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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講 大局

  大局觀就是戰略觀。不管是贏利性組織(企業),還是非贏利性組織(政府),沒有良好的大局觀,沒有正確的戰略規畫,就難以持續發展。

  曾國藩下圍棋有癮,在戰事最吃緊的日子裏,幾乎天天下,多的時候可以下到三四局,就是為了緩解自己的精神壓力。他的棋力有多高,暫時還沒查到資料,不過他一定知道,良好的大局觀是棋手的必備素質。缺乏大局觀,即使在一個局部上爭得勝利,也容易因小失大,輸掉整盤大棋。圍棋上的大局觀與軍事上的全局觀、戰略觀,兩者確有相通之處(圍棋肯定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曾國藩的軍事活動。鹹豐十一年四月十三日早晨,圍攻安慶正緊的時候,他給曾國荃寫信說:“趁狗(陳玉成)在桐未歸之時,趕緊紮成,如圍棋然,兩塊相粘連則活矣。”要曾國荃想辦法跟鮑超的兵營連接起來)。

  “識大體,規全局,文正公之獨特異長也”,就是說曾國藩有良好的大局觀和長遠的大局規畫能力。

  曾國藩的啟示

  不謀全局者,不足以謀一時。

  洋務與京官

  辦洋務的時候,他主張自己辦廠,自己造鐵船大炮。什麽都是空白,什麽都向西方學,結果十年才造出第一艘船來,還跑得慢,根本不能滿足軍事要求,後來逐漸能夠一年造一艘,總共造出來七艘。他也知道這些毛病,但他更看重未來的希望,在緩慢的學習過程中,中國會逐漸摸索出自己的技術道路,就不再處處受製於洋人。

  曾國藩死後,李鴻章接管江南製造局,就改變了他的方針,不自己造,直接從西方購買整裝軍艦,這樣見效快,戰鬥力強,容易有成果。從此之後,江南製造局就變成了修理廠,十年間隻造出一支船,最後完全停止了造船業務。

  由於洋務運動存在某種先天性的缺陷,不論在曾國藩手上,還是在李鴻章手上,都隻有一個結局。但是,按照曾國藩的搞法,至少可以為國家保留一點技術力量;按李鴻章的搞法,除了空曠的廠房,什麽都留不下來,等於是完全破壞了僅有的一點技術希望。

  曾國藩的啟示

  磨刀不誤砍柴功。

  從這裏也可以看出,李鴻章比曾國藩還是要差一截。李鴻章也很不容易,這裏不是要否定他。

  石達開在英勇就義之前,說了一句話:“(曾國藩)雖不以善戰名,而能識拔賢將,規畫精嚴,無間可尋,大帥如此,實起事以來所為覯也。”這句話說了他的一大缺點,又誇了他兩項能力,缺點就是儒緩,不善於打仗,優點就是善於識拔人才,善於規畫大局。

  他的大局觀從哪裏來的呢?跟他的胸襟抱負有關。以天下為己任,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這是儒家文化的一大傳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傳統,這套傳統培養出一大批全才、通才來,曾國藩是其中的傑出代表。當然儒家文化也注定有其缺失的一麵。當範圍擴大到全球的時候,那些缺失就更加突出。

  他是一個為朝廷謀全局的功臣,為他自己所屬的利益集團規畫全局的讀書人。他不想隻當一個大官,而想有一番作為,“不為聖賢,便為禽獸”,所以用“不怕死,不愛財”來要求自己。這是他的利益立場和胸襟抱負所決定的。

  他在京城做官的時候,就已經表現出了他的大局觀。鹹豐皇帝剛剛接過權力,曾國藩就上了一道奏章,大談人才之道。他做過吏部侍郎,知道朝廷缺乏人才,擔心“將來一有艱巨,國家必有乏才之患”,因此想說服鹹豐帝,如果現在就開始講求,“十年以後,人才必大有起色”。他也做過兵部侍郎,知道綠營兵已經腐敗,希望裁汰羸兵,訓練精兵。這些都表明,他從大局出發,在為天下考慮。

