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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節

  暮色像是一襲輕紗,淡淡地籠罩著。

  準此而觀,這片山崗,以及山崗下的幾戶人家,都像著了一層霧,有一種朦朧的意態!

  站在草廊簷下,前眺那片荒蕪了的水田,田裏的水都結成了冰,那未曾著冰之處,也都凍得龜裂出來,整個大地,都在忍受著歲末的隆冬奇寒!人的心情也是一樣的。在咀嚼著砭骨的奇寒,目睹著歲盡凋零的淒涼之後,憧憬著來年之春,更有一種迫不及待的感覺,就如同人們在飽嚐痛苦、仇恨、窒息的感覺之後,迫切希望著複仇之後的快感,回複到那種永無拘束、心情開懷的日子一樣。

  薄薄的一抹殘陽,在濃重的寒霧裏,稱得上很不開朗。倒是懸掛在廊簷下的那一溜冰枝子,被映襯得像是著了五顏六色的彩筆,一支支都散發著奇光異彩,煞是好看!惱人的黑老鴰,總是在這時候吵噪不去,叫囂低飛著。夜色即將來臨。

  殘陽還照著這塊破招牌——

  “福壽居”,別瞧它買賣不大,可這是附近百裏內唯一的一處客棧,舍此再無別家。

  尹劍平是午時前後到的,打尖用膳,耽誤了個把時辰。原想著準備一份幹糧,即刻起程,可是聽店裏人說,前道有大風雪,坍了橋,行旅受阻,正由地方出力在搶修,預計最快也要兩天才能通行,要是今明兩天再下雪,還保不住又要延下去。

  無奈,他隻得留了下來。

  那抹殘陽,很快地就為暮色寒霧所吞食,天光立刻就暗了下來,尹劍平轉過身子來,發覺到夥房裏已亮了燈。

  兩三個夥計擠在火灶旁邊,火光在爐灶裏閃耀著,大火上蒸著幾籠饅頭,大師傅正在起籠,白騰騰的熱氣濃霧似的由那裏散飄出來!尹劍平仿佛覺得肚子有些餓了。他慢慢地走過去,一個夥計看見了他,齜著牙笑道:“客人肚子餓了吧,先吃兩個熱饅頭吧!”

  尹劍平答應著,走進去,他拿過一個饅頭,才吃了兩口,就聽見一個沙啞口音道:“喂!給我也來幾個熱的,掛上賬,一總算。”

  小夥計答應著,就去揀饅頭。

  這當兒,尹劍平才側過臉,注意到了這個人。

  像是一道閃電,忽然擊中了他,就在他目睹這人的一刹那,他幾乎像石頭人似的呆住了。“老天!竟會是他?”簡直難以想象出他此刻驚異的心情,透過大片的蒸霧,他看見了那個啞喉嚨的人——

  尖白臉,吊客眉,一身紅衣服,活僵屍似的一副表情。

  “阮行!”就是燒成了灰,他也不會不認識他這副尊容。姓阮的把一盤熱騰騰的饅頭端在了手裏,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睛珠子瞪著遞饅頭給他的那個小夥計:“前道上的路通了沒有?”聲音不但是啞,而且生就的是左嗓子,那個味兒簡直就像是踩著了雞脖子,聽在耳朵裏說不出的不自在。“還沒有。”那個夥計答著,“哪能這麽快?客人你是不知道,橋都斷了,光接上那個橋,沒有兩三天的時間恐怕不行。”紅衣人阮行蹙著他那一雙耷拉著的吊客眉,不甚樂意的樣子道:“什麽橋這麽難修?不能繞著走嗎。”另一個夥計笑著搭腔說道:“客人您說外行話了,別的橋,可以繞著走,這個橋卻是不行。”

  “怎麽個不行?”姓阮的瞪著他那雙三角眼,樣子像是要跟人吵架似的。那個夥計嘻嘻笑道:“你客人這麽一說,我就知道您準是外來的了。”

  “你管我外來的,還是本地的,阮行直著眼睛道,我隻問你為什麽不能繞著走?”那個夥計“撲哧”一笑,道:“那是一座飛索吊橋呀,兩邊是千仞高峰,下麵是萬丈懸崖,客人您說怎麽個繞法?”紅衣人阮行一愕,冷冷笑道:“那麽,難道就沒有別的路好走了?”夥計道:“有當然是有,隻是那麽一來,最少要多上七天的腳程,太劃不來了。”阮行那張尖白臉,氣得雪白,怪聲道:“這是什麽鬼地方?真是!”一個夥計歎道:“沒法子的事嘍,十幾年第一回,有什麽辦法!我們比你客人更急,路要是再不通,我們恐怕連吃的都沒有了。”阮行又怔了一怔,大概他生相木訥怪異,是以略有表情即會十分顯著。當下,鼻子裏“哼”了一聲,就轉過身子來。想必是臨時想到了什麽,又回過身子來,道:“噢,我要的東西準備好了嗎?”一個夥計忙道:“準備好了,爐子和藥罐都是現成的,客人把藥拿過來,我們給你煎就是了。”

  尹劍平聽到這裏,心中怦然一動!

  他在紅衣人阮行方一出現的那一刹,心裏著實吃驚,可是略定之後,也就想到了這番緊張純係多餘,因為對方根本就不認識自己。這麽一想,他也就把情緒緩和了下來。

  聽了那個夥計的話,阮行不樂意地搖著頭道:“用不著你們多事,這個藥我自己來煎,等一會兒你送到我房裏就行了。”

  那個夥計答應了一聲,卻好心地問:“那位姑娘病好點了沒有?要不要找個郎中瞧瞧,離此二十裏有個焦先生,是這裏最有名的大夫,要不要……”

  話還沒說完,阮行早已轉身走了。

  說話的夥計呆了一呆,搖搖頭道:“真是個怪人!”

