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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論“居安思危”——《貞觀政要》與兩《唐書·魏征傳》選讀

  引言

  唐朝初年,統治集團順乎曆史發展的潮流,統一全國,促使社會安定,為生產的發展提供了良好環境。同時,以唐高祖、唐太宗為首的統治者,特別重視從曆史上,尤其是隋亡唐興的經驗和教訓,從中找尋借鑒,鞏固加強自己的地位。

  在治理國家方麵,唐高祖雖然也多有建樹,但他執政時間較短,很多舉措不可能立竿見影。所以,治理國家的顯著成效隻能在唐太宗執政時才能反映出來。所謂“貞觀之治”,正是太宗繼承發展了高祖的治國之道的集中表現。

  唐太宗執政23年,他的很多治國措施,都有顯著效果。這些措施,都來源於他的居安思危思想。居安思危,雖然古已有之,並非太宗的創造,但他重視這種思想的程度,確是前無古人。在這個問題上,他與魏征不謀而合。

  在玄武門之變前,魏征是太子洗馬,是李建成集團的成員,他曾勸李建成早日除掉李世民。但李世民做了皇帝,並沒有視魏征為敵人,而是立即重用。其重要的原因就是太宗與魏征的政治見解大都一致。他們的指導思想都是居安思危。

  太宗與魏征的居安思危思想,在《貞觀政要》與兩《唐書·魏征傳》中有充分的反映。

  《貞觀政要》為唐人吳兢所撰。吳兢在玄宗時撰成此書,其目的是要玄宗以後的皇帝都能像太宗那樣治理國家。他把太宗的治國之道視為古代帝王治國的典範。所以,《貞觀政要》不僅在中國被統治者視為治國的寶庫,而且在日本、朝鮮半島也頗受統治集團的青睞。可見該書的影響是非常深遠的。

  《舊唐書》為後晉劉、張昭遠等人所撰,其中武宗以前的紀傳部分,多抄國史、實錄的原文,內容詳細,較為可信。《新唐書》為北宋歐陽修、宋祁等人所撰,和《舊唐書》比較,其紀傳部分事實有所增加,文字有所減少。固然,簡明扼要是其所長,但文字太略,甚至不記年月,使讀者難以看出史實的時間關係,又是其所短。因此,把兩《唐書》對照起來閱讀,必然效果更好。

  唐太宗與魏征論述居安思危的內容很多,限於篇幅,筆者僅選其中較為典型的部分,分作三個專題進行注譯講解。

  一居安忘危,喪身亡國

  “題解”

  居安思危和居安忘危是一個問題的兩方麵。在唐太宗與魏征看來,自古以來的亡國君主,都是居安忘危者。這些亡國之君,在其初即位時,還能了解民情,看清社會問題;聽取不同意見,重用賢臣。但在其認為天下無事、社會安定時,他就忘乎所以、驕奢淫逸了。有益的建議,他充耳不聞;善於治國的賢臣,他視而不見;國家大事,他隨心所欲;最後導致亡國喪身。太宗和魏征把這當作一條決不可忽視的教訓。

  貞觀六年①,太宗謂侍臣曰②:“看古之帝王,有興有衰,猶朝之有暮③,皆為蔽其耳目④,不知時政得失,忠正者不言,邪諂者日進⑤,既不見過,所以至於滅亡。朕既在九重⑥,不能盡見天下事,故布之卿等⑦,以為朕之耳目。莫以天下無事,四海安寧,便不存意⑧。可愛非君,可畏非民⑨。天子者,有道則人推而為主,無道則人棄而不用,誠可畏也。”魏征對曰:“自古失國之主,皆為居安忘危,處治忘亂,所以不能長久。今陛下富有四海,內外清晏⑩,能留心治道,常臨深履薄,國家曆數,自然靈長。臣又聞古語雲:‘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陛下以為可畏,誠如聖旨。”

  (《貞觀政要》卷一《政體》)

  “注釋”

  ①貞觀——唐太宗的年號(公元627—649年)。②太宗——李世民,唐朝第二代皇帝。侍臣——指皇帝左右的官員。③猶朝之有暮——好比有早晨就有晚上。④蔽——蔽塞。⑤邪諂——邪惡而諂諛。⑥九重——天子居處九重門,代指皇宮。⑦布——布置安排。⑧存意——思考問題。⑨可愛非君,可畏非民——在《尚書》的《虞書》中,有舜告禹之辭:“君可愛而民可畏也。”太宗把這話顛倒過來,認為“可愛非君,可畏非民”。說明太宗對君民的關係有更深刻的認識,扭轉了傳統的觀念。⑩清晏——清靜安寧。臨深履薄——《詩經·小雅·小》曰:“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形容人們麵臨非常危險的境地。魏征讚揚太宗在天下太平時常臨深履薄,也就是稱道太宗安不忘危。曆數——帝王繼承的次序,指代代相傳。靈長——深遠悠長。“古語”至“覆舟”——古語出自《荀子·王製》:“傳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此之謂也。”聖旨——皇帝的命令。

  “譯文”

  貞觀六年(公元632年),太宗對其左右的官員們說:“自古以來的帝王,有興有衰,好像有早晨就有晚上,都是因為蔽塞其耳目,不知道當時政治的得失,忠君正直的人不說話,邪惡而諂諛的人日益受寵,君主既然看不到自己的過失,所以導致滅亡。朕既居住在深宮禁地,不能全麵看到天下大事,故而布置安排你們,作為朕的耳目。不要以為天下無事,四方平安,就不考慮問題。可愛的不是君主,可怕的不是民眾。做天子的,講道理,有辦法,人們就推他為主;不懂道理,沒有辦法,人們就拋棄他,確實可怕。”魏征答道:“自古以來亡國的君主,都是因為居安忘危,處於治世而忘了亂世,所以不能長久。如今陛下富有全國,朝廷內外清靜安寧,能夠留心治國之道,經常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一樣,謹慎小心,國家的壽命,自然會綿延悠長。臣又聞古語說:‘君,像船;民,像水。水能運行船,也能顛覆船。’陛下以為可怕,確實像你說的那樣。”

  貞觀十二年,太宗謂侍臣曰:“朕讀書見前王善事,皆力行而不倦,其所任用公輩數人,誠以為賢,然致理比於三五之代①,猶為不逮②,何也?”魏征對曰:“今四夷賓服③,天下無事,誠曠古所未有④。然自古帝王初即位者,皆欲勵精為政⑤,比跡於堯、舜⑥;及其安樂也,則驕奢放逸,莫能終其善。人臣初見任用者,皆欲匡主濟時⑦,追縱於稷、契⑧;及其富貴也,則思苟全官爵⑨,莫能盡其忠節。若使君臣常無懈怠,各保其終,則天下無憂不理,自可超邁前古也。”太宗曰:“誠如卿言。”

  (《貞觀政要》卷十《慎終》)“注釋”

  ①致理——達到治理。三五之代——三皇五帝時代。三皇有伏羲、神農、祝融或天皇、地皇、人皇等幾種說法;五帝有黃帝、顓頊、帝嚳、堯、舜或少昊、顓頊、高辛、堯、舜等幾種說法。此處泛指遠古時代。②不逮——不能達到。③四夷——四夷最早指東夷、西戎、南蠻、北狄,後來逐漸演變為古代統治者對華夏以外各族的蔑稱。賓服——歸順、臣服。④曠古——空前。⑤勵精為政——勤勞認真地治理政事。⑥堯、舜——都是傳說中的五帝之一,他們勤政愛民,頗受百姓愛戴,後人視他們執政時代為理想時代。⑦匡主濟時——輔助君主,濟助社會。⑧稷、契——稷,即後稷,名棄。因其好農耕,教人稼穡而受民愛戴,堯、舜都曾對其重用,是傳說中周人的祖先。契,是帝嚳之子,曾助禹治水有功,被舜任為司徒,掌管教化,是傳說中商人的始祖。⑨苟全官爵——姑且保全官職爵位。