  戰爭的大局觀

  自從帶兵之後,他的日子就過得辛苦起來,盡管高官厚祿、榮華富貴、名垂萬世,什麽都享受過了,實際上卻是苦多樂少,憂懼參半。“每聞春風之怒號,則寸心欲碎,見賊船之上駛,則繞屋彷徨。”南方的春風是喜慶的、和暖的、溫柔的、帶著希望的,他卻隻聽到怒吼,隻感到心碎,即使十倍誇張,也可以看到他的苦澀心情。年老了,臨死前的那些天,也是“敗葉滿山”多,安詳寧靜少。又有很多文字記述說,他是一個幽默的人,經常講笑話,聽者大笑,他卻端坐不動,從另一個角度展現了他的做人麵貌。他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座神。

  關於他的大局觀,這裏先摘抄三段文字,看了再說:

  鹹豐三年十二月廿一日《瀝陳現辦情形折》(那時他正在衡陽練兵,馬上就要練成了,安徽告急,皇帝要他去支援,他拒絕了,而談起武昌的重要性,數省合防,以武昌為先):

  現在大局,宜堵截江麵,攻散賊船,以保武昌……論天下之大局,則武昌為必爭之地,何也?能保武昌,則能扼金陵之上遊,能固荊襄之門戶,能通兩廣、四川之餉道。若武昌不保,則恐成割據之勢,此最可憂者也。

  鹹豐九年正月十一日《通籌全局仍請添練馬隊折》:

  臣才識短淺,何足以規畫全局。就近處數省而論,則安徽軍務最為吃重,江西次之,福建又次之……就全局觀之,則兩利相形,當取其重,兩害相形,當取其輕。又不得不舍小而圖大,舍其枝葉而圖其根本。誠使大江兩岸,各置重兵,水陸三路,鼓行東下。剿皖南,則可分金陵之賊勢,即可紓浙江之隱憂。剿皖北,則可分廬州之賊勢,即可紓山東河南之隱憂……而上遊之勢既重,即下遊之賊,不得不以全力禦我。

  鹹豐十年五月初三日《蘇、常、無錫失陷,遵旨通籌全局並辦理大概情形折》:

  自古平江南之賊,必踞上遊之勢,建瓴而下,乃能成功……欲複金陵,北岸則須先克安慶、和州,南岸則須先克池州、蕪湖,庶得以上製下之勢。若仍從東路入手,內外主客,形勢全失,必至仍蹈覆轍,終無了期……是安慶一軍,目前關係淮南之全局,將來即為克複金陵之張本。此臣反複籌思,安慶城圍不可遽撤之實情也。

  曾國藩規畫的大局,就是以上遊為龍頭、為基地,順著長江往下打,打到哪裏算哪裏,一城一城克服,最後直搗金陵。整個戰爭也是這樣發展的,武漢、九江、安慶這三個重鎮,雙方進行了反複爭奪,戰鬥也最殘酷悲壯,武漢太平軍攻占了三次,九江被湘軍圍困了四年,安慶則成為雙方的決戰地,誰奪得安慶,誰就能贏得最後的勝利。

  李秀成沒有重視上遊,盡管在江浙地區打得敵人鬼哭狼嚎,打得鹹豐手忙腳亂,卻錯過了援救安慶和南京的最佳時機。他也被稱為“忠王”,也奪得蘇州、常州這樣的富庶地方,卻無法挽回大勢。由於李秀成不重視長江上遊,太平天國在後期戰略上,就已經輸掉了。這就是曾國藩在上麵說的,“自古平江南之賊,必踞上遊之勢,建瓴而下,乃能成功”。

  安慶打下來之後,曾國藩製定了一個三路進兵的大局。那時胡林翼已經死了,就靠他一個人拿主意。

  南京四麵分別為安徽、江蘇、上海、浙江所環繞。順著長江下去,過了安徽,就是南京,所以曾國藩在奏折中說,“安徽軍務最為吃緊”,把安慶作為主戰場,軍事再困難,也堅決不肯撤圍。他抓住了戰局大勢的根本所在,死死盯住安慶不放。安徽省肅清之後,下一個目標就是南京。為了這一天,他已經辛苦工作了整整十年,自殺未遂三次,走在鬼門關兩次。

  根據南京的地緣形勢,他安排的三路大軍分別為:湘軍主力從安慶出發,順著長江一路打下去,直接打到南京城,將領有曾國荃、李續宜、鮑超;左宗棠帶一支部隊去收複浙江,李鴻章帶一支部隊去收複上海、蘇州、常州,他們負責剿清太平軍的外圍,破壞南京的物資供應基地,從東麵配合主力圍攻南京。