  尹劍平打量著阮行前行的背影,隻見他手端著那盤饅頭邁著生硬僵直的步子,活像個僵屍似的跨進西跨院裏去了。那裏圍著一圈竹籬笆,茅屋三間,栽著許多竹子,微風襲過,竹影婆娑!的確是個雅致的住處。尹劍平一直以為是客棧主人住家之處,想不到也是供客人住宿的。

  一個夥計嘿嘿笑道:“這地方還真沒有見過這麽漂亮的人,隻可惜呀,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另一個夥計粗聲罵道:“媽的,你小子不要胡說好不好,人家是主仆之分!”剛說話的夥計怔了一下道:“主仆之分?不是夫婦?”“夫婦你娘的頭!”那個夥計笑罵著道,“幹你的活兒吧,別亂說話了。”

  尹劍平恰於這時走過來,聞聽之下,搭腔道:“借問……”

  那夥計道:“不敢,客人有話請說!”

  尹劍平道:“原來你們那邊院子,也是客房?”“可不是,”那個夥計道,“總共三間,卻叫先前那個穿紅衣服的客人都包下來了。”尹劍平裝糊塗地道:“他一個人怎麽住得下三間房子,可否讓一間給我?”

  那夥計笑著搖手道:“行不通,行不通,三間房裏都住的有人”

  另一個夥計在一旁搭腔道:“他們一共是四個人,一個漂亮的姑娘,兩個轎夫,還有就是剛才來拿饅頭的那個聽差的。”“啊。”尹劍平裝傻道,“這麽說,倒是一個官家小姐了?”

  那個夥計點著頭道:“我看著也像,別是府台大人的千金吧!”

  尹劍平道:“誰又病了呢?”

  那個夥計聽他這麽說,不禁有點疑心地翻著眼睛看著他。

  尹劍平心裏一動,忙笑道:“你不用多疑,我是剛才看見那位紅衣差爺在談到要煎藥什麽的,我略通醫術,想到……”那個夥計立時明白了他的意思,一笑道:“我明白了,客人你精醫術,是想在這位官家小姐身上賺一筆外快,是不是?”尹劍平連聲答應著:“咳,是是是,我就是這個意思,怎麽樣,能幫上這個忙嗎?”那個夥計臉上立刻現出了不屑,冷笑道:“這個,恐怕不行。”尹劍平道:“為什麽?”

  “你沒看見嗎?”這個夥計道,“剛才我要推薦這地方的一個最有名的大夫人家都不要,人家會要你?”尹劍平立時做出一副失望的樣子,訥訥道:“啊,是是……這個姑娘又得的是什麽病呢?”這個夥計撇撇嘴,有點不屑與他說話的樣子。另一個夥計道:“這個我們就不知道了,好像來的時候還看不出什麽來,今天一整天也沒看見她出門一步,那兩個轎夫出去探路到現在還不見回來。”尹劍平心中有數,也不想再與他們多說,他吃完了手上的饅頭,又要了一碗熱米湯喝下去,算是把一頓晚飯打發了。這一刹,他的心情亂極了。就在他剛想要轉身返回房中的一刹,忽然他看見西跨院那扇竹籬笆門,又敞開了!

  剛才方自轉回的那個阮行,又從門內走了出來。依然是那襲鮮紅的衣服,隻是頭上卻多了一頂帽子,那副樣子,像是要出門。尹劍平心中一動,注視著他,就見他直直的身材,一直順著這道草廊,步出棧外。

  把這些看在眼裏,尹劍平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暗中咬牙忖道:這可是天賜的良機,再不下手,更待何時?心裏一陣子激動,轉身步出夥房。他一徑地返回到自己的房子裏,關上了房門,隻覺得一顆心跳動得那麽厲害。那是因為他一向仁厚待人,嚴格律己,從來也不曾動過殺人的念頭。此刻,殺機一起,心血沸騰如怒潮澎湃,一時無法自已!

  把這件事很快地在心裏盤算了一下,得到了三點結論:第一,甘十九妹目下正在這裏養傷;第二,隨行三人,可能都不在眼前;第三,如果要報仇,眼前正是千載難逢的良機!時機稍縱即逝,若是再有遲疑,很可能中途生變,一旦對方離開這裏,或是甘十九妹傷勢養好,情勢又將不同,那時將是後悔不及!

  一念之興,尹劍平殺機頓起!

  他把隨身的一個包裹,同那個內盛嶽陽門秘籍的鐵匣子,以及那口玉龍劍背在背後,外麵罩上一襲長披,遂即閃身外出。

  室外已是夜色沉沉!

  一個夥計,正把一個書寫著“福壽居”三個紅字的白紙燈籠插在門柱上!

  寒風颼颼地吹著,天上沒有月亮,也不見一顆星。

  等到那個插燈籠的夥計把燈插好,退回去以後,這偌大的院落裏,就再也沒有一個閑人了。

  尹劍平暗暗地咬了一下牙,心裏發著狠,把身子向著牆邊上一貼,快捷的幾個轉身,己閃到了壁角。由此前瞻西跨院那三間草舍,不足半箭,當中還衍生著一行竹子,正好借以掩飾他前進的身子。

  尹劍平抖開了一塊絲巾,緊緊地紮向頸後,遮住了臉。他考慮到萬一事情敗露,被對方認清了臉,以後,再想接近她可就麻煩了。對方甘十九妹,雖說是可能受傷了,但是,到底受傷沒有?傷到如何地步?還是未知之數。如果她真的已經傷了,自是下手良機,否則,尹劍平的貿然近身,可就是自尋死路!

