句雲:“揚雄《太玄經·格》‘龜緺厲’注為‘龜為印,緺為綬’,古印以龜為紐,遂以龜代指官印,《文選》潘安仁《馬汧督誄》‘剔子雙龜’注為‘為督守及關中侯,故雙龜也’,亦其證。”此說“龜”字有了著落,但“車”字卻落空。潘安仁《馬汧督誄》“剔子雙龜”句描述的對象是“雙龜”即“印”,而《景雲碑》這句描述的對象則是“車”,如釋“龜”為“印”,以“印”代“官”,釋“龜車”為“官車”,略嫌牽強。倘若景雲先人伯況果真為官,乃榮耀之事,按漢碑常例必當舉其官職,著意渲染,大可不必如此轉彎抹角,含糊其詞。

  這句是說景雲先人伯況在去汶川朝聖歸來,所乘之車留滯於途中,於是就在梓潼定居下來。“滯”碑文原作“□”,為漢隸寫法,《漢隸字源》(卷五)收有《石門頌》此字,並注雲:《石門“楊孟文頌》‘無前’即滯字。”《隸辨》卷四亦有此字,亦釋為“滯”。既如此,亞星先生按“遰”字釋為“去,住”;叢文俊先生釋為“‘留,猶’言往來”就不妥了。“滯”即“滯留”無疑。

  家於梓潼:在梓潼安家落戶。“潼”碑文原作“湩”。《漢隸字源》卷二“僮”字條“僮”作,驂白鹿“偅”釋文雲:《張公神碑》兮從仙偅’,義作僮。可知“偅”字中的“重”即為“童”;循此,則“湩”當為“潼”。六族布列:亞星先生識為“九族”,顯然與碑文字形不合;叢文俊先生識為“六族”,可從。“六”字極易識為“大”字,但《景雲碑》中“大業”、“大命”之“大”,與此字多所不同。《景雲碑》書法,同字不避重,即相同的字寫法上基本一致。

  “六族”“六親”。

  當指景姓的六親所組成的親族。按,的說法曆來不同,《左傳》“為父子、姑姊、甥舅、昏媾。”姻亞昭公二十五年:兄弟、〔晉〕“六親和睦,以事嚴父,以象天明。杜預注:若眾星之共辰極也。《史記·管晏列傳》。”張守節雲:“上服度則六親固。”〔唐〕《正義》“六親,謂外祖父母一,父母二,姊妹三,妻兄弟之子四,從母之子五,女之子六也。”又有其他說法,茲不羅列。碑文既稱“六族”當非同族。這句是說伯況的景姓發展為當地的名門旺戶,其六親之族遍布梓潼一帶。

  裳相襲,名右冠蓋:裳,古稱下身穿的衣裙,《詩經·邶風·綠衣》:綠衣黃裳。張衡(卷二十九)側“綠兮衣兮。”《四愁詩》《文選》:“身西望涕沾裳。”同冕,《史記·禮書》(卷二十三):……帽子。“郊之麻。〔唐〕《正義》亦作冕。《荀子·正名篇》張守節:音免。”(卷十六)。〔唐〕裳就“乘軒戴”楊倞注雲:“與冕同。所謂相襲”是世代承襲家業。

  叢文俊先生說:“二句似言伯況以任官至蜀,往來皆其清選。‘家於梓湩(潼)’,謂其於任所之外,卜宅子於梓潼,而六族相從附依。”這多半出於想象。《景雲碑》此處,意在敘述隨楚景氏徙於關中的伯況,何以獨自入蜀,在梓潼安家落戶,發展為六族布列的顯赫家族,似乎並無叢先生演繹的那些內容。

  名右冠蓋:古代以右為尊,因以指地位、等級在上者。《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卷八十一)“位在廉頗之右。冠蓋:冠,禮;……”蓋,車蓋,官吏的服飾和車乘,借指官吏。這句是說景家的名聲和地位超過了地方上的官吏。

  典牧:主治、統治。(卷十七)“郭丹為三《東觀漢紀·郭丹傳》:公,典牧州郡。”(卷二十一)“楊喬曰:田畝不増。同書《楊喬傳》:臣伏見二千石,典牧千裏。”這句說景雲曾主治二城,這二城中當包括在朐忍為令,餘一城無考。

  叢先生說:“或言其初仕即任職於朐忍,而以《後漢書·郡國誌》所述‘山有大小石城’為說,俟考。”叢先生的意思是所謂“二城”可能指“大小石城”。此說饒有新意,但與文義不合。〔晉〕常璩《華陽國誌·巴誌》(卷一)“朐忍縣西二百九十裏下瞿數灘,水道有東陽、山有大、小石城勢。”所謂“大小石城”即今重慶市萬州區“天生城”,雲陽縣“磐石城”天生城為小石城之說)

  (又有以磐石城為大石城。

  名雖曰城,實非城也,言其絕壁淩空,四麵峭立如堵,其勢若城也。

  大小石城曆來是三峽地區的軍事戰略要地,在這兩處都曾經演出過血火飛騰的曆史活劇,但並非治所駐地,不是“典牧”之城。碑文中所指之“城”,當是作為行政意義上的概念。

  天資明哲:天資,《冀州刺史王純碑》“君先天的資質和稟賦。天資才敏”《隸釋》,(卷八)

