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曼猛一回頭,嚇了一大跳,拍她的是個嬌小玲瓏的西洋年輕女子,這個西洋女子居然穿的是一套日本軍官的夏季作戰服……程嘉陵那一刻隻感覺到自己全身陡然間變成了一個呼呼作響的炸藥桶……公路上擠滿了活動的廚房車和運水車,還有數以百計的偵察騎兵,他們腰挎戰刀,手持湯姆森,一個個威風凜凜……
在日本人和緬甸人加班加點挑燈夜戰,停人不停工的拚命搶修下,巴卡通往瓦魯班的公路在當年8月下旬就連通起來了。但日本人並沒有允許修路的民工回家,而是把他們集中到瓦魯班,連著數月挖工事,連著數月伐木料,幹了近一年,前不久,又被派去西郊修建一座飛機場。
1943年10月8日,白益、徐小曼、邱海,還有一個美軍戰略服務部的緬籍隊員吳溫貌,帶著李英士派來輪換的民工趕到了瓦魯班飛機場工地上。他們此行是奉克欽軍政治委員德欽覺欣之命,深入日軍在野人山的老巢偵察情況。此番輪換上來的民工,其實是一支訓練有素的山軍,全都在行李中夾裹著武器。
這一天恰巧是瓦魯班趕擺的日子,把民工送到飛機場後,打扮得與山民無異的白益、徐小曼與邱海、吳溫貌一起騎馬來到了瓦魯班。
吳溫貌是德欽覺欣手下最為得力的一個小隊長,此行,他將在日軍的老巢設下一部秘密電台,直接與後方保持聯絡。
瓦魯班有弄滾寨人開辦的一家“裕豐”貨棧,占著一所前後三進的大宅子,主要經營玉石、鹽巴、茶葉和鴉片生意。由於戰亂,對外交通受阻,生意已經比過去清淡了許多。
他們趕到時已經是上午10點來鍾,邱海先將白益和徐小曼、吳溫貌帶到“裕豐”貨棧,把馬匹安頓好,再到街子上去趕擺,借此熟悉一下瓦魯班的情況。
瓦魯班原本是野人山中的一個大鎮子,戰前英國人已經把公路從密支那修到了這裏。隨著日軍第18師團在此地設立了司令部和後勤輜重集散地,瓦魯班就變成了一座龐大的兵營。
此地的民情風俗大受雲南邊民的影響,土牆瓦屋與竹木結構的民居混雜在一起。小街兩側竹棚連著竹棚,都是賣貨的小攤。鎮子籠罩在一片濃濃的暗綠色裏,到處都可以看到盤根錯節、綠葉遮天的大榕樹。滿載著日軍士兵的軍車和一串串的坦克、大炮在鎮子外麵的公路上川流不息,向著西邊湧去,讓人感覺到大戰似乎已經迫近了這個落在萬仞大山之中的寧靜小鎮。
進得鎮子,在小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上去日軍士兵比當地老百姓還多。來此趕擺的大都是野人山中的土著民族,婦女穿著花色豔麗的服裝,佩戴著琳琅滿目的銀飾品。每一家酒店飯館門前,都拴著代步的馬匹。
在一株大榕樹籠罩著的壩子上,二十幾個身穿日本和服的女人在臨時搭成的木台子上跳著日本舞蹈。這是一支剛從日本本土趕來的由大日本國防婦人會組成的勞軍團正在演出節目,並在節目的間隙給台下的士兵贈送以示吉祥的千人針(由1000名女性每人1針,在白色棉布條上繡出各種圖案。日本人堅定地認為士兵有了它就可以刀槍不入)和各種各樣的慰問品。
台下的日軍士兵情緒激動,不斷高呼著“天皇萬歲”、“日本萬歲”的口號。
徐小曼四人覺著好奇,也擠進人叢裏觀看。沒過一會兒,徐小曼突然感覺有人在她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
