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強
他是一隻流浪的狗。
白天,他會找遍整個街道上的垃圾桶,趴在上麵仔細地張望,偶爾尋得一塊骨頭,便要叼在嘴裏回味很長一段時間。晚上,隨便找個地方便可棲身。
他從一個城市流浪到另一個城市,然後又繼續漂泊。他不知道自己的歸宿在哪裏,隻知道一直往前走,往前走。世界沒有盡頭。瞎眼的母親臨死時曾跟他說過。
他沒有朋友。一隻流浪狗是不配擁有朋友的,何況,也沒必要。
有時候會覺得生活很苦,尤其是夏天的暴雨和冬天的大雪總令他感到難堪。
下雨的時候,他就在雨中拚命地奔跑。雨水冰涼冰涼的,一道道細線般落下來,纏上他的身體。於是,細心梳理過的毛便一團團亂糟糟地貼在一起。終於在一處屋簷下停下來,他悲哀地嗚嗚地叫著,用鮮紅的舌頭心疼地舔舐自己濕漉漉的毛。突然,“吱呀”一聲門開了,一隻肮髒的腳驟然間踢在自己身上。“滾,野狗!”那人咆哮著。什麽都不能說,甚至不敢叫一聲,他重新開始在傾盆大雨中的奔跑。
而下雪的時候,他茫然地在街上遊蕩著。
一些孩子歡快地堆著雪人,他們快樂地笑著,仿佛下雪的天氣裏人間就變成了天堂。他抖擻一下身子,抖落一些雪花,還有一些抖不掉的,便放任它們在自己身上融化,化成水,與體溫相融。一個孩子看到了流浪中的他。“快看,一隻小狗,我們用他堆個雪人吧!”那群孩子瘋跑過來。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大堆大堆的雪便向自己飛來。他想逃,七八隻手用力按著;他想哭,卻突然沒有了知覺。等到歡笑聲已遠,他才憤怒而無奈地撕裂身上的雪衣。看著白茫茫的世界,孤獨便溢滿了全身。
雨與雪,乃是上帝對萬物的懲罰。他這樣認為。
有一天,也是一個下雨的天氣,他獨自躲在一處角落裏避雨。這時,一隻漂亮的獅子狗在雨中走過。一個女人,一把花雨傘,花雨傘下的獅子狗。突然之間他感到眼花了。
獅子狗嬌小可愛,邁著小小的碎步緊貼著女人的腿。女人與狗,像一幅絕美的畫卷。恍惚中,突然感覺一些溫柔的東西正閃爍著射進自己心裏。
鬼使神差般,他跟著那把花雨傘走下去,一直跟到女人的家。
女人的家,也是那隻獅子狗的家。
從那以後,他的生活開始有些改變。從垃圾桶裏叼出食物,或是一塊餿了的麵包,或是一塊白森森卻掛著兩塊碎肉的豬骨頭。他每天都要坐到女人的家門口。一種奢望,雖然無理,卻放肆地生長起來。比起麵包和骨頭,他意識到自己更需要的是那隻小獅子狗。
那隻嬌小可愛,邁著小小碎步的獅子狗啊,總讓他心裏充滿溫馨。
雖然不知道是不是最終的歸宿,但他還是第一次在一個地方定居下來。
女人待他很好。偶爾會扔過來一塊骨頭,上麵仍剩有大塊兒大塊的肉。他放心地大吃起來,一直吃得滿嘴油膩。有一次,抬頭的時候,他看到了那隻小獅子狗。獅子狗正透過敞開的門縫看著他,目光飄忽不定,仿佛注視著遙遠天邊的一片雲。他突然羞愧起來,仿佛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兒,骨頭也不吃了,他夾起尾巴迅速逃竄。
那目光裏,該有些鄙夷吧!他在心裏想。
獅子狗長得很漂亮。
每次女人帶獅子狗出門,他總要尾隨著跟出很遠。女人隻是回頭衝他淡淡地笑一下,獅子狗則仍然邁著小小的碎步緊貼在女人腿旁。有時候,獅子狗也會在不經意間拋過來一個眼神,這便要令他陶醉好久好久。
晚上,星星像會閃光的種子,撒滿了天空。
流浪狗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親,瞎了眼的母親。母親是活活餓死的,而他,卻因輾轉到另一個城市得以苟活。母親已經走了好久好久了,但母親身上那種雌性特有的味道,卻仍時時飄進自己的鼻孔。想著想著,他打了個噴嚏,眼淚流了下來。
偶爾,會聽到獅子狗在屋裏親昵的叫聲。
他想象著獅子狗在女人懷裏撒嬌的樣子,同時特別想向他傾訴一下自己昨晚做的夢。夢裏,他和她一起流浪,卻沒有雨,也沒有雪。
沒有雨,沒有雪,那才是真正的天堂啊!
天氣突然冷了起來。
有時候他也會困惑,就像樹枝上最後的那片枯葉。
風問:你,落還是不落?
葉答:讓我再想想。
於是那片葉子便仍懸在枝上,就像他一直逗留在女人的家門前。
他不知道獅子狗會不會喜歡自己,卻總不時地回想獅子狗那遙遠的目光。那目光隻能由門縫裏透出。兩隻狗,一扇門,門一張一合間,便是罪過。他又歎一口氣。
一個大雪紛飛的早晨,女人很仔細地給獅子狗纏上條圍巾,便帶他出門了。
他靜靜地蹲在巷子的一隅,蜷縮著身子。女人經過的時候,憐憫地看了他一眼。獅子狗則仍邁著那小小的碎步,緊緊地蹭著女人的腿,緊緊地。
他突然感到自己周身的血管猛地一張,又有種想跟上去的衝動。
隨到巷尾的十字路口時,女人與獅子狗同時回頭看他一眼。於是他停下來。
就在女人回頭的時候,一輛疾馳的車突然駛過來。女人嚇壞了,急忙向旁邊閃去。腳下的獅子狗嗚嗚地叫了一聲,便不見了蹤影。
沒有血,隻有雪。
可是,他卻覺得,漫天飄灑的都是血。
雪飄落在自己身上,融進自己心裏。
獅子狗血肉模糊。停下來的車輪上,有雪,也有血。
他又沒了知覺。
那片葉子終於搖頭晃腦地落下來了。
女人在院子裏的草坪上給獅子狗砌了座小墳,墳上披著那條洗淨的圍巾。這個一直單身的女人,竟有著菩薩樣的心腸。
是該走了,是該走了。他喃喃自語。
走出巷尾的時候,他突然看到自己的心從胸腔裏飛出來,飛呀飛,一直掛在了那根光禿禿的樹枝上。風一吹,那顆心就一搖一晃。
也罷,就把心留在這裏吧!
流浪狗又要流浪了,卻已然沒有了心。