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妖
巴圖要給他的馬過生日!
這個消息像枚炸彈,很快在馬力克牧場傳得沸沸揚揚。不少人猜測巴圖老人可能瘋了,紛紛給他的兒子出主意,要他把老人送下山到烏魯木齊的大醫院查一查。
馬力克牧場的牧民大多是土爾扈特蒙古人,生日對他們來說,可是件難得的、奢侈的大事。因為土爾扈特蒙古人一生隻過一次生日,是在80歲的時候。
大多數土爾扈特人一輩子一次生日都過不上,就連巴圖本人想要過生日還要再耐心等上五年呢。而現在,他居然要給一匹馬過生日。
牧場裏的土爾扈特人一直保持著古老的傳統習俗,家家戶戶都養馬,卻從不吃馬肉也不殺馬,據說這是成吉思汗留下的規矩。
作為漢族人,我家在吃肉方麵沒有什麽禁忌,還常常收到哈薩克族朋友送來的熏馬肉。不過,為了尊重土爾扈特人,我家吃馬肉時總是偷偷摸摸、小心翼翼的,不讓別人看見,尤其不能讓巴圖看見。
巴圖是個固執又古怪的老頭,愛馬如命,都走火入魔了:誰若膽敢在他麵前對馬不敬,必定會被他狠狠抽鞭子。因為馬的事情,整個牧場的年輕人幾乎都被巴圖“教訓”過。好在巴圖是牧場裏最年長的老者,被他教訓也不是什麽丟人的事情,何況,他年輕時,套馬、馴馬、騎馬的好身手在草原上遠近聞名。
要過生日的馬叫“追風”,是巴圖養的一匹老馬,長年累月享受著無微不至的關懷。巴圖隨身帶著馬刷,一有空就給“追風”刷身子、刮馬汗;還用彩帶把它額頭上的鬃毛紮成一隻朝天辮,牧場上隻有參加賽馬的馬匹才會這副打扮。
“追風”名不副實。別說追風了,它甚至很少奔跑,總是慢吞吞地吃草,慢吞吞地喝水,步伐緩慢且拖拖拉拉,還和它的主人一樣古怪、驕傲,除了巴圖,誰也休想騎到它的背上。
這就給我們年輕人留下了話柄,巴圖對我們的質疑向來不屑,總是說:“你們懂什麽,它年輕的時候曾是一千匹馬的首領!它比你們年紀都大!在它跟前,你們都是小輩哩……”
“一千匹的首領?”我們裝出驚訝的表情,“那可真厲害呀!”然後我們大笑,草原上所有的馬加起來還不到五百匹呢!
就這樣一匹馬,在草原上已毫無用處,但巴圖老人既不宰殺也不出售,甚至舍不得騎,一有空就牽著它在草原上東逛逛西溜達。
時光一年年過去,草原上的新鮮事物日益增多:牧民定居,用上太陽能和移動電話,騎摩托車放羊……馬的數量越來越少,且大多數時間被拴在圈裏。過去,判斷一戶牧民貧富的標尺是看他家養了多少匹馬;現在,則是看他家有幾輛摩托車。馬成了可有可無的家畜,可巴圖竟然要為一匹馬過生日?
我肯定巴圖沒有瘋,因為他鄭重其事地給我們家送了生日會的請柬,還體貼地把請柬上的蒙古語翻譯成漢語,念給我爸聽:“首領馬‘追風’30歲生日會,敬請光臨!”
巴圖臉上綻放著喜悅的笑容:“牧場上的老住戶我都邀請了,到時請一定要來呀。”
“可我們並不是土爾扈特蒙古人呀?”我問。何況我們家從未停止過吃馬肉,難道巴圖想在生日會上給我們難堪?
“但你們也是住在草原上的嘛,也是牧場上的人嘛。”巴圖回答得慢慢吞吞,和“追風”走路的速度一樣。
給一匹馬送什麽禮物呢?一捆春天裏的香嫩的青草,還是蒙古人熱愛的烈性白酒?我覺得我爸才是瘋了,他竟然決定送一個巨大的生日蛋糕,還一本正經地向蛋糕店索要了30根生日蠟燭。
生日會那天一大早,我和父親便來到巴圖老人家。巴圖老人身著一件嶄新的蒙古袍,指揮兒女布置生日會場、準備食物。
快到中午了,依舊沒人來,巴圖開始焦急,一次次走出蒙古包朝遠方眺望,卻連摩托車的影子也沒看到。
“或許大家還沒有給馬過生日的經驗,正為準備什麽樣的禮物傷腦筋呢。”父親笨拙地安慰巴圖。
“或許人們根本不願意把時間浪費在一匹馬身上。”我脫口而出,巴圖臉色大變,黯然地盤腿坐在蒙古包門口。
父親偷偷給相識的牧民打電話,得到的回答都是“正在路上”。這讓父親十分生氣,算算距離,即使住得最遠的牧民,騎兩個小時摩托車也該到了,都快中午了,怎麽可能還在路上?
不一會兒,突然傳來馬匹的嘶鳴聲、人的吆喝聲。遠處的地平線上,黑壓壓的一群人騎在馬上朝我們奔來—原來客人們都是騎馬趕來的,所以才耽擱了時間。
巴圖老人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站起身來迎接客人。我們則趕緊準備拴馬長繩,以使六十多匹馬能整齊列隊。
生日會場設在蒙古包外,人們坐在群馬對麵。“追風”被牽到中間,巴圖把一條潔白的哈達係在它脖子上,又輕輕撫摸了它幾下,反複說著“謝謝你給予的恩德”,然後用馬頭琴演奏了一首關於馬的讚歌。“追風”注視著巴圖,一動也不動,仿佛在認真聆聽巴圖向人們講述“追風”的功德:連續多年獲得賽馬會冠軍;載著巴圖放了幾十年羊;無數次把醉酒的巴圖馱回家;曾是一千匹馬的首領……因為功勞又多又大,二十年前,巴圖向它許諾,作為報答,要為它隆重地唱首讚歌,為它養老送終。
“可是,每一戶牧民家裏的馬,不都為主人家立過功勞嗎?”我仍覺得因此而給馬過生日難以理解。
“是呀,所以我們約好,今天都騎馬來,讓馬參加一場馬的生日會,為馬唱首讚歌,我們把馬當朋友,愛它感謝它……”一位老者接過我的話說。
人們圍著“追風”與那些馬,又唱又跳,各式各樣的讚歌響徹在這草原上空,直到天黑了人們才跨上馬散去。
一個月後,“追風”死了,是老死的。巴圖親手把它埋葬在與自家蒙古包遙遙相對的山坡上,自此完成了自己對一匹馬的承諾,這也使我明白,人要懂得懷念與感恩,即使是對一匹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