  “譯文”

  貞觀十二年(公元638年),太宗對身邊侍奉的官員們說:“朕在讀書時看到以前帝王做好事,都是努力去推行而不知疲倦,朕所任用的你們數人,的確是賢人,然而當今治理的程度要和三皇五帝時代相比,還是有所不及,這是什麽原因?”魏征答道:“如今四周各族都歸順臣服,天下無事,真是空前所未有。但自古以來的帝王初即位時,都想勤勞認真地理政,使自己的業績可和堯、舜相比;等到安樂以後,就不同了,他毫無顧忌地驕奢淫逸,有始無終。為臣的初被任用時,都想輔助君主治理國家,效法稷、契成為對國家有貢獻的人;等到富貴以後,就隻想苟且偷安地保全其官職爵位,不能堅持盡忠的臣節。若使君臣堅持不懈,善始善終,則天下不愁不能治理,自然就可以超過前代古人了。”太宗說:“的確像你說的。”

  貞觀十五年,太宗謂侍臣曰:“守天下難易?”侍中魏征對曰①:“甚難。”太宗曰:“任賢能、受諫諍,即可,何謂為難?”征曰:“觀自古帝王,在於憂危之間②,則任賢受諫。及至安樂,必懷寬怠③,言事者惟令兢懼④,日陵月替⑤,以至危亡。聖人所以居安思危⑥,正為此也。安而能懼,豈不為難?”

  (《貞觀政要》卷一《君道》)

  “注釋”

  ①侍中——唐門下省長官。②憂危——憂慮而欲有所進取。③必懷寬怠——必然向往舒鬆懶惰。④兢懼——謹慎小心而懼怕。⑤日陵月替——上下關係日益失常。⑥聖人——本來是指人格品德最高尚的人,這裏是指賢明的帝王。

  “譯文”

  貞觀十五年(公元641年),太宗問身邊侍奉的官員說:“守衛天下困難還是容易?”侍中魏征答道:“很難。”太宗說:“任用賢能的人,接受直言規勸,就可以了,為什麽說很難呢?”魏征說:“自古以來的帝王,在憂慮而有進取願望的時候,就可以任用賢能,接受直言規勸。在得到安樂以後,必然向往舒適懶惰,使進言者謹慎小心而懼怕,從而使君臣關係日漸失常,以至衰亡。賢明的帝王所以居安思危,正是這種原因。在定安無事的時候而能考慮到危機,豈不是很難嗎?”

  貞觀十六年,太宗問魏征曰:“觀近古帝王有傳位十代者,有一代兩代者,亦有身得身失者。朕所以常懷憂懼①,或恐撫養生民不得其所,或恐心生驕逸,喜怒過度。然不自知,卿可為朕言之,當以為楷則②。”征對曰:“嗜欲喜怒之情③,賢愚皆同。賢者能節之,不使過度;愚者縱之,多至失所。陛下聖德玄遠④,居安思危,伏願陛下常能自製⑤,以保克終之美⑥,則萬代永賴⑦。”

  (《貞觀政要》卷十《慎終》)

  “注釋”

  ①憂懼——憂慮而懼怕。②楷則——典範,標準。③嗜欲——嗜好和欲望。④聖德玄遠——高尚的品德非常深遠。⑤自製——克製自己。⑥克終——勝利成功。⑦永賴——永久的依賴。

  “譯文”

  貞觀十六年(公元642年),太宗問魏征道:“近古以來的帝王有傳位十代的,有一代兩代的,也有自身得王位而複失的。朕因此常在心中擔憂懼怕,有時擔心撫養百姓未能恰到好處,有時擔心自己滋生驕奢淫逸,喜怒無常。但自己不知道,你可為朕談談,作為言行的準則。”魏征答道:“嗜好欲望喜怒哀樂的情趣,賢人和愚人相同。賢人能夠節製自己,不使其過度;愚人放縱自己,多至失去控製。陛下高尚的品德玄妙深遠,居安思危,但願陛下常能克製自己,以保勝利成功之美,這就是千秋萬代永久的依賴了。”

  二以隋亡為鑒,避免重蹈覆轍

  “題解”

  唐太宗與魏征都親身經曆了隋末的戰亂。在他們看來,麵對隋朝的富庶與強大,隋煬帝得意忘形,躊躇滿誌,除了在生活上窮奢極欲,盡情揮霍民脂民膏以外,還大肆征發徭役,對外用兵。由於隋煬帝的所作所為給廣大人民帶來了沉重的災難,而且這種災難又遠遠超出了勞苦大眾的承受能力,故而正當隋煬帝醉生夢死的時候,農民起義就遍地爆發了。在農民起義的影響下,統治集團內部的矛盾也日益激化,有人公開舉兵反隋,有人陽奉陰違,貌合神離,使隋煬帝陷入眾叛親離之中。短命的隋朝就是這樣壽終正寢了。

  唐太宗與魏征君臣,為了鞏固從隋末戰亂中取得的政權,不得不以隋朝的滅亡為鏡子,從中吸取教訓,居安思危,力圖避免重蹈隋煬帝身首異處、斷送一切的覆轍。

  先是①,帝作飛山宮②,征上疏曰:

  隋有天下三十餘年③,風行萬裏,威殊俗④,一旦舉而棄之⑤。彼煬帝者,豈惡治安、喜滅亡哉?恃其富強,不虞後患也⑥!驅天下,役萬物,以自奉養,子女玉帛是求,宮宇台榭是飾,徭役無時,幹戈不休,外示威重,內行險忌,讒邪者進,忠正者退,上下相蒙,人不堪命,以致殞匹夫之手,為天下笑。聖哲乘機⑦,拯其危溺⑧。今宮觀台榭,盡居之矣;奇珍異物,盡收之矣;姬薑淑媛⑨,盡侍於側矣;四海九州,盡為臣妾矣⑩。若能鑒彼所以亡,念我所以得,焚寶衣,毀廣殿,安處卑宮,德之上也。若成功不廢,即仍其舊,除其不急,德之次也。不惟王業之艱難,謂天命可恃,因基增舊,甘心侈靡,使人不見德而勞役是聞,斯為下矣。以暴易暴,與亂同道。夫作事不法,後無以觀。人怨神怒,則災害生;災害生,則禍亂作;禍亂作,而能以身名令終者鮮矣。

  (《新唐書》卷九十七《魏征傳》,

  中華書局點校本第3874頁)

  “注釋”

  ①先是——在此以前。②飛山宮——在東都洛陽。③隋有天下三十餘年——公元581年隋文帝楊堅取北周而代之,建立隋朝,到公元618年隋煬帝被殺,唐高祖李淵滅隋建唐,隋朝共存在三十八年。④威殊俗——威懾力波及到遠方不同習俗的地方。(dàn音旦),使動詞,感到畏懼。⑤舉而棄之——全部拋棄。⑥虞——預料。⑦聖哲——有高尚超俗道德才智的人。⑧危溺——危險到被淹沒的境地。⑨姬薑淑媛——姬薑是貴族婦女的美稱,淑媛是宮中的女官名,也指美女。⑩臣妾——奴隸。男奴稱臣,女奴稱妾。不惟——不考慮。因基增舊——在原有基礎上有進一步發展。不法——違法。

  “譯文”

