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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龍虎山

  大殿一倒,遠遠地隻聽得一片呼喊,那是那批逃出去的勝軍寺僧眾見寺中已無動靜,正紛紛趕回,卻正見到寺院被毀。宗真雙手合十道:“千山古刹,毀於五明一念。道友,入魔易,入道難啊。”伸手拔起禪杖,雖然瓦礫遍地,這禪杖仍是直直插在地上。

  無心連連點頭稱是,道:“是,是。”他看看已成一片瓦礫的大殿,心頭一陣淒楚,低聲道:“大師,有個術劍門的朋友,為了救我死在這裏了,請你收拾一下他的遺骸吧。”他知道術劍門臭名昭著,凡武林中人個個都欲置其於之死地而後快,若是收拾屍骸時發現了赫連午的劍囊,隻怕會認定他罪有應得。

  宗真皺了皺眉,道:“你二叔給我來信,說你居然放棄返回山門,反要他收留一個女子,可有此事?”

  無心低下頭道:“是有此事。隻是大師,你知道那女子是誰嗎?”

  宗真低聲道:“知道。唉,道友,此事還可說你有不忍之心,隻是為何又與術劍門的左道之士混在一處?若被你二叔知道,隻怕永無回山之日了。”

  無心臉上浮起憂傷,道:“大師,你當初與我說過,術有正邪,道則一也。術劍門的那位赫連朋友縱然是邪魔外道,可他遠遠比那些名門正派子弟來得正派。大師你號稱密宗三聖,為何還有這些冬烘之見?”

  這話是當初無心與宗真初識時宗真對他所說。那時無心自覺出自正派,卻誤學旁門邪術,心中多少有點自卑,宗真見他靈台不昧,甚是欣賞,分手時對他說了這兩句話。宗真此時聽得,想起前情,怔了怔,道:“不錯,不錯。”

  這時在大殿廢墟另一邊走過個僧侶,到了宗真跟前,深施一禮,道:“宗真師叔,我找到了。”這人身穿大紅僧衣,此時旭日東升,映得他一身都似燃燒起來。宗真道:“好的,請丹增大師先與惠立大師查看,老衲即刻過來。”等這僧人一走開,宗真小聲道:“此人是亞德班欽大師的弟子丹增,平生最為疾惡如仇,這番話你可別對他說。”

  無心咧嘴一笑,道:“是,他是丹增,我是無心,我也懶得跟他們這些名門高弟說話。”密宗三聖為乃囊寺亞德班欽、金閣寺惠立、龍蓮寺宗真三人,丹增是亞德班欽首席弟子。如今亞德班欽年紀老大,他不似宗真有駐顏術,平時總是丹增代師出麵,這丹增在密宗之中威望極高,旁人欲與其交往而不得。宗真知道無心看似輕佻儇薄,其實內心頗有傲氣。今番能擊破柳成越陰謀,幾乎全靠無心的幫助,也不多說了,輕聲道:“好吧,這些也由你。等一下我將三百兩白銀給你。”他讓無心護送銀鞘來此,便以這三百兩白銀為誘餌。那一萬兩白銀運到此間,是為賑濟災民,先拿三百兩來賑濟無心,也不為過。

  無心露齒一笑,道:“大師的銀兩還是用在災民身上吧,小道還想看看。”

  宗真微微一笑。他極少有笑容,但不知為何,看到無心便依稀想起許多年前的自己來了。他看了看四周,小聲道:“你走吧,半個純金不動明尊也夠了,留下半個好給寺中僧侶交差。”