  左宗棠收複浙江全境,李鴻章肅清上海、蘇州、常州等地之後,南京就成為一座孤城,被湘軍四麵包圍。整個戰爭進程,幾乎都在按照曾國藩設計的順序進行。

  現在來勾勒一下整個戰爭的發展形勢圖。

  南京上遊有三座重鎮,分別是武昌、九江、安慶,基本上可以這麽劃分:

  打武昌是他最幸福的時期,軍事上節節勝利,幾乎沒有什麽阻礙。

  打九江是他最困難的日子,花了三年半才打下來,與此相應,他坐困江西兩年,回家奔喪一年四個月。

  從打安慶開始,他變得順遂起來,地方實權拿到了,安慶也打下來了,攻克南京不過是順序問題,他所遭遇的祁門曆險記,其實是險而不驚、驚而不險。

  下麵是戰爭進程的大概輪廓:

  1.鹹豐四年(1854)正月,湘軍從衡陽出發,四月靖港敗仗,八月攻下武昌,十一月打到九江。(幸福時期)

  2.一個月之後,有湖口之敗,太平軍奪回武昌,曾國藩開始坐困江西,塔齊布死在九江,羅澤南死在武昌。鹹豐七年(1857)二月,曾國藩委軍奔喪。這期間,在胡林翼的指揮下,九江於鹹豐八年三月被攻克。(困難時期)

  3.鹹豐八年(1858)六月,曾國藩再次出山。

  4.鹹豐十年(1860)四月,曾國藩授兩江總督。第二年八月,攻陷安慶。三年後攻克南京。(順遂時期)

  湖口之敗

  從衡陽出發算起,湘軍打武昌,打九江,隻用了十個月,到最後攻陷南京時,則用了整整十年。勝負的轉折點有兩個,一是湖口之敗,二是授兩江總督。從洪秀全方麵來說,轉折點是天京事變,太平天國起了內訌,開始由盛而衰。

  湖口之敗,一是因為石達開、羅大綱親自來到九江,加強了前線指揮力量,他們與林啟榮、陳玉成,都是太平軍的優秀將領。而湘軍方麵,因為勝利來得太快,不免開始驕傲,又連續作戰,沒有休整,屬於疲憊之師,更沒有坐下來研究太平軍指揮係統的變化,結果遭遇慘敗。水師損失最大,被分割成兩路,一路被封鎖在鄱陽湖內,一路退回長江上遊修船。陸師也割成四塊,形不成戰鬥力,曾國藩開始坐困江西。

  如果完全由曾國藩來規劃,湘軍不會十個月就打到九江,是否有湖口慘敗,也未可知。打下武昌之後,曾國藩跟鹹豐皇帝報告說,“臣等細察大局”,現在有三個顧慮:一是接連打勝仗,將士開始驕傲輕敵;二是長江兩岸沒有肅清,繼續東去,孤軍深入,糧道易斷;三是後方太遠,補給困難。

  末尾又說:“現在機勢大有可乘,臣等急思東下,以圖克複沿江諸城。然念三者,步步艱難,又不能不熟思審度,縷陳於聖主之前。伏乞聖慈垂鑒,訓示施行。”

  曾國藩似乎在說,我有此三大顧慮,現在報告給您,部隊是停下來休整,還是立刻東進,聽皇上訓示,再做施行。他既知道可以乘著勝勢,繼續往下打,同時也看到外部環境的不利狀況,越往下打,敵人越多,後勤越困難,這就是大局觀。

  鹹豐皇帝連下三道諭旨,要他繼續東去,“直搗金陵”。他恨死了那個“逆首”加“落第秀才”,竟然敢在南京跟他作對,也恨不得立刻就打過去,搞死他。洪秀全可以含笑了,天下沒有幾個人能讓皇帝恨得牙齒癢癢的,卻又拿他沒有辦法。

  湖口慘敗的責任未必全在鹹豐皇帝,不要忘了,那時他才23歲,從年齡看,“大學才剛剛畢業”。曾國藩當時43歲,也清楚湘軍的三大缺陷,卻沒有像在衡陽練兵的時候那樣,兵沒有練成,炮船未堅固,就決不出兵。那一回,皇帝三次命令他出兵,他都頂住了,這一回,卻沒見他反對,原因在哪裏?可能他自己也有些驕傲,因此沒有警惕。

  那時他指揮湘軍作戰才幾個月,實戰經驗其實還很有限,難怪在攻打城陵磯的時候,太平軍老將曾天養笑話他——“誰說曾妖知兵”,又連續打了勝仗,盡管嘴裏常念叨著“謹慎”,行動上卻大意起來。