  生死攸關,他焉得不為之懸心?

  略微定了一下神,他遂即展開身法,身子向前平縱而出,借著落下的式子,他一隻手在一竿修竹上微微一按,遂即像怪鳥似的騰空而起,起落之間,已落身在那所跨院之內。強敵在先,他哪能不心存仔細,落下的身子,不曾帶出一點點聲息。

  西跨院裏積滿了竹葉,夜風吹過來,簌簌有聲地在地上轉動著,這麽一來,尹劍平倒是放心了。他原先還怕被甘十九妹聽出了什麽,現有竹葉飄動婆娑之聲,正可加以掩飾。

  這爿小小院落裏,很明顯的就隻有這三間房子,除了一片竹子以外,還栽著兩棵梅花,這個時令裏,梅花倒是開了,陣陣梅香,隨著夜風散播在院子裏,除了風吹葉響,這裏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音。

  尹劍平躡足向前跨進了幾步,仔細地打量著正麵三間草舍,透過紙窗,發覺到其中一間房裏,亮有燈光。為了慎重起見,他先來到第一間房子裏,這間房子門扉半敞,借著微敞的空隙,他向房子裏窺探了一下,黑黝黝的不見人跡。

  第二間房子裏也是一樣。

  他思忖著這兩間房子必然是那個紅衣跟班兒阮行與兩個轎夫的住處了,同時,他發現那乘紅頂翠簾的小轎就停在一邊簷下。已經不需要再費思忖,即可以斷定甘十九妹必定就住在那一間——

  最後的那間房子裏。

  尹劍平氣懸五衷,身軀輕轉,疾若飄風般地已閃到了這間房前。

  這間房子,顯然也是三間房子裏最大最講究的一間,房門沒有關,卻下著一片細竹編就的簾子。

  隔著簾子,隱約可見房中一切。

  尹劍平因知室內甘十九妹的厲害,足下更不敢帶出一點點聲息。那扇簾子雖是下垂著,卻有一半搭在一張椅子上,留下了下擺二尺五六寸的一段空隙,尹劍平打量著這片空隙,自覺可從容進出。

  他身子再向前欺進一步,已把室內情景一窺無遺。

  房間內布置得一片素潔,顯然是經過一番重新的裝飾,就連床單椅墊也似重新換過,換成了一色的鵝黃,就在那個看上去鋪設得異常幹淨舒適的床上,端正地坐著一個少女的背影。

  那女子顯然就是甘十九妹了!

  長長的秀發披散肩後,小蠻腰窄窄地拉下去,襯托著彎出來而呈弧度的臀部。不需要再看正麵,隻是這背影所顯示出的身材,已再美不過了。

  她身上穿著一襲雪白的長衣,那長衣雖很寬大,但是配合著她修長的身材,剪裁得十分合適!這時,她看來像是正在閉目運功調息,兩隻手交合在前麵腹下,全身紋絲不動,她整個的人,包括這間房子裏的一切,一眼看去都給人以無比的舒適之感!一盞高腳的銀質古燈盞,當然絕非是客棧原有之物,散放著潔白而略含青色的光華,把那個姑娘的亭亭身影,斜映在牆麵上,輕輕地搖曳著,更顯示出一種無比寧靜的靜態美!

  尹劍平手已經握住了身後的劍把,卻又鬆開來,他忽然想到了拔劍出鞘可能帶出的聲音,因此他不敢大意,改向腰際探出了一口尺半匕首。冷森森的匕首拿在了掌心裏,一切的雜念頓時冰消。尹劍平右足向前跨進,一彎腰,身子已進入房內。

  他自信不曾帶出一點聲音來,身子方一邁進,頓時鼻子裏微微感覺出一種桂花香的味道!眼光一飄,遂即發現矮幾上放置的一個青色瓷瓶,極為淡薄的一片輕煙由瓶口內向外嫋嫋散出。那淡淡的桂花香味,正是由此傳出。頓時他吃了一驚:“毒!”“七步斷腸紅!”怪不得這姑娘如此膽大,竟然敢敞開著門扉,不懼外敵的入侵,原來早已布好了毒陣。尹劍平不禁深深地為自己慶幸,如非“一鷗子”冼冰贈送給自己的這塊“辟毒玉玦”,隻怕他在初一踏房門,不待潛身進入時,也已經中毒倒地了。想到這裏,不禁驚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那青瓷毒瓶放置得甚是巧妙,那抹淡淡的毒煙,由於風吹之故,隻是向門外微微傳送著,卻不曾波及室內各處。當然即使散播全室,對於甘十九妹,甚至於她的那個紅衣跟班阮行來說,也絕不會構成傷害,因為他們身上早已有了免疫於此種劇毒的抗力!即使其他手下各人,也可借藥物排除毒害。

  尹劍平見此,暗自慶幸不已,心中正自盤算著,如何向對方出手。卻聽得床上甘十九妹微微歎息道:“你雖然放輕了腳步,我還是聽見了。”尹劍平大吃一驚,一時木然!甘十九妹微微嗔道:“我不是說過了嗎,沒有事不要來吵我,你怎麽又來了?”

