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三十多年了,那隻狼。一直在他夢中的草原奔跑,齊膝深的綠草在風中波浪一般起伏翻滾。
而那是一隻要逃跑的狼,死於他的棍下,它最後的嚎叫和哀鳴,也一直折磨了他三十多年,糾纏了他三十多年,成了追逐他靈魂的一個影子。
那一年,他24歲,一直未婚。獨居的他從城市來到了內蒙古的錫林郭勒大草原,在天蒼蒼野茫茫的藍天白雲下,他放牧的那些羊在草原上也成了一團團流動的白雲。
有一次放牧,他揮舞長鞭,吹著口哨,突然,一群羊開始驚慌逃竄。
羊群裏闖進了一隻饑餓的狼,它閃著綠得發出幽光的眼睛,在風中豎起兩隻耳朵,呼嘯著衝向羊群,輕輕一下便叼走了一隻羊,邊跑邊撕咬。血淋淋的一幕讓他的疼痛從胸口擴散到了全身的每一根骨頭。
他對狼充滿了仇恨,後來每次放牧的時候,他就手握一杆特製的獵槍,目光警惕,隨時朝他想象中的一隻狼舉槍射擊。有一次。一位老牧民告訴他,不要對狼充滿仇恨,狼是上天派到草原來的,它可是草原的保護神呐。草原人有一種信仰,狼總是仰天嗥叫,它肯定與天有著一種神秘的牽連,所以人死了,都要把屍骨喂狼,讓靈魂跟著狼一起,飛到天上去。
哦,原來是這樣,狼與上天,就像他從城市被牽引到草原,充滿了前世的暗合。
正是春天的草原,他與一隻小小的狼崽相遇了。在一個狼窩裏,他撿到了一隻小狼崽,一隻沒有母親的狼崽,它才一隻手掌那麽大,絨毛淺黃,眼睛還像嬰兒一樣怕光,忽睜忽閉,有一層藍汪汪的眼膜,這樣的一隻小狼崽,其實與一隻剛生下的貓沒什麽區別。於是,他把它帶回了家,心中的柔情慢慢升起,讓他成了小狼崽的“狼媽媽”。他天天給它喂牛奶,熬草原的青稞粥,它的夥食,遠比他的有營養。
一隻小狼,就這樣慢慢長大了,在他心裏,他希望這隻狼,能夠陪伴他寂寞冷清的日子,在放牧羊群的時候,他有意把這隻狼帶到前麵,讓它的奔跑成為羊群的方向,成為羊群無形之中的保護神。這隻狼的相隨,讓他在這浩大的天幕下,內心升騰起一種強大的感覺。那些日子,這些羊真的平安無事。這隻狼在他孤苦時,總是走過來舔舔他的腳,甚至給他用嘴叼來需要的東西,接受他溫情的撫摸,成為他最知心的伴兒。
然而漸漸地,這隻奔跑在羊群中的狼,開始顯現出它桀驁不馴的獨特個性來了。它的目光有時流露出凶狠,暴躁的脾氣讓它時時仰天長嘯,嚇得這群羊四處逃散。有一天,他與這隻狼的目光相遇了,它的目光裏充滿了哀怨與淒涼,那目光,仿佛是要與他告別。
他明白了,它是真的要離開他了,它向往草原的遠方,那些森林中的同類。在一次放牧中,這隻狼便在他的預料之中不辭而別了。他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痛楚,就像一個至愛親人的離去。
然而,幾天後,那隻狼又風塵仆仆地返回來了,它走過來,噙著淚光,舔他的臉,他明白了,這是狼回來與他作真正的告別--這一次,他痛下決心,用一根鐵鏈鎖住它,並把它關在了籠子裏--這隻狼起初幾天顯得很安靜,他放牧歸來,總是急急地給它端來食物。它卻開始了絕食,深夜裏,仰頭發出揪心的沉沉嘶鳴。
終於,它發怒了,它要衝出籠子,因為奮力掙脫鐵鏈,把脖子也勒得血跡斑斑了。因為絕食,它已瘦弱得與一隻狗沒啥區別。這把他徹底激怒了,為自己苦心的馴養不成,在一個風雨之夜,他閉上眼,舉起一根棍子,狠狠地接連向狼擊去,狼痛苦地死去了。臨死的時候,它還歪過頭來,含著淚光絕望地望了他一眼。
他把死去的狼拋向空中,是想讓它的靈魂升天,然後把滾落在地的肉身掩埋。一個牧民告訴他,這隻狼的靈魂是無法升天的,隻會終日遊蕩,因為,狼必須是戰死的,它的靈魂方能得以順利升天。
此後經年,他一直都懷著靈魂的不安,在視線裏尋找那隻狼。他在草原一直走啊走,盼望與那隻狼的突然相遇。睡夢裏,他流過了不知多少淚水、回蕩在夢裏的,永遠是它掙脫鐵鏈時的嘶鳴。
後來,他回城了,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妻子在離開他時,淡淡地說了一句:“我與你,不是一個林子裏的。”
妻子的一句話,如驚雷一擊,讓他猛然醒悟。而今,他是一個滿頭飄霜的老人了,今年春天回到草原,用目光去尋找那一隻狼,陡然想起前妻的話,他哭了。他覺得自己當年太殘忍自私了,讓一隻本該在曠野中奔跑的狼,成了他棍棒下的冤魂。而這隻狼,也成了他命裏追逐的一個影子。
讓每一個自由的生命,都在風中奔跑吧,這是那天,他從草原返回旅館後寫下的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