  曾國藩的啟示

  一帆風順的時候更需要行事謹慎。

  靖港之敗,他羞憤得跳江自殺,主要不是因為吃了敗仗,而是怕被人看笑話。平時他譏諷綠營兵聞風而逃,以為自己訓練的湘軍斷不會如此,結果還是一個樣子,一觸即潰。他提了長劍,親自督陣,“過旗者斬”,士兵繞著大旗跑,他欲哭無淚。他體會最深的,不是謹慎,而是整頓軍紀。

  正是從湖口之敗起,他才深刻體會到穩打穩紮、步步為營、謹慎用兵的妙處。

  胸懷全局

  不過湖口之敗並不否定他有良好的大局觀。

  還在衡陽練兵的時候,曾國藩就跟鹹豐皇帝說:“各省分防,糜餉多而兵力薄,不如數省合防,糜餉少而力較厚。即與張芾、江忠源商量,亦言四省合防之道。”鹹豐皇帝卻來嘲笑他:“今觀汝奏,直以數省軍務,一身克當,試問汝之才力能乎,否乎?”事實證明數省合防是有效的。後來撚軍失敗,曾國藩、李鴻章采用河防,其實也以數省合防為基礎。遺憾的是,要等他做了兩江總督之後,才能真正實現數省合防,時間一晃就是七年。

  胸懷全局,才能想到數省合防。那時他可能隻想到軍事一層,還沒想到政治一層,地方實權清政府不願意給他,後來是沒有辦法了,才讓他做兩江總督,總攬四省軍務。

  朝廷要他一會兒去支援武昌,一會兒支援廬州,他一個都沒去,堅持兵沒練成,炮船未齊,決不出兵。是他隻顧自己練兵,不管大局嗎?恰恰相反,他兩眼一直盯著大局。

  他跟那個年輕的皇帝說:“論緊急,目前當然是廬州,論大局,必爭之地卻在武昌。武昌控製著金陵下遊,武昌丟了,敵人就成割據之勢,這是最擔憂的。武昌不丟,則我軍各路都能通氣,湖南、湖北、廣西、廣東、四川都可以往來接應。目前最好的辦法,就集合湖南、湖北的兵力,水陸並進,先鞏固武昌,再一步一步打下去,與江西、安徽四省合防,則大局可以支撐。”

  這是曾國藩最早提出的全局謀略,時間在鹹豐三年(1853)十二月廿一日,當時他正在衡陽練兵,一邊練兵,一邊就想好了進兵總方針,以兩湖為基地,順著長江打下去,一直打到南京。以後的大局部署,都沒有脫出這個謀略指導。

  對比一下他與江忠源的情況。江忠源最早建立功勳,也深得鹹豐帝信任。鹹豐帝喜歡他,不僅因為他能打仗,也因為他肯聽命令,不討價還價。在重視上遊這個大局觀上,按照曾國藩的說法,江忠源跟他是一致的。但在執行命令的時候,曾國藩卻敢於堅持自己的判斷。鹹豐帝要江忠源去援救廬州,盡管身體有病,也隻有兩千人馬,他卻二話沒說,冒死去了,並死在那裏。

  曾國藩卻沒有那麽愚忠。鹹豐帝三次要他出兵,他都拒絕了。打安慶的時候,李秀成率領大部隊在江南馳騁,蘇州、常州和浙江到處告急,並被一一踏平,清政府要他趕緊支援,曾國藩都不予理睬,而死死盯著安慶不放,因為他從根本上重視上遊,上遊沒有肅清,就先不管下遊。

  曾國藩的啟示

  不同階段有不同的中心工作,且每個階段隻有一個中心工作,專心辦此一事,決不旁騖。

  湖口挫敗之後,湘軍水師一分為二,陸軍一分為四,突然失去了中心目標,或者說有了六個中心目標。坐困江西那幾年,軍事不見起色,就跟這個有關係。

  換一個說法,就是區分最重要的和最緊要的。首先要抓住最重要的東西,其次才是最緊要的東西,不能顛倒,顛倒了就無所謂良好的大局觀了。當然很多時候,最重要的與最緊要的會相互轉換。年輕的皇上在這一點上顯然不及老謀深算的曾國藩。曾國藩即使不帶兵打仗,也可以為帝王師。

  其次是重視水師。這是跟重視上遊相關聯的一個決策,或者說是大局觀下的一個子謀略。

  太平軍失敗跟他們喪失水師有非常直接的關係。

  太平天國在沒有碰到湘軍之前,打得清兵隻敢遠遠尾隨,不敢靠近,基本沒有遇到對手,一是因為綠營兵腐敗不能戰,二是因為太平軍有水師。據說他們的戰船有一萬艘,遮蔽了長江,順水東去,又省時,又省力,可以日夜不停地行軍。清兵在陸地上追,哪裏趕得上?