  頓了一下,她又說道:“我的藥,抓來了嗎?”她敢情是把他當成了那個紅衣跟班兒阮行了。在她第二次說話的時候,尹劍平已聽出了她的錯覺。當時更不絲毫遲疑,氣提丹田,輕飄飄地已來到了床前,手起刀落。這一刀按理說,該是何等的快絕利落!手起刀落,鮮血飛濺!然而,情形偏偏不是如此。就在這口短刀將下未下之際,一個念頭,電也似的從他的腦中閃過!大丈夫做事,理當光明磊落,何得背後出刀?第二個念頭,緊接著興起!她此刻負傷在床,我豈能乘人之危?不!這麽做太卑鄙了!雖說是兩個念頭先後興起,然而在時間上卻如電光火石,在他腦中一閃而過。舉起刀,無力地垂了下來。然而……另一個念頭再次興起:莫非就這般算了不成?我又豈能放過這千載難逢的良機?

  後一個念頭,不禁又使得他殺機猝起!想到了加集在他身上的彌天大恨,想到了那些數不清的血債……斷斷不能就此罷休。“甘明珠!”他忍不住出聲招呼道,“我找你納命來了!”窈窕的倩影,在甫一聽到招呼自己的名字時,顯然打了一個寒戰,緊接著轉過頭來。就在這一刹,尹劍平掌中匕首已電閃似的向她當頭落下來。絕難想象出,床上佳人甘十九妹的手法竟是如此之快!快到出乎常情,快到難以想象!就在那口刀的刀尖,幾乎已經刺中她麵頰的一刹那,姑娘那隻白皙的纖纖玉手,已經及時翻起來。尹劍平隻覺得刀身一震!一股奇大的勁力,借由刀身,迅速地傳了過來,幾乎使尹劍平這口刀一時把持不住,用力一掙,“當”的一聲脆響!一口精鋼打鑄的匕首,從中一折為二。

  力道的餘勁,使得尹劍平足下踉蹌著向後退出了兩步,甘十九妹卻已岸然立身站起。

  她的驚異可以由那雙失神的瞳子裏表露無遺。

  “你?你是誰?”

  尹劍平隻覺得那隻握刀的手,齊著腕脈酸痛不已,刀是斷了,卻也不能就此罷手。打量著甘十九妹那張清豔姣好的麵頰,尹劍平忽然生出了一片氣餒。天曉得,他絕非生性好色之人,然而不可否認的,這個女孩子……這張清豔絕俗的麵頰,卻是他生平所見最美麗的一張臉了。

  舉手去殺一個美麗的女人,更是難上加難!

  尹劍平總算還不曾忘記自己身上所肩負的使命:複仇!

  任何情況下,這個使命都不容許他有所變更!寧可讓自己失去理智,寧可讓自己感情麻木,這個仇卻不容他不報。怒嘯一聲,他欺身而進,右手猝然向上提起,施出了一招“按臍力”,吐氣開聲,直向著甘十九妹當胸推出。

  他的功力畢竟不可輕視!

  掌力一吐,整個的房舍都為之震動起來,窗欞子咯咯一陣子亂響,這一掌真有雷霆萬鈞之勢!甘十九妹蒼白的臉上微現驚異!然而像她這般出身造就,身負不世奇技的女子,似乎對於任何突如其來的事故,都能從容應付。麵迎著尹劍平雙掌推擊過來的軒然力道,甘十九妹右腕霍地向外一揚,那隻肥大的衣袖發出了“撲嚕”的一聲。兩股力道,顯然一觸之下,彼此對消化解於無形之間,然而在當事者二人來說,卻是絕不輕鬆。

  尹劍平身子向左麵,甘十九妹向右麵。顯然,兩個人都已經事先防止到了一旦功力對消之後的反彈餘波。果然,就在他們雙方身子方自閃開的一刹,一股尖銳勁厲的力道,有如劈風直下的刀鋒,颼颼響著從雙方身邊擦過去。

  尹劍平驚幸於自己的及時脫身,甘十九妹也不免大為驚心。她倒不是驚於那股比刀更疾勁的回旋風力,而是有感於對方這個陌生蒙麵人的見解與武功。不可否認,這個人的功力,遠遠超出她此行出道江湖所遇見的每一個敵人,足可與晏春雷相伯仲。

  這一個突然的感觸,忽然使她想到了來人可能的身份。

  “你就是嶽陽門漏網的那個弟子,依劍平吧?”

  尹劍平呆了一呆,有點奇怪對方何以會把“尹”念作“依”,當然他並不知道這項錯誤的形成是由於“坎離上人”米如煙的口齒不清所致。“姓依的!”甘十九妹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在他身上轉著,“我猜得對不對?”

  尹劍平所以蒙麵,正是不願意讓對方看清了自己麵貌,所以不出聲,是不願意讓對方聽清了自己的聲音。在他沒有殺死甘十九妹之前,他要完全保持著足以製勝對方的機會。是以,任何一點點細小的疏忽,都可能為他日後的複仇帶來阻礙與不幸!

  甘十九妹頓了一下,冷笑道:“你怎麽不說話?”

  尹劍平仍然是一聲不響。

  他身子向左麵斜出了兩步。甘十九妹立刻就窺出了他的用心,蓮步輕移,把身子半橫了過來。

  尹劍平頓時被格於形勢之外。

  高手對招,常常不需要真刀真槍。“大風起於蘋末”,每每可以洞悉於先,對方如是剔透之人,擺上一個姿態,也就足夠了。“我知道了。”甘十九妹注視著他道,“你所以蒙麵是怕我認出了你的臉。”她冷笑了一下,接道:“所以不說話,是怕我聽出了你的聲音!對不對?”尹劍平驚出了一身冷汗,仍是閉嘴不吐隻字。“其實這都是多餘的,”甘十九妹冷冷地道,“因為自從你的腳步一踏進了這間屋子,就已經注定了你必死的命運!”