  在此之前,太宗建造飛山宮,魏征上疏道:

  隋有天下三十多年,影響萬裏之遙,威懾邊遠地區,一旦全部被拋棄。那個隋煬帝,難道厭惡治安、喜歡滅亡嗎?他是依仗國家富強,不曾憂慮後患呀!他驅使天下之人為其所用,役使萬物為其所有,全部用作自己的奉養,惟美女財貨是其所求,惟宮殿亭台是其裝飾,無時無刻地征發勞役,永無休止地進行戰爭,對外顯示威嚴莊重,對內實行陰險猜忌,進讒言的邪惡者日益得寵,忠誠正直之人棄而不用,上下相互蒙蔽,人的生命安全沒有保證,導致自己死於平民百姓之手,為天下人所恥笑。聰明有遠見的人把握機遇,拯救天下於危難之中。今天的宮殿亭台,都為您所有了;天下的奇珍異寶也都到手了;美女妃妾,也都在周圍了;四海九州,都俯首稱臣了。若能借鑒隋之所以滅亡,考慮自己怎樣取而代之,焚燒貴重的衣物,毀去廣大的宮殿,安居卑小的宮室,這是最高尚的道德。如果成功以後不廢棄原有的東西,仍然沿用舊的一套,隻是除去不急需的部分,是次一等的道德。不考慮帝王事業的艱難,認為天命可以依恃,在原有的基礎上進一步發展舊有的一套,甘心奢侈靡爛,使人們不見其聖德而徒聞勞役之苦,這是最差的。以暴代替暴,與亂相同。做事違法,令後人無可取之處。天怒人怨,就必然產生災害;有了災害,就必起禍亂;起了禍亂,能使自己的身名善終者是很少見的。

  且我之代隋,實在有隋,隋氏亂亡之源,聖明之所臨照①。以隋氏之甲兵,況當今之士馬②;以隋氏之府藏,譬今日之資儲③;以隋氏之戶口,校今時之百姓。度長計大④,曾何等級⑤?然隋氏以富強而喪敗,動之也;我以貧寡而安寧,靜之也。靜之則安,動之則亂,人皆知之,非隱而難見也,微而難察也。鮮蹈平易之⑥,多遵覆車之轍⑦,何哉?在於安不思危,治不念亂,存不慮亡之所致也。昔隋氏之未亂,自謂必無亂;隋氏之未亡,自謂必不亡。所以甲兵屢動⑧,徭役不息,至於身將戮辱⑨,竟未悟其滅亡之所由也,可不哀哉!

  (《舊唐書》卷七十一《魏征傳》,中華

  書局點校本第2554頁,魏征諫語)

  “注釋”

  ①聖明——對皇帝的頌稱。臨照——麵對鏡子。②況——比較。士馬——兵馬。③資儲——儲備,積蓄。④度長計大——比較長短大小。⑤曾何等級——曾有何等的差距。⑥——通“途”,道路。⑦遵——遵循,沿著。⑧甲兵屢動——不間斷地動兵。⑨戮辱——受刑而被辱。

  “譯文”

  我們之所以能夠取代隋朝,問題確實出在隋朝。隋氏亂亡的根源,是聖上的一麵鏡子。以隋氏的軍事力量,和今日的兵馬相比較;以隋氏官府之庫存,和今日的儲蓄相比較;以隋氏的戶口,和當今的百姓相比較。比較其長短大小,曾有何等的差距?但隋氏以富強而喪敗,是動亂的緣故;我們以貧寡而安寧,是安靜的緣故。靜就能安寧,動就招致亂,這個道理人們都知道,並非隱蔽而難以看見,微小而難以覺察。少重走平坦之路,多遵循覆車之轍,為什麽呢?在於安樂時不考慮危險,治理時不思念戰亂,生存時不憂慮滅亡所招致的結果。原來隋氏未亂時,自認為必不會亂;隋氏未亡時,自認為必不會亡。所以不斷舉兵打仗,徭役不息,直到自身將被殺受辱,竟然還不明白其滅亡的原因,豈不可悲啊!

  夫鑒形之美惡①,必就於止水②;鑒國之安危,必取於亡國。詩曰:“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③。”又曰:“伐柯伐柯,其則不遠④。”臣願當今之動靜,思隋氏以為鑒,則存亡治亂,可得而知。若能思其所以危,則安矣;思其所以亂,則治矣;思其所以亡,則存矣。存亡之所在,節嗜欲以從人⑤,省畋遊之娛⑥,息靡麗之作⑦,罷不急之務,慎偏聽之怒⑧。近忠厚,遠便佞⑨,杜悅耳之邪說⑩,聽苦口之忠言。去易進之人,賤難得之貨,采堯、舜之誹謗,追禹、湯之罪己,惜十家之產,順百姓之心。近取諸身,恕以待物,思勞謙以受益,不自滿以招損。有動則庶類以和,出言而千裏斯應,超上德於前載,樹風聲於後昆。此聖哲之宏規,帝王之盛業,能事斯畢,在乎慎守而已。

  《(舊唐書》卷七十一《魏征傳》,中華書局

  點校本第2554—2555頁,魏征諫語)“注釋”

  ①鑒——照影。②止水——靜止的水。③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見《詩經·大雅·蕩》。周人稱夏朝為夏後氏,這二句的意思是說夏桀的亡國是殷紂的一麵鏡子。④伐柯伐柯,其則不遠——見《詩經·國風·伐柯》。伐,砍;柯,斧柄;則,準則或榜樣。全句意思是手拿的斧柄就是要砍製的斧柄的標準,既然標準就在眼前,所以說“其則不遠”。⑤從人——聽從眾人。⑥畋遊——野外打獵遊玩。⑦靡麗——奢華。⑧偏聽之怒——為偏信一麵之詞而發怒。⑨便佞——能言善辯,阿諛逢迎。便,善辯;佞,巧言諂媚。⑩杜——杜絕,堵塞。易進之人——容易到朝廷做官的人。賤——鄙視。難得——可引申為貴重。采堯、舜之誹謗——堯、舜都是傳說中古代的明君,他們曾鼓勵百姓批評自己的政治過失。追禹、湯之罪己——禹是夏朝的開國君主,湯是商朝的開國君主,都是後人稱讚的明君。他們都曾有過自責,被後人稱為罪己。此句指回溯夏禹、商湯的自責。恕以待物——以寬容的心態待人接物。恕,寬容;待物,待人接物。勞謙——勤謹謙虛。庶類——眾多的物類,可引申為眾人。斯應——皆應,均應。上德——最高的道德。後昆——後代子孫。宏規——宏大的願望和追求。能事斯畢——能做到的事全部完成。慎守——謹慎小心地保持已取得的成就。

  “譯文”

  影照容貌的美醜,必須借助靜止的水;借鑒國家的安危,必須選取滅亡的國家。《詩經》中說:“夏桀的亡國,是殷紂的一麵鏡子。”又說:“手拿著的斧柄,就是要砍製的斧柄樣品。”臣願當今的動靜,要考慮以隋朝為借鑒,其存亡治亂的道理,就可以知曉了。若能深思其所以危急,就可得平安了;深思其怎樣亂的,就可以達到治了;深思其怎樣滅亡的,就可以生存下去了。生存與滅亡的關鍵在於,節製嗜好與欲望以順從眾人,省去打獵遊玩的娛樂活動,停止奢華的勞務作為,取消不急需的事務,謹慎小心因偏信一麵之辭的發怒。要接近忠厚的人,遠離能說會道阿諛逢迎之徒,杜絕悅耳中聽之邪說,聽取苦口良言的規勸。除去輕易進升之人,鄙視貴重難得的財物,采納像堯、舜那樣讓百姓批評自己的政治過失,追仿夏禹、商湯那樣的自責,愛惜全部產業,順從百姓之心。從自己本身做起,要以寬容的心態待人接物,慮及勤謹謙虛能得到好處,不要自滿自傲以招致損害。有所行動則眾人追隨,發表言論則千裏響應,超過前代人的高尚道德,樹立良好的風氣名聲揚於後代子孫。這是聖人宏大的願望和追求,帝王興盛的事業,能做到的事全部完成,在於謹慎小心地保持已經取得的成就。