  湘軍水師在九江、湖口戰敗之後,被分割成兩支,暫時失去戰鬥能力,太平軍乘勝反擊,迅速奪回武昌。但是,湘軍水師並沒有被打垮,經過修複和積累,又逐漸恢複了活力,還尋機大肆燒毀太平軍的戰船。

  在鹹豐四年十月的一次戰鬥中,按照曾國藩的報告,他們燒毀太平軍四千艘戰船,即使他誇大其詞,半數大概也還是有的。在那前後的一年時間中,他們總共燒毀太平軍九千艘戰船,基本摧毀了太平軍的水師力量,長江上下都飄著他的“曾”字大旗。

  如此一來,太平軍全靠陸路往來救援,物資消耗大,戰士也疲憊,借不得江水半分便利。湘軍有水陸兩隻手,太平軍隻有一隻手,軍事上明顯處於劣勢。江麵被湘軍全麵封鎖,陸上又被湘軍壕牆死死圍困,九江、安慶、南京都是這樣被攻破的。

  這既跟重視上遊有關,也跟太平軍對水師使用過多、建設過少有關。曾國藩在建設水師的時候,不僅努力試驗,非船堅炮利不可,大量裝備西洋大炮,建成當時中國最先進的內河水師,而且船炮未齊,還不出兵,態度非常堅決。太平軍的戰船都由民船、商船改建,雖然數量龐大,卻很落後,質量不精,開仗之後,吃了不少大虧。盡管也嚐試著像湘軍那樣建設新式戰船,卻始終沒有成功。當大批船隻被湘軍燒毀,加上天京事變,太平軍水師就徹底完了。

  還有一點就是規畫長遠。前麵講的江南製造局就體現了這一點。曾國藩沒有料到,後來也不敢正視的,就是他建設湘軍,雖然鎮壓了太平天國運動,造成清朝一時的中興局麵,卻破壞了兵為國有的製度,造成兵為將有的事實,而成為近代軍閥的開山祖師,以致清朝滅亡之後,中國各路軍閥混戰了差不多二十年。

  這裏對曾國藩的大局觀按時間做一個總結。

  1.鹹豐三年(1853)十二月,他還在衡陽練兵,給皇帝寫信說,論天下大局,以保武昌為首,強調要數省合防。那時太平軍已經攻占南京,並派兵西征,打到了安徽,武昌形勢也很危急。鹹豐帝要他出兵去救安徽。曾國藩認為安徽雖然危急,保武昌卻更加重要,武昌是大局中心所在,所以沒出兵去救安徽。結果江忠源戰死在廬州。一個月之後,曾國藩帶兵出發了,在湘潭遇到了太平天國的西征軍,第一次打了勝仗。

  2.鹹豐四年閏七月,要準備打武昌了,他又給皇帝寫信說:“我看天下大局,西北的形勢在陸地,利用車馬,東南的形勢在水上,利用舟船。太平軍有戰船萬支,縱橫長江數千裏。官兵沒有水師,追趕不上,所以挫敗。我奉命籌備水師,因此才有嶽州等捷報。懇請皇帝允許紳民捐錢造船,繼續增強水師力量,好向下遊進軍。”湘潭、嶽州勝利之後,湘軍的戰船也有一些損耗,曾國藩從大局出發,看到西北與東南的不同地緣特征,要求進一步加強水師力量。

  3.鹹豐四年八月,打下武昌之後,曾國藩跟鹹豐帝報告戰況,末尾說道:“然臣等細察大局,尚有可慮者數端。”就是他所擔心的湘軍驕傲、敵人強大、後方困難三大缺點,其中暗伏敗機。這些表明,在接連而來的勝利麵前,他還是保持著冷靜,思維清晰。鹹豐命令他繼續東進,結果有湖口之敗。