  (卷七)《衛尉衡方碑》“天資純懿”《隸釋》。“資”字碑文原作,屬增省偏旁之類。明哲,明智。《謁者景君墓表》:“言信行篤”《隸釋》卷六)《晉右軍將軍鄭烈碑》“明哲幽通,”“蹈明哲之高尚”(《隸釋》續卷四)。“哲”字碑文原作,漢隸寫法,《北海相景碑》《議郎鄭固碑》字均作《漢隸字源》……“哲”(卷六)。

  朱紫有別:《論語·陽貨》“惡紫之奪朱也。〔魏〕《集解》……”何晏:“孔安國曰:朱,正色;紫,間色之好者。惡其以邪好而亂正色。”後用優劣等。

  朱紫比喻正邪、是非、《漢郃陽令曹全碑》“紀綱萬裏,朱紫不謬。”《東漢文紀》《後漢書·陳元傳》:

  (卷三十)(卷六十六)“夫明者獨見,不惑於朱紫。《東觀漢紀·宗資傳》”(卷二十一)“任用善士,朱紫區別。”這裏是說景雲明辨是非,洞察幽微,而不迷惑。

  眾民。

  烝民乃厲:烝民,《詩經·大雅·烝民》“天生烝民,有物有則。”“烝。”振奮。毛傳曰:眾。厲:《管子·七法》“兵弱而士不厲。”《史記·儒林傳序》(卷一百二十一):“餘讀功令,至於廣厲學官之路,未嚐不廢書而歎也。”這裏是說景雲治理有道,眾民精神振奮。

  州郡並表:州郡,古分天下為九州,秦置巴郡屬益州。漢武帝元封五年置郡刺史;成帝綏和元年罷刺史,置州牧。並,碑文原作“竝”,即“並”字;表,臣子呈給皇帝禦覽的一種文體。《後漢書·胡廣傳》(卷七十四)“諸生試章句,文吏試箋奏。”〔唐〕章懷太子李賢注引《漢雜事》曰:“凡群臣之書,通於天子者四品: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駁議……表者不需頭,上言‘臣某言’,下言‘誠惶誠恐,頓首頓首,死罪死罪’,左方下附曰‘某官臣甲乙上’。”這裏是說州、郡都向皇上進表,褒舉景雲的德行政績。

  當享符艾:享,碑文原作“亨”,《漢隸字源》卷四雲:《堯廟碑》“‘神亨靈洞’,《劉熊碑》‘子孫亨之’。漢碑皆以亨為享”。符,碑文原作“苻”漢隸字寫作(參見卷二字條)符,……“符”“苻”《漢隸字源》“符”。符策。

  符信、符節、《說文解字·竹部》“符,信也。漢製以竹,長六寸。分而相合。”“符,分欲兩邊,各持其一,《玉篇》(卷十四):節也,《史記·高祖本紀》:合之為信。”(卷八)“乃論功與諸列侯剖符行封。”(卷十)“九月初,與郡國守相為銅虎符、又《孝文本紀》:竹使符。”漢碑中如《史晨奏銘》雲:(《隸辨·碑考“臣蒙恩受符守”〔清〕顧藹吉上》卷七)又如“舉君拜議郎符節令”《隸釋》卷二十……《袁良碑》雲:(二);《廷尉仲定碑》“遷豫州刺史將軍從事符節令”《隸釋》再如雲:(卷二十五),諸碑中“符”字即符節、符信之義。碑以外的其他文體中,例證更多。如漢獻帝《拜曹操鎮東將軍襲費亭侯詔》“以操為鎮……東將軍,領兗州牧,襲父費亭侯嵩爵並印綬符策。”(《東漢文紀》卷三)馮衍:下足救老幼之命。

  《與田邑書》“上不損剖符之責。”《東漢文紀》卷六)(人名):取為大信。所以杜詩《請立虎符疏》“符策合會,明著國命,斂持威重也。”(《東漢文紀》卷七)李尤《印銘》“赤紱在……服,非印不明。棨傳符節,非印不行。龜鈕犢鼻,用爾作程。”《東漢文紀》卷十四)等等。又,蔡邕有《再讓髙陽侯印綬符策》奏文(《東漢文紀》卷十九)。諸文中“符”亦為“符節”、“符策”。《景雲碑》“符艾”。

  之“符”與上引碑、文同義。

  艾,《景雲碑》原作“芆”,與《石經尚書殘碑》“□”字大同小異(《漢隸字源》卷五)。艾,艾綬。《後漢書·董宣傳》(卷一百七):“以宣嚐為二千石,賜艾綬,葬以大夫禮。”亞星先生釋“符”為“祥瑞的征兆”,釋“艾”為“艾安,即太平無事之意”,似覺不確。試看與《景雲碑》同時代的“世德襲爵。”《費君碑陰》:“銀艾相亞。(釋卷二十五)《漢尹宙碑》。”《東漢文紀》卷吾子孫以銀艾相繼。(二十九)碑文中有“銀艾”一詞。何為“銀艾”?《後漢書·張奐傳》(卷九十五):“(奐)光和四年卒,年七十八。遺命曰:‘吾前後仕’李賢注雲:進,十要銀艾。”“銀印、綠綬也,以艾草染之,故曰艾也。”〔宋〕曾慥《類說·印綬》(卷五十)雲:

  “漢時印綬,非若今之金紫銀緋長使服之也。蓋居是官則佩是印綬,罷則解之……《後漢》張奐雲:吾前後十要銀艾。銀即銀印,艾即綠綬;十要者,一官一佩之耳。印不甚大,淮南王曰:方寸之印,丈二之組,是也。”〔元〕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一百十五)雲:(原注:

  “漢諸侯王金璽盭綬盭,音戾,綠也。《漢舊儀》雲:諸侯王黃金璽,槖駝紐,文曰璽);徹侯金印紫綬;相國、丞相金印紫綬。高帝一十年更名相國綠綬;太師、太傅、太保、太尉、左右前後將軍金印紫綬;禦史大夫銀印青綬。凡吏秩比二千石以上,皆銀印青綬。光祿大夫無秩,比六百石以上,皆銅印黑綬。大夫、博士、禦史、謁者郎無。其仆射、禦史、治書尚符璽者,有印綬,比二百石以上,皆銅印黃綬。綏和元年長相皆黑綬,建平二年複黃綬。”可見佩綠綬者,相國一類的高官也。但〔明〕方以智則雲:“艾即綬。”《通雅》卷“銀即印,亦非定指綠綬也。”(三十二)這就是說,所謂“艾”本指“綠綬”,因以艾草染成,故稱“艾”,但又泛指“綬”,則“銀艾”即“印綬”。前文已證“符”為“符信”、“符節”、“符策”,《景雲碑》中“符艾”一詞,與《費君碑陰》、《漢尹宙碑》中的“銀艾”以及漢獻帝、蔡邕所雲“印綬符策”詞略異而義實同,是表示官位等級的標誌。從文義上看,此句是承上句而言,上雲“州郡並表”,下句當與此有關。在官言官,升官是望;如釋為平安多福,則庶民之願也。且下文雲“未升卿尹”,與此呼應,可為內證。這句的意思是說,景雲當享有賜與符策艾綬的榮耀,意即當予以提拔升官,委以重任。大命顛覆:指景雲突然亡故。“覆”字碑文原作“□”,《孟鬱修堯廟碑》“覆”即作卷五)。(《漢隸字源》徂歿:徂通殂,《史記·伯夷傳》“於嗟徂兮,死亡。(卷六十一):命之衰矣!”歿,終,《國語·晉語》“管仲歿矣,多讒在死。(卷四):側。”如喪考妣,三載泣怛,遏勿八音:

  《尚書·虞書·舜典》“二十有八載,帝乃殂落。百姓如喪考妣,三載,四海遏密八音。”孔安國《傳》:“考妣,父母。言百官感德思慕。遏,絕;密,靜也。八音,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四夷絕音三年,則華夏可知,言盛德恩化所及者遠。”泣怛:無聲或低聲而哭。或泣或泣,《周易·中孚》“或鼓或罷,歌。”又指流淚。泣涕如雨。怛,《詩經·邶風·燕燕》“瞻望弗及,悲傷、慘痛。”這裏是《詩經·檜風·匪風》“顧瞻周道,中心怛兮。說在悼念景雲時禁止音樂,猶今日之停止娛樂活動也。有意思的是〔清〕王夫之《尚書稗疏》諸侯軒縣,(卷一)雲:八音始備。大夫無備樂,士唯琴瑟,黎民不得有樂。非猶今之皂隸仆廝,凡婚葬而鼓吹競奏。民無八音,而亦何所遏密?遏密者,諸侯也。以此知周之諸侯服天子斬衰,而唐虞不爾。諸侯之喪,天子止樂而巳,不似王朝百官之如喪考妣也。”這就是說,按照古製,八音是諸侯才能享用的,黎民不得有樂;而諸侯死了,天子止樂,百官則“如喪考妣”。其實,早在春秋時孔子就驚呼“禮崩樂壞”,這種規矩早就被打破了。《景雲碑》言“遏無勿音”,可見民有八音,而碑又雲“如喪考妣”,則百姓也。這說明景雲確實深受民眾愛戴,以至碑文將其與堯帝逝世後百姓悲悼的情景相比附。“喪”字碑文原作“□”,《劉熊碑陰》上為《漢巴郡朐忍(《漢隸字源》卷五)、《謁令景雲碑》遏字者景君墓表》(《隸辨》卷“喪”字作。

  左為《漢隸字源》卷六曷四)“遏”字與遏字字較難辨認,今據《漢隸字源》考定之。《景雲碑》中的“遏”字與《漢隸字源》卷六中“遏”字九八(《太尉劉寬碑》)基本相同,而“□”上之“曷”又與“曷”字四六(《謁者景君碑》)大致不差;所不同的僅是“曷”之包鉤()沒有向左挑出即戛然而止,這在書法中常見,為的是追求結體之穩定。據此,可以認定《景雲碑》中此字為“遏”。

  魂靈既載:魂靈,指景雲之靈,這裏指代其靈柩。既載,既,時間副詞,己經;運載,《詩經·小雅·正月》“其車既載,載,裝載。乃棄爾輔。”“大車重載。”“以車之載物,毛傳曰:又棄其輔。鄭玄箋雲:喻王之任國事也。”《詩經·大雅·旱麓》“清酒既載,騂牡既備。”又:鄭玄箋雲:“既載,謂已在尊中也。”