  她雖是在病弱之中,但傲氣絲毫不減!

  嘴角輕輕地拉動著,現出了編貝似的一排玉齒,臉上的表情,說明了她有製勝對方的絕對把握。

  “不信,你就試試看!”她自信他說道,“我可以斷定,你在我手裏,逃不過五招!”

  話聲方落,尹劍平已點足而前。

  甘十九妹頓時體會出對方身上所加附的強勁力道,忽然她感覺到自己受騙了,因為對方自一開始,分明掩飾了他的武功門路,那一手“按臍力”純係“氣血之功”!這樣很自然地使甘十九妹相信他走的是氣血門這一類武功門路,這門功力和“以柔製剛”或極具彈性的內家功力,是截然不同的,是大異其趣的。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甘十九妹忽然發覺到對方的突如其來,不免吃了一驚!

  其實,她原有極深湛的護身遊潛,隻須上來調息丹田,即可以阻止住對方猛厲的攻勢,然而此刻,即使她猝然應敵,也嫌得慢了一步。

  慢一步,總比全然沒有準備的好。

  就在她強勁的護身潛力還不及瞬息密防的當兒,尹劍平在護體罡鋒猛力衝刺之下,已接近到對方身前。他僥幸進身自不會輕易放棄出手良機,右掌霍然向下一沉,淩波躍空般地已向甘十九妹咽喉間戳了過去。

  甘十九妹再也不敢輕視來人,在動手過招上,她極少失算,忽然發覺上了對方的當,心裏既驚又憤,但眼前已是短兵相接,不容再施花樣。她恨透了這個人,決心要給他一個厲害,是以就在對方手掌方一遞到的當兒,遂即施展掌盤功向外封出。她雖是功力極高,可不能不說是失了先機,尹劍平攻勢又是這等之猛!

  一股疾勁風力挺刺直進,迫使得甘十九妹身軀大大地搖動了一下,尤其是咽喉部位,更像是著了一把鋼叉般的酸痛,由不住發出了一聲驟咳。

  如果尹劍平這一式殺手能夠提前一刹進攻,或是他的身形再強向前欺近半寸,那麽所得到的結果,甘十九妹是否將因此而喪生,可就不得而知了。可是現在,他僅僅隻能給甘十九妹從容還手良機。而就功力方麵來說,甘十九妹卻是遠遠在他之上的。

  兩隻手掌“啪”的一聲迎在了一塊。

  十隻手指上聚結的力道,緊緊地扭擰在一塊,發出了緊密的一陣骨結響聲。

  尹劍平原有十分的信心,在他想象中認為,隻要容許自己攻進到她身邊,猝然施展殺手,必可將對方一舉殲滅!

  他所以如此自信,當然是因為甘十九妹目下身體負有內傷,功力自然較前大見遜色。然而,在他一招失手,與對方手掌相接觸之下,才忽然發覺到自己的估計錯了。他發覺甘十九妹即使在有內傷的情況之下,功力兀自大得驚人!

  一念之間,使得他驚出了一身冷汗。

  甘十九妹以非常之技出入江湖,一出道旗開得勝,連戰皆捷,各方武林人物,無不相互傳告,望風披靡,因此養成了她極為自負的性情。加以她自負麗姿,在動手過招上來說,絕不容許敵人近身,常常在尋丈之內,即可使敵人濺血劍掌之下,像現在這般與敵人手掌貼握的情況,更是前此絕未有之,莫怪乎她一時麵現嬌憤,引為大羞了!

  兩個人像麻花卷兒般的,一連扭了七八個轉兒。

  尹劍平終於感覺出內在的功力不足與對方抗衡,就在他意圖翻身掙紮開的當兒,突然被甘十九妹反手扣住了胳膊。這一手招式,甘十九妹施展得極為利落,在她反手扣壓尹劍平於掌下時,更發揮了她高妙的技能,熔功力與技巧於一爐,使得尹劍平不得不束手就擒。

  尹劍平固然是功力未曾喪失,然而除非他甘心雌服,否則一經力掙,這隻胳膊可就休想保存。強勁的內力互搏,使得他頻頻喘息,臉上也現出了汗珠。反之,甘十九妹卻還比他鎮定多了。隻是她的情形,也並非很輕鬆,老實說能贏下這一仗,對她絕不輕鬆!

  “姓依的,你可服輸了?”

  尹劍平一麵喘息著,心裏卻疾電般地轉著念頭!

  他怎能就此服輸?

  怎能服輸?

  服輸不僅代表“恥辱”,更代表了“死亡”,他還不想死,更不能死。“你還不說話?”

  尹劍平腦子裏飛轉著如何脫困的念頭,故意地掙了一下,當然對於他來說,這種動作的結果,隻有自討苦吃。果然甘十九妹手上著力,把他不甘雌伏的身子按了下去。然而,她雖是極為精細縝密之人,亦不免又再度地上了尹劍平一次當。

  天下哪裏有自討苦吃的道理。尹劍平所以自討苦吃,是有用意的,因為他已經由痛苦中,體驗出對方功力的著重之點,也體會到自己那隻胳膊主要受壓的部位。根據以上的結論,他遂即作了一番新的打算,以備必要時脫困。

  甘十九妹黑白分明的一雙眸子打量著他,冷冷地道:“你是一個很奇怪的人。”

  她略似費解地又道:“你剛才進來的時候,我誤當你是我手下的那個跟班兒阮行,你已經接近到我身後,那時候你明明可以出刀殺我,以你功力來說,那是極其簡單輕而易舉之事,但是你卻沒有那麽做。”

  “為什麽?”頓了一下,她冷冷地又道,“是你不願意背後出刀?抑或是有別的原因?”尹劍平在諦聽對方一番獨白之後,越加地體會出對方的謹慎機智,更不敢擅自啟齒,以防露出了破綻,予對方可趁之機。

  甘十九妹經過一番激動之後,此刻心情已經平靜下來,本來像她這等心胸器量、武功造詣之人,是絕少盛氣淩人的。現在,尹劍平這個人,已提起了她極大的興趣,她反倒不甘心立即把他處死了。

  “你以為你不說話就算完事了,”她冷笑道,“我偏要你不能趁心如願!”