  4.鹹豐五年二月、三月,他給鹹豐帝寫信,報告湖口之敗的情況,並討論天下大局說:“以湖北、安徽、江西三省全局論之,陸路須有勁兵四支,水陸須有勁兵兩支,沿著長江,逐漸肅清兩岸,水陸並進,才是良策。”

  那時武昌又被太平軍奪回,曾國藩坐困長江中段,上不去,下不來。但武昌為大局根本,所以他請求分兵先救武昌。兵力卻成了問題。塔齊布圍九江分去六千,羅澤南回救武昌又帶走三千,他手上隻有兩三千兵,基本上沒有戰鬥力,於是造成坐困江西的局麵。他知道那不是“完全之策”,但沒有皇帝的命令,他不能亂動,而且他認為,自己待在江西,也能起到牽製敵人的作用。所以,盡管很困難,他還是兩眼盯著大局。

  遺憾的是,洪秀全看湘軍潰敗,武昌收複,就把石達開調回南京,商量如何攻破清兵的江南、江北大營去了。這個戰略決策顯然沒有抓住大局根本所在。

  清兵的江南、江北大營對南京形成軍事包圍,似乎時刻威脅著南京的安全。但從戰鬥成績來看,清兵幾乎沒有打贏過太平軍,唯獨湘軍取得了接連的勝利,湘軍才是太平軍的真正對手。

  既然曾國藩重視從上遊打到下遊,武昌為大局根本,這當然也是太平軍的防禦根本,武昌是南京的防禦重點。

  清兵以江南江北大營包圍南京,看似危急,其實不及武昌重要。一者,清兵被打怕了,他們不敢輕易與太平軍交手,戰鬥力也弱,不禁打。他們圍困南京,是奉了皇帝命令,不得不駐紮在那裏,卻沒有勇氣攻城。二者,太平天國內部團結,還有數萬能征善戰的老將士在南京,即使清兵攻城,也足可以保衛南京。

  如果太平天國方麵能夠認真搜集情報,仔細研究敵人狀況,研究敵人力量強弱特點,然後抓住根本,果斷決策,也許就是先在湖北、江西堅決作戰,徹底摧毀湘軍水師。曾國藩身邊不過兩三千人,由李元度帶領,李元度卻不是將才,以石達開的戰鬥風格,完全有可能殲滅曾國藩。

  後來,太平軍也終於徹底攻破清兵的江南、江北大營,結果怎樣呢?左宗棠拍手稱快,因為湘軍可以直接進兵圍攻南京了,太平軍攻破清兵大營,等於是幫湘軍掃清了進兵障礙。這是敵人的內部矛盾,洪秀全方麵沒有認真研究。

  曾國藩《挺經》之第一條,就是要求入局,站在旁邊呐喊,或者當事後諸葛亮,三歲小孩似乎也會;而要身在其中,仔細考察大局,分辨敵我變化,卻非易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也就是這個意思吧。

  5.鹹豐九年正月,曾國藩複出之後,跟皇帝說:“臣才識短淺,何足以規畫全局。就近處數省而論,則安徽軍務最為吃重,江西次之,福建又次之。”原來福建危急,鹹豐又想讓他帶兵去救福建,曾國藩就分析大局,還是要求把攻防重點放在安徽,上遊剿清,下遊自然無虞。他還說,我全力攻打安慶,敵人必然全力救安慶,下遊的敵人也就被吸引過來,福建之困自然能解。

  6.鹹豐十年五月,曾國藩已授兩江總督,湘軍圍攻安慶也已開始,正好浙江告急,鹹豐帝命令曾國藩派兵支援。曾國藩寫信說:“自古平江南之賊,必踞上遊之勢,乃能成功……安慶一軍,目前關係淮南之全局,將來即為克複金陵之張本。此臣反複籌思,安慶城圍不可遽撤之實情也。”他的意思就是,寧可暫時丟掉長江下遊,安慶也決不撤圍。安慶一破,全局就生動起來。後來的戰鬥進程也證實了他的大局規畫。安慶攻破之後,他又派出兩支部隊,左宗棠去救浙江,李鴻章救上海、蘇州、常州。等到浙江、上海等地收複,南京就成為一坐孤城,圍而不打,也會自行攻陷。

  大局觀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重點。後來的一位更加偉大的湖南人,也在不同的時期,做了不同的大局形勢分析,其典型題目就是《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題目就表達了一個真理,首先要分析外部形勢,然後才來製定任務。一切行之有效的大局觀,必須以外部環境為現實基礎。不能正確考察外部形勢,或者是漏掉了重要細節,都會犯下大錯,甚至難以挽回。

