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城裏去

第一節

　　“一直以來，他們爺倆為這樣的、那樣的目標在努力奮鬥，同時，他們彼此鼓勵，他們肩並肩，他們背靠著背；他們與他們的愛人、親人共同營建著家庭的溫暖，永不懈怠地追求著百姓人家的生活幸福”——摘自作者筆記。

那年冬天，城裏很冷又很暖。

主要關鍵詞：農民父親、“到城裏去”、努力。

其它關鍵詞：喝酒、講價還價、算命、看病、氣候、年齡、愛情、家庭。

參閱資料：

1、《中共中央國務院關於促進農民增加收入若幹政策的意見》。

2、梁曉聲的《父親》。

3、弗瓦迪斯瓦夫·萊蒙特《農民》。

4、作者父親楊玉友的作文《“鐵西瓜”大顯神威》。

因為“建築”是七大藝術門類中的一種，所以宋揚經常會跟別人說自己的土包工頭兒爸爸老宋也是搞藝術的，確切地說他在農村搞“民間藝術”。

老宋的“作品”被村裏村外很多人認可，它們結實、美觀、實用、溫暖，鄉親們一住就是一輩子。

老宋除了手藝好，還特別愛喝酒，老宋對宋揚說，爺們兒！就是要敞開肚子喝酒吃肉，認真做事。

如果喝酒時恰好宋揚在家，那麽他肯定是坐在靠廚房門的那邊炕上，手裏持著筷子，腿搭在空中，腳上穿著鞋子，每當他媽炒好一個菜他就開門去取來，擺到桌上，然後再跳到炕上歪著身體坐著，離他近的桌子下麵，也會有酒，客人們的酒倒是從來不用他倒，因為瓶子一般在老宋手裏麵緊緊地把著呢。老宋笑，宋揚也跟著大家一起笑；大家喝酒，宋揚也喝酒，人家喝一大口，他喝一小口；老宋給別人倒過了酒，他要是能喝他就從老宋手裏麵拿過酒瓶，給自己倒上，然後再把酒瓶還給老宋。

偶爾客人們讓宋揚喝，宋揚就喝，老宋嗬嗬嗬親切地笑，說：“這小子喝酒不行，別管他。來，咱們喝。”通常宋揚也跟著喝。

老宋喜歡喝酒時的熱鬧，喜歡自己做主人時的感覺。

今天，天氣晴朗，萬裏無雲，小鳥兒在樹上啾啾啾地叫著，歡快地歌唱。

老宋讓宋揚去村裏的小飯店裏買羊雜和羊湯。宋揚的小姨夫來了。

不太情願的宋揚一個人孤單地走啊走，已經高二了，他很難得回家休個假，之前他正在屋裏看書，而且正看到精彩的地方。

太陽就在空中一動不動地笑著，看著老宋的兒子皺著眉頭，想著生活裏一些亂七八糟的問題，踢踢打打地走在村裏唯一的一條柏油路上。偶爾，遇上一個叫不出輩分的村裏人，便含糊地喊：“吃過飯啦？”

到了飯館，宋揚說：“我要一份羊雜和羊湯，多少錢？”

老板說：“二十。”

宋揚說：“便宜點！我爸老來你家吃飯。”

老板笑著說：“老宋怎麽有這麽會過日子的兒子，你爸可從來不講價的。”

宋揚說：“他是他，我是我。”

老板又笑：“好，十五塊吧。”

宋揚拎了塑料袋裝的羊雜和塑料桶裝的熬了很長時間的骨頭“老”湯，自己對自己的態度稍微好了一點：一會兒的工夫給老宋省了五塊錢，還有人誇他了。

出了門，經過一個沒有美感的傻橋，宋揚遇到了一條瘦狗，宋揚衝它吹了個口哨，那條雖瘦卻勇猛的狗卻怒視著他，好像是他把它拋棄了似的。反正心情好，宋揚就裝著很凶的樣子“汪”地叫了一聲，而且腳無意識地往前方空踢了一下，手卻伸進了裝羊雜的袋子，抓了一塊羊肝。瘦狗也“汪”地叫一聲，一下子跳開了，像真得被踢著了，並且開始嗚嗚地低吼。

