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毓
自從36歲遇見那隻老虎,50年淙淙如水的光陰裏,我爺爺從未停止過對那隻虎的想念,他的故事永遠以一個肯定句式開場,他是這麽說的:木王的老虎多了!
按我爺爺的說法,那時木王的老虎多到一個人在山道走,沒準在某個轉角就會跟虎相遇。
你聽--
人遇見虎的時候,虎正蹲在山道上望著煙氣騰騰的山穀發呆。虎用不怕被誰看到笑話的姿勢恣意著,可人來了。人是個書生。在虎看見人的時候,人也看見了虎,都一時都呆了。人先驚醒過來,驚醒過來的人想到自己唯一的武器就是腋下的一把油紙傘。一把紙傘作為對付老虎的武器雖說冒險了些,但人還是試了。傘在人的手裏一張一合,一張一合,一張一合。第一次虎站了起來,第二次虎打了個趔趄,第三次虎悻悻地走了。
那個書生就是我爺爺。說他是書生其實卻是先生,那年他36歲,在燕子崖山坳那座破敗寺廟裏,教著從6歲到12歲的7個男孩子。每天一大早,他就行走在霧氣蒙蒙的山道上,隻為能趕在日出前到寺廟裏給學生開課。
先生的左腋下夾著一把油紙傘。山裏的雨總是說來就來的,這就是先生就算在大晴天出門也會帶一把傘的理由。
雖然道路盤旋而上,又蜿蜒而下,但我爺爺走慣了山路,就是他的腳不去識辨道路,道路也認得他的腳。所以他走得很悠閑,不喘不噓,嘴裏還有一聲沒一聲地哼著山歌。
直到他遇見那隻橫臥在山道上的老虎。
我父親在16歲那年離開那個叫木王的村子去縣城工作。按說爺爺遇見老虎那年父親也該在現場成為親曆者,因為那年他6歲,但是我奶奶舍不得父親過早跟爺爺住到廟裏去。這就使父親和那隻老虎失之交臂。爺爺最早將這件事情講給大家聽的時候我父親還會幻想一番:假如他當時在場,會怎麽樣?那時武鬆打虎的故事父親已經聽我爺爺講過無數遍了。但是我爺爺說得最多的一個可能是:那樣,他的油紙傘或許會失靈!是不是失靈再也沒有機會驗證了。事實上,爺爺後來在木王又生活了30年,但是,他再也沒有遇見那隻老虎,他連別的老虎也沒有遇見。
可爺爺和那隻老虎相遇的情景卻從未隨他的記憶力減弱而衰退,他總是說:木王的老虎多了!
早些時候,那故事要經我們百般磨纏才會被爺爺講述,後來人家不那麽磨纏他了他也講,現在,沒人那麽在意聽了他依然講。永遠以一個肯定句式開場:木王的老虎多了!
我18歲那年陪父親去木王接孤身一人的爺爺來城裏住。那一年,我看見那個叫木王的地方成為這樣一個故事背景的可能已經十分勉強。雖是夏末秋初,但山上一片蕭瑟,零星的灌木遮不住一塊塊皴黑的山崖。木王的樹們不知去向何方。
在城裏住的爺爺似乎更愛講那隻老虎了,我努力尊重爺爺的故事,可是,再好聽的故事聽多了,也不那麽有趣了吧。
現在我爺爺86歲了,他蒼老的記憶裏生長了新的幻想的翅膀。他堅持說那隻老虎想念他了。他是這麽說的:“虎在晚年的時候也沒想清楚當年遇見的動物叫什麽名,虎對它的孫子講:‘真奇怪呀,它的嘴那麽大,向著我一張一張的,有些嚇人呢。’”講完這些,我爺爺那張返老還童的臉上露出十分得意的笑。
“虎的眼睛是灰的。”爺爺補充說,“是被想念煎熬的。”
爺爺老了,像他的故事。他時而陷入久遠的沉思,時而又像孩子一樣麵露天真之色。你瞧他,坐直了身子,手指直直地戳向電視屏幕,大聲說:“虎!虎!”他說話早已言語不清,但那個“虎”字,卻說得分明。而他眼睛裏放出的亮光,該是50年前那個人的。
新聞在說一隻孟加拉虎。那隻虎因為吃掉了牧民的很多隻羊,已於上周被當地牧民開槍打死。定格的畫麵上,那隻虎蹲伏在那裏,目光清澈如高天的星星,死死地盯著看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