  這就是大局觀,也就是戰略觀。古往今來,因為戰略觀錯誤而招致失敗,可謂數不勝數。看一看太平天國後期的戰略觀,與曾國藩的相比較,可以發現其中的差別。

  石達開出走之後,1859年4月,洪秀全的族弟洪仁由香港來到南京。這個人頗有一些才幹,對西方的先進科技、中國的政治動向都有所了解,給太平天國事業帶來一些希望,洪秀全封他為“開朝精忠軍師頂天撫朝綱幹王”。

  1860年5月,即鹹豐十年四月,洪仁提出一個大局方案:南京距中國西部、北部、南部各省,都有五六千裏遠,唯有東邊蘇、杭、上海等,不到一千裏,不如先取下遊,容易成功,多得錢糧之後,購買二十艘輪船,沿江而上,江西、湖北可以為我所有,根本也就穩固了。其根本就是先取下遊,再爭上遊。這個大局觀的最大缺點是,隻照顧了自己的想法,而不考慮外部環境,不考慮敵人的情況,不考慮地緣形勢對戰爭的影響。

  太平軍在決定東取蘇、杭的時候,湘軍準備攻打安慶的計劃已經部署完畢,曾國荃的吉字營也已到達安慶城外。陳玉成提出先救安慶,就是因為他知道安慶危急,也重視長江上遊。可能是限於他的年齡,沒有能夠像曾國藩那樣,提出高瞻遠矚的大局觀來,也就沒能說服洪秀全先救安慶,再爭蘇、杭。等太平軍再回救安慶的時候,湘軍已經在安慶外圍深溝高壘,以逸待勞,隻等太平軍來了。

  曾國藩重視水師建設,就是想充分占據和利用長江這個地緣優勢,所以他才總結曆史說,“自古平江南之賊,必踞上遊之勢”。

  西晉伐吳與隋朝滅陳

  曾國藩說自古平南之賊,最早要從秦始皇派王翦滅楚開始。而利用長江水勢之便,以舟船水師為主力,最先是從西晉攻伐吳國開始的。

  西晉還沒建立時,司馬昭就製定了一個戰略決策:宜先取蜀,三年之後,因巴蜀順流之勢,水陸並進,攻滅吳國。

  蜀國打下來了,司馬炎也取代曹魏建立西晉,是為晉武帝,開始做伐吳的準備,因此大封劉禪及其大臣五十餘人,隆重褒獎諸葛亮父子,以“慰巴蜀之心”,而“傾吳人之望”。

  公元272年,西晉名將羊祜與晉武帝司馬炎暗中商量,該如何一舉滅掉東吳。羊祜認為,一定要借助長江上遊之勢,並請求老將王繼續留任成都,在蜀地修造戰船,訓練水軍,到時可以順流而下,直趨建業(今江蘇南京)。

  王開始修造戰船,結果有大量木材廢料拋入江中,順水流入吳國。吳國發現之後,判斷西晉在造船,要來攻打東吳,趕緊報告孫皓。孫皓貪酒好色,理都不理。

  公元276年,羊祜正式上疏,公開明確伐吳大計。他是一個很有政治遠見的傑出將領,他所設計的伐吳大計,後來全部被采納。

  公元278年,羊祜老了,也得了病,說:“吳主孫皓,昏暴濫殺,不得人心,正是伐吳的好時機。如果錯過了,萬一孫皓死了,東吳新立明君,即使有百萬大軍,也不能突破長江,那成為後患啊。”臨死前,推薦杜預接替自己。杜甫就是杜預的19世孫。

  公元279年,老將王,也上疏請求伐吳:“孫皓荒淫凶逆,正宜速伐。若今不伐,孫皓一死,更立賢主,則為強敵。臣造船七年,日有朽敗,我已七十,死亡無日。誠願陛下,無失事機。”

  朝廷重臣賈充卻跳出來反對,加上別的一些原因,西晉打算明年出師。

  杜預連續兩次上疏,請求立即出兵。晉武帝正在跟一個大臣下棋,大臣乘機進言說:“陛下聖明神武,號令如一,孫皓誅殺賢能,大失人望,如果發兵討伐,可一舉而定。”晉武帝終於下定決心,立即伐吳。

