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樹梅
那是一個饑餓的年代。這是一個饑餓的山村。
大雪封山已經整整一個月了,所有隻要能進口的東西都被吃得一點不剩,包括最後一隻土豆、最後一塊樹皮、大雪底下最後一根枯草。
開始有人餓死了,然後,像發生了泥石流一樣,更多的人一呼啦地跟著餓死。村西頭的王二嫂因為饑餓,一大早連起床的力氣都沒有了,好不容易硬撐著進西屋看婆婆、兒子時,她哀叫一聲,終於倒了下去,一老一少已活生生餓死了。
尤大爹望著餓成小貓一樣的年幼的孫子,心如刀絞,終於一咬牙拉開門,寒氣一下子撲進來,徹骨的涼,巴掌大的雪花像萬千隻白蝴蝶一樣,“呼”的一聲直往臉上撞。尤大娘問道:“他爺爺,你要幹什麽?”
尤大爹頭也不回,說:“進山,看能不能找到吃的東西。”
尤大娘嚇得驚跳起來,這一跳消耗了她太多的體力。她一把拉住他,叫道:“他爺爺,你瘋了嗎?現在山上還有吃的東西嗎?你幾天沒熱的東西下肚,隻怕還沒進山就凍死了。”
尤大爹指指被窩卷裏縮成一團的孫子,眼中含淚,說:“難道就眼看著孫子活活餓死嗎?就是凍死我也要試一試啊!”說著掙開尤大娘的手往外就走。滿天的風雪裏,他佝僂如弓的身影一眨眼就消失了,留下尤大娘在身後哭泣:“他爺爺,去不得,要死咱也死在一塊啊!”
風一個勁地咆哮,尤大爹在深山齊膝蓋的大雪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張眼望去,除了茫茫白雪和枯黑的樹幹外,一無所有。可他還是一步一步地走,實際上根本就不打算回家了,哪兒不是個死呢?腳趾頭早就凍得失去了知覺,渾身上下像塊冰一樣,半絲熱氣也沒有,眼皮更是越來越沉重。有時候尤大爹真想合上眼,在這潔白的沒有饑餓的世界裏美美睡上一覺,這逼得他不住地提醒自己撐住,因為一旦倒下去,就永遠起不來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正當他越來越絕望時,忽然發現一個山洞,從洞裏飄出一股膻味,做過獵人的尤大爹一下子興奮起來,再嗅一下,錯不了,那是狼的味道!
尤大爹不但沒有害怕,反而激動得渾身發抖,他彎腰摸起一塊拳頭大的石頭,想也不想就進了洞,現在不是魚死,就是網破。
洞裏真有狼,不是一隻,而是兩隻。一隻是小狼,它正津津有味地撕扯吞咬著一個血淋淋的東西,那是半隻兔子。還有一隻躺著,是母狼,渾身皮包骨頭形如骷髏,看小狼的眼裏卻滿是慈愛。
可當它看到弓著腰的尤大爹進來時,眼神一下子變了,變得凶神惡煞,嘴裏也發出凶狠的聲音,它的頭部、尾巴動了動,卻沒有起身。
尤大爹的眼裏卻沒有敵意,他看了看母狼,說:“別乍呼了,你也餓壞了吧?”然後無所畏懼地彎下腰,從那隻小狼口裏用力搶過半隻兔子,小狼一下子竄到母狼身後,嚇得吱吱直叫。
母狼眼神越發淩厲了,嘴裏再次發出可怕的聲音,它使勁掙紮著想站起來,卻一次一次失敗了,是極度饑餓使得它如此。小狼忽然不怕了,撲過來一口叼住尤大爹的褲管,嘴裏憤怒地叫著、擺著頭使勁拽著,尤大爹歎口氣,說:“我也是沒辦法啊!”然後用腳輕輕踢開小狼出了洞。他的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留下身後一大一小兩隻狼,它們絕望地嗚咽。
那半隻兔子把孫子從閻王殿上又搶了回來,可尤大爹、尤大娘並沒不十分開心,因為整整一夜,他們聽到屋外除了風聲、雪花壓斷枯枝的聲音外,還有一種異樣的聲音。那是一大一小兩隻狼的叫聲,那聲音如鋼針一樣,直往尤大爹耳朵眼裏、心裏鑽,怎麽捂也隔不斷,直到聲音越來越微弱,終於慢慢消失了。
第二天早上,當尤大爹打開門時突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驚叫,叫聲傳出很遠。他看到門口厚厚的雪地上,隆著兩堆雪!
大夥聞聲全趕了過來,尤大爹用手小心地扒開那兩堆雪,然後已經凍硬了的一大一小兩隻狼赫然出現在眼前,它們臉朝著尤大爹的院門,就像雕塑一樣不屈地坐著。
不知是什麽力量竟撐著兩隻狼一直尾隨到尤大爹門前,它們在風雪裏叫了一夜,隻為要回原本屬於它們的救命糧,或許那隻兔子是深山裏最後一隻兔子吧?或許那是已奄奄一息的母狼能使出的最後一搏吧?
沒有人提出吃兩隻狼,漫天雪花裏大夥默默地把它們埋了。尤大爹到底沒撐得過這個漫長而可怕的寒冬,他在斷氣前喃喃地說道:“我真的沒辦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