  宗真一出口,無心臉霎時一紅,道:“哪有半個。”原來先前大殿中一番惡鬥,那四十七斤零三兩的純金不動明王像倒下來摔成幾塊,其中一個殘片不知何時被無心塞在衣服裏。雖隻小小一個殘片,也有十兩上下,宗真方才在救出無心時已在他懷裏發現了。他知道無心貪財好色,此番讓他當誘餌,又故意將消息泄給九柳門,宗真縱是高僧,亦覺心中有愧,一直未曾說他。此時見無心已經拿了一片,仍然不依不饒,還在打那純金不動明尊的主意,不由出語點破。無心被宗真說破用意,臉皮縱厚也有點掛不住,還要再說,門口轟然一聲,卻是那些僧眾衝了進來。這些和尚半夜三更逃出寺去,此時聽得裏麵天崩地裂的怪聲,想起還有財物沒能拿出來,四大不能皆空,又衝了回來。一到裏麵,發現大殿倒塌,紛紛衝過來翻著地上的殘磚碎瓦,看看有沒有值錢的東西,五明身死與否,對他們來說毫不在意,一時間鬧嚷嚷地亂成一片,丹增和惠立都要被擠到一邊去了。混亂之中,忽聽得門口有人大叫道:“官府在此!這兒到底出了什麽事了?”卻正是湖廣行省判官高天賜。勝軍寺裏驚雷閃電,在刺桐城中也看得到。說好明日方才動手,今日出了這等事,高天賜終究擔心。待趕到寺中,才發現裏麵一片狼藉。

  一見到高天賜,無心麵色一變,低聲道:“宗真大師,他怎麽會追我到這裏來?”他一直想不通九柳門怎麽會如此神通廣大,居然知道自己的行蹤。宗真不好說是自己布的圈套,隻是道:“你快些走吧,別給他瞧見了,又生出事端。”無心不敢多問,道:“那我走了,三百兩銀子先存在大師寺中,我以後來拿。”走到莎琳娜身邊,道:“莎姑娘,你要去哪兒,我送你去。”

  莎琳娜看了看那一片廢墟:“唐德洛叔叔的骨灰也已被風吹散了,索爾諦諾也死了,我……我沒能做好。”說著,眼裏淌下了淚水。無心最見不得女子哭泣,柔聲道:“快走吧,有什麽事,我幫你想辦法。”拉著莎琳娜從偏門走了出去。此時寺中亂成一片,也沒人注意他走出去。

  高天賜領著小劉大踏步走過來,喝道:“五明大師,五明大師在哪裏?出了什麽事了?”隻是寺中僧侶盡在瓦礫堆中刨著東西,也沒人理他,已是氣惱之極,卻見有三個僧人沒在翻東西,圍在一處指點著什麽,走過去道:“喂……出什麽事了?”險些兒將“禿驢”兩字叫出來。

  那三人正是宗真、惠立、丹增三人。丹增對這等官府中人睬都不睬,宗真卻雙手合十,深施一禮道:“稟大人,五明大師已然圓寂了。”

  高天賜也知道圓寂的意思,駭道:“什麽?昨天還好好的,到底出了什麽事?”

  宗真道:“勝軍寺為天雷擊中,五明大師為護此寺,身遭天火。大人可要看看五明大師法體?”

  高天賜對五明毫不在意,道:“那古先生呢?他在哪兒?”小劉在一邊驚道:“看,那不是古先生嗎?”他對那姓古的畏如蛇蠍,見那人屍體被碎磚斷瓦砸得不成人形,仍是心有餘悸。此時二寶的屍體也已被刨了出來,堆在一邊,擠在一塊兒的還有七具幹屍。高天賜看了看這一堆屍首,目瞪口呆,不知該說什麽,心道:“這可如何是好?這番勞而無功,那九柳門又死絕了,我該如何向田大人交代?”

  地上的石板磚塊已被丹增翻開,五明的屍身正俯臥在地上。側著的臉原本變形得不成樣子,此時卻盡複舊觀,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看著五明的屍身,三人不由同時合十,口誦佛號。五明也是中原密宗一位久負盛名的有道高僧,誰知竟然這般下場。惠立看著五明的屍身,低聲道:“宗真大師,五明大師究竟為何會如此?”

  他們三人早已布置停當,由無心將九柳門引入勝軍寺,等明日九柳門解開神奴禁咒,密宗三聖同時出手,將神奴與九柳門同時毀去,五明根本不會有危險。哪知五明竟會對鬼穴所封神奴起意,提前解封,以致入魔。宗真念了句佛號,道:“隻怕,五明大師身上早有印痕了。”

  丹增跳了下去,翻開壓住五明的幾具僵屍。此時沒有九柳門的人催動,七具僵屍也隻是普通僵屍而已。他撩起五明的袈裟,露出脊背,動容道:“果然!”