  西晉以六路大軍,從六個方向上對東吳發起總攻擊。陸路五軍,皆由北向南進兵,水軍一路,則有老將王率領,沿江東下。王造的戰船,大的可載兩千人,甲板上可以跑馬。他帶著七萬水軍,浩浩蕩蕩殺向東吳。他用大火燒毀攔江鐵索,迅速打到湖北境內,兵力增加到九萬三千人。

  東吳雖據長江天險,卻因為內政不休,軍紀不振,全無防備,隻好倉促迎戰,不能有效抵抗。保衛建業的兩萬吳兵,本來也有高大的戰船,還沒有出戰,士兵就逃光了。王最先攻入建業。吳主孫皓把自己捆綁好了,到門口投降。東吳宣告滅亡。

  隋文帝楊堅自建立隋朝時,就在計劃如何滅陳。八年時間裏,他先後征詢了十一位大臣的意見。經過精心準備,楊堅製定了一個完備、周密的滅陳戰略。

  先在長江上遊大造戰船,做出由上遊重兵進攻的樣子,把陳國的兵力調到上遊來,結果下遊防線就空虛了。還命令駐守長江北岸的大將賀若弼設計種種假象,欺騙陳國,使他們對隋朝放鬆警惕。

  突厥的問題處理好了之後,楊堅就轉過身來,準備實施滅陳大計。經過前麵的充分準備,楊堅於公元588年,發水陸大軍五十一萬八千人,分八路進兵,在“東接滄海,西拒巴蜀,橫亙數千裏”的沿江寬大戰線上,采取集中兵力,重點突破的原則,開始發起攻擊。

  八路進兵,三路在長江上遊,戰略目的是切斷上遊陳軍的歸路,使其無法回援建康(今江蘇南京),為次要攻擊方向。五路在長江下遊,為主要攻擊方向,目標是陳國都城建康及下遊主要戰略區域,爭取一舉滅陳。

  水師由名將楊素率領,最先發動。陳國也有三條鐵索橫阻長江。楊素登陸作戰,打敗岸上守軍,拆毀鐵索,非常環保地清除江麵,戰船繼續東進,攻占武漢,控製了整個長江上遊,堵住了長江上遊陳軍的歸路。

  長江下遊的五路大軍,乘敵人空虛,在陳朝慶賀元會之日,突然發起攻擊。由於陳軍全無防備,國君陳叔寶又昏庸無能,一個星期之後,隋朝大將賀若弼、韓擒虎就率兵打過長江,從三麵包圍了建康。

  這個時候,陳叔寶除了日夜啼泣,就孤注一擲,把全部兵力拉到城外,從正麵布成一字長蛇陣,綿延二十裏,想阻擊敵人的進攻。

  賀若弼帶領八千人,自鍾山下馳,首先衝擊陳國的一字長蛇陣,初戰不利,損失二百七十人。稍做休整,又衝擊長蛇陣北端,結果陳軍一觸即潰,大將帶兵先逃,長蛇陣就瓦解了。

  韓擒虎則乘虛而入,從建康西南攻入城裏。陳叔寶帶著兩個美麗的老婆藏到井裏,也被韓擒虎搜出來,做了俘虜。陳朝宣告滅亡,中國終於結束了南北朝的混亂局麵,開始了隋唐大一統的時代。

  以上兩次戰鬥,為中國古代兩次大規模江上作戰的成功戰例,有很多相似之處。

  從戰略準備時間來看,晉伐吳準備了十七年(從司馬昭算起),隋滅陳用了八年。從出兵數量來看,西晉出兵二十萬多一點,隋朝兵力為五十一萬八千。從作戰時間看,晉伐吳用了五個月,隋滅陳隻用了一個月。從結果看,晉伐吳之後,全國統一時間隻持續了三十七年,就分成了東晉與南北朝十六國的分割狀態,隋滅陳之後,則開創了隋唐三百年的統一局麵。

  這些都為中國古代長江作戰提供了新鮮的經驗和視野。

  此外,北宋平南唐,也是這樣。而曹操攻打東吳時,主要靠陸軍,水軍是臨時招募來的,以降將為主,結果大敗赤壁。前秦苻堅也以陸軍六十萬,騎兵二十七萬,大舉攻伐東晉,也沒有水師,也大敗而還。盡管他們的失敗跟缺少得力水師沒有直接關係,卻從一個側麵表現了曾國藩“自古平南之賊”的大局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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