宋揚笑一笑，把羊肝扔了過去。

萬沒想到那狗卻忽地一下跳了起來，並不是衝著那塊還在空中的羊肝，而是以豹的速度和狼的凶狠咬了他手一口，宋揚下意識地用力踢出去一腳，卻踢空了，瘦狗調整姿式，又咬宋揚的腿，好在有褲子隔著，沒有什麽事。但是手指卻有地方被咬破了，還出了血。

瘦狗咬過後又離遠了，好像又準備第二個回合，宋揚趕緊彎腰找石頭，狗害怕了，夾起尾巴邊用五條腿逃跑，邊用一個對世界充滿了仇恨的狗腦袋回頭看。

“媽的，遲早要殺了這狗東西！”宋揚懊惱得不行，邊走邊心疼地看手指頭，還埋怨著自己，好不容易高興一點點，逗它幹嘛，鬱悶！

回了家，宋揚到處找老宋，總共10間屋子，外加一個帶梯的平房頂，沒想到老宋竟然在自己的屋裏，宋揚剛要推門進去給老宋餘錢、匯報一下，卻突然聽到老宋在屋裏笑著提到他的名字，便在外麵停了一下。

結果就這麽十秒鍾左右的停頓，宋揚偷聽到了老宋說的、致命的一句話：“……媽的這小子在學校裏不務正業，和他班裏的一個女同學搞對象呢，現在一回家就照鏡子，昨天我看到他日記……”

宋揚聽到這兒身上的血頓時一齊往臉上湧，又怒又羞，他猛地推開門，門板咚地撞到床上，老宋的笑一下子僵在了臉上，宋揚看了他的臉一眼，心裏有了點怯意，但是他仍是把羊雜和桶往扔到地上，然後僵硬地梗著脖子轉身就走，羊湯濺了一些出來，老宋自知理虧，開始還訕訕地笑著，對著宋揚小姨夫說：“這小子……”但是當宋揚又以咚地一聲甩上門出去的時候，老宋再也堅持不住了，他又咚地一腳把門從反麵踹開，大喝一聲：“你TMD再摔一次試試！”並且揪住宋揚就打，拳頭劈哩啪啦地打在他身上。

宋揚不還手，也不躲閃，在揮閃著的“流星拳”的間隙中怒視著他的父親，長這麽大這可是第一次。他的小姨夫見狀忙過來拉老宋，但老宋愣是跟頭發了狂的公牛，這是宋揚媽聞聲也出來，一見這陣式，大喊：“你這老不死的啊！”話音剛落，她就已經衝到了父子中間：“你打死我吧！你，有能耐啊你！”這邊拉著，中間擋著，但老宋的拳頭仍是揮個不停，宋揚挨了無數下並沒有感覺到痛，但一看老宋打到自己的媽媽了，就開始心疼了，眼淚嘩地一下就流了下來，眼前模糊成一片。

……鍋裏的菜都糊了，滿屋子的煙，像個戰場。但誰也顧不上管它了。

晚上，“戰場”上煙消雲散。誰也不說話，雞狗也不叫了，平時家裏要是沒個動靜的話，宋揚就打開電視機，現在電視機也冷冰著個臉讓人沮喪；老宋的酒自然沒有喝成，連飯也沒有吃好。

原本是打算讓宋揚和他姨夫睡一起的，但是老宋和宋揚的姨夫睡在宋揚房間裏，宋揚他母親睡在炕上。好長時間了，宋揚怎麽也睡不著。他仍然處在一種隱私被侵犯了的憤怒中，這可是長這麽大第一次和老宋對著幹，而且這麽的天昏地暗，回想起來有點不可思議，跟做了個夢似的，可是卻又不是夢，要是個夢就好了呢。宋揚心裏一片失落……