  時公卿大臣並請封禪①,惟征以為不可②。太宗曰:“朕欲卿極言之③。豈功不高耶?德不厚耶?諸夏未治耶④?遠夷不慕義耶⑤?嘉瑞不至耶⑥?年穀不登耶⑦?何為而不可?”對曰:“陛下功則高矣,而民未懷惠⑧;德雖厚矣,而澤未滂流⑨;諸夏雖安,未足以供事;遠夷慕義,無以供其求;符瑞雖臻,羅猶密⑩;積歲豐稔,倉廩尚虛。此臣所以竊謂未可。臣未能遠譬,且借喻於人。今有人十年長患瘵,治且愈,此人應皮骨僅存,便欲使負米一石,日行百裏,必不可得。隋氏之亂,非止十年,陛下為之良醫,疾苦雖已安,未甚充實,告成天地,臣竊有疑。且陛下東封,萬國鹹萃,要荒之外,莫不奔走。今自伊、洛以東,暨乎海岱,灌莽巨澤,蒼茫千裏,人煙斷絕,雞犬不聞,道路蕭條,進退艱阻,豈可引彼夷狄,示以虛弱?竭財以賞,未厭遠人之望;重加給複,不償百姓之勞。或遇水旱之災,風雨之變,庸夫橫議,悔不可追。豈獨臣之懇誠,亦有輿人之誦。”太宗不能奪。是後,右仆射缺,欲拜之,征固讓乃止。

  (《舊唐書》卷七十一《魏征傳》,

  中華書局點校本第2560頁)

  “注釋”

  ①封禪——古代帝王祭天地的典禮。在泰山上築土為壇祭天,表示報天之功,稱封;在泰山下辟場祭地,表示報地之功,稱禪。自秦漢以後,曆代封建皇朝都把封禪作為國家大典。②征——魏征。③極言——盡情說出。④諸夏——最初指周代分封的諸侯國,後來常把諸夏和夷狄相對而言,指中國。⑤慕義——仰慕正道。⑥嘉瑞——吉祥的預兆。⑦年穀——一年穀物的收獲。⑧懷惠——得到恩惠。懷,懷念或懷抱的意思,這裏引申為得到;惠,恩惠。⑨澤未滂流——恩澤不廣。澤,恩澤或恩德;滂流,大水湧流。⑩(wèi音尉,又讀yù音鬱)——小網。積歲——多年。遠譬——遠的比喻。瘵(zhài音砦)——多指結核病。應——應當是。告成天地——稟告其大功於天地。疑——疑問。鹹萃——全都聚集。要荒——古代稱離王城1500至2000裏的地區為要服,稱離王城2500裏的地區為荒服。要荒是指離王城非常遠的地方。伊、洛——伊指伊河,發源於河南盧氏,東北流經嵩縣、伊川、洛陽,至偃師注入洛河;洛指洛河,發源於陝西洛南,東入河南,流經盧氏、洛寧、宜陽、洛陽、偃師,至鞏義注入黃河。海岱——指東海與泰山之間地區。灌莽——草木叢生的原野。蒼茫——形容曠遠無邊。夷狄——最初,夷指東方民族,狄指北方民族;後來,夷狄泛指華夏周邊各族。厭——滿足。給複——免除徭役。庸夫橫議——平庸的人,肆意議論。輿人——眾人。奪——定奪。右仆射——唐代的左右仆射都是尚書省的副長官。拜——任命。

  “譯文”

  當時公卿大臣都請求去泰山封禪,隻有魏征認為不可。太宗道:“朕希望你盡情闡述理由。難道我的功不高嗎?德不厚嗎?國內沒有治理好嗎?邊遠各族不仰慕我們的正道嗎?美好吉祥的預兆沒有到來嗎?一年穀物的收成不好嗎?為什麽不可以封禪呢?”魏征答道:“陛下的功雖然很高,而人民沒有得到恩惠;德雖然是厚,而恩澤尚未廣泛實施;全國雖然安定,還不足以有所奉獻;邊遠的民族仰慕正道,沒有辦法滿足其要求;美好吉祥的預兆雖然到了,網羅仍然還密;多年豐收,倉庫還空虛。這就是臣所以認為不可的理由。臣不作遠的比喻,姑且以人為例。現在有人患了十年之久的結核病,暫且治愈,此人應當是瘦得皮包骨,這樣的人,就想讓他背一石米,日行百裏,必不可能。隋朝之亂,不止十年,陛下為其良醫,疾苦雖已解除而暫時平安,還不很充實,告成功於天地,臣私下還有懷疑。況且陛下東去泰山封禪,萬國聚集,離京師很遠的地方,莫不奔走驅使。今自伊河、洛河以東,以至東海、泰山一帶,草木叢生,大片澤地,曠遠無邊,人煙斷絕,雞犬之聲不聞,道路蕭條無生機,進退艱難有險阻,難道可以引來周邊各族,向他們示以虛弱嗎?用盡財力進行賞賜,不能滿足遠來者的希望;不斷免除徭役,不能補償百姓的辛勞。有時碰到水旱災害,風雨的變化,平民百姓都肆意議論,後悔都來不及了。並非隻有臣一人有所請求,也有眾人的述說。”太宗不能決定。後來,右仆射缺額,打算任命魏征擔任,魏征堅決辭讓乃罷。

  貞觀四年,太宗問蕭曰①:“隋文帝何如主也②?”對曰:“克己複禮③,勤勞思政,每一坐朝,或至日昃④,五品已上⑤,引坐論事⑥,宿衛之士,傳而食⑦,雖性非仁明,亦是勵精之主⑧。”太宗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此人性至察而心不明⑨。夫心暗則照有不通⑩,至察則多疑於物。又欺孤兒寡婦以得天下,恒恐群臣內懷不服,不肯信任百司,每事皆自決斷,雖則勞神苦形,未能盡合於理。朝臣既知其意,亦不敢直言。宰相以下,惟即承順而已。朕意則不然,以天下之廣,四海之眾,千端萬緒,須合變通,皆委百司商量,宰相籌畫,於事穩便,方可奏行。豈得以一日萬機,獨斷一人之慮也。且日斷十事,五條不中,中者信善,其如不中者何?以日繼月,乃至累年,乖謬既多,不亡何待?豈如廣任賢良,高居深視,法令嚴肅,誰敢為非?”因令諸司,若詔敕頒下有未穩便者,必須執奏,不得順旨便即施行,務盡臣下之意。

  (《貞觀政要》卷一《政體》)

  “注釋”