小曼猛一回頭,嚇了一大跳,拍她的是個嬌小玲瓏的西洋年輕女子。
而且這個西洋女子居然穿的是一套日本軍官的夏季作戰服,黃布短褲短袖襯衣,腳下是高統軍靴,頭上沒有戴腦後吊有幾塊驅蚊布片的戰鬥帽,敞露著一頭金發。軍裝上也沒有領章和帽徽。整個西洋,除了德國和意大利,幾乎全都是日本的敵國,可這個女子分明不是德國人和意大利人,因為這個西洋女子徐小曼分明在什麽地方見過,可又一時想不起來了。
西洋女子睜大雙眼,驚訝萬狀地叫道:“上帝啊,你是徐小姐吧?”徐小曼腦袋轟地一炸,啊,梅苗,那是在梅苗!她終於想起來了,這位西洋女子,是她剛到緬甸的第一夜在下榻的酒店湖邊喝咖啡時,程嘉陵介紹她認識的。如果沒記錯,她應當是中國軍事委員會駐緬參謀團駐地房東的女兒,有一個很好記的名字,叫丹妮。
徐小曼被她身上的日軍軍裝嚇得三魂去了兩魄,開口更怕暴露了身份,情急中拉了一下白益,趕緊轉身出人叢,快步疾行。
白益和邱海、吳溫貌驚訝地看了一眼那個身穿日本軍裝的西洋女子,也慌不迭地擠出人叢,跟著徐小曼大步往前走。
徐小曼急急前行,還不忘回頭觀望。令她更加驚慌的是,那個西洋女子也出了人圈,騎著一輛自行車跟了上來。白益和邱海、吳溫貌也注意到了,心情更加緊張。
徐小曼想盡快地逃離此地,可小街上日本兵不少,西洋女子要喊起來,那就沒法逃了。
旁邊出現了一條冷僻的小巷,徐小曼四人慌不擇路,一頭鑽了進去。
西洋女子也追了進來,大喊道:“徐小姐,不要害怕,我是你們的朋友,不是敵人。”
四人倏地轉過身,目光齊刷刷落到了西洋女子臉上。
徐小曼鼓足勇氣問道:“你是……丹妮小姐吧?”
丹妮抬腿從自行車上下來,說道:“謝謝你還記得我,我也記得你的名字,你叫徐小曼。對不起,一定是我穿的這身日本人的軍裝讓你們誤會了。”
徐小曼依然警惕地問:“你不是在梅苗嗎?怎麽會到了這裏?”
丹妮一臉悲苦地說,“我的父親在離開梅苗之前被日本人的飛機炸死了,我和我母親、弟弟在撤往印度的路上得到了程嘉陵和他率領的一小隊士兵的幫助。可是,後來我們全都被抓住了,日本人把我們送進了瓦魯班的戰俘營。”
徐小曼失聲叫了起來:“你說什麽,程嘉陵……也被關在這裏?”
丹妮點點頭:“不單是程嘉陵,瓦魯班關了三四千名盟軍戰俘盟國僑民,中國戰俘就占了一半以上。每天都在死人,很多人都被害死了……哦,還有一位中國將軍,叫齊學啟。”
徐小曼和白益匆匆對視了一眼,她太想了解落入敵手的程嘉陵和齊學啟副師長更多的情況了,趕緊說道:“丹妮,你跟著我們走,我們換個安全的地方說話。”
丹妮跟著四人到了“裕豐”貨棧,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情況,全告訴了徐小曼和白益等人。包括她如何與程嘉陵深深相愛,又如何被戰俘營的日軍頭目用殘酷手段霸占,以及齊學啟將軍如何拒絕了南京政府派出使者的勸降,遭到了日本人的惡毒摧殘,以及助紂為虐的“緬甸義勇軍”怎樣成了日本人的階下囚等等。
待把情況說得差不多了,丹妮見時近中午,不得不走了。她說回去遲了,哲內少佐難免會起疑心。
徐小曼道:“丹妮,你能設法讓程嘉陵和我們見見麵嗎?”
“這怎麽可能?日本人看得很嚴的。”
“那,你能不能想辦法告訴程嘉陵,我和白益到了瓦魯班?”