  手指微移,改向尹劍平腕上脈門。一陣酸麻感覺,起自尹劍平足心,使得他頓時打了一個冷戰,全身遂即大大地動蕩起來,刻骨般的焚心痛楚,一刹間傳遍全身。鐵打的英雄,也是難以忍受!尹劍平雖是緊咬牙關,強自忍受著,奈何那加在周身的痛苦,有如萬千條附骨的蛆蟻在啃噬著,極短的一刹之間,已使得他通體為汗水所濕透,他萬難承受,遂即發出了呻吟之聲!

  甘十九妹冷笑一聲,道:“你到底出了聲音了!”

  尹劍平仍然緊咬著牙,隻是情非得已地由鼻子裏發出呻吟之聲。

  甘十九妹道:“我有幾個問題,你如果據實回答我,情況將會好得多,否則你的罪就受大了。”

  尹劍平在萬蟻附骨的痛楚裏,隻是提吸著丹田裏的真力,唯恐渙散,那才是真正悲哀的命運!

  甘十九妹說出了她心裏的疑惑,道:“你怎能無懼於我‘丹鳳軒’的劇毒‘七步斷腸紅’?說。”

  尹劍平以一聲呻吟,取代了回答。

  甘十九妹心念微動,遂即將扣在對方腕脈上的手指,輕輕移開了一些。她以為這麽做,可以減少對方痛苦,便於彼此對答。同時她也實在忍不住心裏的好奇,伸出另一隻手,想去揭動遮在對方臉上的那襲絲巾,倒要看看對方的廬山真麵目。哪裏想到就在舉手移動之間,對方卻把握著此一刻異動。尹劍平猛然向左麵一閃!這種動作,在甘十九妹看來是極其不智的,因為有拚著折斷右手的危險,事實上那隻右手尚在對方的倒擰把持之下。

  尹劍平當然不可真的自斷右手。

  他拚受一時之痛,卻在身軀側閃之中,已把左手翻了起來。隻一下,已經搭在了甘十九妹右腕上。這一次他為了爭取逃命之機,不得不施展最厲害的手法——

  “金剛鐵腕”之功。

  甘十九妹雖說是功力精湛,隻是她無論如何也不曾想到對方在這般情況下,居然還能施展出救命絕招。她尤其沒有想到,對方所施展的竟是極具功力的“金剛鐵腕”之功。

  一陣刻骨銘心的奇痛,霎時加在她那隻右腕之上,以眼前情形而論,一任她施展如何快速的應付手法,即或是提聚真力以圖對抗都太晚了!毋庸置疑,如果自己再不鬆開擒著對方的那隻手,那麽對方那隻胳膊固然是完了,而自己的這隻手腕又何能幸免!

  隻有傻子才甘心與對方玉石俱焚!

  事情的發生再快不過,簡直不容你思慮,如果不想“斷手”,隻有“放手”。甘十九妹極不甘心地“哼”了一聲,鬆掌退身。

  尹劍平目的既已達到,哪裏還敢再在這裏多耽擱?他已經嚐到了對方的厲害,並確信對方在對付自己的過程裏,根本未盡全力,一旦惹怒了她,即使在她不利的情況下,要想殺害自己這樣一個人,也絕非是什麽難事。

  是以一招得手,再也沒有第二個念頭。充斥在他腦子裏的,卻隻有一個“逃”字!就在甘十九妹鬆掌退身的一刹,尹劍平已施展“鐵手穿牆”,奮身而起,直向正麵緊閉的窗扇撲去。

  事情的發展未盡於此!

  就在尹劍平身子將起未出之際,驀地門外人影一閃,那個紅衣跟班兒阮行,卻在這時撲進來。目睹房內這般情形,他不禁大吃了一驚,怪叫一聲,右手倏起,打出了他們“丹鳳軒”的絕門暗器“丹鳳簽”。

  “哧!”一股尖風,似有紅光一閃而逝。

  緊接著窗扇子“嘩啦”一聲碎響,尹劍平全身已飛躍著破窗而出。

  別說是一扇窗,就是一扇門,一堵牆,在尹劍平這般功力之下,也必將破碎無疑。阮行怪嘯一聲,追向窗前,心裏卻又記掛著甘十九妹,不知她是否受傷了!隻是那麽略一遲疑,再撲向窗前,已失去了對方的蹤影。阮行怒叫著,正要翻窗掠出。

  甘十九妹輕歎一聲,喚住他道:“算了,讓他去吧,來不及了。”

  阮行打量著她,驚嚇地道:“姑娘,你可好?”“沒什麽,”甘十九妹緩緩坐下來道,“姓依的!哼……他一定就是那個依劍平。”阮行道:“依劍平?”“不錯,就是嶽陽門內,殺死盛氏兄弟的那個人。”她冷冷地接著道:“他像是一隻隱在暗處的狐狸,隨時乘虛而入,將會想盡辦法與我們做對。”阮行先是一愣,遂即冷冷地道:“姑娘大可放心,這一次他無論如何是活不成了。”

  甘十九妹道:“你是說……”

  阮行肯定地道:“他已中了我的丹鳳毒簽,隻怕性命不保!”

