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蟲
不久前和身價過億的私企老總馬力一起吃飯,席間,服務員送上野豬肉,當大家伸著筷子去夾時,馬力攔住了,說:“聽我講個故事吧……”
那年我十六歲。春天,母親走了。夏天,我輟學了。我將這一切歸咎於父親:母親的死因為他拿不出錢,小病養成大病;我的輟學因為他窮,雖然我是全縣中考狀元。我怨恨他的無能,怨恨他心裏根本就沒有我們。
麵對終日不說話的我,父親仿佛沒看見。就這樣,我們挨過了秋,挨過了冬。第二年開春,依然如故--做父親的對兒子沒情分,兒子對他能好得了嗎?
那天,持續半個月的春雨終於停了,太陽難得露出臉來。吃了早飯,父親拿出他多年未動的獵槍,擦了擦,用不可抗拒的語氣要我隨他上山,理由是“再這樣悶下去人就廢了”。
山路鋪滿金黃的沙子,一踩上就吱吱響。霧氣嫋嫋,籠著大大小小的樹。樹枝上,叫不出名字的鳥飛來飛去,鳴聲清澈……雖然一直生活在這山裏,但十幾年來,隻顧讀書,讓我對此完全陌生。我第一次感受到大山的溫情。
父親發現了一串足跡,告訴我是野豬留下的,而且剛走過不久。
父親的判斷沒錯,我們順著足跡很快就在半山腰發現了一大兩小的三頭野豬。我們悄悄接近,然後隱藏到一塊大石頭後麵。母豬毛皮粗糙,瘦骨嶙峋,正專注地翻拱泥土。小豬兩個月大小,毛皮光滑,肉滾滾的,在母豬身下吃奶。父親在等待最佳射擊點的時候告訴我:“看出來嗎?母豬是第一次做娘哩。”“一個沒有經驗的母親?”我第一次應和了父親。“這樣好,這樣就能將它們一網打盡,換了有經驗的老母豬就難了。”父親低聲說,“小豬好,營養大,你該補補身子了。”
父親就要扣動扳機了,母豬卻突然一聲驚叫,撒腿就跑,小豬也緊隨其後。我在非常懊悔的同時也十分納悶:我和父親已經好幾分鍾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了,母豬是怎麽發現我們的?轉臉看父親,他也滿臉疑惑。
謎底很快揭開:它們的身後正追趕著兩隻狼--是狼驚動了它們。
父親領著我從茂密的樹林裏尾隨而去,邊跑邊興奮地說:“看來我們今天的收獲不小哩,等狼殺死母豬,我們再打死狼。狼肉比豬肉更營養。”
兩隻狼很快瞄準了一頭小豬,然而就在一隻狼要跳起來撲過去的時候,母豬突然掉頭衝來。狼急忙閃開。小豬逃過一劫。
兩隻狼繼續追趕,但總在它們即將大功告成的關鍵時刻,母豬就衝過來。
我和父親躲在山頂的一塊巨石後,守株待兔。父親說:“這兩隻狼剛剛離開父母單獨捕獵,沒經驗。”我問何以見得。“這種情況下,想捕住小豬不可能,因為母豬總會拚命相救。”我又問狼應該怎麽做。“直接進攻母豬!”父親說。
就在我對父親的話將信將疑時,兩隻狼果真丟下小豬,轉向母豬。我更加佩服起父親。
豬是愚蠢的,野豬也不例外。就說這頭母豬吧,它應該帶著小豬往山下跑,跑進茂密的樹林裏或許還能逃過一劫,可它卻徑直跑向山頂--山頂上沒有樹,另一麵又是懸崖絕壁。
母豬跑到了山頂,無路可逃了。我滿以為它會順著原路衝下做最後一搏,哪知它卻橫躺到懸崖邊上,坐以待斃了。兩隻狼撲上去,死死咬住它的後腿和咽喉。
我不由得笑著說:“真是蠢豬,哪怕做一次突圍,也還有活的可能啊。”父親沒有笑,皺著眉,喃喃地說:“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呢……”
母豬差不多斷氣了,我示意父親可以打狼了。父親不動,依然若有所思。突然,母豬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以迅雷之勢滾向懸崖--兩隻正洋洋得意的狼做夢也不會想到豬會來這一手,根本沒來得及反應就隨著母豬栽下了懸崖。
“啊!”我渾身一激靈,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不知過了多久,我還在呆呆地站著,父親卻猛然衝到我麵前,一把推開我。與此同時,一條蛇咬了父親的手背……
蛇被父親打死了,是那種俗稱“五步倒”的毒蛇。
我要背父親下山。
“來不及了,不要難過。”父親坐到山頂上,“我明白了,母豬為什麽要那樣做:隻有兩隻狼死了,它的孩子才安全。不然,即使今天能逃出,但狼不久又會找到它們,孩子們依然朝不保夕……”父親幹瘦的臉漸漸烏紫了,“你,一定要找到……兩頭小豬,喂養它們,沒了母親……它們還活不了,不能讓……母豬白死……”
我淚流滿麵,抱著父親,狠狠地點頭……
馬力的故事說完了,眼睛也紅了,歉意地說:“你們吃吧。”可誰也沒有動,好一會兒,不知誰喊:“服務員,撤下野豬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