“這……我可以試試。不過,你們要見程嘉陵倒不難,這些天戰俘們正在鎮子西邊替日本人修飛機場,每天早晚都要經過瓦魯班。傍晚收工的時候,你們就能看見他。”
徐小曼稍一思忖,又道:“如果可能的話,請你告訴程嘉陵,我們一定會聯絡各個山寨的克欽軍,想辦法救他出來。另外還有一個好消息也請你帶進戰俘營,告訴他們,在印緬邊境西邊的英帕爾、科西馬、利多等地,眼下已經聚集了中國、英國和美國的大軍,很快就要向緬甸發起大反攻,他們受苦的日子,已經不會太久了。”
當天傍晚,事實證明丹妮所言不謬,他們果真見到了程嘉陵。
那是太陽西斜時分,四人進得公路邊的一家酒店,在靠堂口處的一張桌子邊坐下,叫店家切上一大盤鹵牛肉,端上三碗涼粉和一竹筒酒,邊吃邊注意著公路上的動靜。
不一會兒,他們便看見日軍士兵押解著一群戰俘緩慢地從西邊走了過來。戰俘們大概有1000人,全都衣衫襤褸,滿身汙垢,蓬頭垢麵,浮腫虛脫,臉色蒼白,毫無生氣。他們跌跌撞撞,步履艱難。有些人則站立不穩,跌倒在地,日本人就用藤條抽打他們。戰俘們臉不成形,毫無血色,赤腳走在石子路上。他們還看不少人僅用一塊麻袋片遮羞,甚至還有一絲不掛的人。戰俘們眼睛血紅,嘴唇幹裂,臭氣熏天,身上滿是泥土,還有屎。
徐小曼和白益瞪大眼睛仔細搜尋,很快便看見了隊伍裏的程嘉陵!顯然,這是一群剛剛收工的戰俘。旁邊,還有持槍的日本兵押著。
徐小曼和白益陡地站起,衝出店門,卻不敢招手喊叫。
白益急中生智,大叫了一聲:“徐小曼!”
程嘉陵聽見了,猛地扭過臉來,看見了他倆。
徐小曼和白益看到程嘉陵的兩隻眼睛鼓得像雞蛋,衝他倆大張著嘴,卻不敢出聲。
徐小曼四人靜靜地看著隊伍從眼前走過。隨後,他們離得遠遠地跟了上去。
不到半個鍾頭,他們便看見前麵的隊伍走進了一座用彈簧型帶刺鐵絲網圍起來的營地。四角聳立的高高崗樓,大門處持槍守衛的日本兵,營地裏軍衣襤褸的盟軍士兵,一排排的大棚屋。他們數了數,大大小小的棚屋不下50間。為避免引起崗樓上日本人的注意,他們不敢在公路上久留,轉身回到了瓦魯班。
當程嘉陵經過學校門前時,他驚訝地看見丹妮坐在大門前的一張竹躺椅上擦靴子,而且還神態倨傲地向他招招手,示意他過去。
程嘉陵不敢相信,愣住了。
一名日本押送兵跑上前來,將他推出隊列,帶到了丹妮跟前。
丹妮趁日本兵沒注意,給程嘉陵丟了個眼色,然後指指自己的靴子,示意程嘉陵替她擦幹淨。
程嘉陵心中犯著嘀咕,蹲下身子,留意著身邊的日本兵。
丹妮似乎是要犒賞一下日本兵,掏出煙來,瀟灑地扔給他一支。那煙飛得又快又急,“噗”地碰到日本兵的胸前,彈到了地上。趁日本兵彎腰撿煙時,丹妮把一個小紙團飛快地塞進了程嘉陵的手心裏……
第二天上午,丹妮來到“裕豐”貨棧,說她已經把徐小曼和白益來到瓦魯班的消息告訴了程嘉陵。
徐小曼和白益當即決定,邱海一人帶著輪換下的民工返回弄滾寨。他倆則與吳溫貌留在瓦魯班,一起繼續了解日軍的情報,並尋找機會與程嘉陵聯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