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君華
辛寬甸營子總共有3651隻羊,隻有我是黑羊,其他3650隻都是白羊,純種的白羊。
所以注定我是頭羊-我是3650隻白羊的王,當之無愧的王。
現在,我正領著99隻白羊向辛寬甸營子東頭走去。我的神情木然而淒傷,我緩慢地向前挪動著步子,像是拖著鐐銬一樣,腳步沉重而吃力。
我是白羊的王,我走到哪裏,他們就會跟到哪裏。哪怕是懸崖,他們也會跳下去。
到了營子東頭那間氣氛有些壓抑的黑屋子,我的任務就結束了。那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壯漢特勒根就會把我一把抱在懷裏,穿過三十幾步寬的大灶房,把我從黑屋子的北門放出來。
我和我的白羊兄弟們(雖然我是他們的王,在我心裏我卻更願意把他們當作我的親兄弟)都是從南門進去的,可是從北門出來的時候,就隻剩下我一個了。
這間黑屋子是辛寬甸營子唯一的屠宰場。
如果你在秋風中看見了第一片枯黃的落葉,你一定也看見了我的哀傷。
每到這個時候,我都會帶著我的白羊兄弟們穿越整個辛寬甸營子。從營子西頭水草豐美的拉索噶倫牧場到營子東頭的黑屋子總共是七裏地,我在這條路上走了一次又一次,而我的白羊兄弟們,一生隻能走一次。
一旦走上這條路,他們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的兄弟們一次次浩蕩地奔赴死亡,而我則一次次苟活下來,孤獨地等待下一次屠宰的開始。
在草原上,我是寂寞的王。
我無力改變什麽,唯一可以改變的,就是在上路前一天,我會帶著即將赴死(當然,我的兄弟們此刻渾然不知他們已經時日無多)的兄弟們,繞過阿倫河右岸的群山,到白力尕山的最西邊美美地吃上一頓牧草。要知道,那裏的牧草可是整個營子裏最肥美的,嚼在嘴裏都會流出青翠的汁液來。
我的兄弟們張開大嘴囫圇大嚼的時候,我卻一點胃口都沒有。每當聽到他們美滋滋的碎嚼聲時,我總是無比難過。這個時候,我會默然地望著屹立在白力尕山麓的那棵歪脖子柳樹,它麵臨阿倫河的那一麵枝葉繁茂身姿綽約,背水的那一麵則光禿無枝毫無美感。記得我第一次帶著白羊兄弟們來吃草時,這棵柳樹還不足兩米,如今,三年過去了,它已經亭亭如蓋。我轉過身,兀自朝東哀叫了一聲,以不讓埋頭吃草的兄弟們發現我不合時宜的哀戚。
那一次,我是真的流淚了。
那一天,營子裏來了大主顧,烏沁噶命令我帶去127隻白羊,而不是通常的99隻。踏上征程的那一刻我就感到了蹊蹺,西天邊布滿黑壓壓的烏雲,雷聲隆隆卻不見一滴雨水落下。後來,果然出事了。當殺完第99隻白羊時,屠夫烏沁噶用盡各種方法也無法使第100隻白羊咽氣,當他無奈地試圖殺死第101隻、102隻白羊時,情況和殺第100隻白羊時一樣。
白羊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嘴裏同時發出類似小孩哭泣的聲音,“嗚嗚”地叫個不停,陰森而恐怖。這個時候屠夫烏沁噶嚇壞了,他以為自己遭到了可怕的天譴,趕緊扔掉手中的屠刀,額心直冒冷汗地下令把剩下的白羊關起來擇日再殺。
烏沁噶嘴裏嘟囔著什麽甩門而去,而那三隻已經被割斷喉嚨的白羊兄弟,則可憐地躺在陰冷的地上掙紮了整整一晚。
拉索噶倫牧場上的白羊越來越少了。
後來,辛寬甸營子水土流失,拉索噶倫牧場上的牧草全部縮到泥土裏去了。連一棵草根都找不到時,這裏就不再飼養白羊了。
理所當然地,這裏也不再需要什麽頭羊了。
我領著僅剩的幾十隻白羊兄弟(他們是辛寬甸營子最後的一批白羊)向營子東頭走去。黑屋子到了,那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壯漢特勒根再也沒有把我抱在懷裏-我的頭羊生涯結束了。
奇怪的是,我一點恐懼感也沒有,心裏反倒是充滿了極大的喜樂,我充滿快感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