  亞星先生引《尚書·禹貢》“冀州既載”,釋“載”為“記錄,載籍”,不妥。《禹貢》所言,是指將地名記載於書中,而景雲的魂靈怎麽記載?這個“籍”又何指?史籍,典籍,抑或“生死簿”?如果景雲真的被記錄在籍,也許我們今天就不至於為考證其人而忙乎了。再則,下文即雲“農夫惻結,行路撫涕,織婦喑咽”。當是景雲出殯時的情景,是一種活生生的動人心魄的現實場麵。總不能講成農夫、行路人和織婦聽說景雲的魂靈被記錄到某種“籍”上,於是就惻結、撫涕、喑咽吧?可見“載”者,應是殮於棺,載於車也。“咽”字無可疑,《漢隸字源》卷二“因”字與《景雲碑》“咽”字右側之“因”完全一致。亞星先生釋“咽”字右部為“目”,當是所據碑文照片模糊所致。

  深野曠澤,哀聲忉切:深野,深山荒野。〔漢〕王充《論衡》(卷五):“使賢者處深野之中,閩虻能不入其舍乎?”碑文“野”字原作“□”,漢隸寫法,《孫叔敖碑》即(參見《漢隸字源》卷四)

  中有此字,“野”。《列子》:

  曠澤,空曠的水澤。(卷二)“遊吾園者,不思髙林曠澤;寢吾庭者,不願深山幽穀。”哀聲,悲哀的聲音;忉切,忉,憂心的樣子。《詩經·齊風·甫田》“無思……遠人,勞心忉忉。毛傳:憂”“忉忉,勞也。”切,憂思,深切懷念。〔梁〕江淹《傷愛子賦》:“心切切而內圯。”《江文通集》(卷一)

  追歌遺風:追歌,追思之歌;遺風,遺留下來的風範。屈原《九章·涉江》:悲江介之遺風。

  “哀州土之品樂兮。”

  讚:讚是一種文體,有兩種形式:一種獨立成篇,題中標名“讚”,常有序,又有所謂“傳讚”、“紀讚”等;另一種則附於碑、表、論、傳、賦、記、〔宋〕王應麟(卷六十二)“讚,序等文末。《玉海·序讚》:明也;稱人之美曰讚。”

  皇靈炳璧:皇,盛美、莊嚴。《詩經·小雅·采芑》毛傳曰:

  “皇,猶煌煌也。”皇靈,莊嚴輝煌的靈魂,指景雲之靈。炳,明亮,這裏用作動詞;璧,平圓形中心有孔的玉器。《周禮·大宗伯》(卷十八):“以蒼璧禮天。”“璧圜,象天。炳璧,輝映著璧玉,這裏是鄭玄注雲。”

  一種轉喻,意即景雲莊嚴輝煌的英靈映照著天空。

  郢令:郢為楚國都城,春秋時楚文王定都於此,即今湖北江陵西北紀南城,借指楚國、楚地。景雲為高陽後裔,且朐忍之境在戰國後期曾一度成為楚地。任乃強先生說:楚國已奪取巴國“秦滅巴蜀時,東部地盤至枳(今涪陵)”,其中自然也包括朐忍之地。《戰國策·燕策》(卷三十)雲。但任先生說,從楚得枳,楚得枳而國亡。雖如此,到盡失三峽之地,其間反複爭奪了六十餘年(《華陽國誌校補圖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10月第1版,第54頁)。碑稱景雲為“郢令”,蓋緣於這兩個原因。

  化洽平矣:化,教化;又指風氣、習俗。《史記·張丞相傳》(卷九十六):名聲聞。〔魏〕《漢文帝讚》萬國化淳。“化大行。”曹植。《曹子建集》卷七)協調,《詩經·大雅·江漢》“矢其文德,洽,融洽。洽此四國。”這裏是說景雲作民父母,推行教化,使民風和洽,社會平安。

  百工維時:出自〔漢〕董仲舒《春秋繁露》(卷十三):“百工維時,以成器械。”百工,各種工匠,《莊子·徐無鬼》(卷八):“庶人有旦暮之業則勤,百工有器械之巧則壯。維時。”“不完”“維楊樹達先生稱為全內動詞”,相當於()百工維時即各種工匠應時而作。

  “是”《詞詮》,

  亞星先生釋“百工”為“百官”,雖有出處,但於此則誤。“百工維時”。

  是一個現成的詞語。漢武帝采納董仲舒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其《春秋繁露》代表著官方權威話語,影響巨大。雍陟引用之,實屬順理成章。何況景雲乃小小一縣令,手下哪來“百官”?