  甘十九妹道:“你確定打中了?”“確定!”阮行道,“傷在他的後胯,萬萬不會看錯。”甘十九妹聆聽之下,臉上現出了一種淡漠的表情,並不曾有絲毫喜悅的神采。“這麽說,他性命休矣!”她輕輕他說了這麽一句,遂即發出了一聲歎息。

  阮行一怔:“姑娘,莫非你不打算要他即刻就死?”

  甘十九妹眼睛遲滯地移向阮行,黯然地點了一下頭。

  “為……什麽?姑娘!”阮行顯然大惑不解。

  甘十九妹搖了搖頭道:“不知道,我隻是……唉!我隻覺得心裏很亂!”

  說到這裏,她顯得很氣躁地站起來,走到了茶幾旁,端起了一隻杯子。但是她並非是口渴想喝茶,遂即把拿在手裏的杯子又放下來。

  阮行驚訝地一直在打量她。

  甘十九妹臉上忽然飛起了一片紅潮,含著“責怪”意思的眼光,狠狠地盯回過來,阮行嚇得忙把眼睛移向別處,可是他仍然解不開心裏這個疑團,過不了一會兒,又把目光轉向甘十九妹。現在甘十九妹已似乎能控製心裏激動的情緒了!“阮行!”她略似責怪地道,“我不是再三關照過你嗎,這種丹鳳簽,要盡量少用,不可輕易出手嗎?”阮行怔了一下,道:“可是……卑職並沒有輕易出手,那個姓依的不是幾乎還傷了姑娘你嗎?”

  甘十九妹臉上又微微紅了一下。

  她為什麽臉紅,阮行固然不知道,隻是他卻知道這是她以前從來也不曾有過的現象,是以越加地感覺到好奇!

  “為什麽這麽盯著我?”甘十九妹氣餒地又坐了下來,“我的藥可抓來了?”

  “都抓來了,”阮行道,“我這就去給您煎去。”

  甘十九妹搖頭道:“不急,等一會兒再去煎吧。”

  說著她輕歎一聲,又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麽不願意你施展丹鳳簽?”“這……”阮行喃喃道,“是否因為含有劇毒‘七步斷腸紅’的關係?”

  “那倒不是,”甘十九妹道,“那是因為我出戰一向不願意以暗器取勝對方,再者這丹鳳簽為我丹風軒最傑出獨一無二的暗器,承軒主再三關照,千萬不可輕易施用……如果這個姓依的果真中簽,身死荒野倒也罷了,否則一入人手,以此對我們師門有所詆毀作難,卻是大大有損‘丹風軒’的威名聲望!”阮行怔了一下,他倒沒想到會有這些顧忌,心裏不服,卻也不能再與爭論。甘十九妹這一刹似乎感情甚深。“還有……”她斷斷續續地道,“這個人雖是蒙麵進來,但他居心仁厚,不同於一般宵小……”

  “這又為什麽?”

  “你哪裏知道,”甘十九妹喃喃道,“他原是可以下手殺死我的,隻因為他是個不失仁義忠厚的人。”

  當下,她遂即將方才情形說了個大概。

  阮行聽後苦笑一下,道:“姑娘,你的心怎麽忽然又變軟了,這人如果真的心存仁厚,也就不會對姑娘出手了。還有,他為什麽要蒙麵進來?足證明他是個行為詭秘狡黠的人。”

  “你說的似乎也有道理。”

  說到這裏,她微微閉上了眼睛,輕歎一聲道:“這個人確是一個難以捉摸、飄蕩不定的人,隻是我實在想不透,他為什麽可以不懼‘七步斷腸紅’的毒香?”阮行諦聽之下,頓時一呆道:“嗯,這倒是一件怪事,卑職也是深深不解。”甘十九妹道:“雖然如此,並不能證明他也能解開身中暗器上的毒,我看他很可能不治身死!”阮行喜道:“果真這樣,我們豈不是去了一個心腹之患?隻等姑娘玉體複原,就可上淮上去找那個樊鍾秀,殺了他,也就可以回去複命了。”

  甘十九妹惋惜地道:“這幾天我心裏一直念著這個依劍平,那是因為我一直假想他是我一個勁敵。事實證明,他果然是一個厲害、尤其心智更不在我之下的勁敵。阮行,你可知道,我一直希望著能有這樣的一個敵人,可是現在,卻由於你的橫加插手,使他死於非命,也使我少了足以與我抗衡的敵人。”

  言下不勝痛惜!

  阮行諦聽之下,似懂非懂地隻是翻著白眼兒。

  甘十九妹遺憾地看著他,喃喃道:“你的功力還差,有一天你的武功如果能達到我的境界時,你就會感覺到該是多麽的寂寞……即使在廣大的人群裏,你也會感到你是多麽的孤獨!”

  阮行以為建了大功,卻未曾想到,反倒落了一頓教訓,他忽然感覺到自己以往對於這個姑娘的判斷完全錯了。以往他一直以為甘十九妹是個冷若冰霜狠心辣手的姑娘,就從來不曾看見過她姑息過一個人或是一件事,然而對於眼前這個人,她卻存有顯明的姑息之意!為什麽?