  在五明背後,有一個齒印。這齒印年沉日久,早已痊愈,隻是高出皮肉一塊。惠立歎道:“阿彌陀佛,原來五明大師早就被咬傷了,怪不得他會被神奴附體。”

  宗真歎息一聲,道:“五明大師究竟如何被咬的,隻怕也沒人知道了。來,將五明大師火化了吧。”

  他們此番最主要的目的便是毀掉神奴,哪知剛把五明的屍身翻過來,三人同時“咦”了一聲。

  五明的胸腹間,竟然如被野獸啃過一樣,宗真一陣詫異,對丹增道:“丹增大師,神奴是這個樣子的嗎?”

  丹增也一陣茫然,道:“我也不知,大概也就是這樣子的。”他看了看,忽然低聲笑道:“蚩尤碑六神已去其二,多半不能破土而出了,左道旁門此番元氣大傷,多虧兩位大師援手。”

  此時寺中和尚已將瓦礫翻了個遍,所有屍首都翻了出來,除了七具僵屍,連同赫連午的屍身在內,還有五具生屍。一些老成和尚幫著他們將一幹屍身堆上柴堆,點著了火,另一些和尚卻意猶未盡,仍在地上翻檢著,有幾個和尚翻到了那純金不動明尊的碎片,正樂不可支地繼續翻檢。看著他們的樣子,宗真一陣心寒,隻覺還不如讓無心將整個不動明王像都拿走算了。但聽得丹增的話語中唯有得意,全無慈悲,心中不悅,道:“隻盼如此。”心中忖道:“亞德班欽大師有徒如此,實非乃囊寺之福。”

  當勝軍寺中騰起火焰時,天已亮了。此時的後山陰暗處,一個人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這人正是鐵希。

  他身上滿是血痕,隻是走在樹林中渾若不覺。突然,他回過頭,看了看勝軍寺中騰起的火焰,按了按胸口,露齒一笑。

  雪白而尖利的牙齒,上麵還帶著血痕。

  自漢末張魯之子張盛以來,龍虎山便是正一教祖庭,至今已有一千一百餘年,曆代帝王對正一教大多恩寵有加,屢賜封號,此時在位的是四十一代天師張正言。

  張正言為第四十代天師張嗣德之子,道號東華子,史稱其“貌古神清,沉靜寡言”。隻是此時的正一教名聲顯赫,門下卻沒什麽出類拔萃的弟子,因此正一教門下大多沒什麽名氣,高層弟子不是在深山修行,便是在家清心寡欲,下層弟子也隻是走街串巷,賣幾道驅鬼符、辟邪符,做幾堂小法事糊口。隻是正一教得名已有千年之久,雖然此時名聲不顯,來山上還願進香、解簽求符的仍是絡繹不絕,人來得多了,龍虎山下不知不覺成了個集鎮,酒肆客棧已有不少。其中一家叫“陶氏老店”的,在龍虎山下開了也有十餘年了。老板叫陶德業,小時讀過幾年書,因黃河決堤,家鄉遭了水災,逃難來此。一家三口從茶鋪開起,兢兢業業十多年。陶德業本來讀過幾年書,深諳見人說話這一套,因此口碑甚好,這小客棧開得倒也紅火。

  這天正是黃昏時分,將客人都招待停當,陶德業將大堂灑掃一遍,叫渾家敲了一碟子核桃肉,熱了一壺酒,搖著蒲扇自斟自飲,倒也自得其樂。他平生沒別的嗜好,唯有這杯中物,那是日日少不了的。正喝得過癮,忽聽得外麵有人道:“大嫂,可有空房嗎?”心中一喜,卻聽得渾家在外道:“客官,真個不好意思……”忙不迭從條凳上跳將起來,一邊跑出去一邊道:“有,有,客官,天也黑了,請進來吧,我這陶氏老店遠近有名,幹淨便宜,跳蚤蚊子一概沒有!”肚裏卻尋思道:“婦人家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真沒見識,中元剛過,正愁沒客官來,哪有推出門去的道理。”