  品流刑矣:出自《周易·上經·乾》(卷一):“雲行雨施,品物流形。”其意是說雲在天空飄行,雨普施天下,萬物在流變中得以成形。漢碑或借刑為形,《漢隸字源》卷三“刑字釋文雲:或以邢、形為刑。”《漢隸分韻·漢隸雙字類例》(卷二)也說“刑形互用。”同卷《隸字假借通用例》亦雲:“刑借作形。”《靈台碑》。

  例如“靈龜隱刑”《孫叔敖碑》,“墳塋取臧刑而已”,皆借刑為形“辟患害於無刑”《馮緄碑》:(《漢隸字源》卷三)。亞星先生釋“品流”為“品行”,釋“刑”則雲“通‘型’,法,典範”,不確。《景雲碑》此處係引經,僅因行文關係省一“物”字,意思未變(省一“物”字除考慮句式整齊外,還因後文有“物鹹寧矣”句,為避免重字之故)。從前後文的文脈來看,前言“百工維時”,後雲“品流刑矣”是因果關係。其意是說各行各業都應時而作,各種產品被製造出來。於此也可證上言“百工”絕非“百官”。“流”字碑文原作“□”,《周憬功勳銘》、《安平相孫根碑》中“流”字均作“□”《漢隸字源》卷(三)。重曰:再次讚道。此碑文有二讚,也是一個特色。三考絀敕:古代官吏的考績製度,即三年一考,九年三考,決定降免或提升。《尚書·舜典》(卷二):“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唐〕孔穎達疏:經三載,“言帝命群官之後,乃考其功績。經三考則九載,黜陟幽明,明者升之,闇者退之。”以後曆代王朝一般都采用之,漢代亦如此。絀同黜,貶斥;敕,誡飭,告誡,碑文原作“□”,為漢隸寫法(參見《漢隸字源》卷六“敕”字條)。陟,升進。幽,闇者,即昏聵庸碌無所作為者;明,明者,即精明幹練政績卓著者。碑文原作“名”,通,“名”“明”《老子·鑒遠》(卷下)“聖人不行而知,不見而名。”振華:名振華夏。〔漢〕《漢隸字源》卷五華字蔡邕《汝南周巨勝碑》:《漢巴郡朐忍令景“名振華夏,光耀昆苖。”(《漢魏六雲碑》華字朝百三家集·蔡邕集》卷十九)《景雲碑》後有“冀勉來《漢隸字源》卷三年字嗣,示後昆兮”之句,與蔡邕此句意十分貼近。華字原文作“□”,較難識別。但將漢隸的“華”字與“年”作一比較,則清晰可辨。《漢隸字源》卷五所收《周憬碑陰》“華”字,下部是個“年”字,《隸辨》(卷六)

  “華”字釋文曰:

  “訛從年,古年字也。”這種寫法與《漢隸字源》卷三《孔廟碑》“年”字相同;而《帝堯碑》“年”的寫法,則正是《景雲碑》文中“□”字下部的寫法;《都鄉正衛彈碑》“華”字上部之草頭,則與《景雲碑》文中“□”字上部相合,由此可證“□”字正是“華”字。又,《景雲碑》“中失年兮”、“熹平二年”之“年”字與“華”字下部的寫法亦同,可為內證。

  (卷三)“九五:處實:《周易·上經·小畜》:有孚攣如,富以其〔魏〕”“以陽居陽,鄰。”王弼注:處實者也。居盛處實而不專固,富以〔唐〕“實心不專固。其鄰者也。”孔穎達疏。孔疏即“處實”之謂也,也就是誠懇務實、心胸開闊之意。這句是說景雲雖然名振華夏,卻誠心待人,而不專固。

  暢遐聲矣:暢,碑文原作“畼”。畼、暢同音相假。《漢隸字源》卷五“畼”字釋文雲:“今《三公山碑》‘草木畼茂’,《夏承碑》‘靡不尋畼’,《劉熊碑》‘感畼圉令’,《趙君碑》‘畼於諸夏’,凡漢碑畼字義皆作暢。”

  (亞星先生說“畼隸變為‘暢’”,剛好說反了。)暢,通達,通暢《周易·乾》(卷一):“美在其中,而暢於四支。”〔清〕黃宗炎《周易象辭》(卷二)

  雲:“畼,從田、從昜,向陽之田禾黍茂盛,以其得日月雨露之正氣也,所以為通畼。許叔重曰:‘不生也’,艱澀不可解。故俗以‘申’易‘田’作‘暢’字,豈知其所雲‘不生’者,謂物之生不可言畼,必既生之後其茂盛時乃可言畼也。畼固不生矣,不生猶言非生也。漢儒文義每有此類,後人求之不得其說,輒棄去不講矣。”這就是說,許慎(叔重)以“畼”為“不生”不可解,後人以“申”旁代“田”旁作“暢”,正是因為受了這種說法的影響。照黃宗炎的看法,“畼”的本義就是“通畼”。〔清〕。

  陳啟源《毛詩稽古編》(卷二十七)亦雲:“暢本作畼。”漢隸裏的“畼”字,字義皆作暢,即是明證。

  亞星先生引《大戴禮·夏小正》雲暢為祭名,但所引不全,原文是:“初歲祭耒始用暢也。其曰初歲雲者、暢也者,終歲之用祭也,言是月之始用之也。初者,始也。”很清楚,用暢是“祭耒”。耒,古代的一種翻土農具,《周易·係辭下》:“神農氏作,斵木為耜,揉木為耒。”