正胡思亂想著，宋揚的母親在炕的那一頭輕輕地說起話來。她先是罵老宋，狠狠地罵，罵得宋揚都想給他所恨的爹說幾句話，罵得宋揚都走神了，宋揚想，老宋真的那麽可恨麽？十秒鍾不用，便有了答案。答案自然是否定的，而且否定得天經地義，因為老宋是他爹，他卻突然發現自己不恨他了，原來的不自在也少了許多，但他還是想這事畢竟不是自己的不對。

他想跟她媽說一聲：媽，別罵了，睡吧。沒想到宋揚媽卻說了這樣的一句話，她說：“不過，老兒，你也別太和你爸過不去，他那個死倔鋼頭你還不了解？他就是好麵子，怎麽著都行，就是別傷他麵子。你上學不清楚家裏的情況，他最近這段時間有點不順，他不讓我跟你說的……你也知道他就一個人，連個兄弟姐妹都沒有，和村裏其他人家不一樣的，也難為他。”

聽媽這麽說，宋揚問：“他怎麽了？”

宋揚媽開始不說，但宋揚硬是要知道，她就想反正也是個大孩子了，也該為家裏分擔點什麽，就說了，她說：“你爸最近承包了一場活兒，蓋一個水塔，這是人家包給孫四，孫四又轉包給你爸的，開頭說好了你爸先置前期的用料，然後隨工錢一起付，但是一直到蓋好了，那邊也沒有給錢，孫四說是因為蓋水塔的那家廠子效益不好，要過些日子才給，但是我就覺得這裏麵有說頭兒，那個倔鋼頭有什麽事回家也不跟我說，具體怎麽個情況我也不知道，但你沒看他現在整天板著個臉，像咱們欠他錢似的。我估計是不太好辦了。”

宋揚聽了媽講過後，突然有了點內疚，而且很快地，內疚越來越多，洶湧得不得自己。他想啊想啊，想老宋真的不容易。

宋揚又想在他的這個年齡，老宋已經上工地了，天天累得倒頭就睡，別提什麽心情啊，或者戀愛啊，而自己這麽多年了給家裏做過什麽呢？再回想這幾天老宋的煩躁，宋揚心裏越來越難受了，想一下事情的起因，想一下當時老宋和他小姨夫談話時的口吻，分明是有一些自豪和快樂的，沒有什麽自己所想的嘲諷或者玩笑啊。就為這事自己由著性子冒大不韙對老宋不敬，實在是小題大做，有點過分；再想自己都老大不小了，沒幫什麽忙倒也算了，學習又不好，隻會一個勁地讓老宋失望，讓好麵子的老宋在其他同學家長麵前顯得拘謹，好像自己做了什麽虧心事似的；宋揚開始慚愧了，老宋其實一直以來對自己還是好的，雖然訓斥得多了些，但是在衣食住行上，總是讓宋揚舒舒服服，從不小氣，自己相比其他同學有較多的錢由自己支配，買書，集郵集古幣，追女孩子……唉。

宋揚開始後悔了！

他越是覺得自己的過得舒服就越覺得是自己不對。他心裏仿佛有一扇對著老宋的門，現在突然間就被打開了，麵對對麵的一切，宋揚有些無地自容。

後來，宋揚從炕上爬了起來，宋揚媽吃了一驚，忙喊他：“你幹什麽去！”

宋揚說：“我去給我爸賠個不是。”

宋揚到那個屋，咚咚咚敲了幾下已經被老宋踹得就要散架的門，他的小姨夫出來了，借著月光看見宋揚滿臉的淚光，以為他要來複仇，忙拉他，宋揚倔著往屋裏看了一眼，老宋正側著身背對著他們睡覺呢，宋揚進不去，也來不及解釋了，就對著老宋的方向，撲通一聲跪到地上了，原話是這麽說的：“爸，我給你賠不是了，你別愁，將來我和你一起努力！”然後就哽咽了，說不下去了。聽得別人莫名其妙的，這是說了句什麽話。

不知道老宋聽懂沒有，他隻是動了動身子，卻仍然躺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