  他剛跑出門去,一見那客人的樣貌,卻不由一怔,才知道渾家做什麽要借故推托了。這客人身材高大,一身青布衣服,頭上挽了個牛心髻,滿麵於思,盡是虯髯,相貌甚是凶惡,背後還背著個大大的葫蘆。他肚裏不由叫苦,心道:“糟糕,不要是個歹人!”這年頭兵荒馬亂,若是住進個歹人,出了事後這家客棧全賠光隻怕還是不夠。隻是話已出口,收是收不回來了,隻得訕笑著道:“隻是……隻是今日隻有一間柴房有空了,客官若不嫌棄,但給您在柴房搭個鋪如何?”心想這等客官定然不肯住柴房的,如此這話轉得甚是自然,想必不會得罪這客人的。

  哪知他剛一說出口,那客人從背後解下葫蘆來,道:“如此正好,我隻住得一日便走,有勞店家了。”陶德業聽他這般說,心中連珠價叫苦,卻也隻得賠笑道:“好的好的,客官請隨我來。”

  這大漢步履十分堅實,每一步都有陶德業兩步大,陶德業小跑著才能跟上。走進大堂,陶德業道:“客官,請隨我來,柴房便在後麵。”哪知那大漢鼻子抽了抽,笑道:“店主東,你可是姓陶?”陶德業笑道:“正是,小姓陶,草字德業……”

  那大漢道:“怪不得有這等好酒,不愧彭澤遺風。”他拿起葫蘆遞給陶德業,又道:“陶東,給我打上一葫蘆酒,就是你喝的那種。”

  陶德業一怔,道:“客官,這個酒你喝得慣麽?”

  那大漢道:“這是大內秘法的七煮玄玉漿。陶東,給我灌上一葫蘆,我多多地給你銀子。”說著從懷裏摸出一把碎銀子來。陶德業沒想到這個貌不驚人的漢子身邊居然帶著這許多銀子,心花都開了,牙一咬,心道:“管他娘的,有錢不賺,是個豬頭三。”賠笑道:“是咧是咧,這是我當初在大都時跟我連襟偉兀郎學的,他做過幾年造酒坊的供奉,客官當真見多識廣,一聞就知道,佩服佩服。”

  那大漢笑了笑,道:“果然不錯。”這漢子臉上帶了笑意,樣子倒也不那麽怕人了。陶德業接過銀子,隻覺入手沉甸甸的足有七八兩重,心中大喜,道:“客官你先隨我掛個號,隨後我就叫渾家捅開火,給客官開上一小桌如何?”

  那大漢道:“別的也不消了,有醬牛肉便來上五斤。”他拿起桌上掛號用的筆,在簿子上寫了幾個字,又道:“牛肉要醬得透,熱一熱,濃濃的掛汁方好。”

  陶德業點頭哈腰,道:“有,有,小人領會得。”伸手拿過那簿子看了看,道:“那客官坐著,小人馬上就去預備。”

  玄玉漿即是蒙古人常喝的馬奶酒。隻是尋常蒙古人所做的酒大多薄而寡味,玄玉漿卻是大內改良過的,共有七煮,每煮都有名色,七煮之後,酒味極其甘醇濃洌。陶德業所製玄玉漿雖無大內所製那般精益求精,已不可與尋常美酒同日而語。他到了酒窖,將那葫蘆灌得滿了,又叫渾家去灶上切上五斤牛肉。陶家老店的美酒牛肉在方圓百裏也有個小小的名頭,吃的人甚多,因此一鍋老湯中總煨著十來斤,隨到隨吃。渾家在墩上切著牛肉,一邊埋怨道:“當家的,你也太不曉事!我見這客人不像個正經道上的,才要推他出門,誰知你反將他引進來。五斤牛肉,尋常人吃得了嗎!”

  陶德業夾了個核桃仁放進嘴裏嚼,一邊道:“婦道人家,懂個屁!吃得多便是歹人嗎?我聽說萬歲爺一頓要吃三桌,喚作‘吃一看二眼觀三’,你這賊淫婦吃得也不少!我先前也不曾見他樣子,不過這人花錢爽利,也不似歹人,反正明天就走,樂得賺他這一票銀子。”渾家罵道:“呸!幾兩銀子便暈了你頭,隻怕有命賺沒命花……”罵得開心了,切下的牛肉多了三四兩,她連忙又切回一塊去。

  切好牛肉,陶德業端了個盤子將一葫蘆酒和牛肉都端到柴房門口,叫道:“客官,吃的來了。”隻聽得那人道:“端進來吧。”