  ①蕭——隋煬帝蕭後之弟,李淵進軍長安後,他奉召歸唐,先後受到唐高祖、唐太宗重用,是被唐太宗圖形於淩煙閣的二十四功臣之一。②隋文帝——姓楊名堅,隋朝的建立者。③克己複禮——語出《論語·顏淵》:“克己複禮為仁。”謂抑製自己的欲望,使言語行動都合於禮。④日昃——太陽開始偏西,約相當於下午兩點左右。⑤五品已上——指中上層官員。⑥引坐——古代皇帝接見下臣或賓客,由有關大臣引導入見,引坐就是準許被引見者坐下。⑦飧(sūn音孫)——晚飯。⑧勵精——積極進取。⑨至察——極其認真仔細地處理問題。⑩照——看鏡中之影。欺孤兒寡婦——楊堅在北周時襲父爵為隋國公,其女為周宣帝皇後。公元579年,宣帝病危,傳位於靜帝。因靜帝年幼,楊堅輔政。公元581年,楊堅廢靜帝自立,建立隋朝,故被人視為欺孤兒寡婦奪天下。變通——事物因變化而通達。奏行——上書實行。信善——信以為好。穩便——穩妥、便利。執奏——堅持上奏。

  “譯文”

  貞觀四年(公元630年),太宗問蕭道:“隋文帝是什麽樣的皇帝?”蕭回答說:“他抑製自己的欲望,使其言行都合於禮,勤勞思慮政事,每一次坐朝理政,有時到午後,五品以上的中上層官員,被接見賜坐議事,宿衛的士卒,需要傳送晚飯,雖然其性情不算仁明,也應是積極進取的皇帝。”太宗道:“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此人的性格是理事極其認真仔細而心不明亮。心暗而不明就看不清鏡中的影子,過於小心謹慎就多疑惑別人。又是乘周靜帝年幼而奪取其帝位從而落得欺孤兒寡婦的名聲,常常擔心群臣心中不服,故而不肯信任朝廷百官,不管什麽事都由自己決斷,雖然是勞神又苦於形體,也未能完全合理。朝廷官員既知其心意,也不敢直言。宰相以下,隻有順從其心意而已。我的意思不是這樣,以天下之廣大,四海之民眾,千頭萬緒,必須適應事物的變化與通達,凡事皆委托百官商量,宰相籌畫,於事穩妥便利,方可上奏實行。難道能使日理萬機的紛繁政務,由一人獨自考慮決定嗎。況且一日決定十件事情,五件不合情理,合於情理者當然好,不合情理者該如何呢?日以繼月,乃至連年,錯誤既多,不亡國等什麽呢?不如廣泛任用賢良的人才,高瞻遠矚,法令嚴肅,誰還敢為非作歹呢?”於是命令各官署,如果皇帝的命令或文告下達後有不穩妥便利者,必須堅決上奏,不得順從上意就去執行,務必盡臣下的心意。

  貞觀四年,太宗論隋日。魏征對曰:“臣往在隋朝,曾聞有盜發①,煬帝令於士澄捕逐②。但有疑似③,苦加拷掠,枉承賊者二千餘人,並令同日斬決。大理丞張元濟怪之④,試尋其狀,乃有六七人,盜發之日,先禁他所,被放才出,亦遭推勘⑤,不勝苦痛,自誣行盜。元濟因此更事究尋⑥,二千人內惟九人逗遛不明⑦。官人有諳識者⑧,就九人內四人非賊。有司以煬帝已令斬決,遂不執奏,並殺之。”太宗曰:“非是煬帝無道,臣下亦不盡心,須相匡諫⑨,不避誅戮,豈得惟行諂佞,苟求悅譽⑩。君臣如此,何得不敗?朕賴公等共相輔佐,遂令囹圄空虛,願公等善始克終,恒如今日!”

  (《貞觀政要》卷三《君臣鑒戒》)

  “注釋”

  ①盜發——發生盜竊案。②於士澄——初為隋將,後以魏郡降唐。③疑似——是非難以辨別。④大理丞——大理寺長官大理卿的屬官。大理寺是掌管刑獄、司法的機構。⑤推勘——追究查問。⑥究尋——探求,追尋。⑦逗遛——拖延不前。⑧諳識——熟悉認識。⑨須相匡諫——必須幫助進諫。⑩苟求悅譽——得到眼前的高興和稱讚。囹圄(línɡyù音伶與)——監獄。

  “譯文”

  貞觀四年(公元630年),太宗議論隋朝時期,魏征對答道:“臣過去在隋朝,曾聽說有盜竊案發生,隋煬帝命於士澄捕捉盜賊。凡有可疑者,都嚴加刑訊,被冤屈承認是賊者兩千餘人,命令全部同日斬決。大理丞張元濟驚疑,試圖探尋其原委,竟有六七人,盜竊案發生之日,先在其他地方囚禁,剛被放出,也遭到追究查問,因不能忍受拷掠的痛苦,故自誣行盜。張元濟因此更進一步追究探求,兩千人中隻有九人拖延不清。官吏中有熟悉認識者,其九人中有四人不是賊。執事官認為煬帝已令斬決,遂不再持章表上奏君主,將其全部殺死。”太宗道:“不隻是煬帝無道,臣下也不盡心,臣下必須幫助糾正錯誤,不怕殺頭,不可一味諂媚阿諛,求得眼前的快活與稱讚。君臣如此,怎麽能夠不失敗呢?朕依賴諸位共同幫助輔佐,遂使監獄空虛。但願諸位有始有終,永遠像今天這樣。”

  三居安思危與“貞觀之治”

  “題解”

  唐太宗和魏征在居安思危的問題上不謀而合,配合默契,所以,他們互相勉勵,共守君臣之道。太宗認為,治理好國家,不能僅靠帝王一人之力,群臣必須鼎力相助;魏征認為,隻要君主聖明,自然就有賢臣。總之,在他們看來,明君必須有賢臣的支持;賢臣隻有遇到明君才能發揮作用;二者不能分割開來。正因為他們有這種認識,故而太宗能夠重用賢臣,聽取有益的建議,把魏征當作一麵鏡子;魏征也能經常進諫,提醒太宗不要居安忘危。不言而喻,貞觀之治局麵的形成,是和太宗與魏征的這種指導思想密切相關的。

  貞觀十三年,魏征恐太宗不能克終儉約,近歲頗好奢縱,上疏諫曰:

  臣觀自古帝王受圖定鼎①,皆欲傳之萬代,貽厥孫謀②。故其垂拱岩廊③,布政天下,其語道也必先淳樸而抑浮華,其論人也必貴忠良而鄙邪佞,言製度也則絕奢靡而崇儉約,談物產也則重穀帛而賤珍奇。然受命之初,皆遵之以成治,稍安之後,多反之而敗俗④。其故何哉?豈不以居萬乘之尊⑤,有四海之富⑥,出言而莫己逆,所為而人必從,公道溺於私情,禮節虧於嗜欲故也?語曰:“非知之難,行之惟難;非行之難,終之斯難。”所言信矣。

  “注釋”

  ①受圖——古代皇帝,自稱受命於天,假造圖書符命,叫受篆或受圖。定鼎——傳說夏禹鑄九鼎象征九州,經商至周,都作為傳國寶物,置於國都,後來就稱定都或建立新的皇朝為定鼎。②貽厥孫謀——遺留給子孫。③垂拱——垂衣拱手。謂不親理事務。岩廊——高峻的廊廡,比喻朝廷。④敗俗——敗壞風俗。⑤萬乘之尊——按周朝的製度,天子地方千裏,出兵車萬乘,諸侯地方百裏,出兵車千乘。後來就以萬乘之尊比喻皇帝。⑥四海——古代以為中國四周都是海,故稱中國為海內,外國為海外,四海就是普天之下。

  “譯文”

  貞觀十三年(公元639年),魏征擔心太宗不能堅持儉約,近年頗好奢侈放縱自己,故而上疏諫曰:

  臣看自古以來的帝王即位後,都想把帝位傳之萬代,遺留給子孫。因此他們並不親理政事,高居廟堂,施行政教治理天下,說起話來必然是講淳樸而抑製浮華,談到用人必然是重視忠良而鄙棄邪佞,說到製度就是斷絕奢靡而崇尚儉約,談論財富就是看重穀帛而輕視珍奇之物。然而在即位之初,都遵守這些諾言使國家得到治理;待稍稍安定之後,多是反其道而行之,敗壞已有的風俗,這原因是什麽呢?難道不是自以為做了至高無上的皇帝,有普天之下的財富,說話沒有人敢有不同意見,行事人們必然服從,公道被私情淹沒,禮節被個人的欲望嗜好損壞的緣故嗎?常言說:“不是明理困難,隻有實行困難;不是實行困難,堅持到最後才難。”這話可信。

  伏惟陛下①,年甫弱冠②,大拯橫流③,削平區宇,肇開帝業。貞觀之初,時方克壯,抑損嗜欲,躬行節儉,內外康寧,遂臻至治。論功則湯、武不足方④;語德則堯、舜未為遠。臣自擢居左右,十有餘年,每侍帷幄⑤,屢奉明旨。常許仁義之道,守之而不失;儉約之誌,終始而不渝。一言興邦,斯之謂也。德音在耳,敢忘之乎?而頃年已來,稍乖曩誌⑥,敦樸之理⑦,漸不克終。謹以所聞,列之如左:

  陛下貞觀之初,無為無欲,清靜之化,遠被遐荒⑧。考之於今,其風漸墜,聽言則遠超於上聖,論事則未逾於中主。何以言之?漢文、晉武俱非上哲⑨,漢文辭千裏之馬⑩,晉武焚雉頭之裘。今則求駿馬於萬裏,市珍奇於域外,取怪於道路,見輕於戎狄,此其漸不克終,一也。

  “注釋”

  ①伏惟——低頭屈身。以下對上的敬詞。②弱冠——古代男子20歲算成人,開始加冠,因其身體還不夠強壯,故稱弱冠。後來,人們把接近成年的人也稱弱冠。③橫流——原意是水不按原道而泛濫,這裏是比喻動蕩不安的局勢。④湯、武——湯又稱成湯,是商朝的建立者。武指周武王,是周朝的建立者。⑤帷幄——軍中的帳幕或宮室帷幕。此句喻指侍奉左右。⑥曩誌——往昔的誌趣。⑦敦樸——淳真,樸素。⑧遐荒——廣大的邊遠地區。⑨漢文——西漢文帝,即劉恒,他執行輕徭薄賦政策,使生產發展,社會安定。晉武——西晉武帝,即司馬炎,他初即位,尚能注意節儉,後來居安忘危,成為荒淫的皇帝。⑩漢文辭千裏之馬——漢文帝時,有人獻千裏馬,文帝下詔還其馬,並付給路費。晉武焚雉頭之裘——晉武帝時,太醫司馬程據獻雉頭裘,武帝認為是奇技異服,為典禮所禁,故而焚燒於殿前。

  “譯文”

  尊敬的陛下,剛剛成年,大力挽救動蕩不安的局勢,削平各地叛亂,開創帝業。貞觀初年,當時正在壯年,能夠抑製嗜好欲望,親自實行節儉,內外安康寧靜,遂達到最好的治世。論功勞則商湯、周武王不足以相比,說道德則與堯、舜相差不遠。臣自從被提拔居於陛下左右,已有十餘年,每逢侍奉宮廷,屢次接受指示。常許諾仁義之道,遵守而不失去;儉省節約之誌向,始終不會改變。一言興國,就是指這些。德音回響在耳邊,敢忘記嗎?而近年以來,稍有違背過去的誌向,淳真樸素的道理,漸漸不能堅持。謹以自己所聞,列之如下:

  陛下在貞觀初年,沒有興作沒有嗜欲,清靜的教化,遍及廣大的邊遠地區。從今天看來,其風氣漸漸衰落了,聽言論則超過英明的皇帝,論事實則沒有越過中等君主。為什麽這樣說呢?漢文帝、晉武帝都不是最聰明的人,漢文帝不接受千裏馬,晉武帝焚燒珍貴的雉頭裘。今陛下為尋求駿馬遠至萬裏,購買珍奇於國外,使道路上的行人驚疑,遭邊地各族的輕視,這是漸漸不能有始有終者之一。

  昔子貢問理人於孔子①,孔子曰:“懍乎若朽索之馭六馬②。”子貢曰:“何其畏哉?”子曰:“不以道導之,則吾讎也③,若何其無畏?”故《書》曰④:“民惟邦本,本固邦寧⑤。”為人上者奈何不敬?陛下貞觀之始,視人如傷,恤其勤勞,愛民猶子,每存筒約,無所營為。頃年已來,意在奢縱,忽忘卑儉,輕用人力,乃雲:“百姓無事則驕逸,勞役則易使。”自古以來,未有由百姓逸樂而致傾敗者也,何有逆畏其驕逸,而故欲勞役者哉?恐非興邦之至言,豈安人之長算?此其漸不克終,二也。

  “注釋”

  ①子貢——孔子的學生,姓端木,名賜,字子貢。理人——治理百姓。孔子——名丘,字仲尼,春秋末期的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儒家的創始者。②懍(lǐn音凜)——危懼,看見危險而害怕。③讎(chóu音仇)——仇敵,仇人。④《書》——《尚書》。⑤邦——國家。

  “譯文”

  過去子貢問治理百姓於孔子,孔子道:“危險可怕就像腐朽的繩索駕馭六匹馬。”子貢道:“有什麽可怕?”孔子道:“不以道理引導人,就是我的仇敵,怎能說其不可怕?”故《尚書》說:“人民是惟一的國家根本,根本牢固則國家安寧。”作為人民之上的統治者怎能不敬重他們?陛下在貞觀初年,視民如受傷一樣,憐憫其勤勞,愛民如同己子,常常想著簡略節約,沒有進行營造。近年以來,心在奢縱,忽視忘記微小的節儉,輕易動用人力,竟然說:“百姓無事就驕奢安逸,有勞役則容易驅使。”自古以來,從未有過因為百姓逸樂而導致敗亡的,為什麽反而害怕他們驕奢安逸,而故意使其從事勞役呢?恐怕這不是興盛國家的至理名言,難道這是安定人心的長遠打算嗎?這是漸漸不能有始有終者之二。

  陛下貞觀之初,損己以利物①,至於今日,縱欲以勞人,卑儉之跡歲改,驕侈之情日異。雖憂人之言不絕於口,而樂身之事實切於心。或時欲有所營②,慮人致諫,乃雲:“若不為此,不便我身。”人臣之情,何可複爭?此直意在杜諫者之口,豈曰擇善而行者乎?此其漸不可終,三也。

  立身成敗,在於所染,蘭芷鮑魚③,與之俱化,慎乎所習,不可不思。陛下貞觀之初,砥礪名節④,不私於物,惟善是與,親愛君子,疏斥小人。今則不然,輕褻小人⑤,禮重君子。重君子也,敬而遠之;輕小人也,狎而近之。近之則不見其非,遠之則莫知其是。莫知其是,則不間而自疏;不見其非,則有時而自昵。昵近小人,非致理之道;疏遠君子,豈興邦之義?此其漸不克終,四也。

  “注釋”

  ①物——別人,眾人。②營——建造(宮殿等)。③蘭芷——蘭草和白芷,都是香草。鮑魚——鹽漬魚,其氣味腥臭。④砥礪——砂石,磨石。細者為砥,粗者為礪。⑤褻——親近而不莊重。

  “譯文”