  阮行實在想不通這個道理。

  頓了一下,他才喃喃道:“姑娘如何可以斷定這個人就是殺死盛家兄弟的那個人?”

  甘十九妹道:“錯不了,因為他擅施‘金剛鐵腕’之功,如今這門功夫,隻怕在武林之中已成了絕響,坎離上人一死,除了他以外,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了。”

  她忽然想到了坎離上人對這個人的一番介紹,足可證明這個依劍平學兼數家之長,留下來確是自己一個大害。隻是一想到他果真這麽就死了,心裏頭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落寞之感!

  對於尹劍平的生死,她覺得實有一查的必要!

  “阮行!”她忽然想起來道,“這附近可有別的鄉村市鎮沒有?”

  阮行搖頭道:“沒有,最近的‘馬頭溝子’也距離這裏有四五十裏,況乎前道坍橋,已不能行走……再說姑娘你身體還沒有複原,何不在這裏多住上幾天,等到身體養好了以後再走?”

  甘十九妹搖搖頭道:“你會錯意了,我是在想這個依劍平可能的去處。”

  阮行點頭道:“卑職以為……”

  甘十九妹道:“我原打算至遲明天就要走的,現在為了他,我們不妨多留兩天,如果他沒有死,倒要看他下一步的動靜如何?”阮行冷笑道:“姑娘放心,他活不過明天的,我一定把他的屍身找回來。”。說罷向甘十九妹抱拳告辭,轉身步出。

  人的“心境”隨時都會由於“心情”而有所變遷的。

  心情好的時候,鳥語花香,海闊天空,一切都充滿了希望,使人振奮活躍,處處充滿了生氣!反之,天地狹窄,一切都充滿了絕望。情緒的低潮,更像是緊緊扣在你喉嚨上的兩隻手,使你喘不過氣,有一種被窒息的感覺……尹劍平就是這樣。

  當他發覺中在後胯間的那支暗器,竟是出自“丹鳳軒”獨家秘製的暗器“丹鳳簽”時,他生命的強烈意誌,開始動搖了。

  現在,他獨坐在這棵鬆樹下麵,仰視著穹空裏的一鉤寒月,沐浴在刺骨的寒風裏,心裏感受著“死亡”的陰影,更有說不出的感受!除非有“奇跡”出現,他預計著自己的生命,不可能再挨過以後的十二個時辰。

  事實上,這類“七步斷腸紅”的劇毒功效,在以往無數受難者身上所發揮的威力,他已屢見不鮮,自然不會幻想著對自己會有什麽意外的不同。然而,有一點,他卻可以自信,那就是,這種毒藥的強烈效果,由於他本人對它了解得太清楚,而事後又經過有效的控製,使它的毒性發作較為緩慢,這一點,他自信已經做到了。這也就是他為什麽舍棄奔馳而改為靜坐的緣故。

  現在經過了小半個時辰的運功之後,他已將下體的劇毒,整個地控製在腰胯間的兩處穴道裏,並以“鎮元功力”,將本身二十七處穴道予以封鎖。這麽一來,他自信已經盡了全力,而且可以斷定,最起碼,在天亮以前,不會毒勢發作,而倒斃就地!

  其實,他之所以能逃出甘十九妹的雙手,苟活到現在,已屬萬幸!由於方才與甘十九妹的徒手相搏,使得他更認清了對方這個姑娘的實力,用“大得驚人”四個字來形容,並不過分!自己竟能全身而脫,實在已是不幸中之大幸!

  “幸運”並非常常跟定一個人而窮追不舍。這就是尹劍平對於眼前的遭遇有所悲哀的緣故。

  他不是一個嬌生慣養的人,以往的歲月,無時無刻不充滿驚恐。殫精竭慮地在求生存,在使自己達到生命中更上一層的“強者”地位,這些過去,已足以養成他“臨危不亂”、“泰山崩於前而不潰”的磊落胸襟!

  徒步二十裏,居然不曾看見一戶人家。

  他發覺自己在一開始的時候,就選擇錯了路,如果由另一個方向前進,可能情形就不同了,然而現在卻不能再回頭走,因為那樣,保不住在半途,就會毒傷發作,而倒斃中途了。

  夜幕深垂下的荒野,看上去一派淒涼!幾聲野狗的長吠,幾點明滅的磷光鬼火,勾畫出一片陰森氣息,任何人身處在這個環境裏,都會感覺到“死亡”的接近,“生命”的脫離與遙遠!

  這裏的地勢,東邊是一脈連續延綿的高山,兩邊是一片草原,看起來都不便於行走。隻有南北向,衍生著一片鬆樹,有一條勉強可供車行的荒涼驛道。

  尹劍平在長時間的冷靜分析之後,重新站起來,步向那條荒涼的驛道。

  這條路通向何處,他渾然不知,但是他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隻有繼續向前盲目地走下去,他不敢放步奔馳,因為那樣一來,毒勢將會很快地發作,隻能慢慢地一步一步前進。如此他一直前進了百十丈。這個距離,在平時,隻需連續十幾個縱身即可達到,但是此刻他卻走了很久,前方,更不見一戶人家。

  尹劍平停下來喘息了一陣,伸手摸了一下傷處,濕濕的像是淌了很多血,那傷處附近,手觸處一片麻木,絲毫沒有知覺,更像為劇毒所感染。他心裏微微一驚,知道這是毒傷發作的前奏,以此速度,也許用不了半個時辰,就可能攻開自己的幾處穴道,那時情勢可就不堪設想了!如果毒氣一旦攻入“氣海穴”,上染心脈,就算是華佗再世,也休想再能保全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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