  一進柴房,陶德業一眼便見那漢子正盤腿坐在鋪上,眼觀鼻鼻觀心地一動不動。他心中一寬,暗道:“原來真是個道士啊。”這漢子打扮有點怪異,多少像個道士,此時陶德業才放下心來。龍虎山下來個道士,自然不奇,他將盤子放下,道:“客官,茅房就在後麵,沿著路拐過屋角便是。客官,小心火燭啊。”

  那漢子睜開眼,道:“陶東,你出去吧。”

  陶德業掩上門,剛走出去,便聽得裏麵那漢子拔下酒葫蘆的塞子在吃喝上了。他微微一笑,心道:“果然不是什麽歹人。隻是不知他是哪兒人,這姓倒是稀見,雁高翔,有氣魄得緊!”

  第二日一大早,雁高翔洗漱完畢,吃了四個大饅頭夾牛肉,會了鈔便出門了,陶德業的渾家到此時總算鬆了口氣。龍虎山以山勢如龍虎得名,甚是險峻。此時上山之人並不多,雁高翔一路前行,心中卻有些惴惴不安。他孤身一人到這正一教祖庭來,原本覺得憑一身本領,正一教門下弟子眾多,也不懼他。隻是待看到山上掩映在綠樹間的道觀時,他心中隻覺一陣慌亂。

  拐過一個山嘴,正埋頭前行,忽然聽得有人叫道:“前麵道友,可是來尋家師嗎?”

  這聲音大是突然,他抬頭看去,隻見山道上立著一人。那人長身玉立,身披一件道袍,被風吹得揚起,飄飄然有出塵之想。雁高翔心頭一動,走上前去道:“道長,在下雁高翔,有事想求見張掌教。”走得近了才發現這道士年紀不過十來歲,隻怕尚未及冠。

  那小道士躬身一禮,道:“貧道張宇初,奉師命在此等候,請雁道友隨我來吧。”他年紀雖稚,談吐舉止卻大為得體,雁高翔心中生疑,忖道:“糟了,張正言居然知道我來!”那小道士張宇初多半便是天師一族,居然在此等候,實在令他吃驚。他見張宇初已在拾級而上,連忙加快兩步,道:“小道長,真人知道在下前來嗎?”

  張宇初轉過頭,淡淡一笑,道:“家師便在前麵的鶴鳴軒等候,道友見了便知。”

  此時他已離開上山的大路,轉而向一邊的小道而行。雁高翔心頭一凜,忖道:“不對,別是個圈套!”隻是眼前這小道士瀟灑自如,怎麽也難以讓人生戒心。

  走了一道,前麵忽然出現一片鬆林。這鬆林有些年頭了,不少鬆樹都有合抱粗細,鬆針如雲,便是炎夏,一到此處便塵欲頓消。雁高翔不由得長舒一口氣,歎道:“真是神仙境地!”

  張宇初聽得他的感歎,回頭淡淡一笑,道:“家師便在前麵了,雁道友請移步。”

  鬆林中有一幢小小宅院,走到門口,卻見月洞門上有篆字寫著“鶴鳴軒”三字。門口種了幾株芭蕉。蕉葉肥碩,綠如碧玉,紅花嬌豔欲滴。張宇初推開門,道:“雁道友請。”他先走了進去,雁高翔束了束腰帶,方才跟進去。

  一到裏麵,才發現原來裏麵並不甚小,地上鋪著花磚,灑掃潔淨,在牆邊,果然還有一對仙鶴,一個老道士正背著手站在院子當中看那仙鶴起舞。張宇初一進門,躬身一禮道:“師父,雁道友來了。”雁高翔心道:“他便是張正言嗎?”但見這老道士意態雍容,雖隻是閑閑站立,確有一派宗主的氣勢。他大為心折,走上一步道:“晚輩雁高翔拜見真人。”

  他禮數周到,那老道士卻連身子都不轉,隻是道:“雁道友,你所為何來?”