  陛下在貞觀初年,使自身受損失以利人,至於今日,放縱個人欲望以勞人,微小節儉的跡象年年改變,驕奢侈靡的情況日益不同。雖然憂慮別人的話不絕於口,而自身享樂的事卻牢記於心。有時想有所建造,顧慮別人進諫,竟然說:“若不這樣,不利於我自身。”人臣的情意,怎能再爭論呢?這話的直接用意是堵塞進諫者之口,怎能說是擇善而行者呢?這是漸漸不能有始有終者之三。

  人生的成功與失敗,在於感染什麽,香草與腥臭的魚,給予人都能被消化,謹慎自己的習好,不可不考慮。陛下在貞觀初年,磨煉名譽節操,不私於人,隻結交善者,親愛君子,疏斥小人。今則不然,輕易地親近小人,禮重君子。所謂禮重君子,是敬而遠之;輕近小人,是不莊重的親近。親近就看不見其過失,疏遠就不知道其正確。不知道其正確,就是沒有間隔也自然疏遠;看不見其過失,就有時間而自然親近。親近小人,不是理政之道;疏遠君子,難道有興國的意義嗎?這是漸漸不能有始有終者之四。

  《書》曰:“不作無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貴異物賤用物,人乃足。犬馬非其土性不畜,珍禽奇獸弗育於國。”陛下貞觀之初,動遵堯、舜,捐金抵璧①,反樸還淳。頃年以來,好尚奇異,難得之貨,無遠不臻;珍玩之作,無時能止。上好奢靡而望下敦樸,未之有也。末作滋興②,而求豐實,其不可得亦已明矣。此其漸不可終,五也。

  貞觀之初,求賢如渴,善人所舉,信而用之,取其所長,恒恐不及。近歲已來,由心好惡,或眾善舉而用之,或一人毀而棄之,或積年任而用之,或一朝疑而遠之。夫行有素履③,事有成跡,所毀之人,未必可信於所舉;積年之行,不應頓失於一朝。君子之懷,蹈仁義而弘大德;小人之性,好讒佞以為身謀。陛下不審察其根源,而輕為之臧否④,是使守道者日疏,幹求者日進,所以人思苟免,莫能盡力。此其漸不克終,六也。

  陛下初登大位,高居深視,事惟清靜,心無嗜欲,內除畢弋之物⑤,外絕畋獵之源。數載之後,不能固誌,雖無十旬之逸⑥,或過三驅之禮,遂使盤遊之娛,見譏於百姓⑦,鷹犬之貢,遠及於四夷。或時教習之處⑧,道路遙遠,侵晨而出⑨,入夜方還,以馳騁為歡⑩,莫慮不虞之變,事之不測,其可救乎?此其漸不克終,七也。

  “注釋”

  ①捐金抵璧——不以金璧財貨為貴。②末作滋興——把樹梢培植得興旺。③素履——淳樸的行為。④臧否——褒貶,評論。⑤畢弋——網捕射取。⑥十旬之逸——夏王太康,毫無節製地娛樂遊逸,竟百日不返回。⑦譏——非難,指責,譏諷。⑧教習之處——教練的地方。⑨侵晨——破曉,黎明。⑩馳騁——田獵。

  “譯文”

  《尚書》中說:“不做無益的事去損害有益的活動,大功就告成了;不重視奇異的物品和輕視有用的財物,人就滿足了。非本土的犬馬不畜養,珍禽異獸不養育於本國。”陛下在貞觀初年,常遵堯、舜之道,不以金璧財貨為貴,反歸樸實淳厚。近年以來,崇尚奇異、難得的東西,無不是從遠處運來;珍玩之作,沒有停止的時候。上麵愛好奢靡而望下麵敦厚,是從來沒有的。把樹梢培植得興旺,而想得到豐碩的果實,其不可能是顯而易見的。這是其漸漸不能有始有終者之五。

  貞觀初年,求賢如渴,好人所舉薦者,信而用之,取其所長,經常怕做得不夠。近年以來,根據自己的好惡,或者眾人好意推薦而用之,或者一人詆毀而棄之,或者連年任而用之,或者一朝有所惑疑而遠之。行動有樸素的表現,做事有現成的事跡,所詆毀的人,未必可信於所列舉者;多年的行為,不應立刻失信於一朝。君子的胸懷,是遵循仁義而弘揚大德;小人的本性,是好說別人的壞話而為自己打算。陛下不審察其根源,而隨意對其褒貶,使遵守常規的人日益疏遠,而多有所求者日益得進,所以人都考慮苟且免災,而不能盡力。這是漸漸不能有始有終者之六。

  陛下初登大位,高瞻遠矚,凡事惟求清靜,心無嗜好貪欲,內除捕射飛禽之具,外絕畋獵走獸之源。數年之後,不能牢固誌向,雖然沒有像夏太康那樣盤遊百日不返,或許超過了網開一麵、留有餘地之禮,遂使娛樂遊逸的活動,受到百姓非難,鷹犬的貢獻,遠及於周邊各族。也許是當時的教練之處,道路遙遠,黎明而出,入夜方還,以田獵為歡,不考慮預料不到的變化,事遇不測,還能挽救嗎?這是漸漸不能有始有終者之七。

  孔子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然則君之待臣,義不可薄。陛下初踐大位,敬以接下,君恩下流,臣情上達,鹹思竭力,心無所隱。頃年已來,多所忽略,或外官充使①,奏事入朝,思睹闕庭②,將陳所見,欲言則顏色不接,欲請又恩禮不加,間因所短,詰其細過,雖有聰辯之略,莫能申其忠款③,而望上下同心,君臣交泰④,不亦難乎?此其漸不克終,八也。

  傲不可長,欲不可縱,樂不可極,誌不可滿。四者,前王所以致福,通賢以為深誡。陛下貞觀之初,孜孜不怠,屈己從人,恒若不足。頃年已來,微有矜放,恃功業之大,意蔑前王,負聖智之明,心輕當代,此傲之長也。欲有所為,皆取遂意,縱或抑情從諫,終是不能忘懷,此欲之縱也。誌在嬉遊,情無厭倦,雖未全妨政事,不複專心治道,此樂將極也。率土安⑤,四夷款服⑥,仍遠勞士馬,問罪遐裔⑦,此誌將滿也。親狎者阿旨而不肯言,疏遠者畏威而莫敢諫,積而不已,將虧聖德。此其漸不克終,九也。

  昔陶唐、成湯之時⑧,非無災患,而稱其聖德者,以其有始有終,無為無欲,遇災則極其憂勤⑨,時安則不驕不逸故也。貞觀之初,頻年霜旱,畿內戶口並就關外⑩,攜負老幼,來往數年,曾無一戶逃亡,一人怨苦。此誠由識陛下矜育之懷,所以至死無攜貳。頃年已來,疲於徭役,關中之人,勞弊尤甚。雜匠之徒,下日悉留和雇;正兵之輩,上番多別驅使;和市之物不絕於鄉閭,遞送之夫相繼於道路。既有所弊,易為驚擾,脫因水旱,穀麥不收,恐百姓之心,不能如前日之寧帖。此其漸不克終,十也。

  “注釋”

  ①外官——地方官。②闕庭——朝廷。此處借指皇帝。③忠款——真誠。④交泰——指天地之氣融合貫通,有利萬物生長,喻君臣上下同心。⑤率土——境域以內。安——太平無事。⑥款服——誠心歸服。⑦遐裔——後裔。遠去的後代。⑧陶唐——堯初居於陶,後封於唐,故稱陶唐。⑨憂勤——憂愁而勞苦。⑩畿內——京城轄區以內。關外——潼關以東。矜育——憐憫撫養。雜匠——為京都諸司服役的百工技藝勞動者。和雇——名為官府出錢雇用勞力,實際上官府少出錢或不出錢。上番——輪番值勤。和市——也稱和買。就是官府議價出錢買物。初實行時還能按價付錢,後來逐漸演變為以低價強買民物,成為人民的負擔。遞夫——長途轉輸傳送貨物的勞動者。寧帖——安定平靜。