  可見暢也者,乃是祭祀農具,這是一個古老的民俗,與祭祀景雲無關。

  遐,遠。《尚書·太甲》:“若升高,必自下;若陟遐,必自邇。”這裏是說景雲的名聲傳播很遠。倘若說“為了奠祭他,我們的聲音長久不息”這不免令人匪夷所思。“遐”碑文原作“□”,叢文俊先生說“遐字從假”,是《景雲碑》的“特色”,其實這是漢碑中已有的寫法。

  《金鄉長侯成碑》中“遐”字即從“假”(《漢隸字源》卷三);《隸辨》(卷二)亦雲:“《侯成碑》:‘於是邇士仁。’按:碑複加辵,合假遐為一字。”按:《侯成碑》立於建寧二年(169年),早於《景雲碑》。

  物鹹寧矣:鹹,皆,都。《尚書·堯典》:“庶績鹹熙。”這裏是說事物都歸於安寧。

  皇靈稟氣,卓有純兮:皇靈,說見上。稟氣,稟承天地之氣,“稟”,碑文原作“□”。《中常侍樊安碑》“稟”即作“□”(《漢隸字源》卷四“稟”字條)。卓,卓然,超絕、特異。純,純一、純粹。《詩經·周頌·維天之命》:“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這句是說景雲的英靈稟承天地之氣,具有超絕而純粹的品德。

  惟汶降神,梃斯君兮:惟,副詞,獨、僅。惟汶降神即前文所說汶川石紐生禹,是神人降世。此句與《禮記·孔子閑居》(卷五十一)

  “維嶽降神,生甫及申”句式及文意類似。梃,勁直。《荀子·勸學》(卷一):“雖有槁暴不複梃者,使之然也。”這句的意思是說,唯因汶川石紐聖人降生,才有這位君子勁直挺立。這顯然是把其先人伯況到汶川朝聖與景雲出世聯係起來,認為大禹之靈在景雲身上得以顯現。

  未升卿尹,中失年兮:卿尹,官名。《平輿令薛君碑》:“作漢卿尹,七世相承。”(《隸續》卷一)《稾長蔡湛頌》:“曆世卿尹,有功王室。”

  (《隸釋》卷五)秦漢置九卿,即太常、光祿勳、衛尉、廷尉、太仆、大鴻臚、宗正、大司農、少府。漢又有京兆尹,轄十二縣。尹亦作官吏的統稱,《尚書·益稷》:“庶尹允諧。”卿尹猶言高官。失年,猶言去世,年,年歲、年華。這句是說景雲還沒有晉升高官,就在中年去世了。

  冀勉來嗣,示後昆兮:盼望。“冀枝葉之峻冀,《楚辭·離騷》:茂。勉勵。成帝紀》。”後代子勉,《漢書(卷十)“勉勸農桑。”來嗣,孫。“冀”,碑文原作“□”,係漢隸寫法(參見《漢隸字源》卷五“冀”字條),“嗣”(參見“嗣”碑文原作《石經尚書殘碑》字即作《漢隸字源》卷五“嗣”字條)。後昆,亦即後嗣。(卷四)作:《爾雅·釋親》“昆”“晜”“子之子為孫,孫之子為曾孫,曾孫之子為玄孫,玄孫之子為來孫,來孫之子為晜孫,晜孫之子為仍孫,仍孫之子為雲孫。”後嗣稱昆,即緣於此。

  熹平二年:漢靈帝劉宏年號,即公元173年。

  朐忍令梓潼雍君諱陟字伯曼:《景雲碑》碑文作者,亦是建樹此碑的主事者,為景雲去世70年之後的朐忍縣令。梓潼人,與景雲同鄉,故對景氏尤為敬仰。姓雍,名陟,字伯曼。亞星先生和一些媒體在介紹《景雲碑》時將“伯曼”說成“伯寧”,有誤。《景雲碑》中“曼”字作“□”,《曹全碑》中有此字,即“曼”字;《漢隸字源》(卷五)

  收有《華山亭碑》中“曼”字,釋文說:“《華山亭碑》、《殽阬君碑》、《陰孔彪碑》、《中部碑》皆作‘’,即曼字。漢碑皆然。”。而漢隸中“寧”字之寫法則與《景雲碑》“□”字迥然有別,由此可見此雍陟之“字”,至關重要,故特加考辨,以期引起注意,勿以訛傳訛也。

  二、《景雲碑》為神道碑辨

  一些媒體在報導《景雲碑》時,說此碑是“功德碑”;亞星先生則稱此碑為“記功碑”。這大抵因為碑文中有一些歌功頌德之辭的緣故。《景雲碑》是否為“功德碑”或“記功碑”,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

  關於“碑”的起源與演變,〔唐〕封演《封氏聞見記·碑碣》(卷六)作了較為簡明的概述:

  按:儀廟中有碑,所以係牲並視日景。《禮記》:

  “公室視豐碑,三家視桓楹。”天子、諸侯葬時下棺之柱,其上有孔,以貫索,懸棺而下,取其安。審事畢,因閉壙中。臣子或書君父勳,伐於碑上。後又立之於隧口,故謂之神道,言神靈之道也。古碑上往往有孔,是貫索之像。前漢碑甚少,後漢蔡邕、崔瑗之徒多為人立碑,魏晉之後其流寖盛。