  雁高翔怔了怔。他沒想到張正言開門見山,說得如此直接,躬身又施了一禮,道:“晚輩為竹山教門人,聞得教主現居寶山,特來拜見。”

  此話一出,張宇初在一邊插嘴道:“你是聽誰說的?”他年紀終稚,雖然一路上雍容大度,此時終沉不住氣,露出少年本相。雁高翔道:“真人,晚輩是從何得來的消息,恕不能奉告。敝教主是否真在寶山之上?出家人不打誑語,請真人明示。”

  老道士仍不回頭,淡淡道:“貴教主如今已不在人世了。”

  這話如當頭一個霹靂,驚得雁高翔目瞪口呆,道:“什麽?這是真的?”

  “貧道從無虛言。”

  雁高翔臉上變了數變,猶是驚疑不定。他輾轉打聽到這個消息,本來還打算若是龍虎山的道士不認賬,便拿出證據來,哪知這老道士一口應承,卻說教主不在人世,這便死無對證了。他想了想,道:“那麽,請讓晚輩看看教主法體。”說著,手中已運好了玄冰真氣,隻消這老道士說一個不字,便要拔出水火刀來。他膽大包天,正一教縱然得享大名已逾千年,他仍不惜一鬥。

  玄冰真氣方才凝聚掌心,耳邊忽聽得張宇初喝道:“大膽!”眼前青影一閃,卻是張宇初拔劍在手,衝到了他跟前。雁高翔大吃一驚,這小道士年紀甚稚,武功竟然如此之高。眼前劍影縱橫,他是個寧折不彎的性子,沉聲低喝一聲:“中!”右手已一把抓住塞住酒葫蘆的高粱秸,一道黃光閃過,“當”一聲,水火刀與張宇初的劍相交,張宇初隻覺渾身一震,不由倒退了好幾步,心中又驚又懼。

  他卻不知雁高翔心中更是驚愕之極。正一教如今門人雖眾,但人才凋零,眾所周知,除了教主張正言以外,別無出色高手。可是眼前這個少年年紀甚稚,道法武功竟然如此高法,正一教哪裏是傳說中的後繼無人了。他見張宇初雖然震退,身法依舊如行雲流水,定睛看去,見他手裏握的是把木劍,心道:“原來如此,水刀奈何不了他,看來要用火刀。隻是……”

  原來雁高翔的水火刀是以葫蘆中的美酒化成寒冰,平時與人對敵,旁人用的不是精鋼長劍,便是镔鐵單刀,與他的水火刀相交,寒氣循兵刃而上,不消幾下便冷得握不住,武功便大打折扣。可是張宇初所用乃是木劍,木頭不傳熱,便是與雁高翔的水刀相交再久,兵刃上也不吃虧。若是化成火刀,自然能一擊得勝,可若是這一刀把握不住方寸傷了張宇初,那自己也別想下山了。

  他正在猶豫,張宇初的木劍卻在地上如走龍蛇,畫了一道符,左手捏個訣,剛要張口,那老道士喝道:“宇初!不得妄用五雷天心大法!”

  五雷天心大法!雁高翔對這門正一教的至高道術聞名久矣,張宇初竟然隨手便能使出,他大吃一驚,又退了幾步。張宇初被這老道士一叱,渾身一凜,收了法劍,臉上卻是一副悻悻然不服氣的樣子。雁高翔見他收了劍,順手也將水火刀納入葫蘆中。這水火刀出了葫蘆是刀,入了葫蘆便是美酒,張宇初看得大為驚奇,才想用五雷天心大法與雁高翔來比個高下。他年紀還小,雖然武功道法修為俱已不弱,涵養終究還差了些。

  雁高翔恨恨道:“原來正一教得享大名,竟是仗勢欺人的。”他上山時躊躇滿誌,但與張宇初過了一招,已是傲氣全無。張宇初一個如此年幼的小道士,居然已能與自己不相上下,那張正言的道術武功不知已到何等境界。他方才還為張正言不轉過頭來而心懷不忿,此時卻覺得以正一教宗主之尊,這點架子也是應該的。可心裏雖是佩服,嘴上卻仍然不肯服軟。

  那老道士道:“雁道友此言差矣,本來如此,談何仗勢欺人,若雁道友不信,那也隻能由得你了。”他語氣平和,但話中隱隱也有威脅之意。雁高翔凜然不懼,道:“張真人,天下諸事,都抬不過一個‘理’字。晚輩想見我家教主,真人既說我家教主已不在人世,但法體難道也已不在了嗎?晚輩這點微末道行自然不在真人眼中,若真人明言不讓晚輩謁見我家教主,晚輩便唯死而已。”

  他侃侃而談,不卑不亢,張宇初在一邊聽得著惱,喝道:“大膽!你……”隻是他還沒說完,身後屋中忽然有個人道:“這位小友膽大可喜,宇初,讓他進來吧。”

  這人聲音有些有氣無力,但話語間卻有著一種異樣的尊崇。張宇初一聽到這個聲音,肅容躬身道:“是,是。”那老道士卻也轉過身來,道:“真讓他進來嗎?”