  “譯文”

  孔子說:“君主應依禮使用臣,臣應忠心事奉君主。”既然這樣,那麽君主對待臣,按義理不可輕視。陛下初即位時,慎重地接待臣下,君的恩惠向下流傳,臣的情意向上傳達,都希望盡心竭力,心裏沒有隱情。近年以來,多所忽略,有的地方官接受派遣,奏事入朝,想見皇帝,將陳述自己的意見,想進言則皇帝的臉色表明不擬聽取,欲請命則君主又沒有施加恩惠禮遇,間或因其有缺點,就追問其微小的過失,雖有聰明的思辯謀略,無人能申明其真誠,而希望上下同心,君臣融洽,不也很難嗎?這是漸漸不能有始有終者之八。

  傲慢不可滋長,貪欲不可放縱,遊樂不可過度,誌向不可滿足。這四點,是以前帝王所以達到幸福,通達賢人深以為誡的。陛下在貞觀初年孜孜不倦,委屈自己而聽從別人,還常常感到不滿足。近年以來,稍有驕縱,自恃功業很大,蔑視前代帝王,自負聰明才智,內心輕視當代賢人,這是驕傲的滋長。想有所作為,都出自隨心所欲,即使有抑製自己的情趣而聽從建議,終究不能忘記自己的貪欲,這是欲望的放縱。誌向在嬉戲遊玩,毫不知厭倦,雖然沒有完全妨害政事,但不再專心致力於治國大道,這是遊樂將要過度了。天下太平無事,周邊各族誠心歸服,仍然興師動眾,問罪遠方各族的後代,這是誌向將要滿足了。不正當的親近者順奉聖意而不肯進言,疏遠者懼怕威嚴而不敢進諫,積累不止,將有損於聖上的恩德。這是漸漸不能有始有終者之九。

  古代唐堯、商湯時,並非沒有災患,而稱頌其高尚的德行,是因其有始有終,順應自然沒有貪欲,遇到災害時憂心勞苦,平安無事時不驕不放縱。貞觀初年,連年霜旱,京城管轄區的百姓都就食於關東,扶老攜幼,來往數年,沒有一戶逃亡,沒有一人怨苦。這確實是認識到陛下憐憫撫養的心意,所以至死沒有二心。近年以來,疲於徭役,關中的人,勞苦困乏更甚。各種工匠,(服役期滿後)全被官府以雇用的名義將其留下(實際上是繼續服役);服兵役者,多被驅使去從事其他勞動;官府強買民物常見於鄉閭,長途轉輸貨物的夫役相繼於道路。既有弊害,容易被驚擾,如果因水旱之災,穀麥不收,恐怕百姓之心,不如過去平安寧靜。這是漸漸不能有始有終者之十。

  臣聞“禍福無門,惟人所召”。人無釁焉①,妖不妄作。伏惟陛下統天禦宇十有三年,道洽寰中②,威加海外,年穀豐稔,禮教聿興,比屋喻於可封③,菽粟同於水火④。暨乎今歲,天災流行,炎氣致旱,乃遠被於郡國;凶醜作孽⑤,忽近起於轂下⑥。夫天何言哉?垂象示誡,斯誠陛下驚懼之辰,憂勤之日也。若見誡而懼,擇善而從,同周文之小心⑦,追殷湯之罪己。前王所以致理者,勤而行之;今時所以敗德者,思而改之。與物更新,易人視聽,則寶祚無疆,普天幸甚,何禍敗之有乎?然則社稷安危,國家治亂,在於一人而已。當今太平之基,既崇極天之峻;九仞之積⑧,猶虧一簣之功⑨。千載休期,時難再得,明主可為而不為,微臣所以鬱結而長歎者也⑩。

  臣誠愚鄙,不達事機,略舉所見十條,輒以上聞聖聽。伏願陛下采臣狂瞽之言,參以蕘之議,冀千慮一得,袞職有補,則死日生年,甘從斧鉞。

  疏奏,太宗謂征曰:“人臣事主,順旨甚易,忤情尤難。公作朕耳目股肱,常論思獻納。朕今聞過能改,庶幾克終善事,若違此言,更何顏與公相見?複欲何方以理天下?自得公疏,反覆研尋,深覺詞強理直,遂列為屏障,朝夕瞻仰。又錄付史司,冀千載之下識君臣之義。”乃賜征黃金十斤,廄馬二匹。

  (《貞觀政要》卷十《慎終》)

  “注釋”

  ①釁——縫隙,間隙。②寰中——宇內,天下。③比屋可封——家家都有德行,人人可以稱讚。指教化成就顯著。④菽粟——菽是豆類的總稱。粟是穀類的總稱。⑤凶醜——凶惡。⑥轂下——京城。⑦周文——周文王。⑧仞——古代以七尺或八尺為一仞。⑨簣——草編的筐子。⑩鬱結——思慮煩積。事機——時機。狂瞽——狂,悖理;瞽,不明。蕘——同芻。割草叫芻,打柴叫蕘。芻蕘指割草打柴的人。袞職——三公之職。三公指太尉、司徒、司空。斧鉞——本為兩種兵器,也泛指刑罰、殺戮。股肱——大腿和胳膊。常以此比喻輔佐君主的大臣。庶幾——也許可以。

  “譯文”

  臣聽說“禍或福無門可入,隻有為人所召”。人間無隙可乘,怪現象不會隨意而出。陛下一統天下已有十三年,治國的教化普及到全國,威力施加到海外,五穀豐登,禮教振興,家家曉喻都可封賞(教化的效果良好),糧食的積儲如同水火(遍及人間)。到今年,天災流行,熱氣致旱,竟然遠及於各地,凶惡為害,突然近起於京師。天怎麽說呢?垂賜表象以示警告,這實在是陛下驚懼之時,憂慮勤苦之日了。若見到警告而懼怕,擇善而從,如同周文王一樣小心,學習商湯罪責自己。前代帝王所以實現治理者,勤勉地施行之;當今所以損害德行者,深思而改正之。與別人更新關係,改變人們的視聽,帝位就可永久保持,是全天下之幸事,怎麽會有禍敗呢?然則社稷安危,國害治亂,在於一人而已。當今太平的根基,已達天一樣的高崇;九仞的積累,好像隻差一筐土不能成功。千載佳期,時難再得,聖明的君主可為而不為,微臣所以心存憂慮而長歎。

  臣的確愚蠢淺陋,不識時機,略舉所見十條,立即上奏陛下聞知。但願陛下采納臣的狂妄不明的言論,參照百姓的評議,希望平凡人的謀慮也有可取之處,三公有所補益,就是生年已達死日,甘願服從刑罰。

  上疏奏畢,太宗對魏征曰:“人臣事奉君主,順從旨意非常容易,違反上情尤其困難。您為朕的耳目手足,常思慮獻納。朕今聞過能改,也許可以堅持做好事,若違背此言,再有什麽麵目與您相見呢?還有什麽辦法治理天下呢?自從得到您的上疏後,反複研究探求,深覺詞強理直,遂將其列為屏障,朝夕瞻仰。又謄錄交付史館,希望千年之後的人也知道君臣的情義。”於是賜魏征黃金十斤,皇家的馬二匹。

  (原為《中華活頁文選》200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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