  這就是說,所謂“碑”,起源有二:其一,是古代儀廟中用來栓“牲”的石碑。“牲”是用作獻祭的全牛,同時也泛指用於祭祀的豬、牛、羊等家畜,即犧牲《禮記·祭義》)“入廟”(卷四十七:君牽牲……既門,麗於碑。“麗”即栓,然後“卿大夫袒”,殺牲取其毛、血及腸間脂以供薦。同時,“碑”還用來觀察日影,以其正斜長短來判斷時間早晚。這是祠廟中碑的起源。其二,即所謂“豐碑”,《禮記·檀弓下》(卷十)鄭玄注雲:“豐碑,斲大木為之,形如石碑,於槨前後四角樹之,穿中,於間為鹿盧,下棺以繞。天子六,四碑,前後各重鹿盧也;諸侯四二碑;大夫二二碑;士二無碑。”原來“豐碑”就是古代天子、諸侯、大夫下葬時用來吊棺木,使其緩緩落入墓壙的木柱,其上有孔,用來貫穿繩索。而臣子或者後輩寫下君父的功勳,並刻在上麵。最初,事畢之後即將其埋入墓壙;後來又將它立於墓道隧口,稱為神道,意即神靈之道,而木柱也演變為石碑,其碑也就是“神道碑”。值得注意的是,古碑中往往有孔(或稱“穿”),就是當時貫穿繩索留下的痕跡,而這又成為“神道碑”的標誌。關於“神道”〔宋〕高承《事物紀原·神道碑》“其初,由立之於葬兆之東南,地(卷九)雲:理家言以東南為神道,故以名碑爾。按:《後漢》‘中山簡王薨,詔大’‘墓前開道建石柱以為標,為修塚塋,開神道。注雲:謂之神道。’是則神道之名在漢已有之也。”就是說“神道碑”最初立於墓道隧口;後又立於墓之東南方;再後則在墓前開神道,立石柱為標誌,立石碑於道旁。如《後漢楊震碑》,其碑首題雲:《漢故太尉楊公神道碑銘》,其碑文則雲:樹玄石於墳道。(《隸釋》卷十二、《東漢“慕奚斯之追述。”文紀》卷三十二)這是就其典型的演變過程而言,實則上述三種情況均稱“神道碑”也。

  〔清〕徐乾學(卷九十八)雲:霍光《讀禮通考·神道碑》“乾學案:塋築神道,蜀郡太守王稚子、太尉劉文饒並有神道,非始於後漢、晉、宋之世。蓋自漢以後,一命而上,稍有聲績者,其沒也,無不立碑、著神道與闕,亦不論官階。其式多不相同,有暈、有穿;暈或三四重,而穿則一;首趺兩旁,或刻人物,麟、鳳、龜、龍及諸圭璧、珍寳之形,窮工極巧,以為厚終之禮,如是方可慰門生、故吏及其子孫無窮之思,而不知汰已甚矣。建安時之為製禁也,宜哉!”今存之漢碑(或文本)中,神道碑為數甚多。

  筆者據上引資料認為《景雲碑》是“神道碑”而非“功德碑”。其理由有四:

  其一,《景雲碑》有暈、有穿;暈三重,穿則一,其碑式儼然神道碑。漢代“神道碑”通常有“穿”。例如:

  《太尉陳球碑》:《隸釋》卷十雲:

  “此碑惟存穿之下橫兩列,餘皆剝落矣(按:指碑陰所刻捐資人名);《水經》雲:下邳陳球墓前有三碑。”

  《楊統碑》:《隸辨》卷七雲:《集古錄》雲:在閿鄉楊震墓側。額“題雲:《漢故沛相楊君之碑》八篆字,為二行。《碑式》雲:文十四行,行三十五字……有穿,在九、十、十一行之上。”

  《楊著碑》:《隸辨》卷七雲:《集古錄》雲:碑在楊震墓側。《碑式》雲:碑十三行,行二十八字;穿在第二字之下。《集古錄》雲:按,《楊震碑》高陽令著,震孫也。《侯成碑》:《隸辨》卷七雲:《字原》雲:在單州單父縣墓側,即今“兗州府單縣。《碑式》雲:有穿,文十七行,行三十字。”《婁壽碑》:《隸辨》卷七雲:《集古錄》雲:光化軍乾德縣,《圖經》“載此碑。景祐中,餘自夷陵貶所再遷乾德令,按圖求碑,而壽有墓,在穀城界中。餘率縣學生親拜其墓,見此碑在墓側。遂據《圖經》遷碑還縣,立於敕書樓下。按宋置光化軍,領乾德縣,熙寧中,軍廢,改乾德為光化縣,今與穀城縣俱屬湖廣襄陽府。《碑圖》雲:穿在文中三行之內。”

  《費鳳碑》:《隸辨》卷七雲:《碑圖》雲:額在穿之右。《隸釋》雲:

  “費君以熹平六年卒,其妻之弟卜君追誄之,乃作此碑。”《朱龜碑》:《隸辨》卷七雲:《天下碑錄》雲:在譙縣墓下。《水經雲:“水東徑朱塚。《碑式》雲:有穿,文十七行,行三十三字,有棋局之紋,墓北塚南,枕道有碑,即此碑也。”《樊敏碑》:《隸辨》卷八雲:《碑圖》雲:文在穿下,凡十八行,行“三十九字。眉山程勤又題雲:仆仕於盧山,乃得樊君故碑於荒山榛莽間,亟作大屋覆其上,表而出之。”