  “天下諸事,都抬不過一個‘理’字。這位小友說得也是,這是他們竹山教教主的事,自然他也該知道。”

  這人說到這兒,忽然咳了兩聲,那道士不自覺踏上一步,到了門口卻站住了,道:“大哥,你身子可還好?”

  “還行,讓他進來吧。”

  雁高翔越聽越奇。正一教中,自是教主張正言為尊,可是此人說話,這老道士卻顯得大是尊敬。這時那老道士轉過身,對雁高翔道:“雁道友,家兄請你進去。”

  雁高翔雖不曾見過張正言,卻也知道張正言是第四十代天師太乙子張嗣德的長子,並無兄長。他恍然大悟,才明白眼前這老道士並非張正言。他行了一禮,道:“晚輩還不曾請教真人尊姓大名。”

  那老道士正推開門,聞言轉過頭,道:“貧道張正常,道號仲虛子,這是犬子張宇初。雁道友請。”

  雁高翔整了整衣服,方才走進去。張正常將門掩上了,仍是背著手閑閑看牆邊的雙鶴對舞。張宇初耐不住了,輕輕走了過來道:“爹,這人是左道之士,伯父又受重傷,不要緊嗎?”

  張正常也不回頭,隻是低聲道:“旁門左道,隻是修行法門而已。正教有邪士,旁門亦有正人,此人眸子炯炯,不是歹人。”他沉思了一下,忽然歎道:“正一教立教已久,如今教規鬆懈,門下弟子大多不求進取,倒是旁門中英才俊彥迭出,真是愧對祖師啊。”

  原來中元日那天,張正言忽然將一直別居一山修行的弟弟張正常叫了過來,道:“吾自襲教以來,遭時多難,今逝期至矣。”張正常聽兄長說出這話來,大吃一驚,才知道中元日前一天夜裏,突然有一幹妖人上山偷襲。龍虎山門人雖眾,卻沒什麽高手,竟然無一人發覺。那些妖人正是為那竹山教少女教主而來,當初無心幫助張正言奪回《神霄天壇玉書》,張正言允他重入門牆,無心卻要伯父收留這竹山教的少女教主,化去她身上所涵妖魔。隻是以張正言之能,竟然也未能將那少女體內的妖物驅除,妖人偷襲之時,張正言正在搜尋舊書,結果那少女竟然被妖人硬生生撕裂,而張正言也中了暗算,受傷極重,因此在這鶴鳴軒靜養,請張正常父子為己護法。張正常以前因為兄長對門人太過放縱,又過於拘泥門戶之見,正一教玄綱日墜,道化莫敷,實喪名存,屢上諫言又不為張正言所從,心灰意懶之下才別居一山。此次回山,見兄長受傷,門人弟子居然還雲裏霧裏,莫知所以,更是痛楚。

  張宇初忽道:“爹,孩兒他日定要整頓教規,讓正一教重歸大道。”他年紀雖稚,這話說得卻大為不凡,張正常一驚,道:“你?”搖了搖頭,隻是不信。

  張正常自不曾想到,張宇初日後大為有名。接掌正一教第四十三代天師之職後,效法北派全真教“真功”、“真行”,立下《教門十規》,一辟門戶之見,向別派的體玄子劉淵然學淨明法,又向丹鼎派學內丹法,正一教終於麵目一新,他本人亦為人稱頌是“貫綜三氏,融為一途”,為正一教中第一飽學之士(按史載,張正言卒於元至正十九年,張宇初於是年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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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中國式的發明家湯仲明
6西安事變實錄
7漢武大帝
8詠歎中國曆代帝王
9大唐空華記
10紅牆檔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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