  以上各例,或明言碑在,“枕道有碑”得於“墓前”“墓側”或言,“荒山榛莽間”,或言“追誄乃作此碑”,其為“神道碑”無疑;且均有“穿”。上文已述“穿”之緣起,其為喪葬文化象征符號的性質已明。洪適雲:“碑之有穿,在廟則以係牲,在穴則以下柩。漢碑蓋多有之。”

  (《隸續》廟碑之,“神道碑”卷七)由此可知,“穿”源於係牲之碑;之“穿”緣於下柩之碑,二者起源不同,文化內涵相異,不可不辨,以免混淆。《景雲碑》有“穿”,即為“神道碑”的證據之一。其二,(卷十一)雲:則有盡列其平生《隸釋》“漢人書墓闕及神道,所曆官者;及銘誌,則舉其所終,或所曆之清髙者題之。”《讀禮通考·神道碑》(卷九十八)雲:必詳書其世係。“凡神道碑首,重其所出也。按。”如題雲:有“神道碑的銘文或僅一行而已,《征南將軍劉君神道》漢征南將軍劉君神道’。”《隸辨》卷八)《平楊府君神道》凡十字。(題雲:

  “‘漢平楊府君叔神道’凡八字。(卷八)……”《隸辨》《交趾都尉沈君神道》題雲:“漢新豊令交趾都尉沈府君神道。”《隸釋》《隸辨》卷八(卷十三、引《輿地碑目》雲其為石闕。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漢代石雕藝術館”內有拓片)但上引各“神道碑”大多有銘誌,多則700餘字,少則300餘字,“舉其所終,或所曆之清髙者”。《景雲碑》正是如此,已詳上。

  其三,東漢碑中,凡“功德碑”之類,常在碑額或首行題雲“功勳銘”、“功德敘”。如:《巴郡太守張納功德敘》(見《漢隸字源》卷一,《隸釋》卷五,《東漢文紀》卷三十一);《桂陽太守周憬功勳銘》(見《隸釋》卷四,《東漢文紀》卷二十七,《隸辨》卷七)。又有以“頌”為碑名者,“頌”本是一種文體,自然是歌功頌德之作,大部分並不刻石;但一旦刻石立碑,即當屬於所謂“功德碑”範疇。如:《李翕西狹頌》、《李翕析裏橋郙閣頌》、《司隸校尉楊君石門頌》、《槀長蔡湛頌》、《成陽令唐扶頌》(見《漢隸字源》卷一,《隸釋》卷四、卷五;《東漢文紀》卷二十八、卷二十九、卷三十)、等等。《景雲碑》無“功德”、“功勳”或“頌”之稱。其四。誇飾溢“功德碑之類的銘文,以頌揚碑主豐功偉績為主,美,不遺餘力。又,之類,功德碑”往往碑主生前就有夤緣阿附之徒為其立之。《隸釋》(卷五)雲:

  右《巴郡太守都亭侯張府君功德敘》,靈帝中平五年立,今在巴州。張君名納,勃海人。碑雲立姓,定氏,應天文像。蓋謂二十八舍有張宿,其不經與《柳敏碑》同。張君為郎中尚書侍郎,甘陵冤句令侍禦史。揚州賊作,以中丞督捕,封都亭侯。碑有殘缺,不見守巴郡事,蓋在朐忍蠻夷蠢動之下。此碑乃掾屬李元等為之,碑陰各書曹掾之職,而不稱故吏,則是張君在郡之日所立。

  很明顯,張納尚在巴郡太守職任之時,掾屬李元等人就為他立了這座“功德碑”。碑文中稱其“應天文像”,“謂二十八舍有張宿”,算得上地地道道的諛詞了。“功德碑”自然要歌功頌德,但歌功頌德之詞並非“功德碑”之類所獨有,“神道碑”中亦有之。如《漢故太尉楊公神道碑銘》銘文末即雲:穆穆楊公,“其辭曰:命世而生。乃台吐耀,乃嶽降精。明明天子,實公是匡。冥冥六合,實公是光。謇謇其直,皦皦其清。懿矣盛德,萬世垂榮。勒勳金石,日月同炯。”(《隸釋》卷十二)

  《景雲碑》也有歌功頌德之辭,但甚為抽象,不似“功德碑”之述具體而翔實。再者,《景雲碑》通篇之中,竟有近一半是在抒發悲悼之情,且言“皇靈炳璧”、“皇靈稟氣”,儼然招魂之辭;並接連兩次痛呼“嗚呼哀哉”,其文迥異於“頌”之類的筆法和體例。

  “功德碑”或“記功碑”之說還有一個重要理由:據媒體報導,此碑出土地點“正當衙前,臨近通往口邊之路”。(“口邊”疑為“江邊”之誤)而衙前不可能是景雲墓神道。但是,《景雲碑》出土時未見碑座,多方尋找,迄無下落。從漢碑的碑式來看,有座無疑;從《景雲碑》的具體形態來看,其下端有與碑石一體的石榫,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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